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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保庆一道烟似的跑回家,翻箱倒柜一通找,从床底下找出一个大纸箱子,里边全是他上学时玩的宝贝,有玻璃弹球、弹弓子、折叠小刀、火柴手枪、九连环、麻号儿、斗兽棋,满满当当的,那些个旧烟标全在里面,存到现在也有年头儿了,有些个比较罕见的,花花绿绿特别精美,他也不认得是什么牌子。还真不错,没让老娘当废纸卖了。张保庆一寻思,如果全卖给那个摊主,那叫“砂锅捣蒜——一锤子买卖”,不如我自己做烟标生意,挣钱多少不说,至少有个营生,细水长流,总好过整天待在家闲着。

        俗话说“像不像,三分样”,既然决定做旧烟标的买卖,那就得有个做买卖的样子。摆地摊卖烟标的难处,首先在于脏,马路边又是灰又是土,过来过去的再踩上几脚,这一天下来烟标就没法要了,夹在册子里又不直观。张保庆自己想了个法子,把每张烟标垫上硬卡纸,再用塑料薄膜封住,自此起五更爬半夜,带着烟标到鬼市上摆摊。旧货市场摊贩众多,做买卖的路数各不相同,有的人什么都卖,有的人只卖一样。张保庆就卖烟标,对别的全不上心,一张张用透明塑料薄膜封好的烟标平摊在帆布上,用别针加以固定,看上去整整齐齐,在那些卖杂七杂八的旧货摊位中显得与众不同,所以他的摊位前总有人驻足,问的人多,买的人也不少。一来二去,张保庆跟周围几个摊主混熟了,谁来得早,就给相熟的占个位置。张保庆旁边有一个旧货摊,摊主姓于,人称“于大由”,五十来岁,一张大长脸,两鬓斑白,戴一副黑框眼镜,眼睛已经花了,看东西时要摘下眼镜,几乎把东西贴在脸上才能看清楚。于大由年轻时在委托行上班,北方叫委托行,南方叫寄卖商店,老百姓家里用不上的东西,值点儿钱的都能拿来代卖,一家店里满坑满谷,犄角旮旯、柜子顶上都是旧货。于大由上过眼、过过手的玩意儿无数,早年间传下来的红木家具、古旧瓷件,外国的老照相机、小提琴、珐琅座钟、金壳手表,别看他眼神不好,却也称得上见多识广。前些年委托行日渐萧条,工资都不能按月发放,于大由不愿意半死不活地耗下去,索性买断工龄,下海当了个体户。他跟旧货打了半辈子交道,又在鬼市上摸爬滚打多年,堪称这个行当里的虫子,用他自己的话说,在鬼市上转悠一圈,好东西自己就往他眼里蹦。他这人还有点儿话痨,天上一脚、地上一脚,有用的没用的,挨着不挨着的,东拉西扯,逮什么说什么,尤其好打听事,哪个摊主卖了什么东西,赚了多少钱,谁捡漏儿了,谁走宝了,没有他不知道的。张保庆闲着没事的时候,没少听于大由念叨其中的路数:“甭看鬼市上这些个破东烂西,全都是扔在地上卖的,扒拉来扒拉去全是‘坑子货’,却比百货公司的规矩还多。咱举个例子来说,你在这儿逛不要紧,随便溜达随便看,价钱也可以随便问,但是你不能随便砍价,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还完价不要了可不行,人家会觉得你是捣乱来的,在拿他逗闷子,轻则损你几句,重的就得动手。百货公司还讲个明码实价售后三包,鬼市可不一样,你卖东西的也好,买东西的也好,打眼了、吃亏了、卖低了、买高了,那全是活该,绝没有倒后账这么一说。前些日子,西边路口有个摊主,得了一尊带底座的紫铜韦陀,开脸儿开得极真,周身挂着绿锈,卖相那叫一个好,年份可能也短不了,摊主两千块钱出的手。按说这价码可不低了,你猜怎么着?没过一个月,又有消息传开了,东边路口有人出手一尊紫铜韦陀,要价三万八,让一个大款搬走了。西边那个摊主肠子都悔青了,但是有辙吗?干这行凭的是眼力和见识,不能全靠撞大运,背地里下的功夫不够,当面怎么见真章儿?是骡子是马你得拉出来遛遛,货摆在明面上,又不是打闷包,你能怪别人吗?吃一堑长一智,将来再见了面,你得管人家叫师父。”于大由还经常鼓励张保庆:“你的买卖选得不错,玩好了绝对可以发财。你看这旧货市场上,无论什么东西,年份够长的都能卖上价,拿你手里这人民币来说,几十年前流通的票子搁到今天,都比面值贵多了。烟标这东西跟古玩一样,都是物以稀为贵,年代也是一方面,早年的印刷技术跟现在是没法比,但美术师们挖空心思、绞尽脑汁,把烟标设计得五颜六色、活色生香,而且能保存下来、品相又好的烟盒毕竟是极少数。你想啊,有几个抽完烟还能把烟盒留下来传辈儿的?这叫千金易得,一物难求,所以说这几年烟标的市场价坐了火箭,翻着跟头往上涨,世界各地都有收藏烟标的玩家,跟邮票、火花、票据并称四大平面印刷藏品!”

        张保庆也确实摸到了一些门道,一边卖一边收,老烟标在他这儿过一道手,多少也能赚点儿。干旧货生意的都是又买又卖,这叫“行倒行”,但各有各的玩法儿。有的人成天走街串巷喝旧物、收破烂,这叫“铲地皮”,城里城外四乡八镇都转遍了,等到周六日,再把收来的东西一股脑儿带到市场上贩卖。也有“搬砖头”的,自己不用拿本钱,仰仗着耳根子长,消息灵通,认识的人多,一手托两家,帮别人出货,从中渔利。张保庆“上货”的方式不止守株待兔,他也在旧货市场到处溜达,或换或买,连收带捡,看见合适又便宜的烟标就拿下,然后再倒手赚钱,这路玩法叫“包袱斋”。有一次张保庆在一个卖旧书的小摊上收了一沓子老烟标,约有四五十张,一共花了二百块钱。这沓子老烟标的牌子比较杂,民国年间的哈德门、三炮台、老刀就不提了,还有什么红狮、鸡牌、象棋牌、仙女牌,也有六七十年代的语录烟标,尽管品相都不太好,可是平均下来,也还有利可图。其中一张上面都是洋文,写着“918”三个数字,背面印着一个军官头像,摆在地摊上多少天都无人问津。有一天来了个外地买主儿,五十来岁,穿得普普通通,不显山不露水,蹲在张保庆的摊位前,拿着放大镜翻来覆去地看那些旧烟标,一连问了十几张烟标的价钱,问完了也不还价,似乎没有要买的意思,最后指着有军官头像的烟标,漫不经心地问道:“这张怎么卖?”张保庆觉得这个老烟标自己只见过一次,想必挺值钱,可不能让人绕进去,咬着后槽牙开价:“五百!”买主竟二话没说,当场掏钱买了下来。

        于大由看了个满眼儿,在旁边干着急,可他什么也不能说,按这一行的规矩,一买一卖是两个人的事儿,旁观看热闹的不能插嘴,万一惊走了买主儿,算谁的?等那个外地人走远了,于大由凑过来对张保庆说了仨字:“要少喽!”张保庆一看买主掏钱那意思,也明白价钱开低了,可是一张旧烟标卖五百块钱还少吗?收货时那一沓子不才两百块钱吗?自从倒腾旧烟标以来,出手最高的一张烟标,只不过卖了五十块钱,这一张卖了五百,回去都该吃捞面了。张保庆问于大由:“那张烟标能值多少钱?”于大由也说不上来,毕竟没玩过这路东西。他这人这点好,自己不了解的绝不胡说,不像有些人,到处高谈阔论、卖弄见识。其实干这个行当的,哪一个敢说自己是真正的明白人?老祖宗几千年传下来的玩意儿,经的见的事越多,越会觉得自己浅薄。过了几天,张保庆在一本收藏杂志上看到了那个老烟标的图片,从介绍中得知,这个烟标的牌子叫“少帅”,民国年间的老标,目前存世量非常稀少,属于烟标收藏界的绝品,一张品相好的价值在五万到十万之间。张保庆脑袋“嗡”的一声傻了半天,胸口一阵阵发闷,好不容易收来一个西瓜,却当成芝麻卖了,一时间没了心气儿,往地摊后边一坐,直着眼发呆。正自心不在焉的时候,白糖急急火火地跑了过来,他不由分说,拽上张保庆就走。张保庆只好把摊位交给于大由照看,跟白糖来到了他们常去的小拉面馆。白糖三口两口灌下去一瓶冰镇啤酒,这才说出急着找张保庆的原因——有个发大财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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