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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王章

        曰:有八龙王:难陀龙王、跋难陀龙王、娑伽罗龙王、和修吉龙王、德叉迦龙王、阿那婆达多龙王、摩那斯龙王、优钵罗龙王等。

        

        这是一片长满细草的山坡,十分宽广,足可容纳五六百人。绿草如茵,杂花遍地,便是于阗也没有这等所在。可是,如果抬头看去的话,恐怕任谁都会倒吸一口凉气的。

        山坡前十分开阔,但在里许之遥,有一座透明晶亮的山峰。这山峰撑天拄地,放出光芒,他们看到的亮光正是这山峰放出来的。如果低头只看脚底,这山坡与寻常无异,但只消抬头见到那座透明山峰,一切又变得如此诡异。幻真看到此景,亦是心惊胆战,喃喃道:“一外光明,日月火珠等之光明能除暗者。二法光明,妙法能除愚痴之暗者。三身光明,诸佛菩萨及诸天等之身有光明,能除暗者。”

        这是《瑜伽师地论》中的一段经文,说光明有三种,但眼前光明山似乎并不入外、法、身这三光明之中。难道,这是邪术所成么?只是那种光芒和而不厉,温而不酷,幻真怎么看都看不出有不善之处。他低头不语,一时也呆住了。

        李思裕却没这种顾虑。这些日子一路看到的尽是黄沙白日,一片荒芜,此间草木繁茂,他心中实有说不出的喜乐。远处那座晶亮山峰虽然有些诡异,但亦是从若见过的奇景,他见公主走得有些蹒跚,忙将边上一块石头掸了掸,迎上前道:“公主,您的脚疼不疼?请到那儿坐吧。”他摸了摸身边,想找找有没有吃的,但他平时就爱口腹之欲,干饼干肉根本吃不下去,全得焙煮烘烤后才能入口,因此连干粮都没带,身边除了一个水囊,就只有一个装酒的小银瓶。他沉吟了一下,道:“公主,您要喝酒还是喝水?”

        公主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李思裕更是尴尬。于阗国人十余万,李思裕是镇国将军,少年显贵,长得也颇为英武,国中少女对他多有倾慕之心,平时李思裕也爱跟她们嬉闹,可是在公主面前当然不能如此了。他正有些不知所措,幻真走了过来,递过一个小包道:“公主,贫僧这里有些干饼。”

        幻真茹素,这干饼也硬邦邦的没什么油水,公主接过来取出一片,撕下一条慢慢咀嚼,看样子实在有些难以下咽。李思裕连忙解下水囊,道:“公主,喝些水吧。”心中忖道:“公主难道真的认识真大师?”他知道幻真从来没离开过于阗,人长得也不是青面獠牙,让人望而生畏,倒是温润如玉,一见便觉可亲,可不知为何公主看到幻真时眼中总会闪过一丝惧意。这个闷葫芦实在难以打破,李思裕心痒难搔,却又不敢明言。这时却听幻真道:“公主请在此安歇,贫僧方才见那边似乎有些庵摩勒树,去看看有无余甘子。”

        李思裕见幻真起身走开,忙道:“真大师,我陪你一块儿去。”不管是谁,吃起东西来都要龇牙咧嘴的,公主也不例外。那些士兵多是粗人,吃得唾沫星子乱飞也没人在意,但自己目光灼灼地盯着公主吃东西,恐怕她会吃不下去。再说他肚里也满是疑虑,很想问问清楚,便快步走到幻真身边,又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看,见公主已转过身,恐怕正在那边啃干饼了。他小声道:“真大师,我们还出得去么?”

        幻真脚不停步,也低低道:“李将军,我们是中了什么人的法术。只是贫僧还不明白,此人将我们摄到此处,究竟是何居心。”

        那阵带他们前来的旋风当然不会是天然生成的,幻真一直担心会遭到伏击,可走到这里仍是安然无恙,林外又是这样一片祥和景致,却是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这里一定会有一个人的。只是,这人到底在何处?

        这时他们走到一片树丛前,幻真眼中一亮,道:“真是庵摩勒果。”

        李思裕抬眼看去,却见那丛矮树上长满了或青或黄的小圆果。他从没见过这种果子,道:“这果子能吃么?”

        幻真道:“庵摩勒果有两种,小种生青熟黄,大种始终青色。此果亦是谏果之属,故称余甘子。只是……”他说着,伸手摘了一个,放到唇边咬破了,看看果肉的颜色。果肉的颜色并无异样,味道也该是庵摩勒果,幻真喃喃道:“果然是这个,奇怪。”

        李思裕虽然会说汉话,但“谏果回甘”这种话很冷僻,他也没听过。他看见这些果子,也要伸手去摘,听幻真说什么“奇怪”,不由吓了一跳,道:“这果子不能吃么?”

        幻真道:“可以是可以的……”

        李思裕本就有点急了,一听“可以”,伸手便摘下了一颗放进嘴里。甫一咬破,他只觉一股苦涩之味,叫道:“这果子还没熟么?”

        幻真道:“庵摩勒果初食有苦涩味,食后饮水却甘美无比。”他解下水囊递给李思裕,李思裕半信半疑,喝了一口,却觉苦涩中透出一丝清爽甘甜,口舌生津,唇齿生香,饥渴顿消,连身上的疲惫也解除了不少。他吃了一惊,道:“这怪果子还挺好吃。”咂了两下嘴,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叫道:“庵摩勒果,真大师,这不就是《半果偈》所说的那种阿摩勒果么?”

        原来庵摩勒果亦称庵摩洛迦、阿摩勒,《毗奈耶杂事》有云:“庵摩洛迦,即岭南余甘子也。初食之时,稍如苦涩,及其饮水,美味便生。”当初天竺阿育王晚年,日夜向鸡园寺施舍黄金,太子三波底怕父王耗费国库,便勒守库藏,阿育王无物可施,手中唯有半个庵摩勒果,悲恼说偈道:“今我阿育王,无复自在力,唯半阿摩勒,于我得自在。”便让近侍将这半个小果子施与鸡园寺,鸡园寺上座将这半果碎为粉末,煮入一锅大羹,遍分阖寺众僧,这便是有名的“阿育王半果偈”,李思裕在宝光寺中听上座说法,也曾听过这个故事。

        幻真点了点头。只是他的眉头皱得更紧,喃喃道:“这里怎么会有庵摩勒林?”

        李思裕道:“真大师,你也别多想了,这庵摩勒果总不会是假的吧?有得吃总比没得吃好。”他采了一枝长满庵摩勒果的树枝,道:“真大师,我先拿点过去给公主。”

        幻真道:“好吧。”心里却仍然有些疑惑。庵摩勒树唯有在天竺、岭南那些湿热之地方能生长,于阗附近照理根本不适合生长,更不要说图伦碛了,那么这几株庵摩勒树究竟是怎么来的?

        李思裕兴冲冲地抱着一大枝庵摩勒果到了公主跟前,道:“公主,你尝尝这庵摩勒果,再喝口水。”

        沙州一带葡葡甜瓜之类很多,公主平时也吃得多了,但这庵摩勒果她有生以来也是第一次尝到。公主将手中干饼放下,摘了一颗细细嚼了两下,又喝了口水,眼波一闪,微笑道:“真怪,好甜啊。”

        公主一直不苟言笑,颇有容仪,但此时却已如寻常少女一般了。李思裕见到她的笑容,脑门又是一热,嘿嘿一笑道:“不错吧,公主您先坐着,小将再去找找有没有别的新鲜瓜果。”他想此地有庵摩勒果,定然也会有别种野果,若能再博得公主一笑,实是平生快事。他正待走身,公主忽然轻声道:“李将军,幻真大师真个不曾到过沙州?”

        先前公主就已问过这话。李思裕道:“真个没有,他连石城镇都是第一次去。”他笑了笑,又道:“公主想必见过与他相貌相似之人吧?别怕他,真大师虽然一脸正经,其实心肠很软的,连个蝼蚁都不忍伤了。”

        这时幻真也拎着一个小布包过来,包中装满了庵摩勒果。见幻真过来,李思裕站起身道:“真大师,是不是再往前走?”

        幻真将那包果子递给李思裕,向公主行了一礼道:“李将军,公主,请在此歇息片刻,贫僧去去就来。”

        公主又垂下了眼帘,道:“大师请便。”

        李思裕听幻真要出去,忙道:“真大师,你要去哪儿?若是这里出了什么事该怎么办?”这地方虽然一片祥和,可他心里终究还是不安,幻真要真走了,他更是惶恐。幻真正要向前走去,听得李思裕这般说,他沉吟了一下,从左臂退下一圈佛珠。

        那是一串伽楠香佛珠。幻真解开当中的结头,将佛珠一颗颗摘下来,弯腰压下地面。二十颗佛珠,绕着公主围成一个径有两丈的大圈。他又双手合十,绕着这个佛珠圈走了一遍,口中喃喃念诵。李思裕知他在施法,不敢多说,等幻真停下来,他道:“真大师,是不是不要走出这圈子?”

        幻真点了点头,道:“是。公主,您在此中歇息,不要外出,贫僧很快就会回来。”

        李思裕对幻真的法术极其信赖,道:“真大师放心,小将在此,便是死也要护得公主安全。”

        幻真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向前走去。待他的背影转过山崖,李思裕这才转过头,见公主双眼睁得大大的,微笑道:“公主,你放心吧,真大师神通广大,不用担心。”

        公主喘了口气,忽然轻声道:“曼荼罗四轮阵!”

        李思裕呆了呆,道:“啊,公主,你也知道啊。不要紧的,真大师法力大得很,连沙大师都说,我们于阗紫衣九僧中,就以真大师为第一。”

        李思裕说的“沙大师”是于阗宝光寺上座瞿沙。他是紫衣九国师僧的师父,国中谁也不知他年纪有几,只知他已受四代于阗王供养,深居简出,旁人根本见不到他,李思裕也只见过他两次而已。原本瞿沙大师三十年前就已不收徒,却不知为何又收了幻真为小弟子,而这小弟子后来居上,竟超过了八个师兄,位列九僧第一位。幻真离去,他虽然告诫自己不要怕,可是心里终究不安,便喋喋不休地说着,以此来打发心中的惧意。至于公主为什么会知道这曼荼罗四轮阵,他也根本没往心里去。

        幻真此时已绕过山崖。

        以这山崖为界,李思裕那边绿草如茵,恍若天堂,此间却一片焦土,寸草不生,便如地狱。在李思裕那边看到的只是一片绿草如茵的山坡,到了此间却可以看到山坡外是深不可测的深渊。方才幻真在摘取庵摩勒果时已然看到这里有异样,他生怕李思裕惊惧,不敢多说,便自己前来看个究竟。等到了这里,才知原来这一个山坡竟会如此不同。

        幻真抬起头,看向那座透明山峰。那座山就像一个巨大无比的水晶,从这里看不出远近。这里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幻真皱起了眉头,待再向前走,左肩处忽然一阵疼痛。

        伤口又发作了!幻真盘腿坐下,左脚放到右腿,右脚放到了左腿。平时这样结跏趺坐毫不费力,此时两腿却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他双手结印,喃喃念诵了一遍,这才重新站起来。

        虽然四肢恢复如常,但幻真眼里却闪过一丝忧虑。先前他借助二十个士卒之力施行曼荼罗四轮阵,为不伤害那二十人,他将回风尽数收到自己身上。原本静修三天就可恢复,没想到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了,直到现在伤势仍然没半分好转。在李思裕和公主面前他装作若无其事,其实一直都在强自支撑。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究竟要如何走出去,这一切幻真依然茫然。师父说过,自己自幼便遭诅咒,唯有遁入佛门才能解脱。他从懂事起就已经出家为僧,可是到现在又解脱了什么?

        幻真默默地想着,忽然耳中听得一个轻微的声音。

        

        声音是从左边传来的。虽然很轻,但此间鸟虫绝迹,没半点声响,这声音听得甚是清楚,正是一段梵文《苏悉地羯罗经》。

        苏悉地羯罗菩萨是胎藏界曼荼罗虚空藏院虚空藏菩萨左之第四,密号云成就金刚,此经为密宗三部经之一,乃是百部真言经中一种。真言经说的都是速疾成就之法,此经更是极致,故也称《妙成就业经》。

        听得这段偈文,幻真精神为之一振,眼中神光四射。此人诵经之声虽轻,字字句句却清晰入耳。左边有一片嶙峋乱石,他长吸一口气,又深深吐出,循声走去,穿过那片乱石,又绕过一个山嘴,前面现出一个山崖。

        那个山崖如鹰喙般直挑出去,崖上有一幢石屋。说是石屋,其实只是几块大石搭起来的,声音正是从里面传出。这石屋也没有门,出口却是对着崖外。幻真又长吁一口气,缓步走去,到了石屋前,他定了定神,用梵语扬声道:“贫僧于阗幻真,请问是哪位上师在此?”

        出家为僧,学梵文是第一件事。西域一带各族杂居,但只消是佛门中人,多半会说梵语。那人以梵文诵经,当然会说梵语。听得幻真的声音,石屋里诵经之声戛然而止,一个苍老的声音传了出来:“原来是幻真大师。老僧善沙,在此已不知多少年了,没想到还有佳客造访。”

        幻真道:“贫僧可以进来么?”

        沉默了片刻,石屋里那人道:“大师请进。”

        幻真低头合十,正待进去。他长得并不如何高大,但这石屋里面实在低矮,连他也伸不直腰。虽然只是几块巨石搭起来的,但缝隙都用泥土糊住。虽然这出入口正对着那座发光的山峰,可是光亮一丝都照不到里面,这里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幻真步履极缓,脚下像是绑着万钧重物,每一步踏出,再迈下一步似乎都要付出极大的力量。走进三步,他腿一弯,盘腿坐了下来。虽然什么都看不清,但显然已与那老僧相对而坐。

        他刚坐下,那老僧忽然道:“老僧枯坐这许多年,大师还是入内的第二人。”

        坐在黑暗中,幻真面色如常,双手结印,道:“上师,此间究竟是什么所在?”

        “大师既已到得此处,尚且不知?”

        老僧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丝嘲弄之意,幻真道:“贫僧确实不知,请上师明示。”

        老僧又沉默了片刻,道:“此间乃是摩耶境,向不与外界相通。”

        幻真喃喃道:“摩耶境?”

        摩耶一词,《慧苑音义》有谓:“摩耶,此云幻也。”所谓摩耶境,就是幻境之意。老僧喃喃道:“三界无实,犹如空花。随境生灭,亦无有实。大师既已到此,亦是有缘,还请安坐。”

        幻真心中已浑如乱麻,道:“难道没有出去之途么?”

        老僧道:“色如聚沫,受如水泡,想如阳焰,行如芭蕉,识如幻事。五蕴皆是空幻,摩耶境亦无此境。既无此境,大师又因何而来,意欲何往?”

        幻真道:“瓶中无水,沙上无塔。五蕴之中,本无人我。上师,贫僧自来处来,当向去处去。”

        老僧说的乃是佛门教义中的“瓶沙五蕴”。所谓五蕴,即是色、受、想、行、识,瓶沙王说世间诸法,便以此五种为蕴。佛门有谓,一切众生都是由此五法积聚形成的,全都虚幻不实。而幻真所答,是佛门三论宗的一个说法,说老僧执着于五蕴皆空之念,亦是走入偏门。

        那老僧显然也呆住了,半晌都不作声。幻真所学神通虽是密宗,但他师父瞿沙显密兼修,所传亦时取显宗教义。显密二宗同出一源,教义虽有所不同,却可映照。黑暗中沉寂了好一阵子,那老僧才哼了一声,道:“大师,来去总是一理,去处即是来处,来处即是去处。”

        幻真眼中一亮,又是一合十,道:“多谢上师。”

        他正待起身,那老僧忽然道:“大师,你既有如此神通,为何仍然重创不愈?”

        幻真道:“贫僧尝借诸施主之力,此创亦当由贫僧担荷,多谢上师。”

        他又慢慢退出石屋,步履比进来时却要轻得多。此时他那件紫衣袈裟直如刚从水里捞起的一般全都搭在了脊背之上,一张脸也更加苍白。方才在石屋中虽然只是谈答了几句,其实那老僧让他进去,已在出言挑战。黑暗中二人交手数次,幻真只觉这名叫善沙的老僧法力之强,实是平生仅见,他强自支撑才不至于当场倒毙。但不知为何,当幻真以三论宗来对应老僧所说的瓶沙五蕴时,那老僧忽然住手不攻,又示意让自己离去。幻真虽然莫测高深,暗中却也舒了一口长气。

        出了石屋,虽然外面依然满目焦土,但那座水晶山峰放出的光芒却似乎柔和了许多。幻真慢慢走下这山崖,离得七八丈时又回头望了一眼。

        这个黑暗中的老僧到底是什么人?虽然幻真满腹狐疑,但老僧最后所言实已答应解开这摩耶境了,他不想再去追究。长吁了一口气,幻真缓步沿来路走去。

        幻真走出去不远,那石屋中忽地腾起一团火焰。火光闪烁,映出一张枯瘦不堪的人面。

        那是一个老僧,身上披的是一件褴褛已极的袈裟。这老僧脸上瘦得便如一个骷髅,颧骨高耸,只是双眼却极其明亮。当火焰起来时,他眼里也略略有些惊疑之色。盯着这堆火焰,嘴里无声地念诵着,慢慢地,火焰中显出了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骑着一匹骆驼的少年。虽然在火焰中显出的人影不过尺许高,但看得出他胯下的骆驼极是高大。在火焰中,这少年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老僧。

        “善沙,是你么?”

        火焰中传出了一个缥缈的声音。仿佛从一个极深的洞穴里传出的,这声音细若游丝,稍不注意就听不到了。老僧眼中闪烁了一下,低低道:“少主,正是善沙。”

        “我至少还有三日方能赶到,月泉小姐可曾已到摩耶境?”

        老僧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道:“老僧见到了小姐的从人。”

        少年看似也吃了一惊,道:“从人?居然还有从人逃过大悲风么?除了月泉小姐,余者一个不留。”

        老僧忽地抬起了头,道:“少主,老僧不能。”

        “不能?”少年的声音一下变得尖厉起来,“善沙,你竟敢抗命?”

        “少主,跟随小姐前来的是一个叫幻真的于阗和尚。”老僧顿了顿,又道:“此人应该是瞿沙师兄门下,是个汉僧。”

        这句话平淡无奇,那少年似乎也被弄糊涂了,冷笑道:“你师兄?当初不正是这师兄将你逐走的么?难道你现在反倒对他门下动了恻隐之心……”他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身体一震,道:“真是汉僧?”

        老僧低低道:“是。”

        少年喝道:“这怎么可能!他不是已经死了么?”

        老僧顿了顿,道:“瞿沙师兄定然对他用了脱胎换骨法,所以当初索先生的火卜才会查出他已不在人世。”

        虽然只是一个影子,但也看得出那少年在骆驼上一个趔趄,尖声道:“这怎么可以!瞿沙这老秃驴,他说过不插手的!”

        他骂了几句,又盯着那老僧道:“此人本领如何?”

        老僧的脸抽动了一下。这张脸一直木无表情,此时动了一下,更如僵尸,他缓缓道:“此人功力高得出奇,我未必是他对手。”

        少年怀疑地打量了一下老僧,似乎想看出他这话的真假。半晌,他才点点头,道:“龙家九曜星全都折在这人手上,此人应该不弱。”他叹了口气,又道:“好吧,他们可曾离开摩耶境?”

        “应该尚未。”老僧又迟疑了一下,但马上变得十分坚定,“不过老僧已解开出口了,请少主见谅。”

        少年笑了笑,道:“不能怪你,你毕竟是我家三世老臣。”他顿了顿,又道:“善沙,八龙王进展如何?”

        老僧有些犹豫,但马上又道:“只怕,至少还要十年方能驭使如意。”

        少年嘴角的笑容变成了苦笑,喃喃道:“看来是天要亡我。”他长叹一声,手在身前虚空一按,那堆火焰应手而灭。

        火灭了,火中那个少年的影子也登时消失不见,老僧闭上了眼,默默地坐在黑暗中。只是,他却不知道此时在极远之处,那少年的眼里却闪过一丝杀气,忽然破口大骂道:“秃驴!”

        他手中鞭子猛然挥起,重重地抽打在胯下的骆驼身上。那匹骆驼十分驯良,也不知主人为何突然要鞭打自己,被抽得团团乱转,驼毛四散纷飞,身上已淌下血来,但那少年却如用鳔胶粘在驼背上一般动也不动。发作了一通,少年这才停下了鞭子,定了定神,翻身跳下骆驼,伸手在沙地上用手指画了个圈。

        圈中腾起一团火焰,当中也隐隐现出一个人影。

        

        见幻真走过来,李思裕一颗提了半天的心总算又放下了。他仍然不敢走出圈外,站起来高声道:“真大师,你看到什么了?”

        幻真走到他们身边,弯腰从地上拾起那些伽楠佛珠,重新串起来套回腕上,微笑道:“走吧。”

        李思裕一怔,道:“往哪里走?”

        “来处即是去处。”

        幻真的话多少有点莫测高深,李思裕想了想,这才回过味来,道:“是要从原路回去?”

        那个叫善沙的老僧所说的话,应该就是这个意思了。幻真虽然仍不明白那老僧为何要放自己走,但此人对自己手下留情,自然不会有陷害之意。他向公主合十施了一礼,道:“公主,请你再辛苦一趟。”

        幻真难得有点笑意,但公主看到他时还是不敢与他眼神相对,马上挪开了视线道:“有劳大师。”

        他们起身走去。李思裕见公主的步履已不如来时那样轻盈,迈步之时脸上有点疼痛之色,心中一动。走过那片森林,虽然并不是太过辛苦,却也不是一段短程。对李思裕和幻真这种男人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公主来说却大不容易,恐怕现在公主脚上已起了水泡,很难再走了。他见幻真已经要出发,忙道:“真大师,此间可有人家?”

        幻真转过身来,道:“李将军,你要做什么?”

        李思裕咽了口唾液,声音放小了点,道:“真大师,公主已经走得很累了,让她再走回去实在太难。此间若是有人家,是不是向他们买辆车,让公主坐着,我来拉她。”

        幻真摇了摇头,道:“这里没这些的。”他见公主步履的确有些艰难,心知李思裕说得也不错,让公主自行走回去,确是太辛苦了。他走到公主面前道:“公主,你可是累了么?”

        公主没想到幻真又到了自己跟前,略略一惊,道:“不碍事,大师走吧。”但她刚要起步,眉头却是一蹙,脚底看来确已起了水泡。幻真看得清楚,如果边上有条河的话,那他可以呼出幻兽,带着李思裕和公主走一程,可这里附近连一滴水都没有。他道:“公主,你若不良于行,贫僧便抱你走吧。”

        公主吓了一大跳,满脸涨得通红,低声道:“这……这怎么可以。”幻真脸上一本正经,看上去却不免有点太正经了,倒像是在故意做作。若不是公主对幻真总有一丝惧意,只怕一个耳光早扇了过去。

        幻真说要抱公主,本是一片好意,不料公主却会面红耳赤。他自幼出家,在他眼里,男女老少,美丑妍媸,无不一体同观,毫无差别。公主不要自己抱,只怕是因为担心自己的伤势了,他正色道:“公主请不必推辞,贫僧尚有余力。”

        李思裕在一边也吓了一跳。他知道幻真是有道高僧,无人我相,亦无众生相,但他到底是个少年男子,公主却是个妙龄少女,又没有幻真那般修到无色相观,更何况她似乎一直对幻真望而生畏,哪里会让他抱着走,忙道:“真大师,这个……唉,若有工具,其实做辆车也是容易。”

        李思裕贵为于阗镇国将军,却有个多少有点说不上台面的爱好。于阗尉迟氏历代多半喜爱绘事,唐时对中国绘画影响极大的尉迟乙僧便是于阗宗室。但李思裕对画画不感兴趣,自幼便喜欢泥水木工这些一般人看来的贱艺,小时候他家的后院总是备些泥沙、锯刨斧凿之类,给这个小小宗王世子玩耍之用。如今他已是于阗显官,时常要应酬,当然不能整天还在玩泥玩沙,不过这个爱好仍然不减,李思裕身边那把碧玉制成的新月弩便是他亲手碾磨而成。于阗盛产美玉,国中琢玉的高手匠人也有不少,在他们中传说,固然工匠人人都有自己的一手,但这位镇国将军的技艺恐怕可以独占鳌头。此番出来迎接公主已有了大半个月,李思裕一直没摸过斧锯,不觉有点技痒。

        幻真道:“做车?李将军,你是要木板么?”

        李思裕道:“是啊。可是这里刀斧锯刨一样都无,哪里弄来。”

        幻真道:“李将军不是有把短刀么?这便够了。”

        先前李思裕与幻真到蒲昌海边追寻被龙家劫走的公主时,他曾见幻真拔刀削出木板,因此早就有这个心思了,只是担心幻真重伤未愈,不能劳动。见幻真自己提出来,李思裕忙不迭拿出短刀道:“多谢大师。大师你给我削出几片木板吧。”

        幻真接过短刀,走到一棵大树前。这棵树不算太高,但也有两人许。幻真走到树前,先合十念了几句《往生咒》,这才出刀向树干刺去。短刀入木如腐,他握住刀柄,人绕着树转了一圈,那棵树已被割出一圈。短刀的刀刃不过数寸,这棵树的树干约莫接近一尺,并不能完全割断,此时还有树心相连,幻真将手掌按在树干上,也不见如何作势,那棵大树“砰”一声从裂口折断,倒了下来。

        李思裕曾见过幻真以短刀断树,还不怎么吃惊,公主见他不费吹灰之力就伐倒了这棵大树,却是惊得目瞪口呆。幻真推倒这棵大树,正要用刀子在树身上竖着划下,准备剥去树皮,李思裕道:“真大师,等等,先割两片轮子出来。”

        幻真看了看,在树根处又横着截下两片圆木片。这两片木片厚薄大小都差不多,除了当中是被他以掌力震断,有点粗糙,别的地方光滑如镜,便是用细锯小心锯出的也不过如此。他截下这两片圆木片,这才挥刀将树皮割成长长的一条条,露出里面光洁的树身。这也不知是什么树,木质甚是坚密,但在幻真刀下,却简直如豆腐一般,他手中的短刀也似一把锋利已极的锯子,木屑应刀而落,不一会儿便削成几十片厚木板。他放下刀,道:“李将军,可以了么?”

        李思裕接过短刀来,先拿过一块木板用手量了两下,在边缘修出槽口。他劲力不及幻真大,但五指之灵活还在幻真之上,他这短刀又是削金切玉的宝刃,也不过片刻,几块木板已拼到了一处。虽然没有一根钉子,全是以榫头咬合,却极是牢固,不要说坐一个公主,便是三个人坐上去都没什么大碍。等他将两片圆木片修去不圆之处,装到车上,这辆车已然成形。再将树皮搓就的绳子装上,便成了一辆西域一带常见的短途载货用的手拉两轮车了。

        做好了车,李思裕不无得意。他将短刀收回腰间,向公主行了一礼,道:“公主,请坐吧。”以他的手段,可以将车身做成一张椅子,但他急着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实在没心思弄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虽然这辆车不甚好看,又因为车轴里没有油,拉起来吱吱作响,毕竟也是辆车。

        公主坐上了车,走起来就更快了。原先他们总要停下来等候,现在一路直行,不多时已看到先前出发的所在。一出树林,李思裕就惊叫道:“咦!真大师,方才我们是从这儿走的么?”

        他们离开时,这里是一片黄沙。此时黄沙依旧,却不再如同一个直直的井底,崖壁不知何时竟已倾斜过来。

        幻真点了点头,道:“正是。”

        虽然坡度甚陡,终究不似先前一般难于登天,已经可以从这里走出去了。李思裕见已有通路,惊喜交加,叫道:“哈,那我们可以出去了!”

        幻真也松了口气。善沙虽然隐约答应让自己走,他还是有点担心。待看到这摩耶境已然解开,他这才放下心来,忖道:“这位善沙大师可好生了得,神通居然已能移山填海。”只是他心底仍然隐隐有些不安。如果只是寻常幻术,这种偷天换日的手段也已不凡,毕竟一切都虚幻不真,只能瞒得一时。而善沙所施展竟然全是真的,当真惊世骇俗,让他不明白的是此人既有如此神通,将自己摄到此处后却不加留难,到底是什么居心?

        公主见这条通道坡度甚陡,有点不放心,道:“李将军,这里我还是自己走吧。”

        李思裕一个堂堂镇国将军,从没干过这种拉车的行当,本就拉得满头大汗,这时要上坡,更是觉得手脚发软。但公主这般一说,他反倒不愿放下了,笑道:“公主坐稳了,小将有的是力气。”说着便向上面冲去。幻真见他冲得甚快,转眼便上了数丈,忙道:“李将军,等等!”

        李思裕听得幻真的声音,他扭头道:“什么?”不料方才憋着一股气冲上来,一说话间,这口气一松,车子突然间便似重了许多,几乎要将他双臂都拉断了。李思裕心头一凛,忖道:“糟了,大话说得早了点。”正待咬牙用力,却觉得车子突然一轻。

        那是幻真抢上前伸手托住了车子。他见这车子差点摔下来,皱了皱眉道:“李将军,还是贫僧来拉车吧。”

        李思裕大话说出了口,已是骑虎难下,让身受重伤的幻真拉车他也着实不忍,正有点不知所措,公主忽地跳下车来,道:“将军,我还是自己走吧。”

        幻真虽然说要推车,但他试了试后也觉着实有点沉重。推车上坡,不比平地,他若身上无伤还不算太难,但此时左肩伤口未愈,又在石屋中与那老僧善沙一场激斗,现在双手都有点发抖,将公主推上这么陡的坡道实在是力有未逮。听公主说要自己走,他暗中松了口气,李思裕忽然道:“公主,您的脚能走么?”

        公主向上走了两步,道:“不要紧,我可以走。”

        她嘴上这么说,眉头却已皱了起来。公主愿自己走,李思裕亦是求之不得,但见到公主忍痛站立的样子,他心中更是不忍。正待硬着头皮说要将公主拉上去,眼前的公主却忽然模糊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李思裕怔了怔,只道是自己眼花了,伸手揉了揉眼。但揉过眼睛,公主的样子不仅不曾清楚一些,反倒更模糊了。他扭头看向一边的幻真,可是刚转过头,却见幻真也似被一层浓雾笼住,隔得几步就已模糊一片,而脚下又突然传来一阵震动,这山坡竟似在竖起来!

        此时他们冲上山坡已有数丈。在平地上,这数丈只是个微不足道的距离,可一旦竖起来,数丈的高度便足以摔死人了。李思裕没想到这山坡居然突然会动,心中慌了起来,叫道:“真大师!真大师!”伸手想抓住什么,可是这山坡纯是坚石,连根草都没有。正在惊慌中,却觉有人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身子一轻,已落下了数尺,倒不曾如预想的那样一落到底,耳边却是“轰”的一声响,定是那辆车摔了下去,成了一堆碎木片。

        抓住李思裕的正是幻真。幻真见事起突然,再顾不得什么,一个箭步冲上,一把揽住了公主的腰肢,又冲上一步,拉住了李思裕的手臂。此时他双手都已没空,但心中丝毫不乱,看准脚下一个凸起,左脚在上面一踏,借这一踏之力消去下坠之势,再落向另一个凸起。三四个起落,便已安然落到地面上了。

        李思裕得了性命,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幻真将公主放下,道:“公主,您没事吧?”

        公主脸上带着一丝红晕,眼中也有一点惧意。她不敢直对幻真的双眼,垂下头道:“不要紧。”

        李思裕定了定神,舌头这才听使唤。他叫道:“真大师,到底又出了什么事?这是个圈套么?”

        难道善沙真的给自己下了圈套?幻真也觉脑子里一团糟。善沙如果要取自己性命,在石屋中为什么不动手,非要多此一举?要是说当时善沙力有未逮,但发动这种移山填海的秘术,远远比杀了自己困难,善沙究竟是打什么主意?

        李思裕叫了两声,不见幻真回答,恰在这时,耳边又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声响,当中夹杂着巨木断裂之声,眼前却突然亮了许多。他扭头看去,刚一转头,就惊得“咦”一声叫出来。雾气已经十分浓重,三四尺远便看不清了,但在雾气之上,一座水晶样的山峰正越来越大,慢慢升高,以不可一世之势压来。

        这正是他们先前所见的那座山峰。这山峰原本有树林阻碍,根本看不到,此时树木尽皆倒伏,山峰便出跳到眼前一般。见这山峰竟会越来越近,似乎马上就要把他们都压作齑粉,李思裕的心头怦怦乱跳,叫道:“真大师,这是什么?”

        

        当第一次震动来临,善沙猛地抬起头来,脸上已尽是惊惶之色。

        从这里看出去,光明峰正在微微晃动,慢慢地变大。他的心也像被什么狠狠抓了一把,一张干枯的脸扭曲得不成样子。

        难道,是少主来了?他伸出左手在身前的地面一擦,一团火焰又腾了起来,里面出现先前那少年。少年仍然骑在驼背上,却显得悠闲自得,他抬起头,慢慢道:“善沙,还有什么事?”

        看到这少年,善沙心头一沉,低声道:“少主,光明峰摇动了。”

        那少年的嘴角浮起一丝阴冷的笑意,连火焰都似乎要凝结起来:“你想得没错,不过你大概一直不曾想到还会有第三个人也能唤醒八龙王吧。”

        善沙不由气为之一结。当他发现光明峰撼动时,第一个念头就是少主已到。少主是他看着长大的,他知道这少年城府极深,定不会善罢甘休,但发现少主并不曾前来时,他不禁一阵迷惘。幻真的功力全力施为时也许可以唤醒八龙王,但幻真并不知道八龙王的事,不可能是他偶然唤醒的,他只道有什么本领极高的异人前来,那定然是自己平生仅遇的大敌了,没想到少主竟然会说还有第三个人也能唤醒八龙王。他急道:“少主,此时唤醒八龙王,后果不堪设想。”

        少年打了个哈哈,道:“既然你不愿做此事,那就不必多管了。”他的眼中忽地又闪过一丝忧伤,道:“我其实并不愿伤了月泉小姐性命,但她绝对不能入于阗国,现在已是最后的机会了。善沙,你不必多说了,两害择其轻,纵然要让月泉小姐身化飞灰,那也是她命不好。”

        少年的手已举起来,马上就要按灭这千里火的火焰,善沙急道:“少主,现在只是阿那婆达多龙王转身,尚有可为,待德叉伽龙王转身,图伦碛将要天翻地覆,人畜俱无生理,此间千里,只怕将不留孑遗。”

        少年的手已将按上火焰,听到此言,他的手停住了,淡淡道:“不要说未必会驱使到德叉伽龙王,纵然德叉伽龙王转身,也不过陆沉一千里,离沙州还远着。”

        善沙一怔,少年的话已让他的心中变得冰凉。当年与师兄瞿沙争执,负气而走,在这摩耶境苦修,万念不起,自觉已臻无上境界。但数年前少主突然前来,利用自己残存的一点好胜心,一举突破了自己布下的结界,如今他才知道自己岂止十障未断,心底的七情六欲只怕尽皆未除。知道少主已铁了心要驱使八龙王起来,他的心中直如起了惊涛骇浪,这许多年的苦修一瞬间似已荡然无存。

        究竟该怎么办?他默默地想着,突然抬起头,沉声喝道:“什么人?!”

        虽然看不到,但善沙已然感觉到了有一股力量欺到石屋外面,马上就要攻破他的结界冲进来。

        “真大师,我们该怎么办?”

        风突然间大了起来,李思裕虽然喊得声嘶力竭,却连自己都已听不清楚。他双手紧紧抓住一块凸出的石头,眼睛都被吹得快要睁不开,见幻真仍然好整以暇地看着那座渐移渐近透明发光的山峰,李思裕心中更急,凑上前叫道:“真大师,公主快撑不住了。”刚说了两句,牙齿已上下叩了两下,心道:“怎么这风会这么冷法。”

        虽然风很大,但幻真的双脚却如钉在了地上般一动不动。他像是根本没听到李思裕在说什么,仍然盯着那座山峰,忽喃喃道:“阿那婆达多龙王,居于阿耨达池,又称无热恼龙王。此龙一出,六月飞雪,大海成冰。”

        李思裕也不知幻真在说些什么,听起来似是念经,心道:“真大师在施法么?”正想问一句,却“呼”的一声,眼前落下一块水桶般大的坚冰,正砸在地上,登时碎成无数碎末。

        这块坚冰如此之大,李思裕吓得魂不附体。但他见边上的公主脸色亦是发白,便壮起胆子道:“公主,不必担心,不过几块冰而已。”可嘴上说不怕,他却想到假如这块冰是砸在自己头上的,只怕一颗大好头颅早成了一摊肉饼,哪能真个不怕,说到最后声音已有些发颤,心道:“这是雹么?天底下怎会有这么大的雹子?到底是从哪里掉下来的?”

        正在这时,他忽然听得头顶传来一阵细碎的声音,怔了怔,抬头向上看去。刚一看清,不由得魂飞天外,也顾不得要装镇定了,叫道:“真……真大师!”原来天空中竟有无数冰块纷纷落下,大的显然比方才这块还大,最小的总也有饭碗一般,在绝壁上磕磕碰碰,撞得烟雾滚滚,沙飞石走。李思裕已说不出话来,心中没口子叫道:“死了死了,这回真要变成肉饼了。”

        当那块冰掉下来时,幻真脸上亦是一凛。他一个箭步闪到公主跟前,右手在山崖壁上飞快地画了几个“梵”字。这几个“梵”字字色殷红,竟是以血写成,他写完了字,双手一错,结成了伐折罗如来金刚智印,喝道:“开!”

        随着幻真一声断喝,石壁上那几个血写的“梵”字忽地放出光芒,转瞬间竟如两扇门般从中分开,现出一个洞穴来。他一把拉住公主的手臂,向李思裕喝道:“快进去!”

        李思裕也没想到绝处逢生,又惊又喜,闪进了这个洞中。刚冲到里面,外面一堆冰块已劈头盖脸地打下来,在洞口堆了半尺来高,若是迟得片刻,定会被打得脑浆迸裂。李思裕心惊胆战,又庆幸自己总算逃得一命,长吁一口气道:“真大师,你真是神通广大!”他向来知道幻真神通不小,却没料到他的神通会如此大法,竟然能咒石为开。昔年五胡十六国时,西域河西王沮渠蒙逊手下有个从中天竺来的密宗僧昙无忏,精擅咒术,号称大咒师,便能咒石出水,李思裕亲眼见幻真将这坚硬的石壁咒开一个大洞,只觉幻真手段定然不下于昙无忏了。哪知还不等他再吹捧几句,幻真身子一歪,竟然一下倒在地上。他吃了一惊,抢上前去扶住了幻真,叫道:“真大师!”借着外面淡淡的光芒,却见幻真左肩又是殷红一片。他心头一寒,忖道:“原来真大师旧伤又发作了,这可怎生是好?”

        见幻真倒下,李思裕比幻真自己更着急。这地方莫名其妙,逃出生天的唯一希望就是幻真,他抓住了幻真,见他双眼紧闭,一张脸白得亦如冰雪,心中又急又怕,叫道:“真大师,你快醒醒啊。”

        外面的坚冰纷纷扬落,一瞬间就已经将洞口堵了一半,李思裕此时根本顾不得那些,伸手在幻真人中、耳垂各处掐了又掐,险些连血都要掐出来,可幻真仍是双目紧闭。他急得直如热锅上的蚂蚁,心道:“李思裕啊李思裕,你真是什么用处都没有,真大师要是涅槃了,你可是第一大罪人,到了十八层地狱也难辞其咎。”

        他越想越是痛苦,正待再想些新鲜话来痛骂自己,公主忽然道:“李将军,真大师醒了!”他低头一看,却见幻真双眼果然已经睁开。他又惊又喜,一把扶起幻真,道:“真大师,你怎么样了?”

        幻真的脸上仍然血色全无,他支撑着要坐起来,李思裕连忙将他一把扶起。方才他吓得手足无措,此时幻真一醒,他登时镇定了许多。见幻真左肩鲜血越渗越多,忙道:“真大师,我给你包扎一下。”

        幻真勉强笑了笑,道:“多谢李将军。”

        幻真的伤势不轻,先前在石屋中与老僧善沙暗中比试,善沙手下留情,他还不算如何吃力。但此时以伐折罗如来金刚智印咒开坚石,却是耗尽了他的心神。伐折罗即是金刚杵,《大日经》有谓:“金刚杵者,菩提心义,能坏断常二边,契中道。”为密宗刚猛第一的咒术,幻真若是身上全然无伤,也根本没可能咒开这种坚硬的石壁的。但眼见冰雪劈头压下,生死已在顷刻之间,他猜测这一切是阿那婆达多龙王所幻化,而阿那婆达多龙王乃是法华会上护法八龙王之一,与他所学的密宗秘术实是一体,因此冒险借力一用。假如这并不是阿那婆达多龙王,那么他和公主、李思裕三人定然被冰雪活埋了。没想到这个险冒得当真及时,千钧一发之际,这片坚逾金铁的石壁竟会被他咒开,总算又逃过一劫。只是阿那婆达多龙王之力岂是易与,虽然力量借来了,可幻真自己亦是受伤不轻。等如皮囊盛水,若皮囊已是千疮百孔,则盛水之下,必定破孔更多。幻真旧伤未逾,再强行发动伐折罗如来金刚智印,伤口登时迸裂,一时间浑身虚脱,连手都在发抖。他看了看洞口,忽然道:“咦,外面停了。”

        李思裕此时哪管外面,道:“停了正好。真大师,我给你将伤口包上。”他伸手想从衣服上撕一条布下来,却听得公主在一边道:“李将军,用这个吧。”

        公主手中拿着一条布带,也不知是从哪里撕下来的。这布条甚是柔软,李思裕接了过来,道:“是,多谢公主。”他拉开幻真袈裟,露出伤口。幻真的左肩伤口处原先包住的布条已尽被鲜血浸透,李思裕拔出腰刀割断了旧布条,正待包上去,却见伤口中鲜血还在不停地涌出来,他道:“苦也,大师,你身边有金创药没有?”

        其实士兵身边的金创药是不会少的,他们带来的那三百个士兵中,只怕人人身边都会带点金创药,偏生李思裕身上不带。幻真摇了摇头,右手五指分开,在左肩伤口四周一按。

        这是止血法。哪知他不按还好,一按之下,血竟未止住,反倒涌出更多,脸上又突然变得煞白。李思裕慌了手脚,伸手一把按住伤口,可鲜血涌出得太多了,直从他指缝间冒出来,他急得一张脸涨得通红,道:“真大师,你要不要紧?”

        当李思裕解开幻真的袈裟时,公主将脸扭到了一边,此时听得李思裕的声音有异,她忍不住转过头看去,见幻真一张脸又变得雪一样白,顾不得羞涩,过来扶住幻真,道:“李将军,快给他包起来。”

        李思裕道:“是。”只是一松开伤口,血又喷涌而出。这般流血,就算铁打的人也经受不住。公主一把捂住了伤口,道:“快点!”

        李思裕咬了咬牙,心道:“不管了,包起来总比不包要好。”他正待给幻真包扎,忽见公主的双眼一下睁圆了,脸上露出惊惧之色,他呆了呆,心头一阵发毛,不知又出了什么事,扭头向身后看去。刚转过头,便又倒吸一口凉气。

        洞口,竟然站着一个人。

        那是个身材矮小的老人,穿着一件褴褛的袈裟,一张脸却瘦得皮包骨头,简直就是一具骷髅。他猛地跳起来,抓起腰刀挡在公主和幻真跟前,喝道:“来者何人?我是……我是镇国于阗将军李思裕,想活命的快逃吧!”话虽然说得豪迈,但上下两排牙齿已不争气地格格作响,慌乱之下,那句“于阗镇国将军”都说得乱了,心道:“这是人是鬼?阿弥陀佛,他还是快些逃吧。”

        那老人却似乎根本没有夺路而逃的意思,眼睛向里一扫,忽地抢上前来。李思裕也不知这老人的来历,见他进来,一咬牙,挥刀便要挡住。只是刀刚挥起,那老人却一下闪过了李思裕的身侧,到了幻真跟前,伸手按向幻真左肩。公主见这老人的手也是瘦骨嶙峋,直如鬼魅,不敢再去按住伤口,闪身向后退去,那老人的右手一把按在了幻真的伤口上。

        李思裕见这老人要碰幻真伤口,急得正要叫出声来,却见老人手指到处,血立时止住了。他一怔,心道:“这老人不是敌人么?”只是借着外面的微光,这老人更显得恐怖,说他是好人实在有点难以置信,正不知该怎么好,那老人左手忽地结了个单手印,嘴里喃喃念诵了几句,右手忽地一提,掌心赫然出现了一道黑影,竟然如一把短刀。李思裕大吃一惊,叫道:“你做什么?”壮起胆便要扑去,却听得幻真呻吟了一声,睁开了眼,道:“善沙上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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