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打开午餐的篮子,大家都在沙滩上坐定了。艾丝的脸有点红,佛罗拉还从她的眼中看到特殊的光芒。午餐后,大家都躺在沙滩上晒太阳,或看着马可一摇一摆地在沙滩上走着。艾丝一直逗着马可玩,跟着他走上走下的,有意使自己有点事情做。
“艾丝,你过来坐下。”汤姆终于忍不住把她叫了过去。
她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很明显地,每一个人都看得出来,汤姆非常爱艾丝。艾丝的两瓣红唇在微张的时候就像樱桃一样鲜红可爱。那些在海边或坐或躺的男女,究竟是从风中、沙中或海水中的什么东西上,得到某种尊严呢?而这种天然的尊严早受文明的影响,被人们的矫饰所隐藏,被灰色的桥所隔离。
他躺在那儿而艾丝就坐在他旁边,他坐起身来玩着她的发辫,装着好像他在帮她把头发弄干似的;但是艾丝很清楚,这是汤姆在向她传达他的爱意,她转过头来柔柔地看着他。
“你为什么不躺下来?”汤姆问。
她只是摇摇头,她不愿意也不能。汤姆觉得奇怪:为什么一个值得爱的女孩子,却那么难以接近。她跟他虽然坐得很近,但是好像还是隔得好远。
他又躺了下来,一只手枕在脑后,另一只手则放在艾丝背上。天空中一朵白云缓缓地移动着,汤姆觉得躺在身下的地球也在静静地移动着。
过了一会儿,汤姆说:“这些蚌壳,紧紧地关在壳里头,埋在沙中时,它们做些什么?四边一定是黑黢黢的一片,它们做些什么事情呢?”
艾丝笑了。她喜欢汤姆问她这类难以想象得到的问题。“它们能做什么?大概就跟你我一样,光是吃饭、睡觉。”
“那么,它们一定觉得咸咸的海水很好吃。它们也繁衍着新的一代,但是谁要它们这样做?”
“你在烦些什么事情,汤姆?”
“谁教这些大海中的蚌壳制造它们的壳?谁教它们潜到沙中去觅食、睡觉,它们怎么又会和人一样繁衍着新的一代?谁在乎?我常常想这类问题,但是找不到答案。”
“你怎么会以为人们比蚌壳重要得多?”
“难道不是吗?”
“一点都不对。”
汤姆坐了起来:“你该不是说,你有这类问题的答案吧!”
汤姆把他从动物园中所发掘的问题都搬出来了:“看看鹦鹉的翎毛、孔雀的尾毛和野云雀的眉毛,谁替它们画上去的?如果拿根孔雀的羽毛来看,它的里头一段是黑的,再来是绿色、金色,然后换个角度看,就会变成黑色的,你告诉我这是谁造成的,谁在乎?”
“答案是我们不知道。”
汤姆松了一口气:“我以为你或许有答案。”
他把她的手沿着沙拉了过来。
“我们为什么不把‘不知道’当作一个答案。”
“什么?”
“承认‘我们不知道’的事实。汤姆,你为什么要苦苦思考我们不知道的事情?你绞尽脑汁,但还是不知道。”
“我也是这么想。”汤姆看起来有点失望,“我们很清楚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些事情。”
“汤姆,‘知之为知之,不知不知,是知也’。如果你不承认‘你不知道’这个事实,你就是真的不知道。”
汤姆站起来踱来踱去,这是他不耐烦时的习惯动作。
“大嫂,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活在世界上?”他问佛罗拉。
“不知道,我认为是神要我们活着。”
“你知道吗?伊娃。”
“不知道。”
“你知道为什么我们会活着吗?二哥。”
“汤姆,坐下来,不要疯疯癫癫地问一些傻问题,谁会知道?”
“是的,谁知道?”汤姆说,然后又躺了下来。
“我没告诉你吗?”艾丝笑着说。
“好吧!算你赢了。”
艾丝发现她的腿上有一道道肿痕,她小心地揉着。
“你弄伤了吗?”汤姆问。
“我在水里的时候,觉得有东西刺了我一下。”
“呃!那一定是水母。”
“汤姆,如果你不要乱想的话,事情就会简单得多。不要认为自己比孔雀或蚌壳重要得多,你就不会对它们那么惊奇了。”
“是的,也包括刺了你的水母。”
“就连水母也一样。‘道’就在水母,或在你、在我之中。如果你弄清楚这点,你就会比较快乐了。”
“噢,又是‘道’!如果‘道’的一部分会伤害‘道’的另外一部分,那么‘道’真是太不友善了。”
“这就是老子所说的,‘道’是个人的,它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它。”
“你刚刚不是说你不知道吗?”
“我们可以弄清楚一些事情,而另一些事情,我们一辈子都无法了解。我们是无法了解‘道’的。”
“这不是我的问题答案。”
“你为什么一定要答案呢?事物都呈现着它漂亮的一面。生也有涯,知也无涯。想拿有限的生命去研究无穷的知识是不可能的,就像庄子所说的。”
“谁说的?”
“庄子。他说道就在我们自己之内。蚌壳、水母也是道的一部分。庄子说:‘道在蚂蚁中,在砖瓦中,在排泄物中’。”
“你在宣传什么宗教吗?”佛罗拉问道。
“这不是宗教。这只是了解事情、了解生命、了解宇宙的方法。道在生命中,在宇宙中,在事事物物中。”
“道学是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把它简短地说出来。我想想看,这是一种哲学。它将所有事物的实体以及其不同的程度,各种标准的关系,加以对立、还原,找出其循环的关系。”她转过来对汤姆说,“你应该看看这本书。”
她把手提包打开,拿出一把梳子整理她的头发。
“你刚刚是说对立吗?”
“是的,对立。”
“艾丝!”佛罗拉说,“我真不知道你怎么懂那么多事情。”
“我知道得并不多。跟你一样,你在天主教的环境中长大,很自然地你就懂很多有关天主教信仰的事情。而我就是在道学的环境中长大的。”
“可是你一定读了许多书。”
“我看的书不算多。我父亲说一个人不要看太多的书,只要看几本好书并且彻底地了解它们。汤姆,帮我梳梳头好吗?”
她把梳子递过来,汤姆接了。
“把你的面霜给我。”他说。
她从手提包中拿出面霜交给汤姆,汤姆就抹了一些在她的头发上。
“你在做什么呀,汤姆?”
“这就是汤姆,你不了解他。”伊娃笑着说。
“他用面霜擦皮鞋、刮胡子、梳头发。”
艾丝笑了一阵:“汤姆,你真好玩。”
“这些面霜都差不多,商人为它们取一些不同的名字,好从女人身上多赚一点钱。”
“我想你不会拿它来刷牙吧!”
“我试过了,可是它的味道不好。这是一种清洁面霜,如果它能使皮肤干净的话,为什么不能使牙齿清洁呢?”
过了一会儿,艾丝问:“我们可以回去了吗?”但是佛罗拉还不想走,她难得离开城市到海边来,今天又玩得很高兴。马可玩累了,躺在沙上舒服地睡觉了。
“再让他睡一会儿,他常常午睡的。”
佛莱迪今天也玩得很高兴。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毫无问题又自以为知道一切的人了。
“伊娃,你今年就毕业了,对吧!”“是啊!”
“你今年几岁了?”
“你好意思问?你应该知道的,我十九岁了。”“伊娃,你该找个对象结婚了。”
“几小时之前,你还在警告我们不要结婚的,二哥。”
“我说的是男人。在婚姻中男人总会失掉所有的东西,而女人会得到所有的东西。”
“别胡扯了,我现在还不想结婚。”
“时间过得真快,不是吗?”二哥说,“她来美国时还是个小鬼,现在就长大变成小姐了。”
二哥一向喜欢伊娃。的确,伊娃是长大了。二哥想着每年都有长大、成熟的女孩,就像季节的更换一样,全无法由人来操纵。这也是大自然的奇迹之一,这好像春天时,牧场、山野就披上一层嫩绿的颜色。尽管每年都要发生一次,但是人们还是带着惊叹的眼光来欣赏它。
“伊娃,你的脸一圆起来,越看就越像妈妈。”二哥说,“我看到妈妈头上的白发更多了。”
“妈妈工作得太辛苦了,”伊娃说,“我有时觉得她越来越苍老了。”
二哥突然说:“爸爸以前也工作得太辛苦了,而我一直都是不孝子。”
“不!”伊娃叫着,“你也帮了家里不少忙。”汤姆和佛罗拉注视着二哥。
“我一直以为自己很聪明。你认为呢,伊娃?二哥聪明吗?”“是的,你很聪明!”
“不对!你二哥也许是太过聪明了。”“你爱二嫂,不是吗?”
“嗯!这就是麻烦的地方了。”“什么麻烦?”汤姆问。
“没什么,你不会了解的。”
马可醒了,大而圆的眼睛看着蓝蓝的天空。佛罗拉说马可离开家里太久了,大家应该回家了。大家收拾了东西和两桶满满的蚌壳,就上车了。
在回家的路上,二哥问餐馆的生意怎么样。
“目前收支相抵。”佛罗拉说,“等六月以后,我们不雇厨师,就可以省下二百五十元。洛伊正在学做菜。”
“我想,大家都做得很好吧!”
“是的,可是我们赚的钱并不多,而开销又大。你知道妈妈的,她不愿意让厨师去负责采购。她要洛伊去买,而且她坚持要买刚杀的禽类和鱼。她不相信冷冻食品,而新鲜的鸡一磅要六角五分,冷冻鸡只要四角五分就够了。新鲜的鱼要比冷冻鱼贵一倍以上。”
“妈妈的口号是,”伊娃说,“要建立好的口碑。”
“如果食物真的好吃的话,顾客就会常常光顾。妈妈说菜做得好的秘诀是上等的肉和禽类,而购买的因素也在里面。我们的师傅因妈妈不准他使用味精而觉得不高兴呢!”
“妈妈是对的!”伊娃说,“如果来过的顾客会再来的话,我们的客人就会越来越多。我们目前已经做得不错了。”
他们回到家时,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大家都留佛莱迪一起吃晚饭,但是他说他一定得回家了。他走的时候,真还有点舍不得的味道。
“二哥变了!”汤姆说,“他不再给我一些劝告,只有劝我不要结婚。”
“我真的为他难过。”伊娃说。
他们邀请艾丝留下来,因为餐馆今天没有开门,不会有顾客来,艾丝知道他们一家难得在一起吃饭,所以她说她必须回去了。大家都一再怂恿她留下来,但她还是不肯留下来。
“好吧!那么就随便你了。”汤姆说,“但是你至少得尝尝你自己抓的蚌壳吧。只要几分钟就可以煮好了。”
“好吧!如果你坚持的话。”
蚌壳连壳下水煮了几分钟,它的肉真是鲜美。艾丝高兴地吃了一点,然后谢谢他们邀请她参加这次活动,就道别回家了。汤姆送她回去,她的住处只隔半个街区。
“这个女孩子的风度真好!”冯太太说。
但是冯太太也看出来了,艾丝心情非常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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