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天,木兰和孙亚、曼妮、桂姐、丽莲来看红玉的母亲,她已哭成泪人一般。他们劝慰她说,红玉也享过福,父母的心也可稍感欣慰了。怎么说她的病也的确难治,一切全是天意。她对阿非的爱和她的绝命书谁也不曾提到。女眷们难免说到她的种种长处和她的久病,说得越多,哭得也越伤心。所以木兰来到莫愁的院落时两眼还是红的。
木兰说:“昨天一定有点什么事。她来到席上时已经下决心了,你们该记得她进来时那神气。”
莫愁说:“阿非说同她分手时她很高兴。”
立夫说:“因为她知道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面。我倒要去问问阿非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环儿说:“我想起了,吃饭以前,那位美国小姐和阿非和我在阿非的院落里聊天。那时你已经走了,我们出来的时候我想起好像见到有个人躲在假山里面,也许听到了我们的谈话,大概是红玉。”
立夫问:“你们谈些什么?”
“素丹的订婚。我们谈到她有肺结核,阿非说巴固要同她结婚是因为怜悯。四姐说不定听到了,还以为阿非是说她。”
其他人沉默无语,陷入沉思。后来莫愁才说:“你们可注意到,她来到席上时精神已经错乱了。她含笑盯住阿非的样子好像旁边完全没有我们一样。多么不幸的巧合!我看,四妹的死有几重原因,半由天,半由人。第一,因为恰巧素丹刚订婚,而她也患肺结核;第二,她长到这么大,所见所闻中缠绵悱恻的男女情史实在太多了;第三,因为她相信杭州的那位月下老人!”
这时已经得到消息的华大嫂赶到了,她也不胜惊骇。
立夫问道:“她所谓的‘按月下老人签文行事’是什么意思?”
木兰想了会儿才说:“这是个问题。我不敢说她的用意。”
华大嫂不知所说的杭州的签文是怎么回事,旁人就告诉她红玉和丽莲在西湖抽到的签条。
木兰说:“月下老人不过是个有趣的神话,没想到她会那么当真。命运这玩意儿不能说其有,也不能说其无。她相信,就在她身上应验……造成了她的死。但也没有那么容易。我不妨当大家面说她是真爱阿非的,她不惜一死来使他幸福。她最后的遗愿也是祝他婚姻幸福。”
丽莲说:“依我说,她死在那些和尚手里。她读了签文以后当天下午就情绪抑郁,你相信那些和尚就由他们摆布了。”
丽莲的口气里仍然有一种对她死去的情敌的醋劲。她对阿非即将同红玉订亲的事已经认了,可是仍不喜欢她。曾文伯已经提过给她订亲的事,只是她同许多新派女郎一样回绝了,还逼迫母亲桂姐不要把她许配人家。这就不免使曾文伯生气了。
木兰看过那签条“芬芳过后总成空”,认为指的不是暗香就是宝芬,而且多半是宝芬,因为暗香比阿非大了几岁。如今预言已经应验,不过签文没有说到红玉“空”出以后由谁来补缺,具体地说是谁会嫁给阿非。因此红玉的遗愿“按月下老人签文行事”的阐释可以因人而异。宝芬这个还摸不透的身影便经常盘桓在木兰脑际了,不过在丽莲面前她不好说什么,却带讯给阿非说大伙儿想见见他。
阿非来了,看去像个鬼,或者说鬼魂附了身的人。他连桂姐和别的来客都没有顾得上问候。那些女眷也都同情他。桂姐说:“人死不能复生,别太哀伤了。”
木兰问:“爸爸在干什么?”
“他和舅舅舅妈都在暗香斋,给她穿衣。”
阿非突然起身去到前院,见甜姐儿边哭边收集给红玉入殓的衣物。
阿非说:“我来问你,她怎么死的?”
甜姐儿抬头看看,又恼怒又哀伤。
她答道:“我怎么知道?”
“你是知道的。我四妹是怎么死的?”
“你不能看她留下的信吗?”甜姐儿答道,不停地检点衣物。他站着注视这个倔犟的丫环,在许多方面都像死去的小姐。等到她两臂满抱小姐的衣物又要去暗香斋时,他拦住了她,说:“甜姐儿,我的心已经碎了,可怜可怜我吧。我只想知道她怎么会去寻短见的?”
甜姐儿转过身来,用怜悯的语气说:“你们爷们也真是怪物,一个姑娘爱上一个男的时,他却逼她去死,现在又来哭她。这顶什么用?死人能够复生吗?”
他嚷道:“甜姐儿,你这话可冤枉人了,我已经肠断了,头脑也乱糟糟的。究竟怎么回事?该不是我的过错吧?”
甜姐儿倒竖眉毛说:“你俩要好时,彼此相亲相爱。然后你又使她日夜泪流不停。那天她回来就烧掉诗稿,我知道她活不长了。我看她好像前世欠你一笔眼泪债。现在欠债已还,她的眼泪也干了,你还想怎样?”
“我不知道她烧了诗稿!为什么?”
甜姐儿看到他这么一副可怜相,怒气稍稍平了点,就说:“她祝你婚姻幸福。这还不明白她是为你死的么?”
阿非倒在红玉的床上放声大哭,甜姐儿顾自走了。
还是木兰和桂姐过来一齐从红玉的床上把阿非拉了起来带到莫愁的院落里休息。
他说:“我害死她的,我害死她的。”
立夫把环儿推想的红玉自杀的原因告诉了他。看来是合情合理的。可阿非仍是痴痴呆呆地坐着,神思昏乱,也无从思索。
华大嫂提出去看看姚太太,桂姐和木兰去了,这是正规的礼教。姚太太躺在床上一脸皱纹,有种惊骇的表情,看去病势沉重。宝芬静坐一旁。
宝芬说:“昨晚她根本没睡。半夜里她要起来到菩萨面前去念经,一坐几个钟点,不肯再上床。”
姚太太病情大变。她既然说不出话,谁也不明白她心里的事。可是她听力完全可以,谁有话对她讲要一样样猜她的心思直到她点头。她要是竖起三个指头,宝芬就要问她是三个,三十,三百还是三块大洋。宝芬能够很快地猜到她的心思,这就又好办多了。有时她觉得好了些,就要宝芬念书给她听,但念的尽是佛经里的报应,命运或者秘方治病的故事。这一类佛教小本本多得很,都是劝人信佛,戒杀生,讲什么“佛法灵验”的,都是虔诚的佛门居士私人所发的。她尤其喜欢目莲救母的故事,多年前在杭州看过这出戏的。
红玉之死使她起了变化。她好像恐俱异常,夜不成寐,体质迅即更加衰弱了。红玉是闺阁小姐,所以法事只做三七二十一天。而姚太太听到钟、鼓和铙钹的声音就好像暗自感到恐惧。不过她还是愿意尼姑到她院子里去念经。
迪人和银屏的儿子博亚是一向不让进这个院子的,可是照料他的珊瑚现在经常在姚太太房里。九岁的男孩博亚个儿算得高的。有一天他来找珊瑚,恰好让他奶奶见到了,她突然掩面尖叫起来,全身冷汗淋漓。
谁也没想到的,姚太太竟然哀叹起来,清清楚楚地说出:“你是来索取我这条命的!”
珊瑚赶紧让孩子走出去。他去了,委屈而且不知为了什么。
宝芬喊道:“太太说话了。”惊骇之下发生的这件事来得突然,珊瑚和莫愁全没想到老母亲又能说话了。她俩走近床边,听到她喃喃地说:“可怜可怜我吧。我受不了啦。”
莫愁高兴得流出泪水,说:“妈,您好啦,会说话啦!”
姚太太说:“什么?”
“您会说话啦。”
走出门去的博亚还在外面听,他又向房里窥视,问珊瑚道:“奶奶好了吗?”
姚太太对博亚的来到有种不祥的感觉,不等珊瑚答话就说:“快叫他走卫他是来索我命的!”
珊瑚一声喝,孩子赶紧溜走了。
姚太太突然会说话了,合府上下惊喜之情竟一时盖过了红玉的丧事。但这不过是回光返照。木兰在电话里获知这个消息,马上赶了过来,只见姚思安和珊瑚都在姚太太房里。
姚太太说:“不相干的,我的日子快到头了。你们最好准备一下我的后事,在庙里给我多烧几柱香,保佑我平安到达极乐世界。”
木兰说:“您想哪儿去啦?全是您梦里的胡想。”
“不是梦,千真万确的。我知道。银屏的阴魂告诉过我,家里再死一个人以后就轮到我了。现在红玉不是死了吗?就该我了。”
木兰说:“爸爸,四妹死在和尚手里还不够吗?我们怎能让妈也受这个罪?”
姚思安只说:“也得她相信我们呀。”
随后几天里姚太太的状况迅速恶化了,阿非由于疲劳和哀伤也病倒了。他听从垂危的母亲的吩咐,搬到她院落的外间来住,由宝芬侍候。他病情好转后还住在那里,时常进屋来。因此在母亲最后几天里他和宝芬是不离开跟前的。
老太太病危使得宝芬离不开,因而许久不能回家。她父亲到古玩店去过,得知姚家出事的原委。一天她家里来了个人到园子里,要见宝芬。
阿非说:“请他进来,我还没见过你家的人呢。”
宝芬说:“他不过是个下人。”
阿非说:“原来你们家也有仆人!我知道你是好人家出身。”
宝芬窘了,无话可说,出去看家里派来的人。她回来时说,家里有重要的事,她母亲要见到她。
阿非说:“我们派车送你去。”
“不要,那不行。别的仆人会怎么说呢?我去两小时就回来。”
宝芬回到家里,见到父母和叔叔。
她父亲,一个中年的旗人绅士,说:“你进那园子已经三四个月了,消息怎样?”
宝芬说:“还没有,爸爸。我还没能着手。”
“为什么?”
“我得日夜侍奉太太。这几天她的内侄女刚死,太太自己也病重。哪儿顾得上那事。”
“你真察看过那地方没有?”
“有一次晚饭过后我去了,让少爷瞧见,我用别的话搪塞过去,后来就不敢再上屋外去了。”
她父亲说:“可千万不能坏了事。让人生疑的举动一点也不能有。那少爷起疑心了吗?”
“我想没有。阿非是个乐天的孩子。他问我干什么,我说我在找丢了的东西,他要帮我找,我请他走开。”
“阿非是谁?”
“就是少爷。”
“你怎么叫他名字?”
“他要我这么叫的。他说分什么主仆是可笑的。他说……”宝芬煞住,脸红了起来。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脸红,为什么谈阿非比谈这个家里其他人要多。但她已经意识到自己谈得太多了。
她爸爸说:“不急。可得小心行事。你知道这是咱们家的一笔财产。”
宝芬皱了皱眉说:“爸爸,您给我这差使实在太难办了。我怕……要不是为了双亲大人,我决不会干的。”
突然间她双手掩面哭道:“我干不了!我干不了!他们待咱们这么好,我们倒像做贼!”
宝芬的父母非常疼爱这个独生女儿。但她父亲还是说:“事情并不像你说的那样。那笔财宝不是他们的。他们买去了园子,可没买去埋在地下的财宝,不然咱家就不会派你去了。那些财宝的价值也许抵得上那座园子哩。”
这里要交代几句。宝芬的祖先是当初从顺治入关的八旗军将官,因战功赏赐世袭爵位。乾隆中叶袭爵期满,但家族依然兴旺发达,代代都有大官。清室中衰以后,他们认为过惯了的豪侈生活必须维持,于是家产迅速耗尽。辛亥鼎革宝芬才十一岁,早熟的她在长大成人过程中完全知道家道日益中落,他们仍然雇得起一帮仆人,可是好不容易才保持了表面排场,正所谓外强中干,宝芬都一清二楚。
宝芬的父亲曾在华大嫂的铺子里买到一批旧稿,是华大嫂收购这座园林原先的主人,一位男爵的古玩时一块买进的。宝芬的父亲改用了汉姓童,是个学者,对满族系谱很感兴趣,可是又买不起古玩和珍宝,只花两块大洋买来了这批稿本,其中颇有些古怪的卷帙,有诗稿和游记,都是从未刊行的。一天夜里他翻阅旧稿,发现男爵的爷爷的一册陈年日记,有一则是记载英法联军对北京的掳掠,特别是咸丰九年焚毁圆明园及其搜罗丰富的藏书楼的情形的。北京遭受掳掠期间大批财宝被埋藏起来,老爵爷记述了家里财宝在园中各处埋藏的地点。爵爷显然不久就死去,或者带领全家逃离,一去不返,因为各条记载都中断了。许多起这样秘密埋下的财宝那些亲属都从未听说过,后来也就忘掉了。园子是老爵爷家门兴旺和圣上恩宠的鼎盛时期建造的,此后没几年便有财宝埋下,可想而知一定价值连城。有几座满族王公的园林被人买去改建时已经发掘出埋下的财宝。
宝芬听父亲说姚家买下了这座园子,可是并未买下地下的财宝时便说:“不过,爸爸,园子如今是他们的了,反正已不是咱们的了。”
这时她叔叔开口了:“宝芬,我们要你做的就是帮助查证那地点。其馀的就是我们的事了。”
宝芬的母亲说:“现在先别管那个,我只盼你的活不太累人。你哪儿干过那些活呀。”
女儿说:“活倒没什么,请放心,那一家子可都是好人,您该见见他们家那几位小姐。”
“我听华大嫂说这个红玉是许给小少爷的。”
宝芬迟迟疑疑的说:“是,我听说过的。”
“她干吗要投水自尽?”
“不知道。”
宝芬这就辞别家里,很快回到姚府花园。
红玉出殡以后姚太太的病情很快恶化,大家都认为她没几天可拖了。奇怪的是,她又能说话之后,只会讲她家乡话了,宝芬听不大懂,因而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能干着急。她也开始陷入回忆状态,说到她娘家和当年的杭州。阿非爱听这些事情,他也懂杭州话,便常把含糊之处解释给宝芬听。于是,忧伤之中也不时感受到青春的欢愉。甜姐儿现在侍候红玉的母亲,经过好些日子终于同阿非和解了。这是莫愁和环儿劝说和解释的结果。她们说,红玉是无意中听到阿非和那位美国小姐的谈话,产生误解,这才寻短见的。
一天,卧床的姚太太注视阿非和宝芬在一块,突然间那丫鬟:“你父母把你许配人家了吗?”
宝芬低下头说:“没有。”
姚太太说:“我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几天可呆了。最后这几天里是你在侍侯我。你知道,大家说我恨银屏,干涉儿子娶一个丫鬟的事。我不是这样的,现在我有心让他们看看。”
宝芬满脸通红,一言不发。
姚太太说:“别难为情。姻缘是老天决定的。我看你们俩被命运牵到一块,相处得不错。告诉我你家的状况。”
宝芬只说:“咱是穷人家。”就不说了。
这一番话使这一对少男少女意识到了一种他们自己本来不肯承认的关系。宝芬从这时起对阿非有点害臊,不再随意谈笑了。少爷和丫鬟之间那种不经心的无拘无束也不见了。她也不让阿非再帮她干那些杂活。另一方面,她对阿非说话时那份柔情又是掩饰不了的。别的几个女仆注意到宝芬比原先注重衣饰了。阿非不再拿她当婢女,不让她侍候自己了。这一切全是宝芬推让不了的。阿非不知不觉地拿红玉的缺点来同宝芬对比——例如,宝芬从不同他吵嘴,体质又是非常强健——然后又突然产生一种犯罪感——不该这么无情无义地想他已故的心上人。
宝芬心里有几重情绪反复起伏不定。首先是自己不曾认真考虑过父母派她到这家里来的使命,完全抛在脑后了。更要紧的恋爱中的少女的那份高傲使她在情人面前自然而然摆出的矜持,这使她愿意暗地里把自己家里的情况透露给他。
阿非问她:“你们家有仆人,你怎么会出来帮工?”
宝芬说:“你知道,我以前从未出来做过。”
“那么现在又为什么?”
宝芬说:“以后告诉你。可是我讲的你谁也别说。”
共享这份秘密使他俩的亲密关系滋味更浓了。
想到这现成姻缘的当然不止姚太太和他俩自己。木兰、立夫和莫愁思量红玉的遗愿的含意,认为红玉指的是宝芬。红玉对阿非用情不专的愤慨更加显得没有第二个人。木兰认为宝芬同红玉相比是弟弟的更加适合的配偶。宝芬有家庭的传统礼俗教养,轻佻的新派姑娘丽莲更是没法比。桂姐虽然也关心,却因红玉骨肉未寒而不忍就提这事。
不久姚太太病势加剧,又不能说话了,神态却是清醒的。她一连三天不能进食,宝芬喂她人参汤,有时喝下去,有时却翻了出来。于是开始准备后事了。
最后那天下午姚太太醒过来,珊瑚、莫愁、阿非和宝芬都在房里。处于弥留状态的老母亲睁开两眼,做出像要说话的动作,可是说不出。宝芬和大家都走到跟前去。姚太太抓起阿非一只手无力地递给宝芬。宝芬不敢接。莫愁明白,抓起宝芬的手递过去,姚太太把两只手叠在一块,双唇翕动,但说不出话。然后她往后一靠,再没醒来,两小时以后咽了气。
随侍在侧的珊瑚和莫愁就向父亲和各亲属报告了临终的情形。
使几个女儿感到惊的是姚思安又一次表现了行事的迅速。他像是早已在他的思过斋里周详考虑过并且估算了立即要办的几件事。他有个完整的计划。他想必早已赞同了宝芬,否则不会让阿非到他母亲院子去住的。他对大家说,这门亲事是符合红玉和姚太太的遗愿的,宝芬是个好媳妇,也应该做姚家的媳妇,因为她已经在病在床上的婆婆前尽了孝。——总之,这是天作之合。
姚思安请来了华大嫂,把情况向他交代了,请她做媒人。
华大嫂问:“什么时候?”
姚思安答道:“立刻办理。”
姚思安向华大嫂说明,这是他对于尘世的家庭要尽的最后一项义务,他要小儿子在他的祝福下成家。阿非如果现在不完婚就要等到三年居丧期满以后了。阿非今夏毕业,他打算把儿子媳妇婚后双双送往英国呆上三年。
出丧之前匆忙成婚是符合古来习俗的。这样姚太太出殡时行列中不仅有儿子,还有儿媳。婚礼也尽量就简,丧服只在行礼之日除掉一天,第二天这对新人立即严格居丧。
订婚的各项仪式一一遵行了,姚思安在得知宝芬的父亲是满族高宫后,并不感到意外。他知道他们如今衰落了,也就不去怀疑他们是否还有其他的用心。他只认为这门亲事是华大嫂用心良苦的计谋,是她居间交涉的胜利。订婚那天他对华大嫂说:“你介绍我买下这座旗人的园林,你又给我送来一个好媳妇,宝芬我很满意。多谢你。”
宝芬的父母虽然赞成,却颇感到意外。园林主人就是女婿,这情况要比垂涎地下的宝藏可靠而且妥当得多。要想攫取财宝会惹起许多麻烦,弄不到手说不定还要对簿公堂,并且背个坏名声。宝芬回家准备出阁的事情时要求父母和叔叔别再打这个主意。她说:“就是有这笔财宝我如今也不会偷走。”她母亲则说:“找到埋藏的财宝不如找到个好女婿。”
阿非是个消遥乐天的人,又深爱宝芬。所以婚后不久她就决定告诉阿非园子里可能有大量财宝的事。她虽曾答应过父母决不透露她是为这事派到姚府上去的,这时还是私下里告诉了阿非。阿非大吃一惊,可是他理解。
他问:“你要是找到了他们打算这么办?”
“不知道。他们只叫我找到那地点。看到你们家的人都这么善良,我不忍心下手,事情就作罢了。”
她深怕阿非知道了不知会怎么说或怎么办,没想到他倒高兴了,说:“这还不好吗?不然咱俩怎么会相逢?不想他们倒已经失掉了宝贝。”
宝芬闹糊涂了,问他:“这话怎么说?”
“我指的是你。他们没找到埋下的宝贝,倒先把自己最珍爱的宝贝赔给了我,就是你。”
宝芬乐不可支,亲吻了他。
阿非问:“我能告诉爸爸吗?”
她说:“不行,可别去说。咱家的人面子往哪儿搁呀。”
他俩还是对藏宝之说感到好奇,想去找找看。阿非说:“我们怎么着手?”
宝芬说:“那里有块圆形大石板,就说你要掘起来挪到院子里来做个石桌,咱就能看看底下究竟有没有财宝。”
于是有一天阿非随意叫了两个园丁随他去掘起那块直径约三尺的回石板,石板掘出之后他们看见土中有两个瓷缸。
阿非装作同两个园丁一样奇怪,说:“这是什么?”
一个园丁说:“一定是用来埋藏宝贝的。”
阿非吩咐:“掘起来看看。”
两个缸都是空的,其中一个有一小块陈年缎子和几块泥土。珍宝显然早已被人发现,很可能是原先的园主或者他们的仆人。
阿非和宝芬都大失所望,宝芬还是站着向坑底张望。
她说:“瞧!那儿有什么东西!”
大家向里看去,见到黄土里有三颗豆子大的珍珠,亮晶晶的。园丁下去拣了起来,又翻动泥土,再找我看。
一个园丁说:“这不又是一个!”
最后他们发现了五颗同样大小的珍珠,显然是原来在一块而后掉到土里的。宝芬拿了这几颗珍珠,算她的了。
他们把这事告知了姚思安。他心想现在他明白了华大嫂为什么把宝芬带到他这座园子里来做女仆;但他装做不知道,只说:“是你们不走运。有人在你们之先掘起来了,不然全部宝藏都是你们的。”
他又说:“不过,阿非,这一件宝贝你还不够吗?有了这么一个新娘,任何男子都该知足了。”
姚思安对宝芬笑笑,她也一笑表示感谢,掘宝的事就此结束。
阿非和宝芬匆匆成婚不过是姚思安考虑已久的离家云游的计划的一部分。阿非新婚之夕他召集全家发表了一篇奇怪的讲话。
他用平静而伤感的语气对这对新人,舅爷夫妇和三个女儿说道:
“泽安,平儿,阿非,宝芬,我的三个女儿:近来咱们家一事接一事。现在你们的母亲已经故去,你们俩,阿非和宝芬,也已成婚。我对尘世的这个家的义务已经尽到了。你们母亲去世我没有流泪,你们不免感到奇怪。读读你们就明白了。生死和盛衰是天地之道,祸福也是顺应各人性格的结果,逃避不了的。因此按照正常的人之常情生离死别固然是哀伤的,我还是希望你们把这些当成道的一部分来接受。你们全都长大成人了,对人生应该有个成人的态度。如果你们看透人生的自然演变,对于下面我要讲的话就不至于太感伤。
“阿非,看到你和宝芬成婚我很高兴。别忘了她侍奉过你妈最后一段日子,那就是在嫁到我们家之前已经尽过媳妇之道。我把你们两人都送往英国留学。宝芬,你要尽责照顾好我的儿子,我把他交给你了。让一个姑娘掌握我儿子的命运也就是掌握咱们家的未来,这是我给你的莫大的荣耀。我信任你。我的心是平静的。
“现在,我告诉大家,我就要离家云游去了,谁也别掉泪。你们母亲一出殡,阿非和宝芬启程去英国之后我就要辞别你们。不要儿女情长。世间的父母迟早都要离开子女的。十年后我如果还在人世,会回来看你们的。别想方设法找我;我会来找你们的。
“你们听说过有人离开家去当隐士。对待人生只有入世和出世两种态度,不要听到这话就害怕。我同你们和你们母亲一块生活过,亲眼见到你们一个个长大成人,全都有了满意的婚嫁。我自己这一辈子过得很快乐,也已尽到了人生的义务。现在我要休息了。别以为我要修道成仙,这些事情我给你们讲了你们也不会明白。我要外出去寻访自我,寻访自我就是访道,访道也就是寻访自我。要知道寻访自我就是寻访乐生之道。我还没有得道;不过我已经悟到造物主之道,还要进一步领悟。
“红玉已经由她自己的方式达到领悟。要怀念她。阿非别忘了,她的一死是要你幸福。除了道还有什么力量能使事情落得这样?”
说到这里,红玉的母亲和阿非大为感动,女眷中有抽泣的。姚思安往下说:
“阿非离家期间莫愁和木兰在舅舅协助下共同掌管家产。这事以后再给你们细说。”
“你上哪儿去?”冯舅爷看他说完了就问他。
“我不告诉你。我知道你会安乐,我也会安乐的。”
冯舅妈如今是女眷中最年长的,劝他别离家,求他留下。她说:“你就是要修道,家里还不是可以过完全安静的退隐生活。”
他说:“不行。在家没法修道。住在家里就要念到家。这些事情我也没法给你讲清楚。”
木兰和莫愁知道,父亲已经说得这么清楚了就没法再劝阻他。看来这事他已经筹划了多年。
母亲去世了,父亲辞家入山,木兰生平的一章也就结束了。父亲并非在死后而是生前离家的,这就使得母亲的出殡哀伤倍增,阿非和宝芬的出远门更加难分难舍。阿非和宝芬几次坚决要求推迟行期,以便同父亲多相处些时日。可是姚思安毫不动摇,又谈了他的人生观和自然观,要大家胸怀开阔。
他立下了遗嘱。阿非是嗣子,同迪人和银屏的儿子博亚共掌家产。博亚成年以前珊瑚代表他,但阿非是家长。阿非留学期间木兰和莫愁两人代表他,并与舅舅共掌家产。他离家后三个女儿立即各得一万元现款,续存还是支取各自听便。
木兰重提要在杭州开店的念头;这事姚思安也安排了。她要拿出部分首饰到她的古玩店去变卖,进款约为两万元,用来盘进杭州的茶叶铺。这样木兰在杭州就有了家茶叶铺,而莫愁本来已有家店铺在苏州,是她嫁妆的一部分。
阿非行前的一天,同宝芬备下一篮子酒和果品以及鲜花到姚家在玉泉山的乡间别墅后面红玉坟上去祭奠。
他们带上甜姐儿。经过环儿的解释,又看到这门亲事是符合已故小姐的遗愿的,甜姐儿也就顺从新的局面了。有一天她对阿非说,要不是红玉在最后一晚告诉她阿非对她好的,她永远不会原谅他。
正值晚秋,三人出西直门去玉泉山。阿非和宝芬都没有修饰自己。看到坟头阿非就抑制不住了,甜姐儿和宝芬为他哭得伤心所打动,随之流泪。他跪倒在坟前,宝芬跪在他身旁,甜姐儿则在墓碑前的石桌上摆设果品和鲜花,把锡酒壶递给阿非,然后在两人后面跪下。
阿非以酒酹地,然后开始宣读宝芬帮他起草的四言祭文如下:
鸣呼!红玉四妹!表兄阿非,来哭汝曰:幼来吾家,羞颜未开。娴静知礼,质朴多才。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喜嗔无常,挚诚至爱。同窗攻读,兄愚妹聪,多蒙指点,受益殊深。发初覆额,曩日欢欣!什刹海畔,摘莲女溺。兆何不吉,吾妹受惊!汝我渐长,迁入园林。春秋佳日,同游园中。和平幸福,蟋蟀风筝。冬夜诵诗,朗朗可闻。西子湖上,泛舟歌咏。盼成眷属,亦蒙首肯。不幸卧床,探视难勤。误解滋甚,惨剧致生。呜呼呜呼!与妹永诀,汝爱深宏。绝命书上,血迹殷红!不计前愆,更祝福幸。岂能忘之,裂帛寸心!四妹红玉,汝其静听,表兄阿非,敬莫芳魂。清酒鲜菓,伏维尚飨!
阿非力竭晕倒,躺在地上。宝芬和甜姐儿请他节哀,把他扶起。他全身瘫软,宝芬急忙在日落以前护他回家,以免他在萧瑟秋风中着凉。
第二天他俩启程赴英国。宝芬的父母也来送行。阿非哽咽不能成声,因为他唯恐这是同高龄老父的永诀。
阿非走后,姚思安剃去了头发,换上粗布大褂,向哭泣的家人郑重告别,不让他们远送,说十年后再来看望他们。然后他带上一根手杖走出家门,不知去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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