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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他们到了东阿就离开运河,上陆乘轿直趋东面的泰安。中秋之夜木兰在东平湖畔赏月,过了一个赏心悦目的夜晚。第二天下午三点左右他们到达泰安城里的曾府。曾文伯已先派了两个男仆徒步赶去通报他们将到,于是知府知县都到西门外迎接,赤身裸体的和半裸的街头顽童麇集在西门围观,盯住他们,嚷嚷“京里来的大官到了”这件引起轰动的大事。木兰也共享这份荣耀。曾家还乡这件事才使木兰认清这一家子权势显赫,感到生在官宦之家有多好。因为木兰的家庭虽然富有而且交游甚广,但父亲和祖父都不曾作官。

        曾府在东门,离城墙很近。虽然宏伟华丽比不上京中的有些官府,却也设计考究,建筑气派。大门两侧是长长的白墙,前面照例有一对石狮子,门里的四扇绿色木屏风遮断了外面的视线。一座可爱的小花园中间有条石板路通向第一进的厅堂,厚实的雕梁画栋红红绿绿。木兰进到木屏风里面就闻到一阵浓香,一看是两株茂盛的桂花树正在怒放。她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属于这个家,这里多么舒适,同自己多么相投。

        厅堂中间站着一个衣饰华丽的矮小老太太,手持红漆拐杖,头上戴的黑箍中间有块绿玉,两侧向下斜,这是祖母。曾文伯赶紧跑上几步行正式拜见礼,深深鞠了一躬。

        “唉——呀!你们都让我急死了。”这位乡下老太太显出善于记日子的特性,“七月初八我接到你们要来的消息就天天等呀等的,等了一个月零九天了。”

        女眷都上前给老太太请安。生下不久的小孙女头一个给抱上去给老太太细看。做祖母的说虽然是个丫头,长得可漂亮,桂姐很得意。

        做奶奶的兴奋已极。小辈全回来了,她不啻再世为人。她说几个男孩全长高了,尤其平亚,又把胖胖的孙亚楼进怀里。她说从没想到桂丫头会变成这么漂亮的少奶奶,说到不久以前她还是个瘦小没有血色的女孩。

        话全由这位奶奶说了,大家恭听,都想听听她讲些什么。因为首先,她是一家之首,其次,她是女的,一家团圆后的种种事务自然由女眷来一手抓,男子没什么好说的,曾文伯同他人一样恭恭敬敬站立一旁。不过,他得把木兰介绍给祖母,长话短说:她是朋友的女儿,路上失散了的。木兰让人带到了奶奶面前,奶奶打量了一番说:

        “这么漂亮的孩子,眉清目秀,给曾家做媳妇有多好!”

        “只缺您做媒了,老祖宗。”桂姐说。

        大家都笑了,木兰羞得不敢抬起眼睛。

        老祖母又说:“明天我要打发人去接曼妮来,她正好同木兰玩。她也长高多了,一个半月之前还在这里……你们看吧,过不了几年我就要做曾祖母了。”

        大家都看看平亚笑起来了,于是轮到他害羞了。曼妮是曾家孩子的表姐妹,曾老太太内侄的女儿,也姓孙。她父亲是个读书人,家里穷,可是老太太喜欢曼妮长得秀美,举止文雅,早已有心让她嫁给长孙平亚。虽然不算什么童养媳,只要曾家去接,她家里又离得开她的时候,她时常来曾家住上些日子的。曾家是城里首屈一指的大宅第,住房和花园都富丽宽敞,曼妮自然愿意常来住住,所以自幼便同几个表兄弟混熟了的。

        孙亚扯了一下木兰,带她去第二进的堂屋。这要考过一个大院,铺地的石块年代久远,已经很光滑了,是附近山里采来的。木兰只见这一间堂屋比头一间还要宏伟,不过是用线条明快的大块木料筑成,同第一进堂屋的华美恰成对比。

        两人向西走过紧贴内院、北面有屋子的长廊,木兰很兴奋,不免眼花缭乱。长廊尽头有一座门向西开,门里便是花园,园里多的是梨树,也有不少老松柏。他们放眼屋顶和城墙之上,便能望见远处的圣山。

        “那就是泰山!”孙亚说。

        “是吗——这么小?”木兰问。

        “你怎么说‘小’?那是孔夫子登过的泰山啊!”

        木兰看孙亚有点生气了,便赶紧说:“我只是说远处看来这么小,像北京西山。我想,走近了当然会大起来。”

        “你等着瞧吧,我们这山比西山可大多了,山顶上看得见大海呢,西山可望不见海。”

        “可是你没有见过我们那座西山哪。”木兰的父亲在西山有一所别墅,她感到应该说几句好话。不过她又说:“我们哪天去看看你们这座山行吗?”

        “我得问问父亲,”孙亚说,气平了。“你自己去看过才会信呢。”险些酿成两人中间第一次吵嘴的事就此平息下来了。孙亚爬上他心爱的梨树,木兰在下面望他,不由得佩服了。

        木兰心想这真是个从没想到过的好地方。直到仆人来请了,他们才离开。

        第二天曼妮到了。

        曼妮是小镇上的纯朴的姑娘,由儒家父亲抚养长大,受过完备的旧式女子教育。所谓旧式教育不仅指书本知识,那只是其中一小部分,还包括待人接物的礼仪言行,久已总括在所谓女教的四行中:妇德、妇言、妇容、妇功。这四者代表了知书识礼的有教养的女性不可动摇的牢固传统。闺阁时期又是女性的重要准备时期,古代少女,尤其识字的妇女,都接受了这种传统并且争相遵从。许多闻名的贤妻良母的故事多方说明了那种早经确立的明晰范例,礼仪和举止也有一套明确而恰当的规则。礼仪大概是最最重要的。贤淑贞静的女子决不会礼仪不周,也绝不会是悍妇泼妇。所谓“妇德”是要勤劳节俭,温柔顺从,与家人亲属和睦相处;“妇容”是要整洁有序;“妇言”要求言谈低声细气,不要闲扯和播弄是非,不向丈夫埋怨叔伯姑嫂;“妇功”首先是精于烹调、针线、刺绣,读书人家出身并且上过学的更要能读能写,包括做点诗文但不得耽溺于此道,通晓历史,最好还能绘画。这一类书卷方面的本领决不能压倒另一些淑女份内的事务。这类学问只应看作促成领悟生活的道理而已,是不该过于认真对待的。诗文之类严格说来只是一种奢华的消遣,女子德性的点缀。还有一项着重要求女子的就是不妒,因为妻子的宽宏大量是对其贤德的一种试炼。为夫的有了这类“贤妻”往往心满意足,自以为同朋辈相比是有福之人了。姑娘的贞操是不可侵犯的,但她别指望男子也能遵行。大体说来,有几个阶层的闺阁女子十个之中有九个多能够严格遵行贞操观念,而富家婢女中十个中只有四个能够保持。贞洁是一种激情;家家都教育女儿要视为圣物,身子不容男子触及,亦即“守身如玉”。性观念在青春期女孩子的信念中占有重要地位,也直接促使她们力求无愧于这种女性理想。少女求偶时真可说已满怀炽烈的性观念了。

        曼妮就是这种古代女性类型的十足范例,所以后来到民国初年似乎成了从古书中掉出来的插画里的古董了。她这种类型显然现在已不可能存在,也就没有了。

        曼妮的眼睫毛、笑容、甚至牙齿和甜美的容貌全都很美。木兰头一次见到她时她十四岁,已经缠脚。木兰自己活泼,所以喜欢曼妮的文静温柔。两人在里院同住一室,没几天曼妮就俨然是木兰的姐姐了。

        这是木兰第一次真正结成的友情,她越深知曼妮就越崇敬她。木兰满腔是爱。除了对妹妹莫愁和父母以外,她从没有毫无保留地爱过谁。

        曾文伯埋怨拳匪之乱爆发以来孩子们的课业荒废了,便延请一位老塾师来家,上下午都给孩子们上课。那位熟师姓方,年已六十,娶过亲,但无子女,下榻在外面东院课室隔壁那间房里。他蓄了一条小辫,戴眼镜,对孩子不假辞色,好像不喜欢他们,不过对女生说话倒总是柔声柔气的。早饭后开始上课,女生十一点左右下课,男孩子一直上到吃午饭。男女生一起读和《五教》。后者是一部讲生活正道,课堂风纪,子女对父母的孝道,求学方法等的书。女生当然念得比男生好,只有平亚能背得烂熟。塾师几乎总是先把女生叫起来背书,开头时情绪很好,越往后越心情烦躁。

        学童彼此串通,蒙骗塾师,有谁背书卡壳时总有人给他提示。

        背书的办法是,学童走到塾师桌前,交上书本,转过身来背朝老师,开始背诵,要尽量背得流利。身子则左右摇摆,左右腿轮流支持身体的份量。这样,塾师总有一面被遮住,学童大有机会从同学中间得到提示,或是悄声传语,或是把书本转过来给她看。

        曼妮往往混淆数句或者漏掉一行几行的。她胆小,记忆力也不如木兰。而且,她是在日后的夫君面前背书,平亚要提示她时她越加慌张,实际上她更加着意的是在未婚夫面前保持优雅的仪态而不在乎塾师的赞许。

        木兰念书没有多大困难,所以夜间两个女孩同床就寝时总是问曼妮缠脚的事,而曼妮会突然问她书上某一句后面是哪一句,于是两人就热烈讨论塾师不肯讲清楚的章节,什么“求我庶士,追其今兮”,什么“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辗转反侧”,什么“有子七人,莫慰母心。”塾师一语带过这些奉之为神圣篇章的诗,只要求背熟。襟亚想使几名女生发窘,故意问塾师为什么七个孩子的母亲还“不安于室”,塾师说那是讥刺臣下的不忠,寥寥数语其实意在责备这孩子。

        曼妮在家塾里显然是既兴奋又不自在的。每当塾师留下他们回自己房里去之后,孩子们本在预习新课或者练字,男生讲的那些话往往使她羞红了脸。十一点将近,她能和木兰一块下课了,这才高兴起来。两名女生课时短是因为老太太一定说女孩子多读书学识长进了会有伤纯朴,而且她们还有大批针线活要做。这样曼妮和木兰就进里面去,在曾太太屋里或者老太太屋里做针线活。两人干活时就能听到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

        曼妮高兴了,心想,这才是女儿家该做的事呢。可是木兰喜欢刺绣,因为她喜欢色彩,见到丝线的浓淡不一的各种颜色就着迷。她爱好各类色彩——彩虹的,晚霞的,云彩的,玉石和宝石的,鹦鹉的,雨后鲜花的,黄熟的谷物的颜色。她喜欢半透明的琥珀色,她老爱向父亲给她的三棱镜里看,三棱镜的七色光谱是她百看不厌的奥妙玩意儿。

        有一天孙亚溜出课堂,到母亲房里同几个女孩儿厮混来了。母亲问他怎么不去上课,他推说肚子疼。

        桂姐说:“他还小,不该一整天都念书。我不懂怎么会要一个七岁的孩子读完天下的书。”

        “好姐姐,”孙亚说,“你去跟爸爸说说好吗?我每天这个时候功课完了,坐在课室里真没劲。我又不像大哥哥那样读《幼学琼林》和《孟子》。”

        桂姐带笑说:“你心想的就是同木兰玩。”

        如今孙亚已经很喜欢木兰了,不过木兰并不怎么喜欢他,因为他太调皮。他看到木兰正在绣一只小烟袋,就走过去说他也要绣绣。木兰不给他,他伸手去夺,丝线就脱出了针眼。

        “看!”木兰说,“你把线拉出来了,你来穿进去。”

        孙亚一次次穿不进,几个姑娘和母亲都笑了。

        “好嫂子,”孙亚对曼妮说,“给我穿穿吧,就这一次。”

        襟亚和孙亚老是同曼妮逗趣,称她嫂子,因为她是平亚的没过门的媳妇。

        曼妮咬紧牙关说:“我从没见过像你们哥儿俩的男孩!”可是她暗自喜欢这种亲热的称呼明确了她在曾家的地位。

        “嫂子,给他穿穿吧。”木兰说。这是叫错了,因为木兰同曾家并无亲属关系。

        “你也来了!”曼妮对木兰说,“我说不定有一天真的会做你的嫂子呢。”

        “你也许会的。她会成我们曾家的人吗?”

        木兰脸红到耳朵根。现在玩笑开到她头上了,曼妮洋洋得意。她从孙亚手里接过针和线,穿进了线,还给木兰。可是孙亚不肯认输,又夺过小烟袋,一定要亲手试试,木兰喂着嘴把针线丢给了他。

        桂姐说:“这是给奶奶做的,你不弄坏才怪呢。”过了一会,孙亚放手了。

        “这不是男孩儿的活。”桂姐说,“他想做点什么的话,还是去打结子编穗子吧。”

        木兰和孙亚的合作从此开始。穗子是逗人喜爱的东西,同刺绣一样彩色缤纷。扇子,烟袋,水烟管,帐子钩上都要挂穗子,还有老太太用的绣花眼镜盒上也缀上穗子,用一根丝绳系在右肩钮扣上的。有各色丝线可供挑选、相配:绿色,粉红,蓝色,大红,黄的,橙色,白色,紫的和黑的。另外还有金光银光闪烁的特种线绺。绣各种花样要用精细的绣花线,打穗子则要用结实厚重的线团,孩子们比较容易掌握。木兰和孙亚都学打各类结子,用绣花线缠绕在金属细线上的。结子有许多种花样:蝴蝶结,梅花结,良缘结亦即双喜结,八宝结亦即法轮结,贝壳结,伞形结,华盖结,莲花结、宝瓶结,鲤鱼结,还有一种没头没尾的玄妙结。木兰和孙亚特别喜欢简单美观的古钱穗,做法是把各色丝线在铜钱上缠绕出一个图样以便配色,然后把结子扎上一捆穗子。各人做一个给曾太太,看谁的整洁,色彩美丽。

        曾太太对幼子孙亚不免娇惯些。这一对男孩和女孩在一块玩,两小无猜,又一块做结子打穗子,曾太太都看在眼里,感到木兰远比自己的儿子聪明,于是产生了一个念头,对木兰格外疼爱和关切。

        午饭后曼妮又要拿起刺绣活,曾太太就说:“曼妮,刚吃过饭别做活,要坐出病来的。今天交寒露,带弟弟妹妹到花园里去看看仙鹤,把落下的羽毛收集起来,你和木兰好些日子没去花园了。”

        虽然花园四周有高墙,没人作伴曼妮还是不去的,这是教给她的礼法中的一点。她也曾听父亲说过,几乎所有中国戏曲和小说都把姑娘的堕落或者风流韵事的开头布置在后花园里,所以有男孩子在园里玩耍时她也不爱去,特别是只有平亚独个儿在的时候。

        “你去吗?”她问木兰,“你去我就去。”

        “去吧,木兰。”曾太太说,“叫那几个男孩子一块去吧。可是你们谁也不准再捉蟋蟀,捉了也不准带进屋来。”

        昨天发生的一件事让曾文伯发怒了。

        几星期之前他刚回到老家就戴上官帽穿上补服去出席土地爷生日的祭礼。这日子有的年头在秋分前,有时在秋分以后。农谚说这一天在秋分后则主当年丰收,在秋分前则歉收。那年这一天来得很迟,老百姓兴高彩烈。

        祭祀以后曾文伯就回家,把顶戴补服收拾起来。要说曾家有什么圣物的话,那就是这套顶戴补服了,孩子们是不许碰的。曾太太亲手保管,不容旁人插手,因为这是皇上的赏赐,是曾家的地位和权势的象征,一向与官靴和几把名贵折扇一同存放在一只特制橱柜里。橱里还有祖父的遗物,祖父当年也曾任户部侍郎。孩子们对所有这些东西都虔诚敬畏,从没想到去碰一碰。

        那天有钦差大臣路过县城,曾文伯又取出顶戴补服,竟发现帽上的孔雀花翎显然被虫子咬坏了,不免大吃一惊。花翎两边散开皱折,中间的管心也弯了。曾文伯查问这是怎么搞的,他太太一副可怜状,说不出原因,以前何曾有过这等事情。曾文伯听到一声虫叫,随即在橱边捉到一只蟋蟀,最下面的架上又发现一个洞,蟋蟀刚好从这洞里钻进来。

        “这蟋蟀怎么会在橱里的?”

        “是……我的……不知怎么逃出来的?”孙亚答道,吓坏了。他不跑开,倒是在场看父亲把蟋蟀摔在地上用朝靴一脚踩碎。这只蟋蟀勇敢善斗,赢过襟亚的那只。孙亚骇极了,哭不出来,可是痛心之至。他始终不明白最下面那一层上的蟋蟀是怎么逃出瓦罐的。

        “你难道没有别处可以养蟋蟀,非拿进屋来不行吗?”做父亲的问他。要是他两个哥哥闯的祸,就不是责骂几句能够了结的。孙亚是幼子,父亲不免偏爱些。

        接待的事情过去了,第二天曾文伯却是馀怒未消,因为他想起在宴席上被同僚瞧见那弄皱了的花翎就不舒服,感到丢丑,其实谁也没有说什么。

        于是曼妮和木兰带上孙亚和爱莲上花园去了。她们直接走过小桥到园子那边养了两只仙鹤的地方。看过仙鹤,她们在草坪上散步,曼妮找凤仙花,这种花的汁可以用来染红指甲。孙亚无心搜集仙鹤的羽毛,也不去找凤仙花,一心只想另捉一只蟋蟀,独个儿逛到小桥的这一头,留神听墙脚和石头下面的鸣声。

        几个姑娘忽然听到一声响亮的鸟鸣。她们回转头便看到平亚和襟亚两个男孩来了。原来鸟鸣是平亚装的,孙亚回答了一声口哨。两个男孩冲到他们面前报讯说今天放假,因为塾师患了赤痢回家去了。孙亚叫他们别嚷嚷,以为自己刚要找到一只鸣声响亮健壮的雄蟋蟀。只要听鸣声就可以知道蟋蟀的好坏,头大腿健的便是善斗的,称为“将军”。

        女孩子继续找凤仙花,曼妮找到一朵,木兰就问怎么个染法。“我们得多找一些,捣成泥,加一点明矾,然后和上露水,一连几天搽在无名指和小指上,红色就褪不掉了。”木兰佩服曼妮,因为女子的事情,细微末节她似乎全知道。她虽然见过碧霞染指甲,却从没有听人说染料怎么做的。珊瑚寡居,不会染的,木兰自己的母亲年已三十五,没有这份虚荣心了。

        几个姑娘马上听到一声得胜的欢呼。她们冲到孙亚那里,见他捉到了一头好蟋蟀,头大而稳固,两腿壮健,又长又挺的触须也是少见的,一身红棕色。平亚说这是“红铃子”,鸣声宏亮而又善斗,马上跑回屋里去取来他自己那只,要较量一番。孙亚不愿他这只立即投入搏斗,可是又不能不应战,于是让他那只蟋蟀在两掌之间缓缓地来回爬行许久,以此激怒它。这头蟋蟀触须竖起,两眼怒视,门牙一张一合,凶相毕露。

        两人在干燥处清理出一块地面,把两头蟋蟀面对面摆上去,可是不让立即往前厮杀,等到彼此威胁够了才放手。这明明是一场不对等的搏斗,职业性搏斗不允许这样,要先把蟋蟀过秤,体重相等的才让较量。平亚的那头“将军”虽然个儿小,漆黑油亮,却是体格健壮,强悍善战的。最初几个回合之后,平亚的蟋蟀折断了一根触须。

        在多愁善感的木兰看来,这简直是可怕的屠杀。在她童稚的想象中这是两头真的巨兽,长了强有力的巨口,一心想吞噬对方,腿上也有致敌方死命的利齿。她好像在旁观雄狮的搏斗。两个躯体是这样矫健,头部这样光滑,背上的花纹明暗相间,细致完美,四条腿犹如福州漆器。她不忍见任何一头受创,而又感觉到小的一头必是斗死。因此她领了爱莲走开去了。

        曼妮同她不一样。她胆小,任何虫豸和蝴蝶都不敢碰一下。可是她仍在观战,因为平亚的那一头眼看要战败了。她央求平亚别让斗了。可是平亚的蟋蟀斗得很猛勇,另一头大的也已伤了头部,看去狂怒了。平亚要看个究竟,所以还让斗下去,男孩子用蟋蟀草拨弄双方。最后平亚的蟋蟀伤了一条后腿,翻滚在地,不及站起就被残忍地咬住了。曼妮又怕又不胜怜悯,抓住平亚的一臂。

        小蟋蟀又站起来一回,但已奄奄一息,立即被敌手的大牙咬死了,战胜的一头不可一世地站在敌手尸体上。

        曼妮一声叫唤,把平亚抓得紧紧的,眼里湿润了。平亚从地面站起来,垂头丧气。他再抬起眼睛,看到曼妮正在注视他,想为她分忧。

        “我叫你别斗了,你不听。多冤哪。”她说。

        他这才头一次看清曼妮有多美。她的两眼乌黑晶亮,流露出青春的激情,这时又被湿润的长睫毛遮住了。

        “小事情,”他对她说,“还为这个哭?”

        “你该听我的。”曼妮说。

        “下次一定听。”平亚说。

        他伸出一手来握住她的手,这是逾越礼法的。两只手轻柔的一握唤醒了终生的恩爱。

        这时一声呼唤惊醒了两人的清梦。他俩转过头来听到爱莲大叫木兰摔倒了。大家赶紧奔到那里,只见襟亚跑进屋里,不见了。

        刚才木兰带了小爱莲走开,次子襟亚也随她们走了,因为他自己没有能够斗得过那两员大将的蟋蟀。襟亚智力不差;但是不像他哥哥或弟弟那样爽直、自在与合群;他生性多疑,遇事迟疑不决,听他说话就知道是这么个人。他不大开口,说出口来也不干脆,有时还会重复一遍,似乎要听听自己说对没有。他怕严厉的父亲,这使他更加感到压抑重重,更加没有自信心。他的天地已经十分艰难了,使他不容易作出决断。他心里是这么想的:

        “我没有好蟋蟀,可不是?孙亚的那种好蟋蟀很难找到,我是找不到的。我也找得到,但是多半找不到那么好的。说不定我也找得到,但多半找不到。去找是白找,哪恰找到也没有那么好。何况……”心灵自动锁上了,让问题悬而不决,想另找个转机。

        襟亚在果园里的树林里找到木兰。他以为她们想找蝉蜕,金蝉脱壳大约正是这个季节。知了出壳正如一位女郎走出脱下的衣裳一样,是从背上的缝隙里脱身的。剩下干燥的空壳,完整的头部和肢体仍然贴在枝条上,同真的一样,不过是透明的。他看到枣树上有这么一只空壳,就爬了上去,忽然想起要作弄木兰一下,最低的枝干距离地面也有八九尺,可是木兰竟然听他撺掇,爬上去了。

        她从来没有爬过树,所以襟亚一说就感到新鲜好玩。襟亚搀她上树,到她上了一条树枝之后自己突然下树,丢下木兰一人在树上。

        她吓坏了,不知所措。两脚一滑,她抓住上面的树枝,双脚却找不着可以站上的枝干。当她这样危险万分地悬在树枝上时,地面的襟亚竟高兴得拍手大笑,因为他抬头看到了她短衫下面的部分身子,觉得有趣。木兰吓得抓不住了,一松手就从十多尺高的树枝上落下地来。

        她的头恰好撞在石头的尖角上,昏厥过去了。爱莲呼救,襟亚看到木兰领角出血,赶紧逃了。

        平亚、孙亚和曼妮见到木兰人事不省。脸上血迹模糊,地面也染红了,不由得大吃一惊。爱莲吓得大哭,两个男孩进屋去大喊木兰“摔死了”。

        几个男仆冲到园里,后面是曾太太和几名女仆。曾文伯正在小睡,被惊醒了,也随着出来。桂姐恰在前院,是最末听到这消息的一个,她正在喂鹦鹉,消息传来,她以为摔死的是爱莲,手里那只水碗不觉松开了,溅了一身水,那双精巧的小脚匆匆载了她赶来,三步并作两步,一路扶住墙壁和走廊柱子才没有跌倒。

        木兰被抬进曾太太的卧房,老奶奶已在坑上等候得心急了。吓得说不出话的男孩子都跟了进来。桂姐动手洗净伤处。屋里挤满了人。

        “这孩子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有何面目去见姚家啊!”曾太太说。

        “这是怎么回事?”曾文伯问两个男孩。

        “我们没见到她摔下,襟亚和爱莲同她一块的。”平亚说。

        “襟亚呢?”

        “我们看到他逃开了。”

        曾文伯吩咐立刻把襟亚带来。

        “你是看到的。”曾文伯对小爱莲说。

        “二哥哥要木兰上树去摘蝉蜕,他自己下来了,剩她一个在树上,木兰怕了,他拍手笑她,她更加害怕了,吓得叫唤,摔了下来。”

        曾文伯咆哮道:“这孬种!”

        桂姐听到自己女儿的话极为不安。“孩子的话不可全信,有真有假的。”

        曾文伯的回答是:“拿家法来!”所谓家法是一根藤子棍。

        房里变得鸦雀无声。

        “把襟亚找来你也得听听他怎么说。”曾太太求情道。

        “过错在他。不然他何必躲开去?”

        襟亚被拖进来时已在哭了,因为听到说父亲正在大发脾气。

        见面礼就是左右两个巴掌。做父亲的揪住耳朵把孩子拉到庭院里,喝令跪下。管家为孩子求情,曾文伯哪里肯听。

        家法拿来了,做母亲的只听到桦木棍抽了三下,跪地的孩子便叫起疼来。她冲到院子里扑在儿子身上。

        “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吧!这么小的孩子你狠心这么打!”

        奶奶也跑出来要儿子住手:“你疯了吗?孩子要是做了什么错事,还有我呢,你可以告诉我。别为了人家的孩子打死我的孙子。”

        做父亲的抛掉藤棍转过身来恭恭敬敬地说:“妈,这样的儿子现在不管教长大了还了得!”

        这时桂姐大叫:“老爷息怒。孩子醒过来了,不碍事了。”

        丫鬟们簇拥过来把曾太太扶了起来,搀她进屋,男仆们也把还在啼哭的孩子背过去了。桂姐掀开衣服一看,孩子背上有几条血红和乌青的棒打痕迹。曾太太一见,心碎欲裂,哭喊道:“我的心肝!好命苦呀!他怎么忍心把你打成这个样子呀!”

        桂姐转身在自己的女儿爱莲头上敲了几下,打给主母看,因为襟亚挨打是因为爱莲多嘴。

        “全都是你嚼舌根子惹的!”

        “我没有撒谎,”爱莲不知是怎么回事,哭了,“别人都在找蟋蟀。”

        桂姐急了。

        “你再说一句我就揪你的嘴。”她不让女儿详说这件事。“别太难为她了。”曾太太说。

        木兰迷迷糊糊地听见这些吵闹声。她记起摔下来的事,睁开眼说:“为什么打爱莲呀?”她要坐起来,但是被按住了。曼妮躬身近看她,见她醒过来了,不觉喜极而泣。

        曾文伯感到对儿子也太严厉了些,不声不响走出屋子到前院去了。另外两个男孩在家法拿来的时候就躲到厨房里去了。等到听说父亲已经走开,事情已经过了才回到母亲屋里,只见木兰和襟亚都躺在坑上,襟亚是侧身,爱莲在哭,增添了这乱劲。平亚和孙亚来看襟亚,问他怎么了,可是曾太太喝道:“还逛什么?念书去!”两人便蹑手蹑脚地走出去了,也不知念什么书好,只是模模糊糊感到,要保住自己下午没事最好是念书。

        老奶奶吩咐熬点药来给木兰和襟亚压惊。曾太太说晚上襟亚跟她睡,儿子的惊吓非同小可,大家都知道,只怕转为别的病症。木兰出了不少血,可是她的症状实际上比较轻,于是决定仍同曼妮睡。那天这一家子就没个太平,桂姐整夜忙于给襟亚背脊换膏药。

        其后三四天都没开课,塾师的病没有好。几天后因为襟亚起不了床,曼妮没有木兰也不去上学,等到木兰和襟亚能上学时园子里已见浓霜,金风送爽,树叶也转成金黄色了。老奶奶说,按古来习俗,这是姑娘们做针线活,娘儿们夜间纺线的季节,蟋蟀在一年的这个季节出现就是为了用自己的鸣叫声提醒女子该织布了,那鸣声就像织机的喧声,所以蟋蟀又叫促织。

        木兰在山东的短期学塾生活就此告终。男孩子每天放学以后和吃饭时,她还是见到的,可是襟亚仍有一股怨气在心里。他这年龄的男孩子本来就讨厌女孩儿,他的挨打更教训他女孩是祸根。木兰很想同他和好,可是他没有反应。这种态度对他终生都有影响,所以他此后总是不喜欢木兰。

        木兰再没有去过花园,因为曼妮不去,天也冷了。

        姑娘们平时不出门,九月初九那天倒登了一次泰山。那天除了曾太太和桂姐的两个女儿,全家都登山了。曾太太要桂姐去,自己留在家里照管小婴儿,因为秋来她的两腿犯病了。今年老太太也去了,因为全家团聚在身边她很高兴,也因为她信佛。孩子们已经恢复了在一块玩的乐趣,木兰则毕生难忘这初登南天门之行:她与孙亚同乘一顶轿子,最后一段台阶几乎是垂直的,她好像悬在半空中,吓得紧紧抱住孙亚。此后她又同孙亚在各不相同的情况下多次攀登这座泰山。

        好不容易胼手胝脚地爬上了登南天门的通道之后,木兰不得不向孙亚承认他的这座山是要高些;而他倒学了大人的口气表示歉意,说但愿“敝处小山”能不负贵客的盛情。

        他们这段话让桂姐听到了,就在玉皇殿里告诉了老奶奶,还说:“这么小的孩子已经在学打官腔了。”

        老奶奶笑了,对孙亚说:“小老三,你还没当官,已经在打官腔了。赶明儿你做了官,我一定让木兰做诰命夫人。”一位高龄命妇肯说的玩笑话莫过于此了。

        “那我一定来给这位几品夫人请安。”曼妮也开木兰的玩笑了。

        这念头打动了曾文伯。他在泰山之巅的玉皇殿里想起了列祖列宗,想方设法让三个儿子成人后都做官,也希望能亲眼见到。他恍如看到他们一个个补服顶戴在身了。他觉得高尚善良的平亚做个学者比做官好。小儿子孙亚随和宽厚,也有办法。可是老二襟亚沉默寡言,却极有心机,是最适宜继承自己做官的,但是他要严加管教,把他的聪明才智导入正轨。他又想到,平亚有曼妮做内助,他对这个儿媳是满意的。把木兰和孙亚配对也不至有多大难处,木兰一脸聪明相。他救出木兰,她父母要是谢绝提亲就未免太说不过去了。从事情的前前后后看来,这门亲事好像是天作之合。他把木兰当儿媳看,就产生了慈父的情怀,仿佛要寄重任于她,把儿子今后的幸福交付到她手上。到他六十告退之时曾家该有多么兴旺啊。他又想到襟亚,就感到他这幅梦中图景还不完整,他想知道二媳妇是谁,是怎么个人。

        因此他对襟亚表现了几分慈爱。在玉皇殿进午餐时他用筷子夹了一块肉给襟亚。这是在家里从未有过的希罕事。受宠若惊的襟亚也感动了,老奶奶和桂姐看着不响,明白虽然做父亲的什么话都没说,已经原谅这孩子了。

        曾文伯的习惯是从不当面夸奖或者鼓励孩子。没事时一律都是“坏蛋”,出了什么事便成了“孽种”。即使太太有所请求他也从不说声行;他不反对或者不作声做妻的就当他同意了。他对曼妮倒还说几句话,因为不是自己的儿子,不好用严父的口吻。所以吃完饭他对曼妮说:

        “同兄弟们出去玩玩吧,可别走近舍身岩。”那个悬崖是有人自杀的地方。

        在孩子们看来这不啻是最后的一道大赦令,他们觉得严厉的父亲今天特别慈爱。这是万事如意的一次出游。下山要不了一小时,他们看到平野上四四方方的府城,但他们回到城里街上时已是万家灯火的黄昏时分了。

        那天还有一件锦上添花的事。木兰的父亲发来的一封电报正在等候他们。这是仅仅一星期前从杭州发到省城,再邮寄来的。电报在当时是新鲜事情,全家简直不敢相信从杭州来的消息只须七天,谁都想看看电报是怎么个玩意儿。电文对曾文伯这次的大恩大德致以深挚的谢意,说姚某来生变犬马也难以报答;又说深信木兰一定同在自己家里一样安逸,他很放心,所以打算到小雪前后,即十月中旬亲自来向曾文伯和阖府道谢。又告诉木兰,全家已在九月初一安抵杭州,大小平安,她应把曾老伯曾伯母敬为再生父母,要顺从,听话。

        当晚木兰兴奋已极,睡不着觉。她说到跟父亲回杭州或者北京,她说北京城里的大小事情,曼妮听得入神,她同其他外省姑娘一样渴望上北京。

        “你一定会见到北京的。”木兰说,“会有人抬了大红花轿来接你上北京的。”

        “兰妹,我们结拜姐妹吧。”曼妮脱口而出。

        这是两个天真的孩子的心愿。两人既没有到院子里去焚香告天,也没有交换庚帖。她们在菜油灯光下立誓作为终生姐妹,彼此救苦救难。曼妮送木兰一只小玉桃,可是木兰没有什么可以回赠。

        秘密盟誓以后曼妮才向木兰吐露暗藏在心的种种想法。起誓以后曼妮对木兰说的头一件事是:“你长大后要能嫁给孙亚,我们就是嫂子和弟媳妇,一辈子住在一个家里了。”

        “我愿意做你的弟媳妇,可是不愿嫁给孙亚。”木兰说。

        “那么襟亚。”

        “不干,怎么也不行。”木兰答道。

        “你不嫁曾家的男孩,怎么做我的弟妹呢?”

        “我只要一辈子同你住在一起,可是曾家哪个男孩都不愿嫁。”

        “你喜欢孙亚吗?”

        木兰太小,还不懂得什么叫爱,对结婚这个想法只感到好玩。她笑笑。

        “我只喜欢平亚。他可文雅。”

        “我让你嫁平亚,我做他的二房。”曼妮说。

        “那怎么行呢?你比我岁数大。”木兰想了想又说,“反正我不喜欢男孩子。我自己想做个男孩。”

        “兰妹,你说些什么呀?”曼妮女性味十足,不明白怎么一个姑娘家会想做男孩。“做男做女都是前世注定的,没法改变。”

        “我要做个男孩。”木兰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什么便宜都让他们占了。他们可以外出会客,他们可以应试做官,可以骑马,乘蓝呢大轿,他们可以出远门游历名山大川,可以读尽天下藏书。像我哥哥迪人那样——妈妈由他,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他还指使我和妹妹这样那样的。他总是说‘你们女孩,我听了就生气。’”

        曼妮还是第一回听她说到哥哥。“迪人是个好孩子吗?”她问。

        “不好,他很坏。我妈惯他,因为两年前生下小弟弟之前他是独子。他时常发脾气,一发就要摔东西。有一次他真的踢了锦罗一脚,翻了那丫鬟端的盘子,把汤菜拨了她一身。”

        “你父亲不管吗?”

        “我爸爸不知道。我哥哥就怕爸爸,可妈妈老护着他。妈对我们女孩很严格。我怕妈妈,可是从不怕爸爸。”

        “你说过你爸爸不让你裹脚。”

        “是的。我妈要裹,可是爸爸读过许多新派的书,他说他要把我养大成为一个新派女孩。”

        “这些事都是命中注定的。”曼妮说,“就像我同你的相逢,要不是你走散了,我怎么会遇上你?冥冥中有一股力量主宰我们的今生。可我不明白怎样才是个新派姑娘。不裹脚你怎么嫁得出去呢?”

        一种奇想忽然闪过木兰的脑际。

        “姐姐,我想试试。你给我裹裹脚好吗?”

        这个要求不容曼妮推辞。她们关上门不让人见到。木兰起劲了,咯咯地笑,伸出两脚。曼妮脱下木兰的鞋袜,用牢固的白色棉布长条裹起她的双脚,用尽力气把大脚趾除外的四个脚趾头弯到脚掌下面,木兰感到自己的两脚痛苦僵硬得不中用了。

        第二天她决心永不裹脚,更加想保有一双男孩的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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