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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灾章

        

        一团烈火忽地从地底直蹿而起,喷向空中足有丈许,边上看的人全都发出了一声惊叹,明业心里也是咯噔一下。

        这是他接任宝光寺上座以来遇到的第一个前来挑战的异族术士。密宗修神通,与术士斗法那是常事,当初宝光寺上座瞿沙正是以绝大神通震慑外道,使得于阗为诸多小国景仰。只是没想到如今瞿沙上座刚涅槃,马上就有异人前来挑战了,而来的居然还是在西域一带仅次于佛教的祆教士。

        祆教,正名是琐罗亚斯德教。因为中国史籍中称其侍奉天神,因此以“天神”二字的合体造了个“祆”字。因为祆教教义视火为至尊神阿胡拉·马兹达的化身,因此俗称其为拜火教。于阗虽以佛教为国教,但历代王都宽厚仁慈,对诸教一视同仁,并不打压,而祆教在西域亦是第二大教,于阗国中亦有六分之一的人信奉祆教。李圣天仁厚,瞿沙神通广大,恩威并重,因此祆教与佛教向来相安无事,只是现在明业继位,他虽然也有四日照世之名,毕竟比瞿沙相差甚远,威不足服远人,这个前来挑战的祆教士也不知是哪里人氏,其意大为不善。

        那人驭火之术甚是高明,这团火无根无本,绕身飞舞,火势又大,几与他身形相等,人都几乎已没在了火光之中。飞舞了一阵,那人仰天一吸,火光就如有形有质一般被那人尽数吸入腹中,又化为乌有。这一手大为神奇,边上看的人中祆教徒自是喝彩,便是信佛之人也暗暗赞叹。

        不能堕了师尊的威名!

        明业想着,双手一合十,朗声道:“先生秘术果然惊人,不知尊姓大名?”

        那人向前一步,却也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这才大声道:“敝人琐罗亚斯德教乌尔迪贝赫什特使,波斯马鲁奇。久闻于阗国师密法高深,却误入歧途,因此奉阿胡拉·马兹达真神之命,请国师破弃外道,皈依真神。”

        此人的塞语说得甚是流利,只是明业听他居然将佛门称为外道,心头不由怒火升起,正待反唇相讥,一边童观却道:“马鲁奇先生,佛门广大,大开方便之门。贵教亦是西方大宗,贫僧亦久有耳闻,何须以小术自炫。”

        童观的性子比明业要沉稳得多,他知道自己这个兄长兼师兄性子急躁,至今未断细惑现行障。瞿沙在日,明业以狮子吼勇猛精进,一往无前,实于修行有利,但现在明业已是宝光寺上座,若再与往日一般以当头棒喝示人,不免大失于阗国体。而且明业性如烈火,动不动便要出手,败固可羞,胜了也是件麻烦事。他听闻祆教首脑本在波斯,去年刚来到西域。此教中职位乃是以善思、善言、善行三王为尊,三王以下设六使,乌尔迪贝赫什特使正是第二使,亦是教中显职。明业动手不留余地,如果伤了此人,与祆教结下深仇,对于阗来说也是有害无利,因此出言调解。

        马鲁奇闻听此言,却只是一笑道:“阁下想必是童观大师吧。善火普照,皆是万物所宗,贵教实与我教殊途同归,只不过误入歧途。我奉真神之命前来,正为传达真神教义,岂是以小术自炫。”

        密宗以大日如来为本尊。大日如来梵名摩诃毗卢遮那,摩诃就是“大”之义,毗卢遮那的意思便是太阳。《大日经》有云:“梵音毗卢遮那者是日之别名,即除暗遍明之义。”而琐罗亚斯德教所奉,正是光明神阿胡拉·马兹达,谓阿胡拉·马兹达以光明与黑暗神阿格拉·曼纽相争,与大日如来之意恰有相似之处,因此马鲁奇这般说。童观见他连连斥密宗为歧途,虽然性子要好得多,却也有点动了真火,沉声道:“马鲁奇先生此言差矣。大日如来遍照八方,我于阗百姓安居乐业,岂如外道之流离失所。”

        原来祆教本来是波斯国教,在波斯盛极一时,但随着波斯国力减退,祆教在中东一带势力渐渐衰弱。后来,波斯被大食所灭,祆教在本土几无立足之地,只得不断东迁,此时西域一带的祆教势力实已远超本土。童观虽然没有明说,这话实是在讥讽祆教不能庇护信徒,不值一信之意。马鲁奇的塞语说得很好,这言外之意也听得出来,只是他面上却也毫无异样,正色道:“真神所命,岂是凡人所能预料。我教自琐罗亚斯德圣人以圣火立教以来,诸国无不遵从。圣火熊熊,无远弗届,于阗遍地可出圣火,正是真神天命之所。”

        祆教之始,在于中东一带地下能喷出可以燃烧的天然气,时人奉此为神。于阗国都安军州,即是今日的和田。此地位于塔里木盆地以南,地下石油储量亦有不少,不过当时于阗人尚不知晓而已。马鲁奇是祆教中首脑人物,乌尔迪贝赫什特使在祆教六使中又是火使,对驭火之术极为擅长,他这般说来,竟也能自圆其说,童观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驳,只是微笑道:“依马鲁奇先生此言,岂非有灶火人家,皆属贵教统辖?”

        童观这话已属明着讥讽了,但马鲁奇却正色道:“童观大师所言正是。真神无处不在,天下无人不当尊奉。”

        他这话一出口,明业再也耐不住性子,呼的一声站立起来,厉声道:“马鲁奇先生,口舌无用,一心寂静,即辨邪伪。既然先生说圣火为真神所化,不如以此火来炼明业之身。”

        此言一出,他手下的紫衣七僧全都微微一颤。明业这话已是直接应承了马鲁奇的挑战,万一他接不住马鲁奇的火术,岂非要动摇于阗以释教立国的根本?童观想说不可,但明业话已出口,便不能收回,若是说了不算,宝光寺上座的名声都要丢光了。他见明业待要向前走去,小声道:“师兄,小心了,此人用的是实火。”

        明业淡淡一笑,道:“师弟放心。”明业虽然脾气暴躁,却也不是没分寸的人,那马鲁奇的法术他都看在眼里。弄火之术,密宗里也有,号称威力最大的伏魔八剑,传说可以虚空幻出火焰凝成的长剑。那些都是虚火,而马鲁奇用的却是凭借药粉之类,兼及法术的实火,实已下了一个层次,明业并不惧怕。

        马鲁奇见明业答应动手了,却又有点畏惧,道:“明业大师,这可不是玩的,若是大师火候不到,万一伤了大师又该怎生是好?”

        明业哼了一声道:“你能伤我,那是你的本事,岂能怪你。”

        他说得甚是慷慨,真气亦是运足,一身紫袍无风自动,全都鼓了起来,让他人都似大了一圈,向前踏了一步。他正襟危坐之时,一副八风不动的大德高僧模样,此时一站起来,却又如金刚怒目。虽然只踏出一步,却发出“咚”的重重一声,几乎像是有一块千钧巨石重重砸了下来。本来周围那些佛门信士见马鲁奇使出这等神奇的祆教法术,佩服又不服气,正盼着明业能大展神威,将这些祆教徒的气焰打下去。待见明业这等本领,不约而同地齐声喝了个彩。他们人比祆教徒多,喝彩声又很齐整,无形中声息又响了许多。

        马鲁奇见明业先声夺人,也不知还有什么奇妙法术,咬了咬牙,心道:“善思王要我尽量不要与人对战,只消他们知难而退便可。可是这些异教秃厮知道难了,却不肯退,又待奈何?”

        他的法术受地形制约甚大。此处虽然可用,但用出来威力不免太大,若是一下子将明业烧死,那这个仇就未免结得太大了。他本意便是前来挑战,要让明业栽个跟头,此时见明业应战,声势骇人,一股力量扑面而来,也不知挡不挡得住,心下不由有了一丝怯意,不自觉地退了一步,左手从后腰的小囊里摸出一把药粉,大声道:“明业大师,你真不怕受伤么?”

        明业又踏上一步,厉声道:“邪魔外道,岂能伤我!”

        这第二步踏出,又是“咚”一声响,大地都仿佛在震颤。其实在于阗,乃至整个西域,祆教是第二大教。李圣天对诸种宗教都甚宽容,从不仗势打击,于阗的祆教徒也不受歧视,所以向来相安无事。只是明业被马鲁奇的咄咄逼人激得火冒三丈,此时在他看来,祆教实是要被斩尽杀绝的邪魔外道。风并不大,但他的一身紫色僧袍却如被狂风鼓足,每跨出一步都如同重槌在狠狠敲打一面巨鼓,简直有天摇地动之威。他右手成金刚拳,放在心口握住左手拇指,结成了能与无上菩提最尊胜印,喃喃念道:“唵吽惹护娑。”

        童观听得师兄的法偈,心头一动,暗自叫苦道:“师兄难道真要与这马鲁奇结下生死之仇么?”明业此时所持,乃是守护国界主陀罗尼咒。持此咒,据说能令无数世界六种震动,日月光明不能照,而幽暗之处皆大明。这也是对付极为凶险的外道时才用的金刚大力之咒,可现在马鲁奇虽然出言有所不逊,却不曾真个做什么危及明业的举动,明业反倒先行加持这守护国界主陀罗尼咒。若是马鲁奇的本事能够抵挡的话还好,万一他是个银样镴枪头,被明业神咒一举击垮,祆教与宝光寺之仇便再解不开了。守护国界主陀罗尼咒共有六步,称三藐三菩提步,等六步一踏完,明业所结就要变成能摧伏印,也就是阿閦如来之印。此印结成,号称“一切众魔及诸外道、诸惑业等皆不能动”,那时便再无转圜余地,一定要分出生死方能罢休。他见明业已踏出两步,心下一急,也踏上一步,高声道:“光明普照世,如净日月轮。能令眼清净,此宝炬总持。天眼妙清净,慧眼无翳障。法眼亦清净,此宝炬总持。”

        他口中所诵,亦是守护国界主陀罗尼咒,但并不是明业所持的摧破魔章,而是胜功德章。佛门慈悲,既以密法慑服外道,亦以佛法普度众生,否则纯以金刚大力压服异端,哪里还谈得上慈悲?明业的摧破魔章守护国界主陀罗尼咒原本锋芒毕露,脸上也已满是杀气,但在童观的胜功德章咒声中却霎时变得祥和起来,脚下也登时静寂无声。其实明业的功底还在童观之上,不过明业也已发现自己动了杀机,只怕后患无穷,因此趁势将法咒收回。

        只是他的摧破魔章守护国界主陀罗尼咒虽然收回了,马鲁奇却忽然厉喝一声,手一扬,掌中一团粉末直洒出来。这团粉末一出手,便立化为火,直如从他掌心喷出了一条火蛇。虽然火势极其凌厉,但明业已闻到其中带着一股硝黄之味,心道:“果然是外道。”左手一下探出,已一把抓住火头。虽然童观以胜功德章化去了他的杀机,但他的守护国界主陀罗尼咒仍加持在身,水火皆不能为害,纵然抓住了火头,却连汗毛都燎不掉一根。而这火蛇在他掌中便如有形有质一般,登时被他卷在掌中。他的陀罗尼咒功底不凡,已准备以硬碰硬,将马鲁奇的火术硬生生压倒,以示他这于阗宝光寺新任上座名实相符,让这些外道也知道点厉害。

        他想得甚是圆满,只是火蛇刚握到手中,马鲁奇突然一弯腰,右手猛地拍在地上。手掌刚一触地,明业身周立时腾起六七道火柱,将他围在了当中。马鲁奇在祆教六使中是火使,驭火之术极是高明。祆教驭火术与密宗火术大不一样,借助地形之利,用的是明火。马鲁奇见明业的陀罗尼咒声势如此骇人,早已心存忌惮,等见童观也上前,他并不知童观是要化去明业杀机,还以为这师兄弟二人要合力对自己下毒手,因此更是毫不留手。明业只道捉住了马鲁奇的火蛇便能让他知难而退,却没料到马鲁奇竟然还有这等手段。他的摧破魔章守护国界主陀罗尼咒已加持在身,遇强更强。火柱突然而起,眼前已什么都看不清,只觉火焰熊熊,热浪迫面,百忙中右手放开火蛇,结成金刚拳,当胸握住左手拇指,又结成了能与无上菩提最尊胜印,厉声喝道:“唵吽惹护娑。”

        他的摧破摩章守护国界主陀罗尼咒加持已久,本来功底已相当高深,现在从幻真那儿追回的这串伽楠佛珠又戴在他的右臂上,这般以硬碰硬,杀机比先前更盛。马鲁奇如果真个全力抵挡尚有可为,可是他心中已生忌惮,本来就准备借火柱挡住明业追击,却没想到明业的密宗奇术竟有这般威力,断喝声中,明业身边的火柱如被一只无形巨掌压回,却在马鲁奇身边冒了出来,将他卷入火柱之中。他身边还带着不少施行火术的硫黄硝粉,沾上火星便能燃起,措手不及之下,马鲁奇只来得及惨叫一声,一个身体便成了一道熊熊燃烧的火柱。

        马鲁奇的火术与密宗火术大不相同,童观在一边见势不妙,叫道:“快救火!”身后胜谛以降六僧随之上前,将马鲁奇围在当中。七人同时施法,将马鲁奇身上的明火压下,可哪里还来得及,马鲁奇的火术也极不寻常,只这瞬间便已被烧得不成人样,成了一根焦柱。

        明业也没想到斗法会成了这般一个结果。看着马鲁奇的尸身,不由一阵怔忡,心头只是不住转念:“糟了,糟了。”童观见明业面色有异,连忙走到他身边,小声道:“师兄。”

        一言不合,双方斗法,那也事属寻常。只是瞿沙在日,以绝大神通震慑外道,却向来不取人性命,让对手心服口服。这回明业甫一接掌上座,斗法就闹出这等你死我活的结果,只怕瞿沙多年恩威并用的结果就此毁于一旦。一旦那些外道同仇敌忾,宝光寺神通再惊人,也会疲于奔命,更何况这回死的马鲁奇是西域第二大教中的首脑人物。

        恐怕,于阗的安宁到头了。听着围观之人的惊呼,明业默默地想着,心中说不出的难受。

        

        坐在驼背上,看着沙漠连绵不断,直如无穷无尽,幻真的心头亦是一阵说不出的难受。他修行不浅,八风不动,心波不起,以往从来没有这等情形出现。即使是在送李莹去阿夏途中,李莹突然提出要与他私奔,他也没有现在这般心神不宁过。

        难道就是因为那人的万宗封神术么?

        在阿夏王的修罗宫中,他被假扮慕容修罗之人擒住,那人要以万宗封神术夺他之舍。就在最后关头,师父瞿沙突然出现,破了那人的万宗封神术,那人本想夺走幻真一身修为,结果大半功力反留存幻真体内。只是如此一来,幻真功力虽然大进,却也身具魔种,随时都会入魔。本来借两串伽楠佛珠可以收束心神,让自己不至于走火入魔,偏生一串伽楠佛珠被明业追回,仅靠一串佛珠,想压住心魔实在已勉为其难。就在离开安军州这上百里路途中,他心中已杂念数起,有时想要回到宝光寺将明业杀了泄愤,有时又想将李莹带走,两人双宿双栖。更有甚者,他还想过将李圣天都做了,自己在于阗立国,麾军征战四方。这些念头此起彼伏,好在每次邪念一起,幻真便觉腕上伽楠佛珠传来一阵清凉,让他重新清醒,便默念心经,将这些邪念消除。

        师父涅槃之前要自己去沙州,应该就是知道这样的结果吧。幻真心头不禁黯然。有好几次清醒时他都想用无常刀将自己一了百了,可是每一次要用无常刀,心头便如波涛汹涌,怎么都使不出来,体内那种奇异力量似乎在阻挡他施法。

        就算想要自尽,只怕也是不成了。幻真只觉心头苦涩。如果魔种日长,神智日消,有朝一日难道我真的会成为西域有史以来最为凶险的魔主么?幻真已不敢再想下去。现在他的神智犹占上风,但这种念头仍是纷至沓来。假如自己自尽却未能消除肉身,结果肉身被魔种夺走,岂不正是那个对自己施用万宗封神术之人要的结果?他越想越觉心悸,而心头每一次悸动,都觉得邪念有不可阻挡之势。

        如果到了沙州仍然未能消除身体里的魔种,那就只能身付荼毗了。所谓荼毗,是天竺四葬之一,即是火葬。幻真也知一旦入魔,就算自己想要自焚恐怕亦不可得。但现在若要自焚,他仍然未能下这等决心。

        毕竟未至涅槃境界。幻真在驼背上不禁苦涩地一笑。他自幼就立志将此身付与佛门,一直以来都心不二念,所以年纪轻轻就后来居上,成了九国师僧之首。只是到了此时,他却觉以往种种修行都是压沙取油,钻冰取火,将来到底该如何,自己亦是茫然。

        眼前突然闪过一丝阴影。幻真抬起头望向天空,只见极高处有个黑影正翻飞盘旋,想必是一只大鹰。他正看得出神,耳畔突然听得有人厉喝道:“秃厮,快下来!”

        喝声极是粗鲁。幻真怔了怔,凝神望去,却见面前有五个手持长刀的汉子正坐在骆驼上拦住了他的去路。那五人衣着怪异,也不知是哪一族的,说的却是于阗通行的塞语。幻真在驼背上双手一合十,沉声道:“施主,恕贫僧失礼。”

        大概是幻真的塞语说得不太好,领头的一个短髯汉子怔了怔,用汉语喝道:“你是汉人么?”

        幻真点了点头。那汉子与几个同伴互相看了一眼,笑道:“你是汉人便好办了,将身边财物交出来,老爷让你在这地方涅槃了便是,阿胡拉·马兹达真神也会收你回去的。”

        幻真听他说到“涅槃”二字,心头忽地一动,道:“若蒙几位施主成全,贫僧求之不得。”

        那汉子听他这般说,却是一怔,心道:“这秃厮失心疯了不成?哎呀不对,若他说的反话那该如何?”他们这五人以打劫过路行商为生,只是当初势力最大的是一股以白眉狼为首的沙盗,那股沙盗有五十多人,同行是冤家,这五人哪敢捋白眉狼的虎须?只能见缝插针地寻找下手之人。后来白眉狼一伙全军覆没,他们才算有了点盼头,可是行商敢走这条道,往往保镖的就比他们人数还多,要找孤身行商,那真是上天开眼。这五人虽然做了沙盗,却两三天都吃不成一顿饱饭,已经准备还是不要去做绿林生涯了。可是要去沙州或于阗找点事情做的话,毕竟是走过这条道的人,万一被认出来,吃饭家伙都要被搬了,因此进退两难之下,决定去于阗采玉碰碰运气。采玉时他们运气也不好,没采到几块,现在正有个机会,他们准备前去碰碰运气。没想到刚想洗手,却又见到了幻真孤身一人出来。虽然这是个和尚,但见这和尚的坐骑甚是神骏,一身袈裟也不像是苦行僧人,多半有些油水。这几个汉子不由得技痒难忍,便想再干一票。没想到一喝之下,这秃厮岂但毫无惧色,还说什么要他们成全的话,这汉子脑筋虽然不甚灵,却也觉得不像是正经话。不过他们到底有五个人,这秃厮却是一人,要是劫道的反怕了被劫的,岂不是个天大的笑话?想毕,他嘿嘿一笑,道:“好吧,那大爷便成全你。”

        他话音刚落,边上一人忽然接口道:“和尚,你可是宝光寺的么?”

        宝光寺是于阗国寺。上座瞿沙,座下九国师僧,在西域赫赫有名,这五个沙盗虽然不是佛门信徒,并不曾见过这些人,却也听说过宝光寺和尚全都神通广大。这问话的沙盗比那领头的心要细一些,虽然知道宝光寺的和尚没有孤身一人外出之理,但实在害怕眼前这和尚真是从宝光寺来的。幻真皱了皱眉道:“贫僧不是宝光寺的了。”

        这五个沙盗都不是汉人,虽然会说汉话,却听不出幻真这话的深意。一听幻真说不是宝光寺的,那短髯汉子开颜道:“和尚,你们出家人不打诳语。我们五兄弟穷得吃不成饭,你大慈大悲,但将身边钱物骆驼给我们吧,我们给你个痛快。”这里是荒无人烟的沙漠,没了骆驼和食水干粮,铁定要死在路上。这汉子见幻真如此好说话,也动了恻隐之心,心想这和尚乖乖把东西交出来,就给他个痛快涅槃,省得让他在沙漠上活活等死。

        幻真伸手到腰间,正要解下干粮袋和水囊,心头忽然觉一阵冰凉,手指也似僵住了。那短髯汉子见他这般模样,更是不疑,心道:“原来这秃厮是吓傻了。也罢,反正他要去精绝,我给他个痛快吧。”精绝在今日民丰一带,本是古精绝国所在,但此时精绝国早已不存,此地一片荒芜。只是眼下那里有些人驻扎,他们现在要去的正是此处。这和尚就算能撑到精绝,一定也是活不成的,现在杀了他反是自己的慈悲。他见幻真的手放在腰间不动,心头怒起,翻身下了骆驼走到前面,一把拉住驼缰喝道:“秃厮,有什么东西痛快些拿出来吧,反正到了精绝也是个死。”

        幻真怔了怔,道:“为什么精绝不能去?”

        那汉子哈哈一笑道:“秃厮,你不知道便不要问了,就算于阗,也没多少日子了。”一边说,左手已向幻真的袈裟拉去。这一拉,“啪”一声,从幻真怀里掉出一块圆圆的金饼。

        这金饼掉出来时,那汉子还吓了一跳,尚不知是什么东西。定睛一看,见这东西金光粲然,竟是纯金的,不由大喜过望,心道:“怪不得这秃厮扭扭捏捏,看不出他满怀都藏着金子!”见了金子他哪里还有恻隐之心,一把拔出腰刀便向幻真腰间刺去。反正金子沾上血也没什么大不了,这和尚死了,搜检他身上便容易许多。

        腰刀刚拔出来,眼看着就要刺入幻真的身体,这汉子忽然觉得刀尖一重,像是被一把铁钳一把夹住。他呆了呆,尚未回过神来,却觉身体一轻,正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会飞,耳边却听得那几个兄弟失声大叫:“大哥!”

        那四个沙盗见大哥上前,等看到从那和尚身上突然掉下一块金饼来,也全都欣喜若狂。这金饼不算轻,够买上几匹上好骆驼了。哪知他们还没来得及欢喜,却见大哥那颗脑袋猛然冲天而起,一个身体却直直摔下,腔子里鲜血直流。这情景把他们都惊呆了,一时想不通大哥为什么杀人杀出这等奇异招式,还是那个心思较细的沙盗先喊出来,脑子一热,四个人立时打了一鞭,催动骆驼向幻真冲去,有两个还在想着:“四个人分,那还多了一份。”

        他们的腰刀都已握在手上,四人齐出,四口腰刀明晃晃的耀眼。哪知刚冲了两步,眼前却是一花,幻真的身形突然已立在当先那人的骆驼鞍前。那沙盗还不知道身前突然多了个什么东西,正待细看,前心却是一闷,仿佛有一口巨锤狠狠砸来,他整个人立时从骆驼上飞起。还不等落地,幻真的身影又到了第二个沙盗鞍前,又是一声惨叫,这沙盗也被幻真一掌打得直飞起来。

        那个心思较密的沙盗第一个喊出,跑得却是最慢。大哥突然间身首异处,他脑子一热时想的便是要给大哥报仇,但转念已觉得这和尚只怕不是他们能对付的。这念头还没有细想,耳边惨叫连连,那三个兄弟已接连从骆背飞起。等第三个沙盗被幻真击飞,第一个已落下地来,正摔在他的骆驼前,将他的骆驼惊得一下顿住。往地上看去,却见这沙盗胸口塌陷,口鼻中已尽是血在冒出来。他吓得魂飞魄散,心道:“鬼啊!”掉转骆驼便要逃,哪知才把骆驼转过来,眼前一花,一个灰衣和尚已站在他的骆驼前。这一下更把这人吓得屁滚尿流,在驼上已坐不稳了,身子一歪便摔下来,嘴里喃喃道:“神……神足通!”

        神足通便是六神通中身如意通的俗称。对于俗人来说,密宗六神通是他们最为耳熟能详的了,天眼通能观天测地,天耳通能听千里之遥,神足通无所不至。这些神通神乎其神,虽然谁都没见过,但人人都知道一些。这人见幻真的身形神出鬼没,如此快法,不是神足通又是什么?他没想到这孤身和尚竟然身负如此神通,出手却又如此狠辣,瞬间已杀四人,全然不像个慈悲为怀的僧侣,只怕是不知哪里来的妖僧,更是吓得魂不守舍,没当场晕过去,便算他胆大包天。

        他只道幻真马上会杀了他,哪知半晌却不见幻真动手,不由一怔,抬眼偷瞧,却见幻真双眼紧闭,眼中有两行泪水流下,双手胸前结印,身体却正在不住战抖。他呆了呆,却听幻真沉声道:“快滚!”

        这句话当真出乎他意料。他翻身爬起,嘴里道:“是,是。”心中却是一动,忖道:“原来这妖僧身染重病!”虽然幻真出手如此狠辣,已让他吓得三魂七魄都没了,可万一幻真当真重病突发,这可是天赐的良机,本来五个人要分的东西现在全让他一人独吞了。这人虽然还在害怕,可这念头却死死缠着他,他站起身来便是一咬牙,心道:“机不可失,等他病好了再冲过来,我还是逃不掉。”他做了这么多年沙盗,本就是亡命之徒,一念及此,再无二话,从地上捡起腰刀便猛地向幻真前心扎去。

        他本领虽然并不强,但刀用得久了,熟能生巧,这一刀力道准头都不弱,一刀下去,幻真定会被他扎个透心凉。眼看这一刀就要触到幻真身体,这人已在打算拿到了金饼该如何使用,幻真的双眼突然间睁了开来,眼中光芒四射,右手已猛然击下。

        这一掌力量极大,竟是连地上的沙子都被激得飞了起来。这人吓得二目圆睁,惊叫道:“大手印!”

        大手印本出天竺超岩寺,别称实相般若。这人曾经见过密宗高僧使出过大手印,一掌击石成印,极为刚猛。待见幻真所使,正是纯正大手印功夫。认是认出来了,但要抵挡,他哪有这本事,连伸手阻拦都来不及,幻真的一掌已击在他顶心,“砰”一声,立时脑浆迸出,连半个身子都如钉子般被打得插入沙土之中,便如霎时矮了一半。

        幻真这一掌击出,眼中光芒霎时散去,人亦连着倒退了好几步。此时他才如大梦初醒,向四周看了看。五个沙盗已尸横在地,只有五匹骆驼跑在附近。幻真伸出手来看了看,他的手白皙如玉,此时却沾着些鲜红的血迹。他只觉眼前一花,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

        他本想问问精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一出手却已毫无留情之念,出手之狠连自己都未曾想到,那五个沙盗几乎一瞬间就被他杀尽。虽然这并不是第一次杀人,在蒲昌海他与龙家九曜星动手时就已破了杀戒,但那一次实是失手,与这一次不可同日而语。

        我真的要入魔了么?他想着,眼中又有泪水流下,眼神痛楚,却又有些闪烁不定。他心知如果再待在这里,周围的血腥气越发会引发他心中魔障,只怕会神智全失。好在自己骑来的骆驼就在一边,他支撑着走到骆驼边,勉强爬上了驼背。这骆驼原本十分驯顺,此时却像是在害怕一般,当幻真牵住缰绳时,它还躲闪了一下。

        幻真坐到骆背上,伸手拍了拍。他功力高深,以前骑骆驼根本不当一回事,现在却有种随时会摔下来的错觉。死尸身上散发出的血腥气仍然无孔不入地传来,让他心头有种说不出的异样,他只能不停地默念心经。

        骆驼缓缓向东而行。幻真像是生在驼背上一般动也不动。精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那人说连于阗都没多少日子了?他虽已离开于阗,但心中一念及此便再也放不下。现在不论如何要先去精绝看看。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骆背上,幻真不住念着这段《波罗蜜多心经》,也不知过了多久,只知天色由明转暗,月上中天。他胸中似乎有烈火在不停烧灼,仿佛整个身子都要被烧成焦炭,可是手足却又冷得像冰。

        这是心魔作祟,一旦不能压制,心魔势必反客为主。到了此时,他好几次盼着自己能不再醒来,可是想到方才那强盗说的话,却又咬牙坚持。就在这时,前方的一块地面忽然凸起,平地起了一道沙柱。

        沙柱打着转,渐渐散去,露出了一个人来。

        

        “三善王,此事再不能缓了!”

        萨波赫从座位上猛地站了起来,向坐在上首的三善王行了一礼,道:“三善王,那些和尚是不会轻易退让的,现在连马鲁奇都死在他们手上,难道还要忍么?”

        祆教三王六使因为在本土已难以为继,去年忽然接得西域昭武城主昭武难实来信,说是西域祆教蒸蒸日上,只是苦于典籍久逸,因此恭迎教中首要前来。祆教在波斯已是日薄西山,三王六使闻之不由心动,这才大举东来。这昭武城是播仙镇西侧一个小城,播仙镇即现在的且末,本是昭武九姓粟特人聚居的地方,昔年粟特人首领康艳典筑城于此,后来随着别族拥入,粟特人便又在播仙镇以西筑此昭武城。粟特人原本就信奉祆教,昭武城城主昭武难实更是对这些恭迎来的祆教三王六使大为尊崇。只是祆教在西域虽然比波斯兴盛,却也并不是第一大教,昭武城更是个连男女老幼在内都只有几千人的小城而已,周围佛寺倒是多得多,让他们在兴奋之余也不禁有些失望。好在祆教在西域根源已久,这回三王六使携带大批教义经典东来,八方祆教徒闻风而至,不少信徒大喜之下,还信誓旦旦说要为三王做马前卒,为祆教在西域发扬光大不惜此身。这大半年里昭武城发展极快,竟已成西域祆教总镇,昭武难实手下更是收纳流亡,只这半年里城兵便已达三千之众,已成一方霸主之势。正因为如此顺利,三王觉得祆教重光指日可待,如果能让于阗奉祆教为国教,接下来便势如破竹了。于阗以佛立国,以前于阗宝光寺上座瞿沙声望太高,他们也没敢打这主意。现在瞿沙已故,这个念头便又提上了台面。只是没想到让马鲁奇带人前去与于阗王交涉,听逃回来的人说连于阗王都没能见到,马鲁奇便死在于阗国师手下,这个挫折又让他们大为惊惧,只觉先前想的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于阗佛门哪里是软弱仁厚的,竟也如此杀人不眨眼,不由心头忐忑。

        祆教六神使中,萨波赫是名列第一的巴赫曼使。此次东来,他一直力主以威服众,让西域诸国知道祆教秘术的厉害,让祆教在这遥远的西域重新发扬光大,然后以此为根底,再调兵西向,光复波斯旧土。可是在他们之上的三善王却主张不要轻易杀人,要令西域人知道阿胡拉·马兹达才是真神,让诸王皈依祆教,再谋求西进。萨波赫以前也无话可说,可这回马鲁奇被杀,他便再也忍不住,跳起来大声疾呼,说要让于阗知道些厉害,定要调发信奉祆教的各族兵力去报此大仇。祆教以善思、善言、善行为教义,这三善王亦是教主的身份。萨波赫地位虽高,喊得虽响,终究还是要三善王拿主意。萨波赫见三善王仍是面色凝重,面无表情,定了定神又道:“三善王,如今乌尔迪贝赫什特使已被于阗杀害,若不给他们点厉害,此事不了了之,那么那些信徒有哪个会相信我等?三善王,请不要再犹豫了。”

        三善王中右手那人忽然抬起头,沉声道:“巴赫曼使,于阗在此间势力雄厚,你觉得以刀兵相见可能有胜算么?”

        这人是三善王中的善言王。萨波赫道:“于阗拥众十万,自然难有胜算。”

        善言王道:“既然如此,一旦起了刀兵,连这些信徒都要死于非命,还谈何光大我教。”

        萨波赫道:“善言王,我说的给他们些厉害,并非要出兵侵攻。于阗王不服我教圣谕,杀害乌尔迪贝赫什特使,他定然已被阿格拉·曼纽所诱。这等邪徒,当以阿胡拉·马兹达之力一举消灭方是。”

        阿格拉·曼纽即祆教教义中与至尊神阿胡拉·马兹达对立的恶神。听他这般说,善言王不禁动容道:“你是要去刺杀他?”

        萨波赫沉声道:“于阗王新婚,尚无子嗣,亦无兄弟。此人一死,于阗必然举国大乱,我等再助某个愿改奉我教的宗亲即位,新王必会将我教奉为国教。如此一来,大事可成。”

        这时坐在左手的善行王插嘴道:“巴赫曼使,你怎知有于阗宗亲愿奉我教为国教?”

        萨波赫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还没说话,边上昭武难实慢慢道:“禀报三善王得知,确有此人。”

        昭武难实一开口,善言、善行二王都不禁动容,齐声道:“是谁?”昭武难实是主人,兵丁也归他掌握,萨波赫说要报仇,三善王一直在顾虑昭武难实心中不愿。他们没想到一直不开口的昭武难实突然开了口,听他的话竟是深知底细。

        昭武难实点了点头道:“此人是于阗国宗,亦奉我教。只是李圣天以异教立国,他一直心有不满。”

        这时坐在当中的善思王忽然道:“难实城主,此人可是尉迟钵略?”

        这话一出,萨波赫和昭武难实亦不禁动容。尉迟钵略是李圣天堂弟,是个极虔诚的祆教徒。李圣天以佛教立国,尉迟钵略一直心怀不满,暗中也在培植势力。昭武难实这一部原本一直住在播仙镇中,就是因为族人屡有改宗信奉佛教,昭武难实这才离开播仙镇辟地筑昭武城,此事当初实是尉迟钵略在暗中主持。只是这回他们策划的已是谋篡于阗的大逆之举,因此那尉迟钵略一直做得极为隐秘,三王六使前来亦是尉迟钵略的主意,但他从未露过面,却不料善思王一语道破,由不得他们不吃惊。萨波赫睁大了眼,一时也说不出话来,昭武难实抢道:“禀善思王,正是他。”

        一边善言王听得昭武难实说出还有这等秘事,看样子那尉迟钵略多半已与昭武难实商议停当,大概萨波赫也已知晓内情,偏生自己不知道,不由吃了一惊,喝道:“巴赫曼使,你为何不早说?”他不好去斥责昭武难实,因此呵斥的是萨波赫。

        萨波赫行了一礼道:“请三善王恕罪,我亦是昨天才知晓此事的。”

        善言王看向昭武难实,心道:“原来你们打的是篡位的主意,所以才迎我们前来。可是有这主意又不肯明说,枉害了马鲁奇一条性命!”他越想越怒,脸上已有不悦之色。昭武难实只作不知,站起来道:“禀三善王,难实本以为那李圣天能够奉阿胡拉·马兹达感召,离弃外道,侍奉真神,却没想到此人竟是沉溺已久,积重难返,已成我教大敌,还请三善王恕罪。”

        萨波赫在一边接道:“三善王请息怒,难实城主实是未曾料到李圣天会如此残忍。此人被外道所迷,已不能回头,只有扶持钵略大人即位,我教方能重新光大。”

        萨波赫这人甚有野心,一直对祆教沦落到当今这等地步心怀不满。在波斯一带他也无能为力,到了西域,眼见信徒不少,野心也相应大了许多。昭武难实身为一城之主,亦非等闲之辈,萨波赫的言行早落在他眼里,因此两人暗地里交往,一拍即合。萨波赫见善言王对昭武难实已有不满之意,便竭力为他辩白。其实善言王恼怒的并不是他们谋划这等篡逆之事,而是这种关系到祆教存亡的大事自己不得与闻,不免觉得失了面子而已。他道:“难实城主,尉迟钵略先生此议实是为光大本教所想。但此事一旦实施,于阗不免刀兵四起,城主你难道没想到么?”

        昭武难实道:“禀三善王,李圣天虽然号称拥兵十万,但其中有两万余亦是本教信徒,而钵略大人在于阗军中亦颇有人望,所以只要能将李圣天除去,再慢慢将本教教义传播于阗四方,大约十年之内,当可破除外道,光大本教。”

        祆教是西域第二大教,于阗国中亦有六分之一信奉祆教。不过就算照这比例,李圣天十万士卒中顶多也就有一万五六千祆教徒而已,昭武难实说有两万余,那是足尺加码得远了,何况那些祆教士兵也未必全会叛反李圣天。善言王正要反驳,善思王忽然道:“于阗王李圣天治国有方,国人对其甚是爱戴。我教遵阿胡拉·马兹达真神教诲,以善思、善言、善行为本,实不可令于阗国人枉受刀兵。巴赫曼使,李圣天未必是受阿格拉·曼纽所诱,本王倒觉得你已被阿格拉·曼纽诱惑了。这等事不必再提,只要我等向此间民众宣示真神教义,有阿胡拉·马兹达所佑,我教定能在此间发扬光大。”

        听得善思王这般说,萨波赫心都凉透了,急道:“难道马鲁奇的仇就不报么?”

        善思王道:“乌尔迪贝赫什特使之事,定要让于阗王给一个交代。但刀兵无情,不可妄动,只要李圣天不是恶魔所化,他迟早都会皈依我教。”

        三善王中以善思王最为睿知多能,而他也是三善王之首,善言、善行二王向来以善思王马首是瞻。他这一开口,等如祆教主意已定。昭武难实与萨波赫全都失望已极,却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萨波赫回到自己宅中,仍是一肚子气,暗暗咒骂善思王这老不死的头脑冬烘,不知好坏,以至于坐失这阿胡拉·马兹达赐下的千载难逢良机。正在暗骂,听得门外有人在轻轻敲叩,他没好气地道:“谁啊?”

        门外有人道:“巴赫曼使,善思王大人请您过去。”

        这人却是善思王身边的小使。萨波赫怔了怔,不知善思王此时又叫自己去做什么,心中不由惴惴,忖道:“善思王难道真觉得我是受了阿格拉·曼纽所诱,要来处置我么?”他野心虽大,但善思王是祆教的最高首脑,如果善思王真要责罚他,他也是怕的。

        三善王的居处在后院。跟着这小使到了后院,那小使却不进门,只是道:“巴赫曼使,请自行进去吧,善思王大人已在内等候。”萨波赫更是胆怯,心道:“善思王真要对我责罚么?我可没真个做什么,难实城主当真是昨天才对我说的。”

        他一边胡思乱想,已到了善思王居处门外,壮了壮胆,这才道:“善思王,巴赫曼使萨波赫前来求见。”

        “巴赫曼使,请进吧。”

        萨波赫推开门走了进去。一进门,便觉一股热气腾腾,正中燃着一盆火,还没见善思王在哪里,却听善思王低声道:“关上门。”

        他回身刚将门一掩,眼前那盆火里突然有一条火蛇直蹿起来,如活物一般直扑向萨波赫面门。萨波赫大吃一惊,只道善思王是用什么酷刑来处罚自己,还没顾上害怕,却觉眼前一亮,这火蛇已绕过了他,爬向了门口,一瞬间已在窗隙门缝间燃了起来。这时,才听得善思王低声道:“巴赫曼使,请坐吧,现在不会有人知晓了。”

        是封门术!萨波赫这才明白善思王用的并不是什么责罚自己的酷刑。他坐了下来,也小声道:“善思王,您叫我来有何吩咐?”

        善思王却坐在那火盆后面。盆中火舌不住地吞吐,他的一张脸也若隐若现。隐约中,却听善思王低声道:“巴赫曼使,你这计策很好,只是还有些不足之处。”

        萨波赫心头登时一片雪亮。原来善思王并不是因为自己出了这主意而恼怒,而是完全首肯自己的主张,只是不愿让别人知晓而已。他登时有种莫名的兴奋,小声道:“请善思王明示。”

        善思王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火盆,又道:“你到了精绝,告诉沙赫里瓦尔使他们,杀李圣天,不能是我教中人。”

        萨波赫心头一动,道:“善思王您的意思是……”

        “李圣天那个岳父,沙州拓西大王曹议金,这人也不是寻常之人。他把女儿嫁给李圣天,怀的可是吞并于阗的野心,你懂了么?”

        萨波赫脸上露出一丝喜色,但马上又转成了忧容:“只是该让什么人下手?”

        “昭武难实自会安排人手,你要做的只是就马鲁奇之死向于阗问罪。”

        萨波赫眼中一亮,却又有点不安地道:“只是,善思王,难实城主办得成这事么?”

        善思王的眉宇间仍有忧容:“巴赫曼使,我总觉得难实城主背后其实还有一个人。”

        萨波赫眼里极快地闪了闪,道:“是那位尉迟钵略先生?”

        善思王摇了摇头道:“其实,钵略先生也只是被人推到前面而已,在他背后可能仍有旁人,这个人才是真正的主谋。我担心的实是此人。”

        要刺杀李圣天虽然难,但与击败于阗的十万精兵相比,成功的可能性还是要大许多。可即使刺杀成功,万一于阗未像预料的那样大乱,或者尉迟钵略突然翻脸,借此击起佛教徒同仇敌忾之心,结果就是他牢牢把持了于阗王位,而祆教在于阗这点势力却要被连根拔起。善思王这人实是深谋远虑之极,虽然事情还没举行,他却已将前后利害都考虑了个遍。萨波赫见他仍是忧色忡忡,低声道:“善思王,那您的意思是?”

        “不论昭武城主能成不能成,都是他一己之事,与我教无干,知道了么?”

        萨波赫其实早已明白,善思王的意思便是祆教可以协助,却不能担当起谋杀于阗国主的罪主,这样就算将来于阗因此事问罪,祆教也可以置身事外。只是善思王并没有回绝此事,显见他也经不起将来祆教成为于阗国教这个诱惑。萨波赫行了一礼道:“是,请善思王放心,巴赫曼使会有安排。”

        “去吧。巴赫曼使,你不曾来过,知道么?”

        “是,谨遵善思王大人之命。”

        萨波赫回到自己房里,掩上了门。他这房里窗子上也已挂上了毫不透光的毛毯,门再一关,更是暗无天日。萨波赫立在屋心,左手一扬,他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团火焰。这团火焰突如其来,焰色泛白,白光渐渐发亮,里面现出了一个身披斗篷之人的形象。这人的头篷有个大风帽,将他盖得严严实实。在火光中,这人抬起头,只有一双眼睛从风帽下露出来。

        “已经说服他们了?”

        那人的声音不大,但听来十分清晰,却是汉语。而萨波赫叹了口气,也低低用汉语道:“如您所言,乌尔迪贝赫什特使被宝光寺所杀。”

        那人笑了笑道:“这不正如您所愿么?”

        这话有点重,萨波赫也有点受不了。他正色道:“乌尔迪贝赫什特使之死,我也十分伤心。”

        那人又笑了笑道:“是,抱歉。只是这事不能有什么差错,千万小心了。”

        萨波赫道:“不错。也请张大王如愿,否则你我之间便永无相见之日。”

        萨波赫的手往火头上一按,火舌立时低了下去,渐渐熄灭,消失无形,屋中重又成为一片黑暗。萨波赫立在暗中,陷入了沉思。

        马鲁奇,不要怪我,你是为了光大本教而捐躯的。

        萨波赫默默地说着。马鲁奇毕竟与他同是六使之一,但张大王定计时说若不能舍下本钱,便什么都得不到。眼下马鲁奇之死使得祆教徒同仇敌忾,可是想到马鲁奇白白送命,萨波赫心里还是不好受。

        只消宝光寺坐镇于阗一日,祆教想在于阗立足就几乎不可能。张大王说的这句话也没错,而马鲁奇的死更证明了这一点。宝光寺在于阗根基已固,想要撼动谈何容易。昭武难实的奇兵已经进驻精绝,李圣天虽然英明,也不会算到自己眼皮底下会突然有这样一支奇兵出现。只是那三千人也只能收奇兵之效,想借此与于阗十万精兵相抗,是根本不可能的。一着不慎,便是徒为他人所用,所以善思王的所虑也并非多余,万一张大王过河拆桥,又该如何是好?

        萨波赫立在屋中,只觉脊背上冷汗直冒。他本来觉得此计天衣无缝,自己必将成为祆教大功臣。但善思王一言,却让他觉得前景依然莫测。

        

        西汉时,于阗有户三千,口近两万,兵两千四百。东汉初,于阗为莎车所破,莎车不立国主,留将君得镇守。到了东汉明帝永平三年(60),于阗都末兄弟杀君得自立,旋为另一国中贵族休莫霸与汉人韩融所杀。休莫霸颇具才略,身先士卒,两败世仇莎车,却也身死战阵。休莫霸之子广德比其父更有将才,一举吞灭莎车,是为于阗雄霸西域之始。从此于阗得中原王朝之助,国势蒸蒸日上,先后平灭精绝到疏勒十三国,引起匈奴震动,于是匈奴遣五将率焉耆、龟兹十五国兵围于阗,迫使广德投降,以太子入质匈奴,每年纳贡,匈奴则留使者监国。到了汉明帝永年十六年(73),一代英豪,日后威镇西域的汉军司马班超至于阗,广德杀匈奴使者降汉,班超遂以此为基,拓土开疆。班超去世后,其子班勇再镇西域,于阗一直是汉室重镇。正因为与中原王朝关系紧密,国力也日盛一日,到了东汉末年,于阗户已达三万二千,兵则达三万之众,已是西域第一强国。由汉至唐,于阗人口繁衍日众,如今更是号称国有百万之众,拥兵十万。

        精绝在西汉时与于阗相仿,距于阗又极近,早在东汉时便已被吞并。于阗国中共设十州,安军州为国都。精绝所在,是于阗绀州东境。绀州蚕桑极盛,但精绝一带因为塔里木盆地南侵,早已荒芜不堪,与西汉时的精绝国不可同日而语了。便是走南道的行商,经过这里也要快快行进,直到数百里后靠近播仙镇,人烟才重又多起来。

        只是此时的精绝却支起了数百顶帐篷,驼马粮车聚集如蚁,来去的也尽是些手握刀枪的彪形大汉。这些人服饰混杂,并不整齐,但来往甚有条理,声息也很轻,显然军纪极严。

        这便是慕三王六使而来的西域各族祆教徒组成的军队。虽说一大半是粟特人,但祆教在西域也是第二大教,信徒中各族都有,这里便有一小半是异族之人,甚至还有些汉人。萨波赫远远地看到军容齐整,也不由赞叹。他在波斯时曾见大食精兵出师,而今昭武难实这支兵马竟也不下于大食精兵。其实也难怪,这些人在沙漠上讨生活的,个个都不是等闲之辈,只是因为是些乌合之众,因此不为人所重,可是当有人以兵法教义将这些人聚集在一起,便成为一支无坚不破的精兵了。

        昭武难实这人果然也有过人之能。看着这些兵丁,萨波赫不由暗自赞叹。他刚带住骆驼,便有人走上前来道:“萨波赫,三善王已同意举兵了?”

        六使中为首的萨波赫是竭力主张与于阗兵戎相见的,因此除了一个排第二的马鲁奇一向要与萨波赫作对,另几人都十分听从萨波赫。迎上来的这个沙赫里瓦尔使在六使中名列第三,却与萨波赫的跟班一般。祆教六使分别是巴赫曼兽使、乌尔迪贝赫什特火使、沙赫里瓦尔金使、斯潘多尔玛兹地使、霍尔多德水使和莫尔多德草使。沙赫里瓦尔在祆教教义中正是主管兵马军队的金神。这沙赫里瓦尔使也颇通兵法。昭武难实身为绀州一个城主,亦是于阗臣民,自不能公然召兵,因此由沙赫里瓦尔使出名,以传播教义为名统领这支奇兵。

        萨波赫看了看周围,小声道:“阿娜多莉呢?”

        这阿娜多莉乃是斯潘多尔玛兹地使。斯潘多尔玛兹是阿胡拉·马兹达身边六主神中唯一一位女神,阿娜多莉亦是六使中唯一一个女子。萨波赫见阿娜多莉并不在一边,不由有些担心。沙赫里瓦尔使道:“这几天又有些教徒过来,阿娜多莉在给一个病员治病。”

        萨波赫皱了皱眉,心道:“什么时候了,她还做这些没要紧的事。”他们驻在此处已有多日,一直在暗中招纳教徒从军。由于阿娜多莉精擅医道,先前为教徒医治,使得三王六使在西域的声誉大为增强,愿意前来投奔他们的人也更多了。只是现在能来投军的大多已经来了,这些天新来的并不多,在萨波赫看来,这些笼络人心之事不妨先放一放。只是祆教教义亦是救助病苦,阿娜多莉这样做不能说她不对,因此他也没多想,只是道:“诸位,三善王已然同意出兵,即刻整顿部伍,开向安军州。”顿了顿,沉声道:“阿胡拉·马兹达尊神护佑,我教大昌!”

        在七凤楼中,李圣天听慕学士讲了两段后赵石勒的故事,心里突然有一阵烦躁。

        石勒起于奴隶,幼年时曾被人贩卖,后来却做出如此大一番事业,让同是胡人的李圣天亦仰慕不已。而石勒得成大事,又与右侯张宾之助分不开。得张宾为其谋主,石勒对外统兵征战无往不利,对内治国又能长治久安。等张宾身故,这盛极一时的后赵亦随之土崩瓦解。再想想后来前秦的苻坚与武侯王猛,简直就是石勒与张宾重现于世。右侯一死,后赵崩溃,武侯一亡,前秦也遭淝水之败,转瞬间便一败涂地。大唐太宗皇帝不也说过,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自己缺少的,正是一个右侯张宾,武侯王猛一般的人物啊。

        幻真,你真的不仅不会成为我一大臂助,反而会是于阗的魔障么?

        李圣天心头像是被什么啮咬一般,有种说不出的痛楚。幻真年纪虽轻,却学识渊博,密宗异术也极其高深,本是辅佐自己的绝佳人选,却最终离于阗而去。他耳中听着慕学士讲史,眼神却已茫然,慕学士也发现了李圣天心不在焉,心知大王今日定然听不进去了,起身道:“大王,或今日无心耳读,小臣还请告退。”

        李圣天叹了口气,道:“慕学士,对不住了。”他虽会说汉话,但汉文识得不多,因此绯衣九学士中慕学士讲授汉学时,他都效法杨大眼的“耳读”故事,可今日实在心乱如麻,听不下去。待慕学士起身告退,他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景致。

        七凤楼在金册殿西侧。于阗向来奉中原为正朔,因此不管七凤楼还是金册殿,都是东向。从七凤楼看下去,金册殿气派非凡,而安军州里更是灯火万家,繁华无比。不要说在西域,就是中原,这等城市也不是太多。以往他看到这些,自豪之心油然而生,可今日却有种说不出的茫然。创业难,守业更难。当初于阗曾陷于吐蕃,他少年即位时,于阗举国仍显凋敝。治国十余年,他兢兢业业,努力效法胡汉历代明王,终于让于阗雄踞西域。可是这来之不易的一切,在国之重镇的宝光寺发生了如此大的变故后到底还能保留多久?

        不,国主仍是我李圣天,不是瞿沙上座,也不是真大师!

        李圣天默默地想着。正在这时,他突然看到东边一片火光,火光连绵不断,已成一线,正缓缓西来。

        出什么事了?李圣天不由一怔,正待去扯唤人铃,门外已传来急急一声响,只听得有人大声道:“大王,大王!”

        这人乃是于阗辅国将军,李圣天的另一个堂弟尉迟钵略。尉迟钵略今天负责皇城守御,听他的声音大是惶恐,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在李圣天发现火光的同一时候,他的寝宫里正是烛火通明。国主大婚刚过,用的灯烛亦尽是红色,归义军公主,曹议金次女,当今的于阗皇后正拿着一柄小小的金剪剪着红烛结成的烛花。一个侍女急急进来,道:“皇后,大王有命,说有事巡查东门,今晚请迦陵迦长公主前来陪伴皇后。”

        李圣天虽然国事繁忙,但与这个新婚妻子琴瑟甚合,知道她刚自沙州而来,只怕会不太习惯,因此寝宫里布置尽是依汉人习俗,连贴身侍女现在也是一副汉装打扮。只是李圣天心知这些侍女不会汉语,而皇后陪嫁侍女又在前来途中被龙家九曜星杀尽,身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所以让小妹常来陪嫂嫂说说话,教她说说塞语。公主虽不懂塞语,只是侍女这话说了好多次了,她已懂得,微笑道:“快请她进来吧。”

        门开了,李莹走了进来。公主见她神情黯然,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将侍女都遣了出门,上前拉住她的手道:“迦陵迦,什么事不开心?怎么十几天都不来了。”李莹娇俏可人,与公主年纪相仿,姑嫂两人甚是相投,平时也是无话不说,只是不知为何这十几天李莹都不曾前来看望嫂嫂。今夜来了,却又是一副刚哭过的模样,公主看在眼里,心中也不禁甚是怜惜。

        李莹看了看嫂嫂,她的双眼甚是红肿,只怕已偷偷哭过好几次了。见嫂嫂柔声关切,她再忍不住,眼里泪珠一颗颗滚落下来,低声道:“嫂嫂,大哥把和尚哥哥赶走了。”

        公主身处深宫,又言语不通,李圣天没对她说起幻真之事,侍女自更说不清。她也不知李莹所说的和尚哥哥是什么人,不过也知于阗宗室有不少人都削发为僧,只道李莹哪个堂兄忤了李圣天被赶走,让李莹很不高兴,便道:“你那和尚哥哥做了什么坏事么?跟我说说,等你哥哥回来我也去向他求求情,让你那和尚哥哥回来。”李圣天甚是宠爱娇妻,有皇后和长公主一同求情,就算李莹那和尚哥哥做了大逆不道的事,多半也会网开一面,顶多将他严加管束,不会流放偏远之地。

        她只道李莹定会破涕为笑,但李莹却摇了摇头,雪白的贝齿咬了咬鲜红的嘴唇,道:“不成的,和尚哥哥自己也要走。”

        公主一怔:“你那和尚哥哥做什么了?”

        李莹道:“嫂嫂,你不也认识他么?他将你救回来的。”

        是幻真!公主不由一阵怔忡。李莹见她面色有异,眼中甚至流露出一丝惧意,诧道:“嫂嫂,你怎么了?”

        公主低声道:“是幻真大师啊。”

        李莹点了点头道:“就是他啊。和尚哥哥立下那么大的功劳,可是瞿沙上座涅槃,哥哥不让他接任上座,还让那几位上师赶走他,也太没道理了。”

        李圣天定然有他自己的道理。公主默默地想着。事实上,她第一次见到幻真时,就吃惊得几乎要叫出声来。

        公主闺名月泉。她出生之时,正值归义军张氏末代节度使张承奉自立为西汉金山国白衣天子。后来张承奉败于回鹘,只得削去王号,那时她已约略记事了。当时归义军已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她还记得那时身为长史的父亲每天忧心忡忡的样子。后来归义军发生了一次内乱,曹议金成为归义军节度使,不过这次内乱十分隐秘,她那时年纪幼小,也并不知情,只知从此以后旁人称她父亲就由长史成为大王,而她也有了“二公主”之称。

        她想起的是前几年她在沙州春风园中见过的一人。

        春风园是归义军节度使府后的一座园林。那一次曹议金设宴款待瓜州刺使慕容归盈。慕容归盈是吐谷浑后裔,极受曹议金信任,而此时的归义军仅有瓜、沙二州,因此慕容归盈实是归义军的第二号人物。几年前张氏仍是主上,几年后却成了属下,自是令人有风景不殊,举目有山河之异之叹。就在这宴会上,曹月泉见到了一个少年人。

        归义军的缔造者,乃是张议潮。张议潮驱逐当时入据沙州的吐蕃势力,以瓜、沙、肃、鄯、甘、河、西、兰、岷、廓十州重归大唐版图。张议潮后来被大唐召回,留居长安不归,归义军由其兄张议潭之子张淮深接任。张淮深雄才大略,甚有才干,但唐室对张氏在西域坐大甚居戒心,有意不封张淮深为节度使,结果权臣瓜州刺史索勋发动政变,杀张淮深继任节度使。曹议金之前的张氏归义军有“二乱”之说,索勋之乱便是第一乱。索勋继位后,大力培植私党,数年后张议潮第十四女联合旧部,诛杀索勋,立张议潮之孙张承奉为主。李明振虽是张议潮之婿,但其人私心亦重,张承奉即位之初犹是幼童,结果归义军落入了张议潮的十四婿李明振之手。

        过了几年,张承奉年纪已长。此人饶有乃祖英武之风,而归义军的旧臣宿将亦不满李明振大权独揽,经过数年准备后诛杀李明振,张承奉才真正执掌归义军。只是张承奉虽有雄心,却是大势已去,内忧外困。索氏乃是沙州大姓,索勋虽灭,索氏势力仍在,外又有甘州回鹘势力日强。等大唐为朱温所灭,张承奉便自立为帝,本想打开局面,谁知反倒失去民心,屡为回鹘所败,而此时本属归义军的肃州也已被龙家所占,张承奉仅能保有瓜、沙二州而已。

        张承奉民心尽失,曹议金应时而起。曹议金乃是张议潮外孙,又是索勋之婿,自是一呼百应,张议潮一系的旧部拥戴他,索氏势力对他也视同己方,而曹议金本人才能亦颇为不俗。虽然西汉金山国仅保留瓜、沙二州,但曹议金折冲樽俎,又与回鹘联姻,废去帝号,重立归义军之帜后,归义军势力反而大为增强。

        张承奉虽在乱中身亡,但张氏乃是大族,何况曹议金其实也是张氏外戚,废张承奉后对张氏一族仍是优礼相待,在这新生的曹氏归义军中,张氏高官亦复不少。这少年人立于张氏一族之中,年纪甚轻,官职看来也并不高,只是曹月泉却发现这少年人眼中闪烁的竟是无比的痛恨。

        那时曹月泉仍是个少女,那少年比她大不了多少岁。可是这个少年那种桀骜不驯而又带着切齿仇恨的目光却让她久久难忘。她不知这少年到底是谁,为什么对她一家会如此痛恨,可是这少年的模样却已深深印入她的脑海之中。后来她再没见到这少年,渐渐便已淡忘,可是等她见到幻真时,却差点失声惊叫。

        幻真的长相与那少年竟是一模一样!在她知道幻真自幼生长在于阗,从未离开过于阗时,才算放下心来,只是仍然对幻真有种说不出的畏惧。

        这人到底是谁?即使已远在于阗,离沙州如此之遥,她仍然感到隐隐的不安。虽然李莹哭得双眼红肿,幻真也救过她的性命,可是听得幻真离开了于阗,在她心中却觉得这人离得越远越好。

        这些话该向迦陵迦说么?她正在踌躇,从寝宫西角上忽然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皇后,长公主,原来二位都在这里啊。”

        这是个男人的声音。于阗的黄门极少,宫中用的大多是侍女。听得这男人的声音,李莹与公主都不由一惊。公主还未说话,李莹却已抢道:“和尚哥哥!”

        这声音分明就是幻真。李莹没想到自己为了和尚哥哥远走而哭到现在,这和尚哥哥居然又偷偷回来了,她根本没想别的,只是喜出望外。

        寝宫很大,虽是红烛高烧,但暗处仍然晦暗不明。随着人声,西角上有个紫色人影由模糊而清晰,正是幻真。李莹见他嘴角带着点笑意,与几天前见他出走时的颓唐不安判若两人,更是高兴,叫道:“和尚哥哥,你回来了!”兴奋之余,根本没去想幻真为什么会在夜里到寝宫来。幻真在于阗地位虽高,但寝宫乃是内殿,李圣天召见宗室亲贵都在七凤楼中,除了李莹这些女眷,谁也不能到寝宫来的。

        幻真见李莹迎上来,却并没有什么高兴的样子,反倒皱了皱眉。李莹从未见过幻真有这种神情,也不由一怔,心道:“和尚哥哥怎么了?对了,他怎么又会穿上紫衣了?大王哥哥又赐给他了?”

        紫衣本是御赐,所谓“朱紫之贵”便是此理。幻真走时只带了点干粮饮水,历年李圣天御赐财物尽都留在宝光寺。以他的性情,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绝无回头,怎会有回宝光寺穿回紫衣袈裟的道理?如果是李圣天重新赐还给他,照理自己也该知道。她越想越是不对,凝神看去,却见眼前这和尚与幻真虽然面貌一般无二,可是肤色要稍黑一些,身材也更壮实一些。幻真离开安军州不过十余天,这么短的时间里照理没多大变化,可是现在看来,这人的神情中总有些与她熟悉的幻真不同的地方。看到这里,李莹不由站定了,慢慢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和尚眉头又是一皱,也不见如何作势,身形忽地一晃,一眨眼间便已欺到李莹跟前。李莹见他身法如此之快,倒真与幻真相仿,公主却已沉声喝道:“曼荼罗四轮阵!”

        敦煌张氏,也被称为“龙舌张氏”,因为其先沙州刺史张孝嵩曾在敦煌城西玉女泉斩杀孽龙,以龙舌进献玄宗皇帝,玄宗赐名龙舌张氏。张氏一族祖上本是术士,而归义军初代节度使张议潮之父张谦逸在吐蕃占据沙州时官拜吐蕃大都督,因为崇佛,将张议潮送到沙州永康寺拜吐蕃高僧法成为师。法成显密兼修,属唯识宗,曼荼罗四轮阵正是他的不传之秘,也只传了张议潮一人。只是后来张议潮官越做越大,成为瓜沙甘凉十一州之主,自不在人前显露这等秘术了,但曼荼罗四轮阵仍在张氏一门中传承。公主的祖母便是张议潮之女,她虽然不会,却也知道这门法术。不过曼荼罗四轮阵本出密宗,在密宗法术中也久有流传,于阗宝光寺中僧人多半修过。沙州释门都为显宗,法成后来也主要讲授显宗教义,不再传授神通,所以在沙州听过此名的便少了。

        这和尚的身法快得异乎寻常,李莹心中一颤,忖道:“不对,他不是和尚哥哥!”只是还没等反应过来,这和尚右手忽地往她眉间一点。眉间并无穴位,但他的手指一碰李莹双眉之间,李莹登时委顿在地。公主大吃一惊,抢上一步抱住李莹道:“迦陵迦,你怎么了?”

        那和尚道:“她不会有事的。你也不必费神叫人了,门口那些侍女都已被我点倒,她们只知是幻真大师将皇后劫走,不知其他。”

        公主哼了哼道:“你以为你逃得出禁军包围么?”寝宫里都是些侍女,但寝宫外却有禁军把守,主其事的正是李圣天堂弟,镇国将军李思裕。于阗士卒忠勇之名声震遐迩,这个貌似幻真的和尚本事再大,也逃不出重兵之围。

        这和尚的嘴角又抽了抽,露出一丝讥嘲之意:“若是平时,自是没办法。不过今晚是李圣天的忌日。草木皆兵,自顾不暇,他哪里还顾得上这里。”

        公主见他一副好整以暇,有恃无恐的模样,心头又是一沉。这人算计已定,原也不消自己相信,只要别人看到幻真突入寝宫将自己掳走,此人狡计便已得逞。她不知这人为什么要嫁祸给幻真,但做下这等事,肯定另有图谋。她一把抓住桌上的金剪对着胸口正色道:“你若是以为可以挟我来威胁国主,那便想错了!”

        这人见她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又是一笑道:“月泉,你若是马上自尽,那倒更好些。哈哈,幻真掳走长公主,谋杀阻拦的皇后,不错,不错,这罪名倒是妙不可言。”

        公主见他毫不在意,不由又是心头一沉。就在她略一分神之际,这和尚的手指又是极快地一点,正点在她手腕上,公主只觉一条手臂尽已麻木,金剪再拿不住,“当”一声落在地上。这和尚出手更快,手指一滑,又将她腰间穴位也封了。公主又羞又怒,待要斥骂,可是连哑穴也已被封,根本骂不出来了。

        这和尚伸手揽住公主腰肢,笑道:“月泉,其实你是我表妹,也不必过于避嫌。”

        此言一出,公主双眼一下睁大了。她一直在怀疑这个长得与幻真一模一样的人是张氏族人,此话一出,才算断定无疑。她父亲曹议金是张议潮的外孙,而归义军上代节度使张承奉是张议潮的孙子,只不过张承奉之父与曹议金之母不是同母所生而已。如果眼前这人真的是张承奉的遗孤,那么自己与他当真是表兄妹的关系了。只是这样说来,幻真与他长得如此相像,难道幻真也是龙舌张氏之人?

        公主闭上了眼。她只觉一片阴影已是当头压下,无远弗届,将一切都笼罩其中。此人的真正用意是什么她虽然还不明白,但一定是个针对于阗和归义军的大阴谋。而现在,这阴谋开始发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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