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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战事爆发的时候木兰正和家人在庐山牯岭避暑。

        阿梅如今已是十七岁的少女,正在南京的教会大学念书。阿通早已毕业,在上海近郊的真如无线电台做事,这家中国官办的电报局能把无线电报发到太平洋对岸的旧金山。阿通请了六星期假上牯岭来同家人团聚。

        杭州已是中国政府赶筑起来的几乎可以通往中国各地的大规模公路网的中心。南面有公路铁路两用的钱塘江大桥刚刚竣工,附近的村人看成现代工程的奇迹。到江西省会南昌新建了浙赣铁路,南昌可以直通杭州南京了,这条新铁路跨越山地,但巨大的工程仅需时一年半。国家建设计划的这种步伐实际上也是战争爆发的重要原因之一:因为日本看出此时不动手就再没有机会了;而中国则产生了民族自信心这种新精神,足以抵抗日本对中国主权的破坏。

        蒋委员长和蒋夫人这时也在牯岭。那里已成为政府要员时兴的避署胜地。木兰住的房屋的院子正在委员长官邸的上面,从官邸后墙到木兰院子的一百五十馀尺山坡是草木生长的地方,木兰能够望见官邸里侍从的活动。官邸的前门有条山路通出去,山路受到一条山涧的阻挡,同山涧并行几百尺之遥才跨过山涧成为宽一些的公路,在有哨兵站岗的桥上或者山涧的那一面都可望见官邸里面活动频繁。各省的高层军事长官和南京要员出入不断,有的步行,有的乘轿。中国今后的命运,是沦落为万劫不复的日本的保护国地位还是经过苦战成为自由、统一和独立的国家,就要在这座官邸里决定了。

        七月十七日终于作出了重大决定。蒋委员长向全国广播了抗战到底的政策了然而他也向全国告警,要作出巨大牺牲而且决不能半途妥协,否则中国的状况要比目前寻求解决还要糟。

        孙亚说,“蒋先生是我所见过的人中一个最冷静最倔强的人,他正想完成三国时代诸葛亮没能完成的事业。统一中国这项艰难万分的任务谁也没能完成过。现在他又面临领导中国抵抗日本这个更加重大的任务。他像在海上风暴中的海燕——他或许也以此为乐,他会能够杭战到底的。我注意了他十年。这人瘦骨嶙峋,可是你看他那张嘴,他现在脸上表现出来的那种坚毅和深沉混在一起是我从没见过的。”

        阿通说:“如果蒋委员长是诸葛亮,我愿意做里那个艄公。”

        木兰说:“什么?”她的脸立刻沉下来了。

        “妈,怎么啦?你不恨日本鬼子吗?”

        木兰静静地注视孙亚,他也沉默不语。

        阿通又问:“你们不赞成吗?国家需要人人效力。”

        木兰走开去了,依然一语不发,足足一小时之久。她安详自若的神情不见了,突然间同普天下所有的母亲在战争到来的时候一样忧心忡忡了。战争临到她家门口,她怎么没想到这点呢?国家有需求于她——她的独子。

        她同孙亚商量。一小时以后她和孙亚叫儿子过来同他谈。

        她问:“你决定参加抗战去吗?”

        儿子说:“要是不去,我那些教育岂不是白受了?怎么啦,妈,我不明白你!”

        “不行,你不能去……我问的是你是不是已经决定。”

        阿通说:“我决定了,妈。”

        木兰心里痛苦挣扎,泪水夺眶而出:“阿通,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说着她放声大哭了。

        这时孙亚开口了:“孩子,你还年轻,体谅不到天下父母心……”

        木兰喊道:“我宁可自己死也不愿见你死。我受不了……”

        做父亲的又说了:“阿通,听着:你妈和我合计过。国家有号召你非去不可,可是要知道我们的牺牲要比你的大。爱国青年光荣而豪迈地死在沙场上——他有他那些朋友——可是家里的老年父母活着得忍受痛苦。我们不是阻拦你,可是你也得稍稍替家里着想一点。”

        阿通说:“如果国家亡了,家又有什么用?”

        做父亲的耐心地说:“我全明白。如果我是你这点年龄,说不定我自己也想上战场去。但你是家里唯一的男孩,我们已经有你姐姐为国牺牲了。你妈和我都老了,不会再生儿子。为个人和国家着想,你应该去。为曾家着想,若非特别重大的理由你不能轻易牺牲性命。你的情况很特殊。要是曾家绝了后怎么办?日本鬼子要咱们灭绝,家庭正是我们防御的第一线。替你爷爷和奶奶着想一下。这么些年来曾家生了几个孙子?三代人生活过来,只有你和襟亚二伯的两个儿子。阿萱不是曾家的亲骨肉,还不知道他这会儿在哪里?曾家的血脉应该绵延不绝,你也许以为这话太空了,或许还不甚明白,可是中国这四千年就是这样一代代绵延到今天的。就是在征兵的国家,非不得已时也不征召家里的独子的……”

        “爸,妈,”阿通说,两手紧张地抓住椅臂,“我知道这不容易……可是我非去不可。”

        木兰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望他,说:“好吧,你去!我命该受这份罪。”

        孙亚说:“那么告诉我你去哪里,从军入伍吗?”

        “我要从军入伍。他们要我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得做点事。”

        做父亲的说:“你干吗不留在无线电台做事呢?虽然不是上火线,不是同样报效国家?”

        木兰抓住这个主意。她说:“你说你要做艄公,越过太平洋的无线电不正是渡船吗?你为什么不干这个?”

        阿通缓缓地说:“如果对国家确实重要,我也能干这个。”

        这好像父母同儿子之间的折衷办法。不过,事实上,无线电台靠近江湾,正是战地的中心。

        阿梅没有姐姐那么聪明能干,她没有那么活泼,却本能地谦恭有礼,娴雅高尚,全是她不知不觉间从母亲身上汲取来的。她也崇敬曼妮,像曼妮那样端庄而懦弱,她在新派女学生中间立刻被归入有良好家教的一类中了。

        这时有几个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女传教士也在牯岭避暑,阿梅颇得几位教师的喜欢,有个坎宁安小姐格外关切她。那几位教师都来过木兰在牯岭的家,而木兰一家子也曾被邀往她们的家。八一三沪战爆发之时还不知道这些学院秋季能否开学,如果开学,阿梅不肯放过一学期的。阿通假期快满了,木兰说起要回杭州去同他再一块过几天,然后他回去销假。坎宁安小姐提出阿梅同她住几天再跟她一块回南京去,如果不开学,阿梅乘火车回杭州也是挺方便的。坎宁安小姐是美国东北部人,和善而姣好,木兰很喜欢她,因此同意让阿梅留在她身边。

        她们回杭州的前一天木兰说:“阿通,阿梅:你们兄妹要分手几天了。我不知道这仗要打多久。可是我不会远离你们的。阿梅若遇上麻烦,立刻打电报来并回家,功课先别管。如果战事很快停下来,明年我就给阿通娶个媳妇。你们看在这乡间有多么太平,安宁,我们可以买上儿百亩田地,我要看阿通和媳妇在农庄里生根开花,替我生几个孙儿孙女。”

        她是半开玩笑的,可是孩子们懂得。

        阿通说:“战事不久会告一段落的。我军已经在进攻虹口,把鬼子赶到黄浦江里去。”

        第二天孙亚和木兰带上儿子回家去,在徽州附近的屯溪乘上一条很舒适的大船顺流直下杭州。这段水程沿途景色绝佳,尤其七里拢的一段。左岸有两处极高的岩石叫严子陵钓台,严先生是两千年前隐居于此的高士,当朝皇上的同窗,却不愿出仕。东西钓台高出江面约有六七十尺。他们的船在附近抛锚过夜,木兰无论如何想不通老先生怎能在那么高的平台上钓鱼,大家琢磨是不是两千年来大地隆起或者海平面降低了。想到这些,大家都感叹不已。江面的船上度夜,山顶露出明月,水上清风徐来,美不胜收。孙亚和木兰不免对酌数杯,这是他俩的爱好。

        阿通在家陪父母两天之后就回上海去工作了。不久父母收到他的信说真如的无线电台和那高高的天线塔成了日本鬼子第一批轰炸和破坏的目标,一齐被毁的还有江湾新的市中心区的图书馆、博物馆、体育馆和运动场。他们只能尽量抢救一些设备,以便到公共租界去另建发射台。

        中国援军源源来到吴淞地区,上海四周地区的长江三角洲展开了大规模阵地战。战火蔓延,必将波及越来越大的地区;京沪铁路沿线城镇屡遭空袭,乘火车旅行很危险,杭州也已挨了几次轰炸。

        上海和杭州的许多居民四散逃难。杭州人逃往上海的外国租界以求安全,上海人则逃往内地以脱离日益扩大的战区。

        约在此时木兰收到阿非的电报说他们已到上海,现在与襟亚全家一块住在沧洲饭店。电报没提到曼妮和阿萱。她们怎么没来?木兰心急如焚,想去看阿非和宝芬以及暗香,打听详情。

        到九月一日局势已十分危急,孙亚和木兰决定趁早把阿梅接回杭州,否则便来不及了。铁路勉强通车,不过有危险,钟点也没准。公路倒是一直畅通的。为了不使女儿的安全受到威胁,孙亚和木兰决定由爸爸去带她回家。木兰说她也到上海去,因为她急于探听曼妮的消息,说不定曼妮经与他们一同到了,想到还有这种可能她就兴奋异常。

        他们启程的前一个晚上收到了阿通的来信:

        亲爱的父母亲大人:我已经从军了。要是国家亡了,还有什么家?要是每一个父母的宝贝儿子都不上火线,中国如何抵抗日本?请勿担心。不把矮鬼子赶下海去我决不回家。

        木兰为之一怔。儿子从军了,什么时候走的,又在哪个部队?他怎么不早说?她更加急于亲自去上海一行了,因为阿通总在上海什么地方作战。然而在交通断绝之前把女儿接出南京也同样重要。这是英明之举,因为阿梅在南京就读的金陵女大到十二月成了妇女难民营,她就可能牺牲在那惊骇了整个文明人类想像的暴行下,那次暴行必定会使几代世人都鄙视日本人和日本军队。

        他们到了七海,在一家过去是外国人开的,现在已由中国人经营的舒适的家庭式饭店里找到了宝芬、暗香和那两家人。木兰大为失望的是曼妮没有在他们一伙人中,他们也没有这位木兰的结拜姐姐及其家人的任何消息。木兰着急了。

        孙亚去南京接女儿,木兰则同阿非他们在一块。上海到南京乘火车只须七个半小时,可是兵车不断,目前客车经常误点。莫愁已经到上海来看过他们,又回苏州去了。她们非常焦急,因为国军从上海撤退的话苏州就是第二道防线。搬来上海是安全些,怎奈立夫是公务人员,搬家逃难会显得他情绪沮丧;而且,他回家的路程也愈加长了。木兰交代孙亚过苏州下车去看看妹妹和妹夫,劝说她们再来上海。

        孙亚走后木兰就有时间探听几个亲属的消息了。素云之死使她大为感动。她听说了黛云和陈三的历险以及两人如何到西北去参加了游击队的事。他们说不出曼妮和阿萱这家人的任何消息,只怕他们情况不妙,因为听到过难民诉说京北乡间破坏渗烈以及妇女受辱的许多事例。

        木兰的亲友全属上层社会,到这时为止受到的战争惨祸算是最少的。但这回在上海的日子却很不太平,轰炸机群每天飞过头顶,高射炮弹时常落在房屋和街道上,日夜都听到爆炸声。市民群集在江边看日本炮舰和浦东中国军队之间的炮战,又上屋顶遥看闸北和江湾一带的天空被大火映得通红。然而这群北平来客大惑不解的是他们眼见富裕的男女依然在电影院和跳舞厅寻欢作乐,他们仿佛身处另一个国家。北平人是随和安详、逆来顺受、心平气和的,可是至少现在是脸色阴沉、抬不起头的,满腔愤恨郁积在心头。相比之下,这个富足的被不平等条约辟为商埠的都会里的中国人从日常行为看来仿佛根本不知道打仗这回事。许多人精神抖擞投入难民收容所工作,探望医院里的伤员,并且慰劳给养很差的士兵。但是这个都市整个而言呈现了两个截然不同的阶层。一个阶层照样享受人生乐趣,乐于受外国势力的保护;另一个是平民百姓,为国奋战的士兵和缺衣少食、受尽熬煎的难民。

        现在木兰对抗战的关心已经超出个人范围;她时刻不忘自己的儿子就在那轰鸣的大炮中间。她收到家里转来的他的第二封信,说自己在杨行前线的无线电台做事,希望请假去看望父母或者请妈妈上战地来看他。

        第三天孙亚带了女儿平安抵沪,立夫和莫愁也全家同来。

        立夫的长子肖夫也向父母要求参加抗战。孙亚告诉他,自己的独子阿通已经入伍,肖夫的事情便有了现成的结果。因为立夫有三个儿子,只得同意。立夫和莫愁决意亲自带了儿子和他两个兄弟去探听是否可以让表兄弟俩在一个团队做事,也能稍稍减轻两个母亲的牵挂。肖夫刚从南京中央大学毕业,是个下笔千言倚马可待的作家,有点近视,所以戴眼镜,写写报告和通讯等案头工作上是会很有用的。

        肖夫即将上前线的事不免使得六亲大聚会的欢乐为之逊色。谁也没说破这点,但姐妹们来到一块的时候气氛便沉重了。暗香的儿子也说要去从军,可是叔叔孙亚说:“给曾家留个后吧,而且你年龄也不够。”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使肖夫能进表哥所在的团队。立夫花了一整天去接洽。

        傍晚时分他回到沧洲饭店,告诉大家说:“真是幸运——我查到那位团长是我多年前在北京时的学生,他妻子住在法租界,我去看她,她帮我打通了团长的电话。”

        莫愁说:“他答应特别关照我们孩子吗?”

        “是的。他说他尽可能让这哥儿俩在一块。”

        木兰问:“他知道阿通从军后在他团里吗?”

        “他说他可以立刻查到的。”

        莫愁看到儿子入伍已成定局,忍不住落泪了。

        立夫说:“我自己送他上前线去。”

        孙亚问:“你亲自去前线吗?”

        “是的。你要看阿通,一块儿去就是。我们明天晚上去。”

        孙亚问:“干吗晚上?”

        “只有晚上去才安全,团长派车来接我们。杨行很远,普通汽车不准驶近火线,副官随车来给我们引路。”

        木兰坐着怔住了。

        她突然说:“立夫,女的也能去吗?”

        “我想团长也会准许你去,但你是不受欢迎的。”

        “我听说赈济总会的女职员也送慰劳品上前线去的。”

        “那又不同。她们也是冒险去的。”

        孙亚说:“你最好别去,何必作无谓牺牲。”

        “我儿子不怕在前线一住几星期,难道我还怕去一个晚上吗?来回要多久?”

        立夫答道:“说不定往返要一整夜。当然要熄灭一切灯光,汽车开得很慢。”

        木兰又问:“有危险吗?”

        立夫说:“你在这里同莫愁一块,要为在你手里的其他人着想。”

        木兰不说了。全家都有种畏惧感。第二天莫愁整天同儿子在一间屋里,默默地垂泪。木兰要孙亚订购四木箱橙子带去慰劳士兵。

        晚餐也在沉默中吃过。大家都在晨报上读到使人万分关切的消息,可是没人敢提起。前线发生了开战以来最惨烈的血战,日本方面声称攻陷了宝山,而中国方面的报道则说一营兵力仍在那个距吴淞很近的滨海县城坚守阵地,不过对外联系已全部隔绝。两天以后唯一的幸存者回来报告全营粮尽弹绝,苦战到最后,全部壮烈牺牲。

        十点钟一个身穿泥污的军服,头戴钢盔,但显得很英俊的青年人来到饭店报告说来接他们去团部的汽车已在外面等候。接着是躲不开的一幕,木兰和莫愁流泪嘱咐肖夫的没完没了的母亲的临别赠言是那么简单,却又使做儿子的永远不忘。道别的话,一切自己注意的叮嘱,说了一遍又一遍,永远说不够。

        最后立夫要儿子上车,大家跟在后面。莫愁向车里张望,肖夫伸出手再同母亲紧握一次,直到汽车猛然开动。

        副官在前座司机边上。一开出租界进入房屋稀少的郊区司机马上关闭一切灯亮。那一晚没有月亮,倒是好的,免得挨夜间轰炸。

        孙亚问:“你怎么看得见?”

        “我们熟悉全程,眼睛也看惯了。我们喜欢这样,前线的夜晚多美。”

        副官是个聪明伶俐,情绪饱满的青年,开始给他们讲一个个故事了。

        “你们害怕吗?”

        他大声说:“有什么害怕的?我们这么些年来等的就是同火线那一面的老朋友较量一番,现在时机到了反而害怕吗?最初咱们的人有点蛮勇,按捺不住要冲出战壕去,有命令也不肯后撤。这种作风有感染性,这样的杀敌机会从来就没有过,一个人的英雄气概会使其他人感到羞惭。有个乡下来的十九岁的小伙子,他妈刚给他娶了个媳妇,他抛下新娘上前线来了。他一再说:‘鬼子的枪射程两千米,咱们的才一千五,因此咱得往前跑五百米两边射程才相等。’他做到了,也就牺牲了。”

        “口令!”黑暗中一个声音喝道。

        副官应声回答。手电的光直接照进汽车,照到他们脸上,然后熄灭了。又是一片沉寂和神秘莫测的黑暗。

        “我们怎么走法?”

        副官说:“马上就到大场。过了刘行就能听到机枪响,过了杨行会听到大炮响。再过去就是无人地带,他们在那里打了整天。”

        过了大场他们看到日本军舰上的探照灯光在天空转动,照到四面八方。除了他们这辆汽车引擎的低声轰鸣之外只能听到田野里蟋蟀的安详鸣声。

        孙亚说:“我听说敌军那边还有伪满的部队,也是咱们同胞啊。”

        副官说:“有,但是不多。那只有近距离战斗,我们的弟兄冲到离敌人只有一百多尺的地方,听到对面用中国话喊:‘都是中国人,别过来!’他们是东北人。他们大叫:‘别再推进,不然我们开枪了。’我们的人答道:‘哈,要尝尝我们的枪子儿吗?’对面一个高个子喊道:‘我们的枪要好得多。’我们看到他开火,不过是朝天放的,马上有个日本兵上来从背后给了他一刺刀。我们有个弟兄扳动枪机,结果了那个鬼子兵,给咱们同胞报了仇。东北同胞有他们的难处。他们是中国人,却被鬼子强迫来杀骨肉同胞。”

        他们听到机枪的咯咯声了,越来越响。远处地平线上每分钟都突然一闪亮,大约十秒钟以后轰的一声,好像远处的雷鸣,一缕缕光亮突然照耀在天空,同时听到乐音似的啸声,然后一声爆裂。又一声刺耳声响经过他们眼前向空中飞去。

        肖夫问:“这是什么?”

        副官一笑道:“一颗子弹罢了。”

        立夫问儿子:“你害怕吗?”

        肖夫说:“不怕。”可是信心不足。

        “你回去还不晚。”

        “当然不回去!”

        司机说:“到了杨行还有好看的呢。”

        现在道路弯弯曲曲,眼前有分辨不清的一团团东西。司机把车速降到蜗牛那么慢。

        “口令!”

        副官又是应声回答。黑暗里又亮起手电的光把他们照个明白。

        “前进!”

        他们听到踏步声。

        “弟兄们上战壕去。”

        “这么个黑夜里上去?”

        “黑夜是最好的时间。”

        他们在静寂的夜色里听见遮盖住的脚步声,但是哪儿都没有人声。

        肖夫带了手电筒。他忍不住照了照黑幢幢的移动中的队伍的形状。真是有趣!头戴钢盔,身穿制服的士兵步枪挂在肩头,黑夜中行动绝对保持寂静——这是脸色严竣、下定决心的健儿在奔向战斗。

        他还来不及细看就有个声音喝道:“熄掉!”然后是一声咒骂:“妈的!”

        肖夫顿时熄掉了手电。

        副官严厉地说:“你怎能打手电。”

        司机说:“瞧,好看的来了!”

        大家顺他的手望去,看见天空有两道亮光,一道红,一道黄。副官说明这是给炮兵的信号。

        近处开始有炮弹爆炸了。每回先是啸声,着地后马上轰隆一声。地面震动了,汽车随之展动。

        汽车接近拐弯,很快到了团部。副官引他们进去。孙亚、立夫和肖夫站在房间外面。

        这是一座乡村小屋。电话机边上铺了张行军床,床边桌子下面有盏灯,窗户全部关紧。

        团长在打电话。

        “什么?全团阵亡?我们再派一个团去……不……?是,师长。”

        刘团长呯的一声挂上电话,站起来欢迎来客。

        他说:“我正等您呐,孔先生。请坐,老师。”

        立夫介绍了儿子和孙亚。“到咱们团来吗?”团长对肖夫一笑说。于是他派副官去无线电班叫阿通来。

        刘团长说:“咱们团缺人,他已经不停地工作了二十四小时。宝山怕是完了,咱们的人发无线电报求援,可是援军全被堵住了。一个营在宝山城里苦守了三天,但增援补给进不去。我们三次反攻到城下,都没能解围。这个营孤军奋战,怕要打到最后一人了。”他十分伤感,几乎忘了眼前还有客人。

        不久阿通到了,先向团长敬礼。他身穿军服,变了样儿。他的衣裤都很脏,但脸上的表情带有冷酷的愉快。他的步伐里也有了成年人的尊严,这是以前没有的。

        孙亚问:“你的工作怎样?喜欢吗?”

        儿子说:“我们只有两个人轮班收发无线电报,根本没时间去想喜欢还是不喜欢。这工作太重要了。”

        肖夫突然说:“我能上厕所吗?”

        阿通答着说:“刚到的人全是这样的。”

        肖夫经人指点去外面了。阿通又向团长敬礼道:“给我杯水好吗?”

        团长朱自从热水瓶里倒了半小杯水给阿通,阿通慢慢地一饮而尽。

        团长说:“水在这里太宝贵了。”

        立夫深深感动了:“我们带了几箱桔子来,还能在哪些方面尽点力量?”

        “桔子很好。我们的弟兄更加难熬的是渴而不是饿。村里百姓的帮助可大了。可是我简直无法可想的是伤兵,什么都不够,伤亡惨重,告诉后方百姓给我们送绷带、纱布、药品和烟卷。”

        这时孙亚在一边同儿子说话。肖夫回转,走到阿通身边,立夫也过去了。

        孙亚正在说:“哥儿俩要互相照应,不管健康还是有病。别忘了写信来,一个忙不过来时另一个写。”

        肖夫问:“能让我也到无线电台去学着做吗?”

        立夫回过头来瞧团长的意思。

        团长对阿通说:“带上他吧。你们有一个太累或者太困倦的时候至少他能帮着照看一下。”

        阿通说:“我教他,他很快就能学会的,并不太难。乔治很胖,好睡。”

        “谁?”

        “我的伙伴,大学一年级学生。”

        立夫对儿子说:“这是你的幸运。跟阿通干,向他学,彼此像亲兄弟一样……相亲相爱就像你俩的妈一样……”

        立夫这时也不免心酸了,他说不下去,拿出了手帕。

        阿通说:“我得走了,十五分钟已到。今晚很忙,我要不去乔治会打磕睡的。”

        两个父亲低头各自亲吻儿子的额头。

        团长说:“拿上六个橙子去,给你们两个——还有乔治,我明白,是你母亲送的。”阿通两眼里泪花闪烁。

        电话又响了,团长立刻去接。“反攻——五点三十五。是,师长!”

        孙亚和立夫各同自己的儿子最后道别,叮嘱他们逢假期去饭店,然后转身就去,各有满腹心事。路边那些金铃子和纺织娘还在奏出他们安详、永恒的和平曲。孙亚听到了忽然想起他同平亚和襟亚两个哥哥斗蟋蟀的事,仿佛又回到了童年。他们到大场时天色已微明。这是他们永世难忘的一夜。

        清晨四点半左右他们回到沧洲饭店。木兰和莫愁一块坐了通宵等他们回来,这会儿木兰正在沙发上打吨,莫愁则和衣躺在床上。

        立夫和孙亚惦起脚走进房里。莫愁同往常一样,又是先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坐起身来。木兰还没有醒。三人轻声说话。他们听到沙发上的木兰猛然坐起又倒下,突然嚷道:“阿通!”

        孙亚赶紧过去叫醒她。她已经泪流满面,她在梦中哭了。现在她茫然四顾。

        她喘了口气,说:“啊,你们回来了。我梦里见到阿通打死了,在泥里滚——肖夫背他。”

        大家劝慰她。孙亚看表:五点差十分。

        他们叫来咖啡喝。孙亚和立夫对姐妹俩谈此行经过,可是木兰只是默默听着,她心里烦极了。

        立夫让茶房去把所有早报都买来,把新闻读给姐妹俩听。木兰半睡半醒地听着。

        “国军反攻宝山。我军收复若干失地。孤军营誓死奋战到最后一人。浦东我军炮兵同日方军舰彻夜炮战。浦江两岸续有战斗。八一三以来最激烈之战斗。华盛顿电,罗斯福总统警告美侨全部撤出中国……华北战事蔓延数百公里至晋东北……日方宣称冀省境内已有军队二十万……八月十四日至九月一日浙、苏、皖等省共击落日机六十一架……”

        那天木兰整天心惊肉跳,神魂颠倒,只盼阿通有消息来告诉她她的梦绝非事实。她让孙亚再委托妇女战地救济协会再送十箱橙子去。宝芬就在那个协会工作。

        莫愁说她们一家马上要回去,因为只立夫的老母亲一人在家,苏州也不太平。白天她同宝芬谈了,自己的小儿子与宝芬的小女儿同年,都是十一岁。宝芬没有儿子,因此很喜欢莫愁的小儿子,便提出互相认干儿子干女儿。莫愁却说:“何必互认,他俩是姑表兄妹,就算咱这边来求亲吧,你们的女儿给我做儿媳妇。”

        宝芬一笑,算是同意。说这番话的时候阿非和立夫两位丈夫都在场。

        第二天木兰也打算同孙亚和阿梅回杭州去。莫愁和立夫要在真如过去的一个车站上火车回苏州,于是姐妹俩和两连襟互相道别。他们何尝料到彼此要许久许久以后才能重逢呢。木兰也同宝芬和暗香道别,自己以为阿通有假期时她还要到上海来会她的。

        民国二十六年九月八日早晨七点半木兰、孙亚和阿梅到梵皇渡车站上火车。这天有雾,她们的头脑也是云雾弥漫的。木兰行前并没有听到阿通的消息。已有许许多多人在候车,行李也堆得高高的,有些难民据说是头一天就来到车站露宿的,等待机会继续前行。孩子们躺在箱笼上,有的躺在通往月台的道旁。中国警察和公共租界巡捕共同维持秩序。

        孙亚和木兰幸而没有什么行李。阿梅从南京来,因为火车拥挤,只带了两只小手提箱。孙亚给一个火车上的茶房两元小费,茶房答应至少给他们弄到两个座位。

        人群你推我挤,但他们总算挤上了二等车厢,三个人占两个座位。走道上也满是人。他们对面坐了一个穿白哗叽西装的有钱人和他十三岁的儿子。那父亲看去三十五岁左右,光滑的头发从中间分开,戴眼镜,不时擤鼻子,显得温文尔雅,怡然自得。那男孩称他爸爸,也穿西装上衣和短裤。

        一个上了年纪,看去脑满肠肥的生意人站在附近的走道上。火车开动了,站台上的人显然还是那么多。车到新龙华站突然煞住,老人猛然一摆,摔到西装男孩的身上。

        那个西装绅士吼道:“你没长眼睛吗?”老人道歉。

        列车开动时又是一震,老人晃动,可是努力站住了。他好像理亏地坐上孩子身边的椅把上,似乎不想引人注目,那个西装绅士瞟瞟他,拿出手帕捂住鼻子,像是十分厌恶。

        老人说话了:“老兄,我借坐一下,可以吗?我年岁大了。”

        “你怎么不早来?中国人就是不懂礼貌。要是有外国人看见你坐在椅臂上,回去以后就会说中国人又脏又乱。”

        木兰热血沸腾了。

        “这年头,将就点得了。”她说,显然是针对那个西装客的。

        木兰戴了副黑眼睛,因为她眼睛哭肿了,所以那个西装绅士看不出她是否在望他。他拿起一份英文的晨报,这就立即进入一个高踞于气味难闻的芸芸众生之上的安全境地了。

        看来这次行程中不会有愉快的旅伴了。木兰不再开口,坐了回去。这时那老人的举动似乎有点不合情理——要看你怎么看待了。他那个五六岁的孙儿嚷嚷站得累,他就把孩子推到穿西装的孩子边上去挤着坐。那位戴眼镜的先生立刻说了:“这算怎么回事?你没看规则吗?每排座位乘坐两人。”

        那老人央求道:“对不起,他一路站着实在受不了。”

        那人的儿子倒并不怎么反感,但这位父亲把他拉近去,生怕染上什么脏。

        木兰说:“这算怎么回事?阿梅,你坐过去,让那孩子坐我们这边来。”

        那中年人觉得奇怪,抬头看了。

        “thank you.”他用英语说谢谢。

        阿梅过去坐在男孩和椅臂上的老人之间,她打了个暗号给妈妈说那老人气味难闻,老人的孩子坐到这边孙亚里侧来了。

        天渐渐黑了,下起零星小雨。车窗外面田野里的连片庄稼显出青黄两色,在这雾朦朦的九月天仍是那么美丽、寂静。

        列车进入松江站时雨停了。车外依然人潮汹涌。

        机车已经摘下,要到车尾去推动整个列车,因为再过去没法掉头。

        那位西装绅士正在吃一客包装得非常干净的三明治,他对儿子说那纸是消过毒的。孙亚拿下一包苹果和蛋糕来打开了。

        他看出身旁的孩子显然很饿,就给了他一个苹果。这时有人大喊:“飞机!”

        听到这话时那位西装绅士正在咬的三明治立刻从手里掉下来了。马上一片惊恐。不管带没带行李,人人都想冲出还停着的火车,有人从车窗里跳出去。孩子们的哭声同妇女的尖声叫唤以及男子的吼叫混成一团。

        飞机的嗡嗡声越来越响,那位中年绅士脸色苍白,一把抓住儿子逃离座位,又是咒骂又是用英语嚷嚷My God!老人和他孙子不见了。转瞬之间车厢几乎空了,除了木兰一家之外只剩下五六个人。

        木兰生性利索,而孙亚生性迟缓。

        木兰急叫:“咱们怎么办?”

        她不知哪儿来的气力,拉起了她右边的百叶窗。

        她喊阿梅:“过来,躺倒!”阿梅卧倒在车厢里的地面。话还没完大家就听到呼啸声。接着一声爆炸。列车几乎要跳出铁轨,玻璃杯、电灯、各种碎片和电扇都四处乱飞。那鬼怪似的机枪在空中喀喀扫射,外面的难民鬼哭神号,车厢另一头有个男子大叫自己被炸死了。

        飞机的嗡嗡声渐渐远了,机枪扫射声也没有了,只听到车厢外面的哭声。

        空袭告一段落。木兰一家总算安然无恙。

        木兰说:“快把那几扇百叶窗也拉上。我们不是死在里面就是死在外面——全一样。”

        孙亚拉起了那几扇窗,又着手把座位两边的箱笼堆好。

        他说:“就在这底下躲,飞机不走别出来。如果炸弹落到头上咱们死在一块;如果外面飞进来弹片或者子弹,我们还有机会保全。”

        不一会外面哭喊声又起,接着听到飞机又来的响声。

        孙亚扑在中间走道边上,阿梅和木兰几乎是瘫倒在座位下面,阿梅吓得直哭。她们把箱子提包等拖过来遮在头上。一声巨响,整列火车都震动了,显然不是前面的就是后面的车厢中弹了。接着又是地狱般的空中机枪扫射声,车外的难民像猪狗似地遭到上空来的屠杀。

        又一个炸弹击中了。孙亚眼见一截人腿从窗外飞进来掉在走道上,又不知怎的竖起在一个座位上,血流一地。他闭上两眼,直想呕吐。

        又是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夹杂了金属铿锵声,好像是附近的水箱中弹了。

        随后飞机轰鸣声渐渐小了,听到外面的人说飞机远去了。

        孙亚感到神佑般的幸运,对木兰说:“飞机去了。你们躺下,我去看看。”

        他站起身来。车厢那头的一个女子一条腿炸掉了,哭喊道:“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他看看窗外,车站上和田野上到处是尸体,轻伤的四处走动,晕头转向,想找到家人和行李。

        他说:“好了,我们躲过了。”去搬开保住了他们的箱子等等。

        木兰和阿梅爬起身来,她在裤腿上有一处全湿了,是阿梅的头靠过的地方,阿梅仍颤抖不止。

        孙亚说:“危险过去了,我们还真幸运。”

        他们带上所有几件行李下了车。

        那个女子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善人啊,救我一命吧!观音菩萨保佑你们!”

        孙亚对那个重伤的女子说一定来救她。

        外面,火车站已成了露天的陈尸场。民国十五年屠杀学生的三一八惨案同这里相比简直是儿戏。据后来报纸报道,这场轰炸死亡四百人,受伤三百人,全是逃离上海的难民,只有五十来个人安然无恙。十一架敌机袭击难民,投弹十七枚。

        来了一辆救护车——对这场骇人听闻的惨剧当然是远远不够的。列车后面的两个车厢在燃烧,浓烟直上,弥漫在灰暗的九月天空。孙亚找人来把列车上那个受伤的女子背下来送上了救护车,但对这么多伤者实在是无能为力。

        在车站外面的乡间道路上他们看到那个西装绅士平躺在地上,半截身子泡在池塘里,他的白哗叽西装上溅满了污水和鲜血。

        他们费了好大的事才到达嘉兴过夜。第二天雇了一辆汽车回到杭州。

        木兰越是回想起她们的这次历险就越对全家奇迹般的逃脱感到惊骇。到家后第二天收到阿通的信,大大减轻了那个梦造成的焦急。此后阿通几乎天天有信,她就靠前方来的这些家书活下去。

        这回乘火车遇险的经历改变了她对今后的打算。即使阿通回沪度假她也多半不可能再去看望儿子了,儿子也不能来杭州。来日如何她一无所知。杭州眼前还没事,虽有空中的轰炸,也不过起了一种恐吓人的作用。许多居民已向内地转移,都市生活却一如往常,孙亚吩咐曹忠父子在后间地下挖个防空洞。

        十月初阿非转来的阿萱的长函详述了曼妮和他妻小的惨剧,信是写给阿非木兰两人的。木兰读那曼妮和家小惨死的经过,忍不住停下来哭泣,哭一会再读下去,读着读着又停下来哭,才读完最后一行。信纸全被泪水沽湿了。她木然地靠在椅子上,手中那封信掉在地下了。孙亚进来,看到她这模样。

        “嗨,异想夫人,怎么啦?”他吓坏了。

        木兰指指那封信。她说不出话。可是她站起身来,拖着两腿走到卧室,扑在床上痛哭失声,仿佛受到重大打击。她躺了整整一下午,虽有孙亚进来劝慰,哪儿劝慰得了呢。

        那天半夜里她醒来后起身打开了灯,到梳妆盒里取出她的结拜姐姐在山东曾家送她的那个玉桃来挂到胸前,再去睡觉。第二天她在头发上替了蓝绒结来纪念曼妮,为她志哀。一连许多天除了少不了的几句话以外她一言不发。

        十月二十七日,在七十六天的英勇抵抗,以血肉之躯去拼优势的枪炮和飞机之后,中国军队开始撤退,前线的阿通肖夫哥儿俩随军北撤。

        莫愁把家搬到南京,同立夫在一块。狂轰滥炸使得苏州已没法居住,而且那里地处新的防线,一定会遭到更多的轰炸和炮击。十一月二十日中国政府决定迁都长江上游的重庆,下令同军事防御无关的公务人员带上眷属全部迁往重庆、汉口或者长沙。大量人口开始西撤,迁徙大军溯江而上,想得到的运输工具都用上了。对于来势最凶猛的瘟疫也没像对步步进逼的日本鬼子那样逃离过,世界史上还不曾有过哪个国家的百姓逃离入侵的敌军像中国人之逃避日本侵略军,这是世界历史上数一数二的一次大迁徙的开端。

        十一月二十三日木兰接到妹妹来信说她和立夫及孩子们一周之内就要离开南京远赴重庆。木兰想到她要许久见不着莫愁她们,她们要远赴内地的消息也使她沉思,杭州会怎样呢?

        前方的儿子仍有信来,不过是绕道寄到的。阿梅经由特殊的外国人邮袋制度仍同坎宁安小姐通信;这样阿通的许多信也由坎宁安小姐转寄给杭州弘道女校的斯克兰顿小姐。阿梅就这样认识了斯克兰顿小姐。

        只要能收到来信木兰就拿不定主意是否也去内地。杭州到内地各处的逃难路线都很方便,此外,日军的真面目还没有充分暴露,阿梅的那些外国教会朋友仍在说她们相信日军的纪律,不相信华北传来的那些日军暴行事件。

        木兰过一天是一天,只等儿子的家信。在她看来,不到抗战结束是没有机会见到儿子了,除非他转到内地。她觉得自己已经是失掉儿子的母亲了。现在她才开始理解陈妈盼望儿子回家的心情,这似乎永远是母亲生活一部分。

        她想到陈妈自然也就想到陈妈的儿子陈三。在她看来人生从创世之初起向来如此,便想从父亲的道家哲学中寻求某种安慰。

        现在她看自己已到了人生的秋天,而儿子还正在春天。秋叶之歌里就含有来年春季的催眠曲以及来年夏季的全部曲调。因此道所含的阴阳两种力量的盛衰盈亏表现在轮流升降和交叉上。认真说来,夏季并不始于春分,而是始于白昼初长,阴开始退去的冬至日;冬季也始于夏至,就是白昼开始缩短,阳开始退让给阴的日子。人的一生也有青春期,成熟期和衰老期的循环。陈妈业已故去,可陈三正当男子成熟期。曼妮也故去了,有阿萱作为延续。而木兰感到自己今生已经进入了秋季,却也深切地感到人生的意义,而青春正在阿通身上涌现。

        她回首自己将近五十年的此生,觉得国家也是同样。枯败的老叶片片凋零,新的蓓蕾又萌发出来,生气勃勃,前途无量。

        回想往事使得木兰有耐心了,更能忍受了,岁月流逝,她又有了勇气。孙亚看到她的容貌变了,有些哀愁,也渐水老境,却更加和善了。她已经不怕死,也不怕任何可能发生的事情。

        十二月十三日日军进入南京,犯下了使全人类的良知为之愤慨作呕的暴行。他们军纪荡然,灭绝人性到这般地步,便无法继续推进,停下来一喘息便是几个月。

        上海以南、杭州湾以北的地区十月底已经沦陷。按理说向杭州推进是轻而易举的事,因为杭州位于浙北,战略上控制了向南面,西面和西南面通内地的公路网和铁道线。

        木兰依然心绪低沉,打算听天由命,不大关心时局,而谣言已经四起,说国军即将弃守杭州。谁也不知道这话该信不该信。到了十二月二十二日杭人引以自豪的钱江大桥和闸口电厂被炸毁,撤退的中国军队实行焦土政策,不剩下任何足以资敌的东西。撤退按计划实行,杭城四周的道路桥梁都予以破坏。

        可是西子湖滨的杭州倒同北平一样,又一次受到偏爱,破坏远不如苏州、无锡和南京。杭州并未发生战斗,而是不加防御弃守的,所以日军占领之后也没有理由大肆破坏。

        十二月二十四日日军来到了!部队散成三三两两的渗入大小街道,疲劳而且厌战,没有什么军令,也不加提防,因为明知市内已经没有中国军人。他们连日行军,又脏又饿,漫无目标地搜寻食物。

        这里日军有大好良机可以表现其军纪以及有能力保护无辜百姓,并且让市民在他们治理下过正常生活。

        起先百姓并不十分害怕占领军。圣诞节早晨木兰在城隍山上的住宅里听到天主教修道院里唱赞美诗的歌声。

        坏事渐渐发生了,受惊骇的女子纷纷前往外国人办的学校和医院以及修道院去避难。两处最大的教会围墙院落原先打算各供多达一千的妇孺避难的,现在每一处不得不挤足了两千五百人,通道,阳台、楼梯平台,凡是能坐上一个人的地方都有人了。

        杭州沦陷五星期之后一个美侨医生实在按捺不住,记下了这情形:“我不信有哪家铺子或者哪户人家没受到骚扰……无处不是恐怖行为。日军进占以前我们不太相信中国朋友讲的那些事情,如今我们只能伤心地承认还没有完全描述出实际经历的那种恐怖情形……现在他们已占领了五个星期,随便走到哪里都会看到士兵公然抢劫,却看不出上司曾加过问。至今哪一处的妇女都不得安全。”

        尽是些千篇一律的骇人听闻的抢劫和奸淫的事情。木兰说得对:“日本人的本性是改不了的。”

        城隍山是可以一面望湖,一面看江的高处,木兰家门附近便有几处日军岗哨,让人不舒服。阿梅认识斯克兰顿小姐,可是弘道女校远了点,而山上的天主教修道院却是近邻。斯克兰顿小姐便写信给那里的院长,请她允许木兰和阿梅和一个女仆入内避难。

        于是,十二月二十六日木兰带了阿梅和锦罗进入修道院。男子不准入内,分手时不免依依,不过孙亚总算大大地放了心,他自己不用担心,同曹忠和糕儿回家去了。

        十二月二十七日早晨,早餐过后阿梅到修道院花园去散步,木兰则在小教堂里看晨祷。阳光灿烂,阿梅越走越远,完全没想到会有危险。

        她突然看到十几尺之外树上有个人向围墙里面探头探脑,这人戴了军帽,分明是日本兵。

        阿梅尖声叫唤,拔脚就跑。日本兵跳进围墙来追她。路是弯弯曲曲的,她沿一条小径跑,那日本兵从另一面追来,只差几尺没抓住她。

        阿梅使出吃奶的气力跑上环绕矮树丛的台阶,日本兵在台阶上绊了一下,但又快追上她了。

        她大喊:“救命!救命!”

        日本兵已抓住她,强行吻她。现在两人在上面的空地上,距修女在那里做晨祷的小教堂很近。木兰正在注视她不熟悉的仪式和院长的动作,一方面心里又在把近来家族中间突然发生的各种各样的变化一一回想起来再排列到一块。她自幼不接触她母亲和多数女子都熟知的拜佛信佛等等,现在却对于供奉这么一位外国传来的上帝的新奇仪式颇为神往,这种供奉仪式与中国原有的大不相同,却又有类似之处。最近几个月来的种种惨剧使她接近了无我相,也就是她父亲所称的不可名之的道,也就是她自己的有限认识所能想到的命运。同以前一样,她想到道就想到父亲,修女唱的调子很古怪,她们的面庞又是那样洁白,都深深打动了她。她两眼湿润了,觉得自己已身处永恒这个境界。

        突然听到阿梅的尖嗓子呼救声把她从深陷其中的白日梦幻中惊醒,她自己也喊出声来了。院长暂停晨祷,吩咐几个修女出去看看什么事,又继续做下去了。

        木兰立即冲了出去,四五个修女跟随在后。她们看到阿梅被一个日本兵抱住,她扯他的头发又乱打他,可是没用。木兰向那日本兵扑去,咬他那只夹住女儿的胳臂,那人松开了女儿,却回身一拳打在木兰头上。木兰被打得磕磕撞撞,仍在叫唤的阿梅想回击,可是那日本兵一见到白种的外国人就不声不响,赶紧溜走。母女俩抱头痛哭,头发全都散开了。

        修女们走近来安慰这母女二人,只是出口的是柔和动听的法语,她们不懂。木兰这一辈子还没有挨过揍,不论男子的女子的,甚至不曾被畜牲踢过。这回女儿和自己都受到鬼子兵的侵犯,又怒又怕又羞,边哭边咒骂:“三岛来的矮鬼子,你们都不得好死!”阿梅发狂似地擦脸上被吻过那一处,简直想把那块肉擦掉。

        这时祝祷匆匆结束,修女们都来到院子里,院长再把她们大家全都领进小教堂。院长是矮个子,可是嗓音很大,文雅的举止之外有强大的体内精力。她非常生气,她把阿梅抱在怀里,说中国话安慰她。危险虽已过去,阿梅的呜咽和颤抖却更加厉害了,嘴唇的颇动也同曼妮一样。一个中国修女过来用中国话劝慰母女俩,阿梅才慢慢停止低泣。

        没过十分钟那个日本兵带上四名别的兵来了,要求见院长。

        院长喝问:“你们要干什么?”

        一个日本兵说:“我们来搜查共产党和抗日的女人,这个地方有的是。”

        院长坚决地说:“不行。”

        小教堂里有三四十个女子,见到日本兵便赶紧避入内间。强吻过阿梅的那个日本兵这时看到母女俩,就说:“不就是她们吗——抗日的共产党!”他卷起袖子来说:“这个女人咬了我,这是对天皇陛下的袭读,必须惩处。”

        院长说:“你们不能抓她!”在胸前划十字,默念祷文。

        那日本兵打了她一巴掌。院长明白他们不可理喻,便不再跟他们纠缠,立刻走开,用法语叫几个修女把这两个中国女子从小教堂后门领出来,锁上门,她自己则走出前门,从外面锁上门。于是这几个日本兵就被锁在小教堂里面他们自己还不知道。

        院长打电话给美国教会办的广济医院求助。恰好有个日本军官在那家医院,一个美国医生便带了他一块来到,前后没几分钟。院长对他们讲了事情经过,带他们进去,几个修女也跟在后面。军宫问那几个日本兵,他们用日语答话,头一个日本兵再次卷起袖子让军官看他被咬的地方。没想到军官什么也没说便给他一巴掌,然后转身朝院长,用不熟练的中国话说:

        “那个中国女子和她女儿在哪儿?我要见见她们。”

        院长进去带了木兰和阿梅来到军官面前。两人的美貌颇使他感到惊异,便用严厉的目光盯那个士兵,显然那士兵报告他的是他们在搜查共产党。

        阿梅和院长用过得去的英语同美国医生谈,美国医生又把她们的英语原话转述给日本军官听。阿梅说了自己的事情经过,美国医生照转给日本军官听。那军官似乎是好人,也能理解;不过他仍要维护日本皇军的尊严,便提出个问题。

        美国医生说:“军官问你们是不是抗日的共产党。”

        阿梅说:“我恨他们。”木兰却说:“我们不是共产党,不过我是反对日本的,因为那个日本兵侮辱过我女儿。”

        日本军官直接对木兰说:“于是你生气了。”

        虽然那军宫把英语中生气(angry)一词念成arn-gli,木兰还是听得懂。但她还是对熟悉中国话的美国医生说:

        “您能不能对军官说别指望不可能的事情。他怪我生气了,我的确生气。告诉他别做无盐了。”

        美国医生问:“无盐是谁?”

        “无盐是中国古代最丑的女子。她的名字在英语里是No salt。这个丑女到国王那里去要国王娶她,爱她。她应该有点自知之明。”

        美国医生笑了,但认为把这个寓言转达过去并不很适当。但那军官听到No salt这个词,便问美国医生她说无盐什么了。医生光说:“她说无盐很可怜。她长得丑,没人爱她。”

        医生笑了,军官也笑了,表示他懂得这个典故。他哪儿能想到根本没有领悟要点。他以为木兰的意思是说丑女才没人去找麻烦,在手掌上写了无盐两字给木兰看,木兰只是冷笑一声。军官也把嘴一咧,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使得那些修女也感到奇怪:这个日本军官居然还会对中国女子和气地一笑。

        医生对军官说:“这回你当场抓住他们。以前你说过你不相信这些事情的。”

        那军官说:“我们尽量维持军纪和秩序。我们在这里的军纪真可说是很不错的了,你看看南京、苏州和嘉兴!”

        那军官显然想尽量维持军纪,可是难以约束不在他管辖下的士兵。他转身用日语喝令那些士兵滚蛋,他们走出了小教堂的门。

        军官临走时说:“你最好把这些女子撤走,转移到别处去。这里太偏僻了,我们难以监督手下的人。”

        过后美国医生同修道院院长商量,决定放弃这个修道院,因为地方太偏僻。女子全由救护车送到天主教医院,全部难民当天撤完。

        木兰和阿梅以及锦罗午前就回到近旁的家里,孙亚和曹忠完全没想到。木兰额头被打着的地方还肿着,她们把事情同孙亚讲了。大家都说:“杭州怎么还待得下去呢?”他们一致同意逃往内地。

        他们着手为前去内地的漫长艰苦的路程作准备。此时他们的家产约值十万元左右,怎奈孙亚所有的铺子都同杭州城里其他铺子一样遭了劫。日本兵破门抢劫,店员逃光,他毫无办法。一个月前他总算筹到约两万元的现款,这是他们可以带了上路的。孙亚把一万元分散藏在自己和妻子女儿身上,各缝一个小布袋在内衣里藏这笔钱。锦罗全家三口也随行,各人给了一百元用同样的办法妥为收藏。其馀的钱木兰缝在一条被子里。同她的老爸爸一样,木兰把她们最好的古玩收藏在箱子里放到前些日子掘出的防空洞里。她又把许多玉石和珠宝藏在行李包和铺盖里以及自己和女儿的身上。他们知道非徒步一段路不可,也没把握可以雇到车轿,因此带的行李只以锦罗的丈夫曹忠和小糕儿挑得动的为限。糕儿与阿通同岁,也是个身强力壮的青年人了。

        他们同斯克兰顿小姐商定请她转邮件。木兰写了封信给阿通,告诉他妹妹的遭遇。她愤然写道:“想到你曼妮伯母和妹妹,就要奋战到把日本鬼子赶下海去!”

        耗资几百万元的新近落成的钱江大桥已经炸断,他们决定往东走再转南渡江到通南昌的浙赣铁路线上。若在平时是要往西走,出城区不远就可上火车的,可现在西面和西南面都有战斗,走那个方向危险。日本岗哨把中国难民身上的现款和值钱的东西搜劫一空,理由是这些全是抢来的,应由他们归还原主。

        就这样,十二月二十九日一早木兰一家人丢下了家,加入了奔向内地去的数百万难民的洪流。他们是三男三女,全是大人。曹忠和小糕儿挑上大件行李,锦罗背个布包袱,孙亚手提装有最重要的一些文书契约和贵重物品的小皮箱。现在木兰的天足作用可大了。阿梅身材苗条,也能走路,锦罗虽是女子,却远非弱者,木兰母女倚靠她的地方多着呢。事实上她们谁也不知道一路上会怎样,因为情况是千变万化的。

        不久他们走到一条二十来尺宽的溪流旁。桥已炸毁,溪水只有一二尺深,锦罗要背木兰和阿梅过去,以免她们养湿了脚。但孙亚说不必了,叫锦罗自己也让糕儿背过去。锦罗便由儿子背过溪流,然后曹忠和糕儿又背木兰和阿梅过去。奇怪的是现在全没有什么主仆之分了。只讲气为、智慧和共同的忠诚。木兰在曹忠背上时喊对岸的锦罗道:

        “锦罗,我真得谢谢你!”

        “干吗谢我?”

        “你嫁了这么强壮有力的丈夫!”

        站在对岸的孙亚说:“异想夫人,你还有这份心思说笑话?”

        “干吗不行,胖子?”她高高兴兴地说。

        他们就这样情绪饱满地前行。这是个冬季里的大好晴天,阳光照耀下正好步行。只是他们穿得多了些,不久木兰和阿梅就得脱下大衣手里挽着:眼前是乡野美景,有富足的村落和高大的竹丛,他们在一个竹林里坐下休息,竹子高达四五十尺。

        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一处村庄,再过去是个渡口。艄公告诉他们说往前五六里路有个小镇,运气好的话可以雇到车辆。他们继续前行,不久就看到成群难民从东面和东北面集中到那个小镇,在镇上无论多大价钱也雇不着任何车辆。人力车、汽车、轿子、牲口全不是被军队拉了差就是被先到的人雇去了。孙亚还是希望走到通往天台圣山的干线公路上时能碰上什么交能工具。

        所以他们稍事休息就起身前行,加入越来越大的难民洪流,虽然狼狈,却都能坚持,精神愉快……不时见到有人力车载着老太太或者有病的妇女,有哥儿俩用门板抬了高年老母上路的,儿子背母亲的,父亲在扁担的一头篮里装上个小孩,另一头挑上铺盖饭锅之类的。甚至有个病人被捆在水牛背上逃难。

        成千上万双的人脚拖不动也得拖着往前走,为的是逃避可怕的侵略者。然而他们的脸上却有种默默的坚毅表情。没有什么人谈论过去;未来则是茫茫不可知的;他们想的只是眼前的亟需——肩膀还挑得起不,到下一个镇市还有几里路,今晚会下雨不。表情木然的巨大人群跋山涉水,家家户户都离开了故园,以摧毁不了的勇气到内地去建立新的家园。

        木兰一家子挤在这人流中朝一个方向前进。孙亚说一到干线公路上就设法找一辆汽车,要价再高也在所不计,可是这会儿他们只能靠一双脚来走。他们同千百个难民一块在露天过夜,只盖上那几条毯子和衣服。

        第二天他们到了一个小镇,幸而有曹忠在一家人的后院见到一辆独轮车。孙亚进去一间才知道这个农夫刚跑了一趟天台回来,居然说动了他再跑一趟。于是曹忠便减轻了一部分负担,阿梅和母亲能够轮流坐上独轮车一边的位置。一年前,哪怕一个月前,这样的乘独轮车上路在木兰看来还是富有诗意的,可是现在她首先感觉到这是一种真正的舒适,疲劳的两腿可以休息一下,而非诗情画意的表现。

        这时他们已经离公路近了。下午他们看到路旁有个周岁大小的婴儿坐在死去的母亲身边啼哭,那位母亲显然是因为餐风露宿衣食无着而饿死的。孙亚和木兰不及商量,同时儿步跨到婴孩那里把她抱起来搁到独轮车上。阿梅护着她,不让她掉下车去。

        那天晚上她们找到一个农家过夜。

        第三天,十二月三十一日,他们到了公路上。这里已接近天台山脉的开端了。公路经过的平野上不时见到一座座矗立的花岗岩山峰。这一带的公路宽广笔直,难民行列在开阔的平野上远远散开,像沿公路移动的一道人的长城,看似没有尽头,消失在公路盘上山坡的天际。

        公路上没走多远就到了两块巨大的峭壁夹道而立的地方,像是巨人族建造的一座大门的废墟。他们随即听到前面远处发出雷鸣般的轰隆声,起先像海洋深处的波涛,后来又成了崩裂的堤岸中洪水奔腾而出的声音,像波浪那样有起伏,引起山谷里的回声,逼近时又变成人的声音,像空中撕裂巨帛的声音。他们先是惊异,继而害怕,当做是在战斗或者队伍哗变的声响。远方有一串黑的东西缓缓地迎头而来,难民队伍让出了路,下一步才看出这是满载中国士兵的军用汽车。他们高举双手向欢呼的难民致意,欢呼的吼声像波涛一样翻滚到他们面前,又从峭壁上反射出来。这是开赴杭州前线的部队。

        军车驶近了,戴钢盔的士兵豪迈地站了起来向群众招手,为欢迎热情所感动,他们唱开了军歌,那叠句是:

        四周的人无不发出震耳的欢呼声,木兰感动得掉泪。歌声渐渐消失在远处,消失在他们后面夹道难民的逐渐远去的吼声中。木兰近傍的难民站起来往后看,许多人还在欢呼,有些人则潸然泪下。

        大约一小时以后又有约五十辆军车经过,刚才的场面再度出现。这回几架中国飞机经过她们头顶向北飞去,群众中又欢呼欲狂,山谷里回声震荡。天台山的花岗岩峰巅也似乎以山体内的震动参加进来,像人似的同意士兵们唱出的叠句:

        这就是群山的壮语。

        木兰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解脱,非言词所能表达的。以前有一次她感到过这种解脱,就是大约三十年前的那个仲秋之夜她发现自己爱上了立夫。只是头一次的解脱她发现了自己,她这人的个性;而这次的解脱使她失去了个性。由于这次新的解脱一路上她着手做许多事情。

        快一点钟时她们遇上两个要饭的孤儿,一个女孩十四岁,她弟弟九岁。木兰立刻想到自己儿时失散的事。

        木兰问:“你们的爸爸妈妈呢?”

        那女孩答道:“死了。”

        “你们是哪儿人?”

        “松江人。街上和房子全落了炸弹,烧光了。我们想不走,但是城里只有五个老人和几只狗没走。他们又帮不了我们。好阿姨,请帮个忙,我弟弟饿了。”

        “你们从松江一路走来的吗?”

        “是的。一路要饭来的。”

        那弟弟显然以前是个强壮的男孩,可是现在看去神情呆滞,好像完全靠姐姐过日子。

        木兰说:“我们收留她们。”

        孙亚问:“用什么办法收下?”

        木兰说:“放到独轮车上。”

        那女孩说:“好阿姨。我们会走路,至少我能走。不过给我们点吃的吧。”

        孙亚说:“上车吧。”姐弟两人都没想到,便和那婴孩一起坐在独轮车上了。

        独轮车夫说:“太太,你是好心人。不过这样见一个收一个,你自己坐不上了。”

        木兰说:“不要紧。我们就收这两个为止。大人可以走路。”

        车夫喊道:“太太,我也去内地,给你当听差吧。”

        那个松江的女孩真是倦了,姐弟两个看上去都饿极了。锦罗拿出几个她们刚才走过的那个村里买的饼给她们,两人只顾吃,来不及开口。

        太阳快落山时他们来到一条溪流,正过桥时看到桥下溪滩上有个女子躺着,丈夫和四五个孩子围着她。

        木兰喊道:“停下!”

        孙亚问:“又是什么事,异想夫人?”

        “那个女的在生孩子!”

        她转身向溪滩奔去。独轮车夫停下,惊呆了。

        孙亚追在后面问道:“这回又是什么主意?再收个孩子吗?”

        “我知道怎么办的。”木兰向下面的溪滩奔去时说。

        产妇躬在地上,刚生下的婴孩搁在她身旁一块蓝布上。那男的正用块旧毛巾擦去婴儿身上的血迹,可是脐带还没剪断。那个农妇自己接生,正在对丈夫说:“先盖上,把胎盘和脐带留在外面,我要歇一会,待会儿再收拾。”

        这时木兰和锦罗走近了,孙亚和阿梅站得稍远些。那个丈夫抬头看她们,不知她们来干什么。

        木兰说:“我来帮个忙吧。”

        那丈夫答道:“怎么担当得起?”产妇睁开眼睛看到木兰穿的是一件贵重的西装,便说:“好阿姨,我一会儿就会好的。这种脏活怎敢烦你。只要给小毛头一点衣服就感谢不尽了,我们没有准备小衣服。”

        锦罗深知木兰的性格,听到这话就跑上岸去拿来一件干净的内衣来把婴儿裹上。

        木兰对她说:“拿剪子来。”

        产妇说:“别用剪子,对小毛毛不好。拿只碗来。”

        她丈夫拿出一只饭碗。

        产妇说:“敲碎。”她丈夫把碗敲碎。木兰不太明白,便问:“什么用处?”

        “我要用新的碎片割脐带。”

        木兰说:“我来给你割,你躺下歇着。”

        木兰挑了一块边缘干净、锐利的新碗片替那新生婴儿割断脐带,把剩下的一段打个结,又用锦罗拿来的毛巾把婴儿的肚脐仔细包好。产妇的丈夫把胎盘扔进溪流里,木兰也到溪水里去洗手。那汉子站在边上,不知怎么感谢这位素不相识的好心眼太太才是。

        但产妇说话了:“太太,你是好心人。你要是肯收,这个孩子就送给你了。我们要张嘴吃的人太多,还要逃难。你看到的,还是个儿子。”

        锦罗看看木兰;木兰看看锦罗;两人都弯下去看那新生婴儿。

        锦罗说:“收下吧,我来带。”

        木兰回头对产妇说:“你真的要送掉吗?这是个漂亮的小子。”

        产妇努力坐起身来要抱抱孩子,木兰把孩子递过去,她接来以后紧紧抱了他一会。然后她发狠心抬头望木兰,说:“好太太,你要是肯收留我这个孩子,我知道是他的福气。你一定有钱。要是我们拖上他,还不知道养得活不。我们一路上就没有吃的。”

        孙亚在一旁看,只见木兰跪在地下伸出手去接过那新生婴儿。产妇把孩子在脸上紧贴一会之后含泪又面带笑容地把他递给木兰。做爸爸的没有说话。婴儿的哥姐围过来看他们刚生下的小弟弟这么快就由一位阔太太收养了。

        木兰站起来解开外套把婴儿贴在胸上,让他暖着,便向岸上走去了。孙亚下来问做父母的几件事,如他们是哪里人等等。

        木兰在上面喊道:“把我们的地址告诉他们。”

        “哪个地址?”

        木兰说:“我们在杭州的茶庄。说打完仗我们会回去的。”

        她又让锦罗拿十块钱去给溪滩上那一家子,就开路了。独轮车夫更加不解了,说:“两天里你们一连拣了四个孩子。这样拣下去不用多久就会有上百个了。”

        木兰说:“这无论如何是最后一个了。”

        车夫说:“只要全中国的人都像你,日本鬼子决不能把我们怎么样的。上回走这条路我看到路边生孩子的就有三起。鬼子杀我们一百万,我们还有四万万四千九百万,而且每天还有小毛头生下来!”

        锦罗和阿梅轮流抱那婴儿,有时坐在车上,不过多半是走路,因为独轮车上已有那个周岁的孩子和九岁的男孩以及行李。木兰想着车夫的话,就对孙亚说:“记得咱们对阿通说的话么?中国人的血脉一定要代代相传,不管是咱们家的还是其他家庭的!”

        婴儿哭了。木兰备有急救包,她拿出一些干净棉花蘸了些糖水让婴儿吮。

        这天是除夕夜,他们歇脚在天台山麓的寺庙里。这一带是浙江最秀美的地区之一,公路通车以前少有游客观赏的地方。他们看到遥远的天际一座座峥嵘的大理石山峰突兀而起,高耸在空中,云雾缭绕。

        庙里挤满了难民。当家的方丈得知他们是杭州有名的茶叶铺的主人一家,便说他认识他们的父亲姚老先生,因此热诚款待,在这么拥挤的地方还在他自己的内院给他们腾出一间房。

        木兰要点蜂蜜,说是喂婴儿的。老方丈一给就是三瓶,因为是本地土产。锦罗要抱婴儿过夜。但木兰有新奇的感觉,说:“今晚我带他,你和小的那个睡,并且照看姐弟两个。”

        孙亚说:“异想夫人,今晚你自己要好好睡一觉,明儿要上路的。”

        木兰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异想了,以后让锦罗带他睡。”

        夜里婴儿哭了,木兰就用块棉花在蜂蜜里蘸了蘸抹在自己奶头上,让婴儿吮了入睡。木兰对这事感到一种深切的乐趣,觉得哪怕只给这一个婴儿喂奶,她做的也不是为了个人,而是为了万古长存的中华,为了延续中华民族的生命。身边的婴儿现在成了她的民族不朽的象征,远非她以前珍爱的那些玉石和琥珀小动物可比。

        民国二十七年元旦的上午,孙亚提出何妨今天歇上一天,而老方丈也硬要留他们一天,因此他们在寺庙里过了宁静的半天。

        木兰又回想起她儿时如何逃避拳乱和洋兵以及她整个一生。从那时到今天,这世界经历了多少事情啊!如今她那些亲属散在四方:立夫和莫愁走在她们前面,到了数千里路之外的四川;陈三和环儿还有黛云在山西;胞弟阿非和弟妇宝芬,襟亚和暗香在上海。曼妮已死——不过她总觉得在这场战争里曼妮的精神依然在她身旁。今生要是再能同他们大家在一块,她还有什么不肯献出来的!但她最思念的还是儿子阿通。他和表弟肖夫同在军中,她想像他俩就像驶过她们身旁的那些军车上的面露笑容的勇敢士兵那样,决心献出自己的生命使得子子孙孙能成为自由的男女。中国人民正在经历的是怎样的一部壮烈的史诗啊!她也是其中的一分子!

        这一天她们在寺里歇足,她开始给阿梅讲她自己幼年逃难的经历以及迪人和银屏,红玉和阿满,素云和曼妮等亲属的事情,他们都已不在世上了。而阿梅最爱听的还是木兰讲她外公姚老先生的事,外公的精神似乎还在指引和影响她们各自的一生。

        讲这些事情时锦罗从旁补充或纠正记错的地方。孙亚和木兰以及阿梅似乎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时间感。时间就像奔流不息的长河,庄严伟大,万古不易。他们觉得自己的阅历不过是永不见老的古城北京的瞬息间的事,是时间老人用他的指头亲自写出来的故事。

        中午时分他们听到寺外又是人声鼎沸如嘲鸣一般滚滚而来。木兰一跃而起。

        她呼唤道:“来吧,参加到他们中间去!咱们必须跟他们一块走。你行吗,胖子?”

        孙亚说:“我两腿还酸,异想夫人。不过咱们还得走,咱得赶快走到铁路线上。”

        木兰问:“还有多远?”

        孙亚说:“大概四五天路吧。我只怕难找到汽车。可就有了汽车又有什么用?你马上又会装满孤儿的!”

        他笑着站起身来,叫九岁的男孩同他一块步行。锦罗背上周岁的那个,阿梅背上用她的衣服裹着的新生儿,那十四岁的女孩随大家步行。他们去向方丈道别并致衷心的谢意,方丈送他们到寺门口。

        他很诚心地问:“何必在这个元旦就急着要走呢?”

        孙亚说:“我们想早些到铁路线上。”

        方丈又问:“你们去内地什么地方?”

        “还不知道。或者去重庆——看我妹妹去。”木兰答道。她想到也会见到立夫心里便一热,又对方丈说:“说不定从重庆再一块走。”

        老方丈站在庙门目送他们走下坡去。下面不远便是公路。雷鸣般的人声滚滚而来了。

        “快来,迎上他们!”方丈听到木兰的叫声,又看见她从女儿那里接过新生儿,匆匆下去了。

        庙宇所在的山下面成千上万的男女和孩子在这个灿烂的元旦的午前走过美丽的原野。军车经过时大家热烈欢呼。士兵的雄壮歌声又响起来了:

        木兰走近他们,心头涌现了新奇的感情。她认为是一种幸福感,一种光荣感。她热血沸腾,是以前从未体验过的。只有投身一个伟大的运动的人才会这样热血沸腾。她觉得她注视孙中山的出殡时有过这样的内心冲动;同今天类似,不过还没有这么强烈,没有这么震撼她的身心。她不仅属于这些士兵,也是属于这个行进当中的伟大队伍的。国家在她意识里从没有这么鲜明生动过,民族也是。这个民族已由一种共同的忠诚心团结起来了。虽然正在逃离共同的敌人,仍是一个其耐力和伟力有如万里长城的民族,也必将同长城一样长存。她听说过华北和华中的百姓如何逃亡一空,同胞中有四千万兄弟姐妹正在向西部挺进,在中国内地建设一个现代化的新国家,这是世界历史上最伟大的移民运动。她感到这四千万人是在按一个基本的节奏运动的。难民虽然缺衣少食、颠沛流离,她还没有听到过谁抱怨政府的抗日国策。她亲眼看到这些人个个都像曼妮那样宁可抗战而不愿当亡国奴。抗战中他们的家园被毁,他们的亲人被杀,使他们除了随身衣物和碗筷之外一无所有也在所不惜。这就是人心的胜利。灾难再深重也超越不过人心。人心的博大深厚能把灾难化为伟大光荣的功业。

        眼前的场面改变了,木兰的内心也随之改变。她失掉了空间感和方向感,连自我感也消失了,只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伟大的平民百姓中的一员。她屡次想成为平民百姓,如今确是他们中的一员了。自我的克服在她父亲是全靠内省沉思达到的,她今天靠的是同人的接触,同这广大的男男女女老老小小为伍。她在杭州城隍山上为自己营建的美轮美奂的退隐居所如今在她看来已经毫无意义、不能满足,也不切现实了。眼前这群移动的广大难民之中已不分贫富了。战争以及战争中的掠夺已经抹平了贫富。她眼见一位阔太太叫卖一件皮大衣,为的是换几块钱来买食物果腹。她突然想起松江火车上的那个西装绅士,明白这股人流越是深入内陆中国的抗战精神也就越加坚强,因为真正的中国人是植根在他们钟爱的这块土地上的,她进入了自己在这股人流中的位置。

        遥远的天际升起了天台山脉云雾环绕的群峰,这是道教传说中的圣山,姚老先生灵魂萦绕的地方。老方丈依然站在庙门前。在一段时间里他尚能看出木兰和孙亚以及他们的女儿和他们带领的孩子们的身影。然后他们同别人渐渐分辨不清了,消失在朝向圣山和山后广大内陆移动的尘土弥漫的人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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