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似乎为而谈现代文体,却实为现代文体而谈的郑译本。书名尚不失原意,郑陀、应元杰合译。二位都不认识。前郑译,文笔尚雅洁,无通行现代文毛病。却不然,瑕瑜共见;几段译笔,可以对付,几段便使作者头痛了。夫译事难,译尤难。何以故?小说中人物,系中国人物,闺淑丫头,系中国闺淑丫头,其人物口吻,自当是中国人之口吻。西洋小说译本所见佶倔聱牙之怪洋活,不宜再见于此书之中译。作者编是书时,写会话必先形容白话口吻而后写成英文,译者读了英文,复意会其中国原文,难免不尽符合。例如迪人受银屏错怪,喊那真冤枉,冤枉本不易译,勉强译为英文之unjust,今辗转而成郑译之“这真不公道极了”,二语之间,相差无几,而口吻已全失。故此书非由作者于难译处,细注原文供译者参考,必有乖谬未当之处,所以转请达夫译中文。一则本人忙于英文创作,无暇于此,又京话未敢自信;二则达夫英文精,中文熟,老于此道;三,达夫文字无现行假摩登之欧化句子,免我读时头痛;四,我曾把原书签注三千馀条寄交达夫参考。如此办法,当然可望有一完善译本问世。今达夫不知是病是慵,是诗魔,是酒癖,音信杳然,海天隔绝,徒劳翘望而已。
本文非为纠正错误而作。一部几十万字的译作,发见错误不难,且翻译错误,在我久已司空见惯,中文译著无误者本来寥寥无几。天下间批评容易作事难,且郑译也有几段可令作者满意,内如清廷捕牛似道诏,红玉遗书,及阿非祭四妹文,并非肚里全未吃过墨水者之作。书中人名地名误译也不少。如孙亚作新亚,牛似道作牛思道,静宜园中之漪澜轩作环水台,思过斋作自省室,蜃楼作迷魂塔,暗香斋作澹芳斋都不甚雅,但也不足怪。大体上,此书译笔,以现行译品水准衡量之,还不能算是最坏,其中佶倔聱牙的句子,恐怕读者看惯了,还以为现代文本来应该这样写法。
我之所以秉笔而书写此文者,正为此点——即所谓佶倔聱牙的字句,是本来应该,或是译者文笔未臻纯熟,文辞未能达意所致。此问题系将来中国普通文字问题,而非仅关郑译应译某书问题。私意对此,早有一肚子话要说,不过藉此发泄罢了。原来不中不西非牛非马的句子,初见于未成熟者的译作,读者因其为翻译,以为没有办法,虽然满腹不快,也不敢深罪。后来一些人直译及欧化文法之说盛行,青年争相仿效,而不中不西之文遂见于中文创作,卒使一般创作字句之累赘冗长拖泥带水程度,亦与最不达意之译品相等,作者且文过而饰其非,谓不如此,不科学,不严密,不合文法也。在此风既成之后,青年遂以为文字无简炼之必要,且愈累赘冗长,愈拖泥带水,愈有洋味。于是十年前不敢发刊的字句,今日竟敢公然刊行,十年前教师认为不通亟应修改之句,今日教师虽欲修改,亦不敢修改。夫新名词,非不可用,新句法亦非不可用。有助达意传神,斯用之,有关思想缜密论证谨严,亦宜用之。但无论中西,行文贵用字恰当。用字得当,多寡不拘,用字不当,虽句法冗长,仍不达意,不得以摩登文体为护身符,而误以繁难为谨严,以啰嗦为欧化也。总之,欧化之是非姑勿论,用字须恰当,文辞须达意,为古今中外行文不易之原则。我认为句法冗长者,非作者愿意冗长,乃文笔未熟,未得恰当文语以达其意而已。
本书译者,在此风气之下,也喜搬弄此种玄虚。请举数例。在此数例,都可证明,冗长即用字不当或功夫未到之结果。
八二页:曼妮对木兰说,“这些事情都是前定的……好像你和我会面,假使你不失散,我怎样会和你会面呢?有一种不可见的力量控制我们的生命……”曼妮系前清山东乡下塾师的姑娘,何能说这句洋话?读者或以为译文应该如此冗长,或以为中文没法表示此句。“不可见的力量”者何,神明也,作者原意冥中有主四字而已,在英文不得不译为there are unseen forces g our lives,正中文“冥中有主”也。故曰冗长即文笔未熟所致,未得恰当词语以表其意,于“文法谨严”无关。再看看首句“前定”二字完全达意。何以故?因译者用字恰当,故无需累赘。“失散”“会面”二语亦不当,应作走失相会,“你不走失,我们怎能相会呢?”上“假使”二字可省。
四九九页:丁妈“帮着支配菜单”,实助理点菜也。
五四一页:“澹芳俯倒了脖子”,实怕羞低头不语也。“俯倒脖子”不知是何种白话?“俯脖子”不成话,“俯倒脖子”更不成语,“俯倒了脖子”简直是一故意噜苏的鬼话。原文bent her head三字,应作低头。
五四四页:木兰说:“季先生,我老早想和你会面,盼望了好久了。”实久仰两字也。最多是久仰大名。原文只有I ed to meet you,Mr. Chi数字。
三○二页:迪人初回国见银屏,一进门便亲吻,银屏故意推却,说别性急。英文作slowly,slowly,now。译者竟直作“慢!慢!现在。”
五七三页:钱玄同骂古文家为“罪恶的种子”“文学界的私生子”,实指“桐城谬种”“选学妖孽”。论达意传神,“罪恶的种子”自然不及“谬种”,冗长诚一无是处。
二一九页:木兰将要分开两腿投石,“做出那不合妇女典型的姿态”实指不合闺淑体统。典型二字滥用。
六七八页:珊姐说“让我们折一枝桂花来行一下酒令”,可以用折桂传杯四字代之。
三一二页:迪人向锦儿求欢,锦儿道“你是主子,应当使出自己的尊严来”。不达意。应作你是主子应有主子的身分。
一八二页:平亚将死,曼妮伏在平亚身上“吸出一块粘膜”,何不说吸出一块痰?
三九二页:有这么一句,“那当家师太相信她的另一个犯了过失而发愤出家的年青美丽姑娘”,应作另一个失身匪人削发为尼的姑娘。
四二五页:“人们总是从单纯粗俗的脾气升进至有教养典型的多,从有教养回到粗俗的少。”不得要领。应作大凡世人多由野人之俗,转入雅人之俗,惟有少数能由雅人之俗,再转入俗人之野,原讥牛似道以“国章”“国栋”命儿孙名,乃雅人之俗,与苏东坡子名“过”,袁枚子名“迟”相衬。
四七六页:曼妮母亲居首座依序齿惯例,译者作“但是她到底受了尊老习惯的支配。怀玉妻子年纪简直要比她轻上一代呢”(少一辈也)。
所举各例,似通而实不通。然今日所见文字,通与不通程度与此相埒者,比比皆是。甚至中学生作文,除此类文体而外,几乎无所适从。
白话文学提倡以来,新思想输入如洪涛怒潮,学者急求新知,而思想文字愈趋洋化,本极自然。但是因此纯粹白话为何物,遂不为人所注意,白话乃极不白,去浅白清白之义甚远。文言虚饰萎弱之病,白话作家有过之无不及。欲救此弊,必使文复归雅驯。而欲求雅驯,必须由文人对于道地京话作一番研究,不得鄙白话之白而远之。鄙白话之白,简直不必有文学革命。且鄙白话之白,易之以文言可,代之以洋语不可。“痰”不必作“粘膜”,“点菜”亦不必作“支配菜单”也。“天意”亦不必作“上天的意志”,文句加长,而词义未必精严。
在论文中,有时多加新名词无妨,在小说人物口中,便须用纯粹白话写出。然白话中极寻常一个“依”字,现代作家就少能用,必用“答允”二字。书中五○四页莺莺与环玉讲条件,问他肯依不肯依,译者作“肯做不肯做?”便是下乘北京话。后来环玉驳她你管钱就是要管我,译者竟作“控制我”。如此白话怎么行,环生问她何以必定要求这一点,莺莺答:“这样能增进我的幸福”(叫我快活),天津妓女决无此口吻。我不自译此书则已,自择此书,必先把一书精读三遍,揣摩其白话文法,然后着手。
此书译本描绘口吻,可谓多半失败,且常夹杂上海话。
三一页:“‘妈妈,’珊姐劝着道,‘甚么事情都是上面注定的;没有人可以确定他们的前途是祸是福。你还是莫要这样伤心,致妨碍身体。要赶的路程有长长一段呢,许多人的生命都还依靠着你。假使你身体健康,吾们子女辈的肩头负担减轻不少。吾们现在还确不定到底木兰可真失踪了没有;吾们还要想法去搜寻她呢……’”
据鄙见当译如左:“妈”,珊姐劝道,“凡事都由天定,是吉是凶,谁也保不定。请妈快别这样,保重些好,前途要赶的路还远着呢。这一家大小都靠你一人。你母亲身体平安,也减少我们做儿女的罪戾。况且现在还不准知木兰可真失踪没有,还正在想法去找呢……”搜寻女儿,搜字极不当,“搜寻她”更不成话。
二一六页:莫愁论乾隆书法,“(乾隆)又是个提倡文学艺术的人”,应作又是右文之主;“……他的字……柔软和圆润的轮廓里含蓄力量”,应作外柔内刚。
二二七页:银屏说:“讲智慧,人比狗高,讲忠实,那是狗比人高了”,应作讲聪明,狗不如人,讲忠心,人不如狗。“……假使我等得变成黄面的老婶女(黄脸老婆),再不嫁,人家要问我;‘你期待(等)谁呢?’这叫我如何回答呢?”
在文字上,以(期待)代等,最多是故意通俗的小疵,在丫头口吻中,便万万犯不着。
此外,此书亦有草率嫌疑。所引古诗较僻者难检,本不足怪。但陶渊明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何以变成“但愿适心意,湿衣何足数”?(五二六页)郑板桥聪明难……由聪明转入糊涂更难,何以变成“贤明难,由贤明而后变为鲁钝更难”?(四八二页)又五八八页洪昇著四婵娟,何以变成“洪深”著“四美人”?
三二○页陈琳檄愈头风,何以改为“把他自己的头痛治好了”?
三七七页:木兰引宝钗咏螃蟹诗:
既然已说明《红楼》出处,何难检出?
再五九七页:木兰问宝芬识字否,宝芬答以粗识之无,译者竟作“我光识‘戚’和‘吴’这些字。木兰知道这是她客气话,如果她能说,我光识‘戚’和‘吴’这些字,她当然识得许多字。”“粗识之无”这通常俗话,岂真难于意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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