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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瞬息京华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素云比谁都痛切地感到社会地位一落千丈的悲哀。她在曾家郁郁寡欢,闷闷不乐,一则因为她总觉得背后被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再则对襟亚感到失望。所以,虽然襟亚在北京的民国新政府里有个差使,她却大部分时间住在天津的娘家。她在夫家并不当家,因此每次要求去天津曾太太总是答应的。她娘家在天津开始过新的生活,她也同样。那个大商埠里摩肩接踵的人群都是无根无底的,她在这里感觉到一种新的拜金欲的引诱,新奇的现代奢侈方式使她兴奋,舞厅、戏院、汽车以及新的时尚给她带来欢乐。一切旧的观念和尺度轻而易举地废弃了,建立了一种社会成败的简单标准——谁有钱谁受尊敬,受尊敬的人必定有钱——她对此本能地具有同感。每回来到天津她就兴奋,尽可能多住些日子,回到北京相形之下就感到乏味和气闷。她对这个根据条约开辟的商埠的生活越来越习惯,也就越来越感到北京这个家不啻是个牢狱。

        牛家出事的时候,曾太太为了不使素云日子难挨,严禁婢仆议论或者提到这事。木兰也在她娘家遭祸的期间格外对她好,她催促丈夫孙亚到大狱去探望环玉,自己则陪了曾太太上素云家去。不料这些举动竟引起素云的误解,反使她恼羞成怒,只当木兰表面上关切备至,内心里却幸灾乐祸。曾家人每回走动总引起一些不愉快的细微末节,好像她们是去刺探牛家的内情。牛太太咽不下这口气,不肯认输,一直没好气。她不信显赫一时的牛家父子会从此抬不起头,永无翻身之日。她对自己,儿子环玉和她的命运仍有信心;她咬牙切齿地誓报那位御史和另外几个同她们作对的人之仇。她自信在官场上还是有点办法的。

        “算了算了!”她丈夫说。“我们能仅以身免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多谢摄政王顾念我们以前效劳的恩典。”

        牛太太答道:“呸!没想到你是个这么不中用的东西。要没有我,你还在山东当你的钱庄掌柜呢。”

        牛大人感到一败涂地,心灰意懒了。原先不可一世的架势垮掉以后,他又露出了朴实的老好人的本来面目。他不知因为心灰意懒呢还是吓破了胆或者羞于见人,一连六七天赖在床上,哼哼不已。马祖婆眼看丈夫这么不中用,一筹莫展,环玉的媳妇又只会哭,恨得痒痒的。只有女儿素云还保持几分傲气。环玉媳妇是个懦弱而相当蠢笨的女人,丈夫蹲大狱,她不知如何是好。她在家里可算争气,一个接一个生下四个孙子,名字是国章、国栋、国梁和国佑,体现了马祖婆对他们的厚望。可惜小的两个双生子还在襁褓中。

        木兰有一次登门,恰好见到马祖婆责骂环玉媳妇,做媳妇的只有搂着身旁的几个儿子低头暗泣。原来她父亲是湖北学政,在牛家钱庄里存有五万银元。事发以后三天,天津等地的牛家钱庄还在营业,他就要提取这笔巨款。马祖婆不让提,闹得伤了感情。这会儿马祖婆正在向不敢顶撞的儿媳妇出这口恶气,可怜的小媳妇答不出话来。

        牛太太对她大声咆哮:“亲家还不如路人,落井下石,天良何在?你忘了你老子每回要钱用的时候我们怎样尽量通融,如今他女婿蹲大狱,他倒逼债来了。我真没想到我儿子会有这么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丈人。”

        环玉媳妇只能说:“这是我父亲的事,同我不相干。”

        这时仆人通报,有个姓张的营造商求见牛太太。她不记得这个营造商,不知道他有什么事,可是她心里明白,这些日子登门的人不会有好事。

        那人进来了,是门房放进来的。若非这个时势,他哪能轻易登堂入室。可是如今不同了,营造商对门房许过愿,钱要到手有他一份好处,门房就自作主张让他进来了。姓张的是个普通的买卖人,穿得也很平常,如今他竟敢免去衣着装扮的麻烦就来求见原先的牛财神爷。

        牛太太对门房说:“老蔡,你怎么糊涂了,也不先问问我是否见客。”

        门房说:“太太,他说他一定要见您。”

        女主人喝道:“蠢货!他说一定要见我你就放他进来?老爷病倒在床,家里有女客。你们当下人的全是一路货,主子倒媚的时候没有一个有点义气的。”

        既然有正事要商谈,在场的曾太太和木兰同素云和环玉媳妇就避入隔壁房里去。

        牛太太转过身来问那营造商:“你有什么事?”

        张说:“我要我那笔款子。”

        “哪笔款子,不是已经给你了吗?”

        营造商态度和气然而口吻坚决,正是生意人本色。他给她看那一纸合同,说:“太太,三年前我订立了三万五千元建造方家胡同那座房屋的合同。我是给牛大人造房子,哪敢多要一个子儿?您当时付给我两万七千元,说是付清了。您有权有势的太太怎么说,我敢说半个不字?我在那笔买卖上连工带料蚀耗了七八千元。您答应我把官府盖房包给我,那笔款子我只当是孝敬牛大人了。后来,您不但没有一笔活包给我,我来了见都不让见,大耳王把活全包去了。我再不求什么官府的活,只要我那笔钱,八千块加上这三年的利息,现在该是一万两千多了。小的是买卖人,不像您家老爷做官的那样,笔头写写就有千百块钱滚进来。”

        牛太太不肯还钱。她不是辩解,而是干脆说没钱,这就是说她根本不想拿出钱来。那个营造商不客气了,嗓门越来越响,扬言要告到衙门去。里间的素云沉下了脸,曾太太深感来得不是时候,赶紧拉了木兰从另一面的走廊溜走了。后来木兰听素云说,门房答应垫出四千元了结这事。这笔款中营造商实际上只拿到三千。

        再一次去探望时,木兰又获知了一件素云甚为恼怒的事。她发现马祖婆在家里养了个私生女儿,名叫黛云,已经八岁。黛云同许多私生子一样,非常聪明,只是没有她母亲漂亮。她那丰腴的脸和肉感的嘴倒像父亲。可是她非常活泼,话多,是这一家子的机灵鬼。马祖婆对丈夫看管得很严,严禁纳妾,可是他还是有了“那种事”。她发现以后大发雷霆,逼他断绝那个外室;做丈夫的呢,顺从惯了,事已至此,也颇感羞惭,像逃学的顽童一样听从了。给了黛云的母亲三千块钱,让她去南边,永远不准重来北京,否则对她不客气。牛家正当权势鼎盛时候,黛云的母亲久已知道马祖婆的厉害,哪敢不依,被迫抛下女儿,悄悄往南边去了。可怜黛云只有六岁,如今要她叫牛太太“妈”,可是她很快便成了这种环境的叛逆了。

        袁世凯重新当权,成了民国大总统之后,牛太太以为时机已到,千方百计为丈夫谋个差使,可是全无结果。袁世凯看人很透彻,用人时洞察每个人的动机——为金钱,名声,权势还是女色——爱好什么酬劳什么。他哪能用牛似道这样声名狼藉的人来败坏新内阁的名声。因此他对替牛似道进言的那些人只是冷漠地说让他再“休养休养”吧,话倒怪中听的。牛家碰了软钉子,对新的局面也逐渐认命,遂于民国元年夏天决定移居天津的外国租界。他们在那里结识新朋友,形成新关系,脱离了那种幸灾乐祸的闲言碎语的气氛。

        素云感觉到曾家的这种气氛——因为这些情形都是意会而不是言传的。素云对婢仆的态度加剧了紧张状态。她的贴身丫鬟冷香一向离别的丫鬟远远的,因为素云不要她同旁人打成一片。一天冷香向曾太太的丫鬟凤凰寻事,凤凰也是不饶人的,说了几句刺痛人的话。冷香向少奶奶告状,素云把事情告到曾太太那里,曾太太已经听自己的丫鬟说过吵闹的起因,没有当素云的面责备凤凰,素云认为这又证明她在这个家里比人矮一头。

        所以素云老是要求回天津的娘家去。曾家上有老祖母,干练的曾太太又能使这一大家子人各守本分,素云执掌一切的本性和奢望便受到严厉的压制,于是闷闷不乐。不过,素云回娘家的时候也没有同曾家的生活一刀两断。不管古代现代,每个人的生活都不免影响周围的人,尤其是同自己有关系的人或者家人。素云的生活,她时常离开婆家,她在天津埠的所作所为以及她永无餍足的新的奢望都对襟亚有影响。同样,木兰的生活也影响到孙亚,下文还要多次叙及。

        这段时候孙亚坐在家里享福,而襟亚已经就了一个衙门里的差使。孙亚对父亲说眼下新成立的政府还没有站稳,既然变成了民国,他们便不入仕途也罢,他可以从事别的行业,也不妨再念几年书。他这个二十三岁的后生正面临选择职业这个人人都要遇到的问题。他没告诉父亲他不喜欢官场。

        他父亲自己对于民国时代也没有什么兴致。在他看来,政体一变前清官场的一切气派情调都荡然无存了。新制定的民国官员的正式礼服成何体统。他让人剪去了辫子,却认为这是虐待老人的行为,他若重入官场,岂不是也得穿上那难看得要命的,奇形怪状的长裤,在硬领上系上领带,就像他旧日的同僚现在那副模样么?他们身穿长袍,头上戴的却是西式呢帽,像个什么呀?曾文伯是个教养有素的高人雅士,我行我素,他一直戴同长袍相配的瓜皮帽。这辈子穿惯了宽舒、飘逸的中式长袍,显得悠闲庄重,他想到自己当众穿西式长裤的模样就惶惶不可终日。西洋人穿了西装长裤才健步如飞,可是那模样也实在像个苦力,毫无体面可言,可以被人称为“僵直长脚”。他也见过那些回国的年轻留学生和革命党官员,多半是南方人,走路挥动文明棍,头戴大礼帽,一口南腔北调的官话,他从心底里鄙夷他们。这帮新贵或者暴发户还要同他握手哩——手拉手,是最亲热的举动——简直不知所措。官衔也全改掉了,同原先的称谓毫不相干了,文苑中的状元、榜眼、探花、翰林、进士等等当然废弃已久,内阁总长不再叫郎中,副职也不再称侍郎。地方长官的总督、道台、府尹等也没有了。代之而起的是带有共和味道、毫不含蓄的“长”字的粗俗称呼——总长、次长、省长、县长。不错,往昔的好时光和士大夫门第都一去不复返了!前代的仕宦读书人的那份恬然自适,满腹经纶和天生威仪都不知哪儿去了。红缨水晶顶戴和加玉带的宽松海蓝色补服,方头、黑缎、白底的宽大朝靴、水烟筒,抑扬顿挫的笑声,手捻长髯的优雅姿态,谈笑风生中的妙语连珠和引经据典,彬彬有礼的委婉用语,意味无穷的微妙遁辞,舒徐而抑扬有致的京腔,也全不知哪儿去了。取代学养有素的官宦人家的是粗野无文的年轻一代。

        一名自称什么官的归国留学生登门拜访他,谈话中毫无礼貌地老是伸出食指指他。这一批当官的竟连京腔都不会说,在这点上广东籍革命党人尤其罪孽深重,孙中山先生也把“人”念作“银”。据说,南京的临时政府里有个归国留学生在会上发言老是在中国话里夹了许多英文词如but,so long as,democracy等,不懂英文的人听来怪不顺耳。曾文伯倒很相信这话,因为他有一次在宴席上听到过一个青年人说了这样两句话:“But,you see,您这话不对,but possible。On t of vieially同您的一样。”两句话的意思本是:“但是,您瞧,您这话不对,但有可能。另一方面,他的意见实际上同您的一样。”因为他夹了许多英文词,所以曾文伯只听懂中文部分,不通中文的外国人只懂英文部分,其馀的在他们各人听来都似乎是瓦拉瓦拉了。

        因此,曾文伯姚思安两位先生见面时对政局总是避而不谈。时局变化多端,姚思安遐想联翩,而曾文伯不为所动,依然故我。他还是个原封不动的朝廷命官,惶恐不安,与时代脱节,然而目空一切。木兰看准了他进棺材也非身穿补服头加顶戴落葬不可。

        他自己既已退出官场,誓不屈从,也就不勉强孙亚走上仕途。然而他疑心孙亚之绝意仕进同木兰有关。实际上是孙亚自己不热心此道。他幼时在父亲衙门里目睹过小吏的生涯。外省的人只要听到官衙便以为有多么荣耀威风,他眼里的官僚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他父亲如果还在官场,他也不免进入,一帆风顺,青云直上;但是他也决不会以为当官有多么荣耀。没有饭碗时拼命夺一个,夺得之后又拼命保住这饭碗,这是多么凄惨的事——全在那种尔虞我诈,逆来顺受,多少有点不知羞耻的污秽气氛里。

        有天晚上他对钦佩之至的木兰说:“妹妹,你知道官场对我是不合适的。许多事情我都不合适,而宦海尤其不合适。我不会拍马逢迎。你真该看看那班司长毕恭毕敬站在爸爸书案前那模样,屏住气息足足五分钟爸爸才抬头看他,他那模样和说起话来都像个耗子。不知道的人以为做个司长,大小是个京官,有多光彩。一到外面,他摆出威风凛凛的架子,下属怕他。可是我,你听我这话:对下属越是严厉威风的官,在上司面前越加像耗子一样卑躬屈膝,无一例外,这就是拍马逢迎之徒仕进的法道。”

        木兰忍不住了:“我明白。一个人置身官场之外就像二九年华的大姑娘,一进入宫场就变成拖儿带女的小媳妇了。”

        这个比喻把孙亚逗笑了。“妹妹,也不全是这样。二嫂没孩子,你有,可是你身上收拾得哪点不如她?”

        木兰答道:“那当然得看人。可是给孩子喂奶的到底不能穿绸缎,全靠锦罗得力了。可是光看女子赴宴时的穿着难说她整洁不整洁。锦罗对我说过,素云的丫环告诉过她,她那位少奶奶内衣裤至少一星期才换。女子的这些事只有丈夫和贴身丫环知道。”

        “这正像我刚才对你说的司长一样。男子摆官架子就像女子穿上赴宴盛装一样——只要不去看盛装里面是什么。所以我不愿意进入官场。我不会低三下四,摇尾乞怜,讨好逢迎。”

        木兰沉吟片刻才说:“我也觉得你不会讨好人,可是你干什么好呢?”

        孙亚答道:“我干得了什么?这实在是人人都有的问题。北京有成千上万人在谋事。全都干不了什么,因此全都想做官。你知道我讨厌当官。我天天坐在衙门里聊闲天,看报,喝茶,批几件公事,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谁都是这态度。要是爸爸还做官,我会晋升。若只凭我自己,我大不了一辈子当到司长,一辈子向别人磕头才保得住差使。我怕的就是那份麻烦。非份之想,权势显赫,踌躇满意——都同我无缘。唉,妹妹,我只怕你嫁了个没有志气的丈夫了。”

        木兰叹道:“我想我们也不至于饿肚子。如果你觉得这样,我不怪你。我看出你讨厌这一套。那就避开官场,洁身自好。我爸爸常说:‘立得正便不会做邪事。’外表绫罗绸缎而内衣很脏远不如内衣勤换而外面布衣。”

        布衣意指隐士生活。木兰停了一会,突然又说:“三哥,我提个问题,你要直率回答我。”木兰有时还称丈夫做“三哥”,这个带点玩笑意味的称呼会使两人联想起甜美的青梅竹马时期。

        “怎么说?”

        “要是有一天咱们像牛家一样穷了,你在乎吗?”

        “怎么会呢?”

        “谁也说不准。我不是说我们要穷,可是世事不由人的,你在乎吗?”

        “只要你我恩爱相处我就不在乎。你老是想入非非!”他说。

        木兰说:“我想大概是我父亲的缘故。他每次说要出家当道士我就害怕,后来也就听惯了。但这事有可能。我出门看到西直门外的船夫时老想我也要到他们中间去。我们也办这么一条船吧。想想,曾家少爷当了船老大,而我,姚家的小姐,成了船娘,那会怎样!我这双天足撑船是够大的!我给你洗衣做饭,我菜做得可好哩!”

        孙亚说:“你想到哪儿去啦。”他放声大笑,外间的锦罗便进来问:“你笑什么?”

        木兰对贴身丫环说:“我告诉他,有朝一日我们没钱了,他就去当船老大,我当船娘。那时候,锦罗,你早已嫁人,儿女生下七八个了。来了老朋友,我就上你们家去借只鸡来杀了下酒,你觉得怎样?”

        “少奶奶,您真会说笑话。”锦罗说。“你不穷的时候说说穷了怎样,当然是好玩的。”

        孙亚说明:“她说这话是因为她要我当官,我说我当不了。”

        木兰说:“不对。我是问你是不是真的不肯做官。”

        孙亚说:“我告诉你我要什么。我是想‘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

        锦罗说:“少爷知道日子怎么过得好。”

        “怎奈天下没有这等好事,”木兰说,“问题是你要腰缠十万贯住家在扬州呢还是要骑鹤,要骑鹤就上不了扬州,两者不能兼得。我说,还是当船老大吧。”木兰吟了一首她喜欢的诗:

        孙亚说:“妹妹,我跟你过下去,也要变成诗人了。我喜欢你那天念给我听的邓青阳的诗。”

        “哪一首?”木兰问。

        孙亚念出这一首:

        “你真的喜欢这首吗?”木兰问他。“那你还是骑鹤,别上扬州了。我们可以一块儿遍历名山大川,多快活。现在有父母在堂,我们走不开。可是总有一天能走成的,是不?”

        她那份高兴劲逗得孙亚也起劲了。他说:“听起来倒很有诗意,可是谁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实现这份心愿呢?”

        木兰笑了。“说说梦想又有何妨。要是我们的梦想实现不了,你当不成渔翁,有朝一日倒飞黄腾达,当了内阁总长或者驻外使节,我也成了总长或者大使夫人,想起年轻时的这种傻念头就会付之一笑了。”

        孙亚说:“你真是异想天开,今后就叫你异想夫人吧。”

        “那我就叫你胖子吧。”木兰说。

        木兰所谓只有将来她才能自由自在地同丈夫双双外出游历的那种乐趣现在也不是享受不到。那种游历指的是路远的名山如陕西华山、安徽黄山、河南嵩山、四川峨嵋山,以及南方那些富庶的名城如苏州、扬州和杭州。那是她今后的心愿,只是个朦胧的打算。然而她身居北京,北京的天然美景她何处没到过,生活享受她哪一样不曾轮着,日子过得真可说是应有尽有了。

        曾文伯和曾太太没多久就察觉了木兰的缺点,不妨说是两种毛病,都是一个少妇太爱外出之故。一是她喜欢和孙亚出去吃小馆子,再则是逛公园,跑郊外。她同曼妮恰恰相反,曼妮肯呆在家里,而且多半在她自己安静的小院里。而且,木兰在这方面大有带坏曼妮之势,这使曾文伯真的恼怒她了。

        现在看到的木兰真使孙亚莫名其妙,她随季节变化。真是个异想夫人。她看似有心要让人在她身上看出季节,严冬她安详,开春情懒,炎夏悠闲,金秋起劲。连她的发式也时时不同,她就爱变换花样。冬季里,雪后的午前她穿一身碧蓝的衣裳,花瓶里插的不是鲜红的浆果就是野桃枝或者腊梅。开春以后,尤其是垂柳刚抽出翠绿色嫩芽的四月末或者法源寺的紫丁香开得正盛的五月天,她迟迟起身,头发松松地披散在肩头,有时拖鞋都不换就去照料院子里的芍药花。盛夏她尽情享用自己的庭院,那是专为暑期设计的,比其馀各房的院子都来得开阔宽敞,随处都有石凳和鼓状的瓷质坐墩。西边有葡萄架,棚架下面的石桌上刻有棋盘,夏日的清晨那几个老妈子打扫房间的时候或者向晚时分她往往同锦罗或者丈夫在桌上下棋。有时她一本小说在手,便躺在藤躺椅上消遣。在秋高气爽的北京的十月间,木兰难得呆在家里。有一回她同孙亚去西山的别墅,望见远山上的柿子树红成一片,前面塘里农人的鸭群在戏水,不觉滚下了泪珠。孙亚还是头一次看到她垂泪,她感到难为情,想改掉这个老毛病,可是办不到。

        民国元年的秋季木兰游兴甚豪。这时她已是出阁三年的少妇了,可以同丈夫四处游玩,这份自由自在是做闺阁小姐时不曾享受过的。而且,已是民国了,宫里的御花园,三海和各大殿堂一处处向民众开放。他俩多次去观光三海,囚禁过光绪皇帝的瀛台也没放过。紫禁城西南角的社稷坛改建为中央公园,坛的四周都是参天古柏。每到下午木兰往往带了锦罗同丈夫到面对筒子河,游人罕至的公园后部去,乐趣无穷。至于家里其他人则自然去原先是皇家禁苑的更加重要的地方如南海与太和殿等处,曼妮总是被家人硬拖去的。在太和殿周围的汉白玉台座和可容一万二千人的殿前广场上走一圈就够累倒曼妮的了。她还保持在大庭广众中间十分害羞而又端庄凝重,难得抬眼看看四周的习惯。曼妮是体力不支,木兰则是为眼前的这些建筑所表现的雄伟壮观的帝王气象感叹不已!

        曾文伯忍不住要说他不赞成这样的游玩。六月里有一天清早木兰和丈夫没吃早点就到离家不远的景山西边的筒子河去领略那带露珠的荷叶的芳香。她还带了一个玻璃瓶来采集露珠去泡茶。她从河岸上扑出身子去采,差点没翻到河里,幸亏孙亚一把抓住。那个芬芳的夏日清晨她那兴高彩烈的兴致也感染了孙亚。不料回到家里她就听锦罗说曾文伯从门房那里听到他们出去的事,直嘟囔“少奶奶真是疯疯颠颠,大清早往外跑。”木兰听到这话来不及放下那瓶露水,赶紧拽住孙亚去见公公。

        “早安,爸爸。”木兰说。

        曾文伯正在看报,头也不抬。木兰便转向曾太太说:“妈,我们去筒子河收集荷叶上的露珠了。留着泡茶。”

        曾太太说:“我正琢磨你们俩一大早出门干吗去了呢。”

        曾文伯抬头了:“你们何必自己去呢?差个下人去不就得了。”

        孙亚解释道:“我们也是想去看看荷花的。”

        木兰什么都不敢说了。

        曾文伯说:“咱自己家里不是有一盆盆荷花吗?还不够你们看的?”

        “可是筒子河有几里长的荷花。美极了,一片芳香。”木兰忍不住又说。

        做公公的说:“哼,美,香!你们说来是诗情画意,是不是?可是做少奶奶的不该多往外面跑。一早一晚让人看见一个少奶奶抛头露面的,像什么样子呢?”

        曾文伯明白收集露水来泡茶是读书人的雅兴。听到说他俩外出是为这个也就不便说是木兰的什么过失。他知道木兰雅爱诗词歌赋,可是总觉得这些对女子不适宜。诗词歌赋少不了同男女私情有关,女子有了私情一定堕落。他差点没说有家教的女子是不该吟风弄月的。青楼歌伎可以,良家妇女便不行。

        曾太太宽容些。“孩子们年轻不懂事,”她说,“木兰喜欢这些玩意儿。既然有小三同去,也就算了。”

        曾文伯说:“木兰,孙亚,你们年轻人干这些傻事我不在意,就是下午偶尔去中央公园一趟也无妨。可是你们总知道,中央公园那地方是新派的男女学生和三教九流的后生都去闲逛的地方。别忘了你们大嫂是居孀的,最不适宜去那些地方。要没有妈妈和奶奶同去你们可别带她去。你们自己也决不能把逛公园这类事看做家常便饭。我们自己家里不是有花园吗,也该知足了。”

        不错,在当时,木兰或许可以称为轻挑的女子,就这一点而言,她够不上贤德的媳妇。

        那天早上曾文伯的口吻是有理而并不疾言厉色的,事情就过去了。木兰缩短了每天下午外出踱步的时间,为庇护自己,老要拉婆婆一块儿去。有个星期天下午连曾文伯也带上桂姐和曾太太以及全家人去闲步街头了。他口口声声是陪伴老太太外出,仿佛是在尽孝道,讨老人家欢心。其实,他多半也认为全家人坐在年代久远的松柏树下品茗,闲眺对岸宫墙里面的琉璃瓦殿顶是赏心乐事,可是他决不肯明言这是一种乐趣。

        木兰屡次要曼妮也去,可是她不肯。木兰和孙亚只好自己去了。回来她对曼妮说得可热闹:“下回你一定得去。我去对妈说。”

        可是曼妮总是说:“免了吧,我愿意呆在家里,我的处境跟你不同,兰妹。”

        一天晚上,木兰和孙亚带了曼妮和小阿萱在前门外的馆子里吃了饭,又去瞧电影,曾文伯终于大发雷霆了。曼妮是头一回瞧电影,此后再也没进过电影院,因为曾文伯认为电影是诲淫诲盗的。他们原来并非专去看电影的,所以同曾太太说在外面吃过晚饭就回府。

        说到诲淫诲盗,京戏比起电影来也并不逊色。阖第女眷有时老去听戏,当时这倒是认可的习俗,电影可是另一回事。因为电影里有一丝不挂的女人,或者说观众看起来是光身子的,电影里也有男女亲嘴,在戏台上就决没有。电影上还有男男女女搂搂抱抱转圈,叫什么“跳舞”的,戏台上的男女角色固然有眉目传情,打情骂俏的事,但那都是暗地里的,充其量也不过是搔首弄姿,眉来眼去而已。他们决不会紧抱在一起,转个没完,让观众看得清清楚楚那些女子露在外面的背脊。对这样的电影,曾文伯表面上视之如洪水猛兽,内心里却是窃喜的。离王府井大街不远处新建了一家电影院,全家不知电影院是怎么回事,去看过一次。可是那回曼妮正好病了,没有去。

        电影里的夜总会场面有跳舞和表演,有个近镜头是一个叫范伦铁诺的男明星亲一个姑娘的嘴大约十秒钟之久。

        桂姐不由得吃吃地笑出声来,曾太太坐在那里也觉得有趣;曼妮的母亲则在熄灭了灯亮的电影院里羞红了脸。

        老太太看得可高兴,说:“真了不起!他们怎么画得这么像!那个抽起烟来就像鼻孔里真的冒出烟来似的。”

        木兰着迷的是外国女子好像都是只穿亵衣的。曾文伯则认为她们的大腿很美,可是断言少男少女不该看。

        这以后他几次带桂姐去看电影。他从不让两个女儿爱莲和丽莲去看,可是也从没有明确禁止曼妮去。

        那时是默片时代,放映过程中允许说话,这是中国戏园子观众最够瞧的习惯。茶房上茶,一声“嗨”,横空抛过一把绞干了的热毛巾,另一头的茶房干净利落地接住,如同在灯火通明的场合一样。因而有时便会看到一把绞干了的毛巾的黑影扫过幕布。所以电影院里说话并不惹人讨厌,正如在西式宴席上可以同邻座聊个没完,因为人人都在聊天。为了让人听清,嗓门总是越提越高。

        有一次放电影时,幕布上映出一位外出应酬的女士绊倒在自己身上的晚礼服上,一位老先生站起来高声对观众嚷嚷:“看这些西洋女子!上身该遮着点,却什么都不穿,下身没有玩意儿,倒要遮得严实。上不穿袄,下不穿裤!”引起哄堂大笑,后座一位西洋人用英语大喊“安静!”没想到这位老先生不仅听得懂,反而转过身来用纯正的英语把刚才的话重说一遍。洋人吃了一惊,也被老人的妙语逗得笑了起来。后来北京的外国人才知道这位老学究叫辜鸿铭,提到他便很尊敬而且仰慕。这就使他更加起劲地讥讽西洋文明了。他留学爱丁堡大学,回国以后变得越来越古怪。他以留长辫、穿长袍为荣,以这种穿着打扮使火车里饭店里遇上的不知实情的洋人吓一跳。那些洋人往往用各国语言说中国的坏话,可是不管英语、德语或法语,辜鸿铭都能用来回敬他们。但不知怎么辜鸿铭又爱看外国电影,爱吃西菜。也不能说他是装腔作势,因为他对自己的信念的十分坚定。即使是装腔作势,北京的外国人也因为他才思敏捷而原谅他。木兰后来由诗人巴固介绍而认识了他。

        那天晚上木兰、孙亚和曼妮在馆子里美美地吃了一顿沙锅鱼头和刚上市的鲜嫩豆角。孙亚只要吃一顿好饭,几杯下肚就会来劲。木兰早已知道他是个讲究饮食,贪图享受的人。他红光满面,喜气洋洋,脸上发烧。这样的时候他不断清嗓子,痰也吐得多了。

        他说:“我们去看场电影吧?”

        曼妮说:“我还是不去好。”

        木兰说:“爸爸不赞成的。”

        孙亚说:“我作主。这玩意儿不能错过,太奥妙了。”

        曼妮说:“电影是怎么回事,我可没见过。”

        孙亚说:“在幕布上做出来,像张画。可是会动,是活的。走吧!”

        他们几个这就去了。那片子全无害处,里面有个丑角叫查理·卓别麟,拿一根手杖,穿条宽腿裤子,脚蹬破皮鞋,滑稽已极。曼妮生平从没有这么开怀大笑过。

        不料曾文伯和曾太太早已在等他们了,等不到就着急;他们十一点半才进门,曾太太没好气地问道:“你们上哪儿去了?”

        孙亚说:“我们上戏园子去了。”

        曼妮天真地说:“我们看电影了。”

        “什么!”曾文伯大吼一声,“这全是你的事,木兰!那天我怎么对你说来着!电影是守寡的人看得的么?”

        孙亚说明道:“是我的主意,带了嫂子去的。”

        “行了,”曾文伯说,“曼妮,只要你现在明白你错了,我就不怪你,可是我不准你再去。至于你,木兰,你明知道电影是怎么回事,却还要带她去。她不像你,她是孀妇。别再拉她出去搅乱她的心了,可以去的地方多着呢。”

        “爸爸,我错了。”木兰说,简直要哭了,可是流不出泪。她公公对她从来没有这么疾言厉色过。

        孙亚还有话说:“是我的不是。是一张滑稽片子,我们以为不碍事的。卓别麟的片子。”

        做公公的稍稍宽心了些。他自己也爱看卓别麟片,想到那个滑稽影星怒气便消了些,可是不肯笑,只说了声“嗯!”

        木兰和孙亚回自己房去。木兰说:“是我错了。我应该懂事些。不过我觉得她至少应瞧一次。”

        孙亚说:“全怪我,可是爸爸不信。但我们该让他明白,时势变了,我们不能这么圈住嫂子。这么防范她算怎么回事?”

        木兰说:“这话你可以对爸爸说。我怎么说呢。”

        木兰扫兴的是,第二天早晨曼妮也过来怪她不该带自己去。

        木兰问她:“这对你有什么害处?”

        曼妮答道:“没有害处。我高兴的是到底自己看过电影了。可是我们要听话,我真的不在意。只要不去想也不去看电影,日子过得同样轻松。母亲说过,电影里有些欠妥的地方,她同爸爸的意见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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