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十点光景木兰和全家人回到家里,她父亲正在生气。他到喜筵上才发现儿子失礼溜走,不参加家里这次重要的酬酢。回家路上姚太太又无意间说起银屏也已回去了,随即转到别的话题上去了。木兰的父亲问珊瑚的第一件事就是:“我那孽种哪里去了?”
“别问我。”珊瑚就这么一句。珊瑚这么回话是少有的,她难得生气,几乎从不顶撞。
“怎么回事?”
“我姓谢,”珊瑚说,“这家子的事我管不着。”
这话真是闻所未闻。珊瑚在姚家长大,同亲生骨肉一样,从未当作外人,向来称为“大小姐”。再说,她是个纯朴、乐天的女子,把人生看得很天真,这种话不像出自她的口。
“怎么回事?”木兰问道,“谁得罪你了?”
“不是你自己说愿意看家,因为身子不舒服吗?”做母亲的问她。
“谁也没有得罪我。”珊瑚说,想装出笑容。她失悔刚才的话,尤其不该在父亲面前说。
莫愁用肘子碰了碰木兰,悄悄说珊姐眼圈还红着呢。“一定有人冒犯了你,”莫愁说,“准是大哥。”
她感到一定出了什么事,迪人做了错事。
“我那个浪子呢?”木兰的父亲又问。
“他在自己房里睡觉。”珊瑚说。
姚思安迈开沉重的“虎步”去了。人人捏了把汗。一时鸦雀无声,刚才还在格格笑的丫头锦罗也不敢做声了。几个丫鬟,翠霞、锦罗和乳香,本来等着伺候小姐太太就寝的,都奉命先去睡了。她们各自去了,可是静不下心来,总觉得这个家里快有好戏看了。
丫鬟们走开后珊瑚说了当天的事。她独自吃饭,一个女仆说少爷身子欠安,回家了,在自己房里用膳。她还说银屏也回来了,从西面的侧门进来的。
“你们可别告诉爸爸,”珊瑚说,“可是我觉得事情不对,要是他身体不适,我有责任去看看。于是我去东院,一看他什么事也没有,银屏服侍他吃饭。我进去时,银屏正拧住的耳朵,两人都在笑。他们以为我不知道他俩回家了,所以窘极了。‘我不喜欢婚礼上人多,乱糟糟的,回家来了,——银屏头疼。’迪人结结巴巴地说。我什么都没说,只问他们婚礼怎样,不过没走,坐下来同他说个话,他越来越紧张,生气了。他问我为什么不去睡,我说我要等你们回来听听那场面,不想睡。以后他在房里来回踱步,忽然他衣服里掉下一块红色的绣花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他很难为情,弯下身去拣,这时银屏不见了。他突然教训起我来:‘我知道你是好意,’他说,‘可我还是高兴怎么就怎么。我不要你管我的事。’我说我不知道我管什么了。他说:‘我叫你声姐姐是客气。我姓姚你姓谢,这是我的家。你别来管我的事。’我完全没想到,气得说不出话,只能走开。”
“我要叫他给你赔礼。”木兰的母亲说。
“别把小事闹大了,”珊瑚说,“您二位待我恩重如山,我一定侍候您到老。可是您作古以后木兰和莫愁也一定出阁了,这里就不再是我的家,我要自己去过。”
“妈,”木兰说,“您不能让哥哥这么欺负她,放纵他对他自己也没好处。就算我们是姑娘,早晚要离开这个家,但这里还是我们娘家,我决不让一条恶鱼搅乱一缸金鱼!要是这么下去,这个姚家会有怎么个结局?我不信只要女儿好,儿子可以坏。男女平等。”
“木兰!”她母亲喝住了她,因为这是邪说——从维新派文章里学来的。
“我只知道,”珊瑚说,“银屏二十,迪人十七。不能老这么下去。万一出什么事,家里名声不好听。”
可是木兰只听到她母亲这句说了千百遍的话:“我只盼他慢慢改过。”
银屏十一岁来到姚家,是木兰的舅舅从杭州带来的。她比迪人大三岁,就派她照管迪人到现在。她聪明、能干,又漂亮,只是有股宁波人的粗俗和蛮横。同其他丫鬟吵嘴时说到“阿拉”总是指指自己鼻尖,这是宁波人的习惯。
翠霞这个北京丫头京片子漂亮,又懂规矩,是银屏来了以后卖到这个家的,期限为八年。锦罗和乳香也是北方人。这样,姚家丫鬟里只有银屏一个南方姑娘,几个北方丫头常要凑在一起对付她。她们也听得懂南方话,因为姚太太说话还是浓重的余姚腔。银屏同大太讲家乡话,别的丫头不高兴的。不过整个说来她举止很规矩,份内的活干得不错,完全顶得住几个北方丫头的联合势力。姚家孩子全讲北京话,但是迪人成天同银屏在一块,学得了宁波话“阿拉”,就是“我”,同人争的时候也指指自己的鼻尖。
珊瑚走出迪人房间后迪人满以为银屏自己会回来的。他伯别人听到,不敢叫唤她。可是她吓跑了,又太胆小,不敢马上回来。迪人白等了十五分钟,按捺不住了。他向来想怎么就怎么。他没有叫银屏,却把一只茶杯往地上一摔。一个老妈子闻声赶来,问他要什么,她明白一切的。他看到不是银屏便大声叫她滚出去,发狂似的往沙发上一躺,气喘吁吁的。
没人通报,他父亲出现在门口。迪人好似见了活鬼,而父亲锐利的目光盯住他,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干的坏事虽然没有当场逮住,然而在这种凶猛的逼视下他充分意识到了罪孽的深重。他没在念书,也不在睡觉,姚思安看到他头发蓬乱,脸色憔悴狂野,便稳步走向儿子,责问他为何逃席,不等这孩子回答就重重一巴掌打上脸去。拳击手的全力一掌打得迪人跌跌撞撞,倒在沙发上。他父亲再不说什么,转身走出去了。
一连几天迪人项颈既已扭伤,精神尤其痛苦,不明白挨打究竟为了什么,莫非珊瑚原原本本讲出了那事不成?两个妹妹不理他,母亲对他严厉而冷淡,连银屏都因为害怕而远远躲开他。
因为这些事,木兰到第三天才去看曼妮,也就是曾家奶奶带了李姨妈到京的那天。祖奶奶给木兰送去一份礼,捎话说要见见木兰。木兰就带上妹妹来拜谢老太太。她俩没想到曼妮已经抛开了新嫁娘的一切礼俗,像个妻子似地照应平亚了,小喜儿和雪蕊作为帮手。平亚看去有起色,曼妮心花怒放、容光焕发了整整一星期,这是她一生中最欢乐的一星期。
老奶奶从山东带来些家乡的三角粽子,有火腿猪肉和红糖豆沙两种馅。虽然端节早已过去,她还是特地做了带来,因为她知道孙子孙女爱吃,实际上全家都爱吃。平亚从小爱吃乡下的粽子,婚后第七天晚饭时他纠缠不已要吃粽子,曼妮不忍,派雪蕊去问曾太太的意思。曾太太说只能给他一口。拳头大的甜棕子曼妮给了他半只,另外半正想自己吃,不料他吃完半只以后夺去了她的半只,两人来回夺了一会,她松手了,她为他有那力气来抢东西吃而高兴,可还是求他:“平哥,最好少吃点。”他哪里肯听。
到了半夜他开始嚷肚子疼,而且越来越疼。曼妮在他床边坐了一夜,实在吓坏了。到天亮他已病危。她看到窗里透进晨熹就叫雪蕊去报告婆婆。婆婆来了,半小时以内平亚还清醒,后来突然不行了。太医来到,发现他脉搏已极为微弱。曼妮还是鼓足勇气,用嘴朝平亚鼻孔里吹气,她看到他有什么东西要咳出来,可是在喉咙口被什么堵住了,气也透不过。她弯身下去从他嘴里吸出了那块痰。要是神道也各有心肝,何至于见了此情此景还不肯救他一命。可见诸神非盲即聋,不然就是外出度假了。
正午时分平亚逝去了。
曼妮抱尸痛呼“平哥回来”,一再用嘴唇贴在他鼻孔上往里吹气。平亚的父母在头一阵悲痛之中见到新娘哀伤欲绝的绝望扎挣,都觉得比新郎之死更加凄惨。
过一会老奶奶来了,同曼妮的母亲一块强把曼妮从死者床上拉起来安放到西厢房的床上,老奶奶坐在她身边守着。木兰和莫愁也随母亲来了,这时全都看出曼妮还是多么年轻幼小的一个少女。怎奈谁也爱莫能助。
木兰心想:“好心不会有恶报,这话还对吗?”
李姨妈是帮助包粽子的。当天晚上她说曼妮给平亚带来噩运,曾家这回丧子是孙家的噩运造成的,意思说孙家注定要死绝,平亚做了孙家的女婿,所以也死掉了。桂姐听到了这番恶意中伤的活,毫不客气地责备李姨妈不该咒骂老奶奶的娘家断子绝孙。老奶奶听说后更是勃然大怒,从此李姨妈失掉了老奶奶的庇护,在曾家的地位也一落千丈。
平亚入殓以前木兰避开,没去曾家。她听说曼妮哀伤欲绝,不吃也不喝,病倒在床。到第三天,桂姐来请姚家允许木兰过去劝劝曼妮,因为别人劝说没用。
桂姐说:“昨晚她妈和我陪她一整夜,可是她不开口,问她话她也不回答。她妈同我商量,觉得非借木兰去陪她几天不可。别的事都归我们照料,我们只要木兰同她作伴。”
木兰的母亲同意了,她就与桂姐同车去曾家。桂姐在车上悄悄对她说,请她去还有个原因,就是要千万看住曼妮,不让她自寻短见。这种烈女殉夫事迹倒值得斌诗或者立牌坊,传为美谈,载入方志,可是曾家深爱曼妮,决不允许她找这么个结局。
木兰还是第一次介入丧事,不敢走近棺材,她得知曼妮住在另一个院落才敢留下过夜。
曼妮这座院落就是她来到北京后木兰来看她的地方。这十一二天里发生了多少事啊!木兰感到曼妮是某种未知力量的牺牲品,上了某人或者某物的当——她不知道是谁或者是什么,这玩意儿难道就会嘲弄人吗?木兰不明白。
她看到曼妮睡着了,她母亲守着她,也是困倦万分,就让她去休息。木兰坐下来看守这青春丧偶的新娘,忽然悟到一件事:曼妮住进这间房的那个下午做的那个梦一下子如同光天化日之下的事情那样明白了。观音瓷像还在那里,泛出深不可测的慈样笑容,这位大士之受人爱戴是因为她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自在菩萨。木兰省悟到,曼妮梦中见到的停放了许多棺材的漆黑走廊和搁在沟上让她走过的棺材盖就象征平亚的丧事和对他的哀悼。可是过了桥便是永明宫,曼妮可以宁静度日。有死便有来生,她能让曼妮明白这点吗?
木兰双手捧起观音瓷像摆到床前的桌上,让曼妮睁开眼来便能见到。曼妮梦见她木兰就是雪中送炭来的那个黑衣少女。
她轻声叫来小喜儿,让她去向雪蕊或者凤凰借来了一身黑衣服换上,坐在曼妮床沿。
曼妮一动木兰就说:“姐姐,我给你送炭来了。”
曼妮一睁眼就看到那尊观音像和她梦里见过的黑衣女郎。
“是你,妹妹!”她声气微弱。
木兰说:“是我,我给你雪里送炭来了。”
“我在哪儿呀,下雪了吗?”曼妮问,上下左右看遍这间房。“我怎么会在这里的?”
“你在曾家祠堂里,”木兰说。“外面正下雪。你梦见你出嫁了,是个新娘,你丈夫平亚死了,你哀恸万分。可是你看,这祠堂后面有条走廊,走廊过去是一道桥,棺材盖充当的桥那边是宫殿。平亚在那里等你。还记得吗?”
曼妮说:“妹妹,你在哄我,外面没下雪。”
恰巧这时外面下起一阵夏季的骤雨,粗大的雨点打在院子里的砖地上,乒乓作响。檐头水从铁管流下,发出高低抑扬的乐调。
小喜儿在外面嚷嚷,晾晒的衣物要拿进来,曼妮回到现实世界来了。
她喃喃地说:“不,平哥死了!”
木兰说:“我哄了你,也可以说没哄你。不是下雪,可是看,这急雨有多美。”
曼妮却听到雨声之外远处有钟鼓声。
“什么声音?就像我刚才听到的空中的乐声。”
“那边院子里和尚在念经。”木兰说。
“平哥死了,我知道的!”曼妮还是这么说。
木兰就这样异想天开地在曼妮刚睡醒的时候把梦境和现实搅在一起,使得丧偶的痛楚也减轻了好些,其实是一种梦幻般的非现实感的效用。
这种幻像使曼妮不再哀痛欲绝,也不再怨天尤人。她领悟到她注定要按众神给她定下的方式生活下去。听天由命,她就得救了。她相信命运,相信万事都是天意,相信观音大士。如今她有点相信自己是观音殿里随侍在侧的仙女,她和平亚前世里一定犯了什么过失,才遭到这种惩罚。
大家都待曼妮好。她仍然是曾家的儿媳,留在亡夫家里。因为生者与亡灵都愿意与家人同住。曼妮的心灵今生和来世都以曾家为栖息之地。
这样,在第三天下午她就能在灵前哭出声了。号啕大哭是礼俗所求于她的。桂姐和雪蕊听到她也恸哭了就去报知曾太太,现在可以放心了。大家都归功于木兰,她急中生智的巧妙有成效是她自己也万万没想到的。
曼妮又是从头上的白色发结到脚下的白鞋,一身缟素。从父丧以来她就爱上了穿孝的白色,什么颜色都没有白色那么适合她。她穿上孝服就具有一种幽灵般的美。丧事有时纯粹是社会礼俗,有时是办得铺张浪费,是对众神的反叛的表现。有时则是对逝者的情爱的自然举动,这就办得简朴而出自至诚,这一类丧事人家之爱繁文缛礼就像虔诚的和尚之爱上法事中的念经祝祷一样。曼妮居丧已非第一次了,她办过父亲和兄弟的丧事,可是平亚的丧事在她别有一种意义。这是她哀伤之至的切身之痛,她感到充满了精神上的意义。她每天在亡夫柩前放声痛哭,点亮祭桌上的蜡烛。在木兰和曾家看来,她这种每天不辍的寄托哀思的举止真有一种难以言传的优美和庄严。
曾文伯想在城南买块地做曾家墓地,因为他想他们一家总是长住北京的了。可是老奶奶反对,因为老爷子安葬在泰安的祖传坟地里,她自己也要归葬那里的。把平亚的灵柩运回山东目前还谈不到,因为曼妮还受不了长途跋涉。因此平亚的棺木就移到他院落前面一进的祠堂里留待来年春季。
同时也决定曼妮和她母亲永远住在平亚去世的那个院落里,由雪蕊和小喜儿侍候。她母亲同她睡在一屋,因为天黑以后她害怕,那尊观音瓷像就搁在她卧室的桌上。曼妮从此越来越信佛。她虽然要啥有啥,却宁可把自己的房间布置得简单朴素。她再不碰那些珠宝,只保留了银烛台和照亮她新婚之夜的那盏漂亮的洋油灯。
不久她为了超度亡夫灵魂开始吃长素并绣如来和其他佛像。她身居豪富人家,却好像已经立志修行为尼。她这座院落隔绝尘嚣,洁净而清静,院子里有开大红花的石榴树,鱼池,石凳和盆花。
这年冬天来了一个婴儿,才打破了这寺院般的气氛。
曾文伯关心延续长房后嗣的事,曾太太则暗地里要曼妮的母亲去探听曼妮是否怀上孩子。头一个月没来月经,曼妮告诉了母亲,她母亲又告诉曾太太,曾太太甘愿相信儿媳有喜在身。但曼妮对母亲说不会的,对木兰则信誓旦旦地说自己还是黄花闺女。木兰告诉她母亲,母亲转告曾太太,全家才知道希望落空了。
曾太太想到,即使撇开家族制度要求于平亚的子嗣的事不论,年轻的寡媳也难熬这漫漫长夜,尤其在第一年的寒冬。抱养一个孩子可使曼妮心思有所寄托,也免得一味沉思。于是曾太太写信给山东的本家。那里有个周岁的男孩,他母亲很愿意过继给曼妮。这孩子带到了北京,曼妮自是喜欢,抱在手里就仿佛做了母亲并且给平亚立了子嗣。
这男孩起名阿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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