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被烧焦的废墟,草薙轻轻地摇了摇头。“难以想象,这里曾经也是一户人家。”
“我也想象不到。”站在一旁的内海薰说道。
这里与其说是房屋烧毁后的废墟,不如说是一片垃圾焚烧场。数不清的木材、塑料和金属制品全都烧成了一团,已然无法分辨开来。一想到伴着浓重的黑烟产生的还有大量有毒气体,草薙不免对赶来灭火的消防员们有些同情。
在进入联合搜查本部之前,草薙与内海薰二人先与静冈县警碰了个头,顺便来到了火灾现场查看情况。
“这附近我曾路过很多次,可现在不走近看,根本认不出这里曾经有户人家。”说话的是一名隶属于当地警方的刑警,姓上野。此次也是他带着草薙二人来的现场。上野三十出头,体格颇为强健,看起来活力十足。
“烧得这么严重啊?”
面对草薙的疑问,年轻的刑警点了点头。
“坏了的电器、家具、被褥和垃圾把这里堆得满满当当的。还有很多捆扎起来的报纸和书,估计都是从某个垃圾回收站里搬过来的。”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内海薰问道。
“谁知道呢。”上野歪着脖子答道,“根据周围的邻居反映,大概十年前就是这个样子了。听说这个老太太不爱与人来往,就算有人抱怨臭气熏天她也充耳不闻。政府的人也来过很多次,他们告诉老太太,要是不好处理,政府可以帮忙解决,结果每次都被她赶跑了。她还说,这些东西是她的个人财产,绝对不会扔,让他们别管。”
听着上野的描述,草薙不禁回想起十九年前见到莲沼芳惠时的情景。当时他就觉得老太太有些奇怪,看来之后是越发怪异了,也许与儿子被捕有关吧。“据说大概六年以前就没有人再见过莲沼芳惠了,难道大家都没有起疑吗?”草薙问道。
“多少还是有些议论的,像是最近没怎么见到之类的话。但不会多说,可能是不想跟她扯上什么关系吧。”
“那水电费之类的公共费用怎么办呢?”
“那些都按时交了。老太太的银行账户还在,水电费都是直接从里面扣的。她家的水电其实没有人用,所以只要交一个基本费用就行。正因如此,自来水公司和电力公司的人也都没有上门找过她。”
那倒也是,草薙暗暗想道。“退休金呢?有吗?”
“应该是有的。因为就算水电费扣了钱,银行账户里的存款也没有见底。”
“还有其他的存取款情况吗?”
“现在还在确认。”上野答道。
草薙双手叉腰,再次望向那片废墟。“从调查报告来看,两具尸体不是同时发现的啊。”
“是的。当时是先在一楼和室一堆被烧毁的被褥中发现了一具尸骨,随后警方和消防员又搜查了其他地方,这才在之前应该是地板下方的位置发现了第二具尸体。”
“第二具尸体就是并木佐织的?”
“正是。”
从上野的描述来看,将第一具尸体的主人莲沼芳惠的死因归结为六年前的自然死亡,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此后又过了大约三年的时间,并木佐织的尸体才被藏在了地板下面。
“莲沼芳惠的人际关系查到什么程度了?”
面对草薙的问题,上野显得有些为难。
“说实话,现在还没有查清。她有几个远房亲戚,但似乎都已经没了来往。莲沼芳惠的丈夫在二十五年前已经过世,如您所知,她家里就只剩下了莲沼宽一这一个儿子。不过准确来说,这个儿子也不是她亲生的,而是死去的丈夫带过来的孩子,所以她其实是莲沼宽一的继母。”
草薙对此也早有耳闻。“这里其实不是莲沼宽一的老家吧。”
“没错,”上野掏出一个小小的记事本,“莲沼夫妇以前住在滨松,三十五年前搬了过来。那个时候,莲沼宽一已经离开了家。”
草薙不禁咂了咂嘴。“这样啊……”
静冈县警已经审讯过莲沼宽一。从讯问笔录来看,莲沼与继母已经多年未见,二人之间并无联系。他说对垃圾囤积房的存在全然不知,那个家也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对于房内的尸体,他自然也说毫不知情。虽然与十九年前的彻底沉默相比,他能够配合审讯,已经算稍有进步,但在不配合调查这一点上,他并没有任何变化。
请上野将他们送到静冈站之后,草薙与内海薰便搭乘新干线准备返回东京。在新干线的自由席上,两人并排而坐,喝着罐装咖啡。
“将并木佐织的尸体藏在垃圾囤积房的人应该就是莲沼吧?”内海薰问道。
“很有可能。莲沼芳惠在六年前已经死亡,尸体就在被子里,将并木佐织藏在那里的人,必然对这一点心知肚明。人死了三年都没被发现,用那个地方来藏尸再好不过。只是他明知莲沼芳惠已经死了,为什么没有报警呢?”
内海薰微微倾着头。“如果没有死……可能假装人还活着对他更有利吧。”
“是的。那这样做的理由呢?你觉得会是什么?”
女刑警皱了皱眉,小声嘟囔道:“是因为……退休金?”
草薙点了点头,心想这个年轻人果然聪明。
“我也这样认为。假装人还活着,就可以继续领取退休金了。能想出这种主意的人只有一个。这个人既要拿到芳惠的银行账户,又要知道账户的密码,想来也只能是莲沼宽一了。”
“也就是在冒领退休金啊。”
“而且他还意外地发现,那栋房子居然还可以用来藏尸。事情应该就是这样。虽然在静冈县警查清楚芳惠的银行账户之前,一切都没有定论,但我觉得这个思路应该不会错。”
内海薰眨了眨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您的推理非常有说服力。那么我们必须先证明藏匿尸体的事是莲沼所为。”
“对,首先要证明这一点。”
当然,这并不是最终目标,而是调查的起点。不能再重蹈十九年前的覆辙了,必须查清并木佐织之死与莲沼究竟有何关联。草薙喝了一口罐装咖啡,将目光投向窗外,看到了很久之前的回忆,当时那强烈的挫败感到现在都没有减轻分毫。
对于这名刚刚调进搜查一科的年轻刑警来说,眼前的事情只让他觉得天旋地转,猝不及防。
判决结果是被告无罪,草薙怎么也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他一遍遍地翻看着判决书。从上面的内容来看,尽管法官判定莲沼极有可能与本桥优奈之死有关,但在众多的间接证据中,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表明被告蓄意杀人。检方提出莲沼意图性侵,在遭到对方的反抗之后痛下杀手,但最终也被法院驳回,理由是除了在被告房间发现的大量成人录像带之外,再无其他相应的证据,该主张缺乏说服力。
判决结果出来后,本桥优奈的父亲本桥诚二召开了记者招待会。当时的情景,草薙同样记忆犹新。在摄像机前,本桥诚二努力保持镇静,但他的身体和嗓音还是因为愤怒颤抖不已。“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被判无罪。难道无论做了什么,只要保持缄默就能被无罪释放了吗?对此我无法接受。我会继续战斗下去,也希望检方和警方无论如何都要彻底查明真相。”
如他所言,检方果然提起了抗诉。十个月之后,他们等来的却依旧是一份让受害者家属心灰意冷的结果。
法官认为“被告致使本桥优奈死亡的嫌疑极大”。尽管该说法加强了一审判决中的表述,但法院仍旧认为检方提交的新证据不足以表明被告蓄意杀人,由此驳回上诉,维持了原判。
检方对此会采取何种行动引发了外界的广泛关注,最终,检方决定不再向最高法院提起抗诉。在仔细分析了判决理由后,他们认为按照宪法的规定和此前的案例,他们缺乏再次抗诉的材料。
事到如今,草薙依然清楚地记得在参加记者招待会时,副检察官脸上流露出的懊恼之情。
“当时觉得有弃尸的证据作武器,盘问之下莲沼肯定会招。这是我们十九年前最大的失误。”草薙望着窗外说道,“不过这也不能怪当时负责调查的人。我们确实在冰箱里发现了尸体的痕迹,按理说凶手肯定抵赖不了。”
“您说得没错。”
“没想到,他居然会用那种方式抵赖。”
“沉默不语?”
草薙点了点头,将咖啡一饮而尽。他右手狠狠捏扁了空罐,紧咬着嘴唇。“当时沉默权还不太为人所知,所以嫌疑人通常都会觉得,面对警方提问时必须回答。但莲沼一直沉默不语,他不说过去的事,甚至连闲话也不聊。在整个庭审过程中,他一直都是这种态度。虽然这种说法不太妥当,他的意志力确实令我很惊讶。”
“这次他也会使出同样的招数吗?”
“要真是他干的,那肯定……”
“失陪一下。”内海薰掏出手机,站起身来,沿着过道走了出去。似乎是来电话了。
草薙将喝完的咖啡罐塞进前排座椅的网兜,回头确认过身后的座椅没人,便将椅背稍稍放倒,轻轻地闭上了眼睛。恶战在即,必须要抓紧时间休息才行。
然而,满脑子案情的他压根没有入睡的迹象。
目前面临着一个与十九年前相同的问题——这次依然很难以弃尸罪将莲沼宽一逮捕归案。并木佐织失踪的确切时间是三年两个月以前,弃尸罪的时效已经过了。
如果以杀人的罪名将其逮捕,需要找到哪些证据呢?警方发现的那具骸骨的颅骨存在凹陷性骨折,所以凶手是用凶器猛击受害者致死的吗?要是能在搜查莲沼房间的时候找到凶器,那就再好不过了。
“组长,”内海薰的声音突然传来,“您在休息吗?”
草薙睁开了眼睛。“谁打来的电话?”
“是岸谷副组长,说是菊野警察局的副局长想确认一下今后的调查方向。”
副组长岸谷等人已经赶赴联合搜查本部去了解案情了。
“我知道了。你告诉他,一到东京我就直接赶去搜查本部。”
“我猜到您会这么说,已经答复对方了。”内海薰语气干脆地说着,坐到了草薙旁边的座位上。
“菊野市虽在东京,但我基本上,不,应该是完全没去过,真是一点印象都没有啊。”
草薙只知道菊野市位于东京西部,他曾经坐车路过,但从来没有在那儿逛过。
“如果没记错,那个巡游还挺有名的。”
“巡游?”
内海薰迅速地在手机上操作了一番。“有了,就是这个——‘菊野·物语·巡游’。”她将手机上的照片转向草薙,照片中有人打扮成桃太郎,有人穿着鬼怪的服装。
“这是什么啊?变装巡游?”
“这个嘛,”内海薰又操作了一番手机,“据说本来是叫‘菊野商业街秋季祭典巡游’,以前是请全国各地想要参与的人聚集于此,边走边展示自己的装扮,后来考虑到光这样恐怕没什么意思,就办成了比赛的形式。”
“所以是要决出全日本最厉害的装扮吗?”
“您说的那种比赛有太多类似的了,为了能体现特色,他们办的是团体赛。”
“团体赛?”
“就是大家一起换上装扮,重现故事中的某个经典画面。比如扮成浦岛太郎和龙宫公主的两人品尝着山珍海味,周围有一群穿着鲷鱼或比目鱼服装的人翩翩起舞。”
“这种样子的巡游啊?听起来挺难的。”
“肯定要花很多心思,听说还有用花车的呢。使用大型机关道具时需要遵守的事项,也都有着详细的规定。”
“你刚才说全国各地的人都会参加?这个活动真能招来这么多人吗?”
“报名的团队太多,还要进行预选呢。据说是要先把自己拍的视频发给活动执行委员会,再从中选拔。这上面写着,委员会去年收到了近百条视频,而且每条视频都十分出彩,挑选起来很费劲。”
“听你这么一说,这个活动的规模相当大啊。”
“我朋友每年都会去看,据说一年比一年办得大,很值得一去。”
“活动是什么时候?”
“十月份。”
“哦。”草薙放下心来。还有半年多的时间,应该没什么问题。到那个时候,调查估计也告一段落了。
“啊,说起来,”内海薰将手机收起,大声说道,“他现在不也在菊野吗?”
“他?”
“就是汤川老师啊,帝都大学的汤川学老师。去年年底我还收到了他的邮件。”
草薙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汤川是他大学时代的朋友,是一名物理学家,却擅长推理断案,协助调查也不是一两次了。不过,他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见面了。
“那家伙自从去了美国后就一直联系不上他。”
“他应该是去年回的日本,那时他发邮件告诉了我。我以为他也给您发了。”
“没发。怎么回事啊他,太不像话了。”
“可能是猜到我会转告给您,所以觉得没必要发吧。毕竟他是个理性主义者。”
“我看他就是懒。对了,他现在跑到菊野干什么?”
“邮件里说,菊野市建了一个新的研究所,他要在那边做研究,但没有写具体做什么。”
可能是觉得写了我们也看不懂吧,草薙不禁回想起汤川用指尖推眼镜的习惯性动作。
“他在菊野啊……”
这次的案子告一段落之后就联系他,草薙想道。喝着威士忌苏打水听他讲讲在美国的生活倒也不错,问题在于,这个棘手的案子能否顺利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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