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十字架的事告诉了她,她提出也想去看看,我们就来到了地下室。
“确实是十字架呢。”用手电筒照着门上方,沙也加说,“说不定这家人信仰基督教。不过把十字架钉在这种地方,我还真没听说过。”
“如果真的是基督教徒,应该摆个更像样的十字架才对。”我侧头思忖着。
回到客厅,我们继续读佑介的日记。因为光线不足,又点了三根蜡烛。沙也加提议从前面按顺序看,一页也不跳过。我也同意她的意见,现在我们有充足的时间。
读着读着,我们发现五月五日佑介写第一篇日记的时候,是在上小学四年级。因为第二年四月开学时,他在日记中写道:“从今天开始我是五年级的学生了。”这期间没有特别引人注意的内容,佑介保持着勤勉的生活态度,家庭也平静安宁。
然而到了这一年的六月份,情况陡然发生了变化。
晚上,爸爸病倒了。我正在房间里写作业的时候,突然听到妈妈大声叫喊。来到爸爸房间一看,他趴在椅子旁边,不停地呻吟着。妈妈叫我回自己屋里去,但我很担心,还是待在那儿。妈妈对爸爸说,叫救护车吧。可爸爸摆摆手说,别大惊小怪,你们都出去!我第一次听到爸爸这么大声说话。于是妈妈牵着我的手说,我们下去吧。我问她爸爸是不是生病了,她回答说,你不用担心。我和妈妈在厨房的饭桌前坐了一会儿,爸爸从楼上下来了。他的头发都被汗水浸得湿淋淋的。爸爸对我说,别把这事说出去。我问为什么不能说,爸爸说,因为没多大事。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但什么都没再问。
从学校回来时,发现爸爸的皮鞋放在门口。今天是工作日,他应该不休息的,所以我有点惊讶。放下书包后,我朝爸爸房间里看了一眼,他衣服也没脱就躺在床上。我走到他面前,他睁开了眼睛。我说我回来了,爸爸小声“嗯”了一下,就又闭上了眼睛。这时妈妈回家了,我就问她爸爸怎么了,妈妈说,应该是有点累吧。我担心得不得了。傍晚山本同学带来小蝌蚪给我看,我很喜欢,可还是不怎么开心。
从这两篇日记可以看出,佑介的父亲当时身体欠佳。
“不让佑介把自己身体不好的事说出去,这一点我很在意。”我对沙也加说,“是真的没什么,还是……”
“还是其实病得不轻,对吧?”沙也加一语道破,“不过从日记来看,佑介的父亲好像早就知道自己的病情了。”
“妻子要叫救护车的时候,他还厉声制止,这也很奇怪。”
“但如果确实患了重病,应该会有更明显的征兆。”说着,沙也加将刚才看过的内容又翻了一遍,然后指着其中一页说,“你看这里。”
今天的晚饭是寿喜烧,我最喜欢吃了。一口气吃了很多肉后,妈妈教训我说也要吃点蔬菜。但我很讨厌葱,所以没吃。爸爸说他头痛,很快就回了房间,我就把爸爸那份肉也吃了。肚子都快撑死了。
我从日记上抬起头:“这里提到他头痛呢。”
“不光那儿,你看,这里也提到了。”她又翻到另一页。上面这样写道:
今天学校放假,我在家门口玩躲避球游戏,山本、金井和清水都来了。光玩躲避球游戏有点无聊,我们又踢了足球。但是我们太吵了,结果被妈妈骂了。妈妈说,爸爸身体不舒服,你们安静点!我们就到了金井家。金井家养了好多金鱼,其中眼睛鼓鼓的龙睛鱼很好玩。
再往前翻,提到父亲身体不好的日记随处可见,只是当时佑介似乎没觉得很严重。他第一次表现出担忧,就在六月十五日写的那篇日记里。
我们继续往下看。六月二十日以后,日记里很久都没再提到父亲,不知道是因为没有异常,还是他有意避而不谈。
进入八月后,又有了新变化。
我和妈妈正吃着西瓜,爸爸的工作单位打来了电话,说爸爸被送到了医院。妈妈急忙出了门,我说我也要去,她却让我在家等着。我一个人等啊等,到了晚上,妈妈终于回来了。我问起爸爸的情况,妈妈说,你不用担心。可我心里还是沉甸甸的。爸爸真的没事吗?
我和妈妈去了医院。听说爸爸昨天睡了一天。看到我们过来,他在病床上露出了笑容。爸爸说他没什么大碍。他看起来还挺精神的,我总算放了心。可是回去的路上妈妈说,爸爸得住几天院。我问爸爸得了什么病。妈妈回答说,不是什么大病。
早上我做了暑假作业,中午和妈妈一起去了医院,可是没见到爸爸。妈妈和医生不知说了些什么,听说爸爸在睡觉,所以没见着。回到家后,妈妈到处打电话,好像还在哭,我吓了一跳。
今天妈妈一个人去了医院,叫我在家等着。中午宁姨来了,给我做了凉面。我跟她说了爸爸的事,宁姨说,不要紧,马上就能出院了。可是当我提到妈妈哭过后,她就不作声了。傍晚妈妈回来了,我问她爸爸怎么样,但她没回答我。
这段时间佑介几乎每天都写日记,内容基本上都是关于父亲的。他本来以为父亲只是小病,没想到却很严重,从日记里可以清楚感受到他那日渐不安的心情。而母亲什么都不肯说,更加深了他的苦恼。
到了九月,可能因为第二学期开学了,关于父亲的记述少了起来。父亲似乎依旧在住院,而佑介也习惯了他不在家。
但他并没有忘记父亲,每周都去探望两三次。父亲很多时候在睡觉,但醒着的时候,还是会像健康时那样和儿子谈天。
今天也去看了爸爸。爸爸正在床上看书,是很难懂的法律书。爸爸好像是不能看太长时间书的,但爸爸说,看书对身体有好处。我知道爸爸很喜欢看书,所以他应该说得没错吧。爸爸说,人必须不停地学习,懒惰会毁掉一个人。我不要做懒人,我要像爸爸那样好好学习,成为出色的法官。我跟他说这次算术考试得了九十分,果然被他批评了。下次我一定要拿满分。
真是个相当严格的父亲啊,我心想。一般人在身体虚弱的时候,意志也会变得软弱。
关于父亲得的是什么病,佑介依然一点都不知情。不过他也有自己的猜测,写在十月份的日记里。
放学回来,我顺道去了医院,爸爸还在睡觉。我就在床边看了会儿书。后来爸爸睁开了眼睛,我就问,您醒了吗?可是爸爸没有回答。虽然眼睛望着我的方向,却好像看不到我,也听不到我的声音,只是恍惚地看着空中,简直就像灵魂被抽走了一样。但爸爸以前说过,灵魂这种东西是不存在的。他还告诉我,人是靠脑子来活动的。这么说来,爸爸的脑子出了什么问题吗?
脑子吗……
我觉得这个猜测有一定的合理性。从读过的日记来看,佑介的父亲经常说自己头痛。
“大脑的疾病都有哪些呢?”沙也加问。
“有很多类型,他父亲患的估计是脑肿瘤。”我答道。
“脑肿瘤……”她吃了一惊。
“如果真是这样,治愈的希望就很渺茫了。我们先往后看吧。”
我们继续看起日记。
到今天为止,爸爸已经睡了五天了。妈妈每天都去医院,但爸爸一直没醒。连医生也不知道爸爸到底要睡到什么时候。
今天我也去了医院,因为听说爸爸醒了。可是我没能见到他,妈妈一个人进了病房。妈妈说爸爸看上去精神不错,但真的是这样吗?
隔了这么多天,终于见到了爸爸。我和妈妈拎着水果去医院看他,爸爸没像以前那样坐起来,而是一直躺在床上,整个人瘦了好多。妈妈说,这是因为他睡着期间几乎没怎么吃东西。我把苹果切成小块,喂到爸爸嘴里,他像牛一样慢慢地嚼着,好像说了声好吃,却听不到声音。
从这个时候起,佑介父亲的病情急剧恶化。日记里不时出现“突然昏迷”“一直睡着没醒”之类的描述,说明他当时处于昏睡状态。
到了十一月中旬,佑介从母亲那里得知了一个决定性的事实。
吃过晚饭,妈妈跟我说了爸爸的病情。她说爸爸病得很重,恐怕治不好了。我问她,爸爸是不是很快就会死呢?妈妈说是的,接着就哭了。我也哭了。不过妈妈说,在爸爸面前一定要坚强,我保证我会做到。
头痛了一天,可能是因为昨晚一点都没睡着吧。我还是不相信爸爸会死。
我和妈妈去医院了。爸爸虽然醒着,但似乎看不到我们,只是像木偶一样躺在那里。我试着跟他说话,但他没有回答。妈妈帮他换了尿布。
上语文课的时候,一个年轻的老师推开门,把语文老师叫了出去。接着语文老师又招手叫我出去,说是爸爸情况很糟糕,让我马上去医院。我连书包都没拿就匆匆离开学校。到了医院,妈妈正在哭,但爸爸并没有死,医生说他勉强挺过来了。我很高兴,可是妈妈仍然在哭。
这个时期的佑介,每天都悬着一颗心,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就会撒手人寰。进入十二月后,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当天他也写了日记,但只有短短一行。
没有比这简单的一句话更能表达少年内心悲痛的了,我想。
之后有一个月的时间没有日记。这期间应该举行了守灵仪式和葬礼,但佑介恐怕已经没有力气去记下当时的情形了。
翻过空白的一页,佑介在第二年的一月七日又写起了日记,内容和之前的截然不同。
那家伙到我家来了。听妈妈说,以后他就和我们一起住了。我说,真是讨厌。爸爸很看不起那家伙,还对我说,绝对不能学他的样子,不能变成他那样的人。我待在自己房间的时候,那家伙门也没敲就进来了,还一副很熟络的样子跟我搭话。我毫不客气地说,少来打扰我学习。然后他就离开了。以后我就用这一招赶他出去。
这里第一次出现了“那家伙”这个称呼。
“这个‘那家伙’,说不定和送圣诞礼物的是同一个人。”沙也加说,“送礼物的时候,佑介的父亲不是抱怨过那个人吗?这里父亲也说‘绝对不能学他的样子’,在父亲抱有反感这一点上,二者完全一致。”
“的确如此。但佑介母子为什么要跟这个人一起住呢?”
“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日记里完全没有提到。”沙也加随手翻着日记,不久“啊”地轻呼了一声,“你看这里,他好像搬过来了。”
我的视线落在那一页上。那是一月十五日,成人节。
那家伙用大卡车把行李运过来了。他好像打算住一楼的房间,自作主张地把行李搬了进去。我问妈妈,为什么我们非得跟他住一块儿呢?妈妈说,这样也是为我好。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才不想他到我家来。不过小美很可爱,想到能和小美一起生活就很开心。要是只有小美来就好了。
读到这里,我有些困惑。
“佑介的母亲说,和‘那家伙’住在一起也是为了他好,这句话让人想不通啊,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我突然想到一个可能性,从说话的语境来看,会不会是佑介的继父?”
“继父?你是说他母亲的再婚对象?这不可能吧,父亲死了还不到一个月啊。”
“嗯,我知道,可是不自觉地就会这么猜想。”
“你想太多啦。”
“或许吧……”沙也加还是一脸难以释怀的表情。
“现在可以肯定的是,小美这只猫是‘那家伙’带来的。”说着,我往后翻了一页。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日记里没再出现“那家伙”,写的主要是学校的事情。不过他却时常提到小美,可能是故意对“那家伙”避而不谈吧。
一口气把三月份的日记看完,我来回转着脖子,放松一下肩膀。
“休息一儿吧?我看你也累了。”
“是啊,喝点东西好了。”
“好。”
沙也加从塑料袋里拿出罐装咖啡和瓶装可乐,我好久没见过这种带瓶盖和木塞的瓶装可乐了。跟沙也加一说,她皱起眉头。
“我真笨,没有开瓶器还买这个。”
“说不定厨房里有。”
“我去找找。”沙也加拿起手电筒走了过去。
过了一两分钟,她从厨房回来了。
“有开瓶器吗?”
“嗯,有的。”她冲我扬了扬手里的东西,“不过有件事我觉得有点奇怪,你能不能过来一下?”
“什么事?”我站起身。
“你打开这个看看。”她指着厨房里的小型冰箱。这可能是二十多年前家用冰箱的标准尺寸,略带弧线的设计颇有年代感。
我拉开冰箱门。因为没有电,冰箱自然没运转,但令人惊讶的是,里面竟然放着东西,是罐头食品和罐装饮料。罐头食品有咸牛肉、水果什锦甜凉粉和咖喱,饮料则全部是果汁。
“依你看,这里面为什么会有食物?”沙也加问。
“应该是住在这里的人离开时忘了拿吧。”
“可是你看上面的日期。”
“日期?”我拿起一罐果汁,看了看上面的生产日期,是两年前的东西。
“我觉得这是我父亲放进去的,然后就一直保存到现在。”
“有道理。当时很可能还有电。”
“但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要在冰箱里放上这些食物呢?还全是罐头。”
“唔……”我想不出确切的答案,不由得低吟了一声。
“可以确定的是,我父亲不是为了自己吃。”
“为什么?”
“因为他很讨厌咸牛肉。”沙也加的口气充满自信。
我们回到客厅,简单吃了点晚饭。沙也加喝可乐,我喝罐装咖啡,吃着三明治。关于冰箱里的东西,我们最终也没讨论出一个合理的结论。
“回到日记的话题,”沙也加一只手拿着可乐说,“日记里提到‘他好像打算住一楼的房间’,你觉得这‘一楼的房间’是指哪儿?”
“估计是那间和室。”
“可是那里感觉是会客的地方,一般不会有人拿来作为卧室啊。”
“话虽如此,但日记上总不会说谎吧,或许是由于某种原因,他决定住那个房间吧。”
“是吗……”带着无法释然的表情,沙也加将可乐送到嘴边,但没有喝,而是将目光转向我。“我觉得二楼的房间也很奇怪,佑介的父亲不是已经过世了吗?那为什么还挂着他的西装,书桌也保持原样?”
“是为了怀念他吧。把死者的房间保持得一如生前,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可是……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
“我们再往后看,一定会明白的。”就着咖啡咽下最后一片三明治,我再次拿起日记。日记里的佑介已经升上六年级了,从这个时候开始,又出现了关于“那家伙”的记述,但相较以前,情况有了明显的变化。
晚上我正待在自己房间里,那家伙突然进来了,气势汹汹地问我是不是到处跟邻居讲他坏话。我回答说,我只是说出事实。他气得满脸通红,扬手就给我一个耳光,我脸上顿时留下红红的手印,用冰敷了还是火辣辣地疼。
放学回来的时候,那家伙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我装作没看见,径直就往厨房走,他一下子发起火来,说我用轻蔑的眼光看他。我说没那回事,但还是被他一脚踹在肚子上。幸好这时电话响了,不然肯定还会继续挨揍。这个时候妈妈一点都不会帮我。
因为不想待在家里,我一大早就去朋友家玩了。傍晚回来的时候,妈妈正在哭。我问她怎么了,她也没搭理我。到了夜里,那家伙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了。
越往下读,我越搞不懂“那家伙”到底是谁。他可以随意对佑介暴力相向,住在这个家里却完全没有寄人篱下的感觉,看来不是亲戚那么简单。
“我现在觉得你刚才说对了。从这个男人的行为来看,是母亲的再婚对象逐渐开始施暴的典型例子。”
“我就说嘛。”
“但我还是无法理解,怎么会这么快就再婚呢?”
“说得也是。”沙也加拿过日记,看到下一页后,她表情柔和起来,“佑介好像还是很喜欢小美。”
“上面写到它了吗?”
“嗯。‘五月七日,雨,我用纸团和小美玩接球游戏,小美一开始不大会玩,但后来就接得很好了。’”
“猫也会接球?”
“会呀,就是用两只爪子抓住球。我看朋友家的猫就是这样的。”
“哦。总之,无论从好的一面,还是坏的一面,新的家庭成员都给佑介带来了很大的影响。日记里也几乎没再提及其他人了。”
“是啊。咦,这里好久不见的‘宁姨’又出现了。”说到这里,沙也加拿着日记的手僵住了,目光死死地盯着一个地方。
“写了什么?”
她看了我一眼,慢慢地把日记本递给我。我接过一看,那页上的日期是五月十一日。
傍晚宁姨把她的孩子带来了,说想让她看看小美,我就把小美带了过来。宁姨的孩子含混不清地说:“你好,我叫沙也加。”声音真可爱。
我倒吸一口凉气,望向沙也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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