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瑞黛很开朗。怎么会不开朗呢?一个女孩愿意冒着生命的危险,为了世界和平而去探测亚马孙河的资源——由于这项服务她得到了那只漂亮的日历表——她怎么会不开朗呢?旅行使人心胸开阔。在她看来,民主世界联邦之下的世界粮食健康部就是世界和平的关系。她的想法与其他同时代的人一样,简单地说,世界和平建立在粮食和人口的平均分配上。人不应该挨饿,否则的话就会发动战争。生活水准的提高就是世界和平的一种保证。那是旧世界里的人都赞同的理论,是一种非常方便的观点,把战争和国际争端的祸源推到自己国家之外,放到一些边远、未开化的地区。有人愿意为其他东西而战,也确实为其他东西打过仗,但世界大战皆起源于几个富裕的国家,这一点却被忽略了。
到了一九九○年代,世界粮食趋向严重的缺乏。部分是因为医药进步,扑灭了肺病、霍乱、痢疾和其他致命的病源。婴儿的死亡率也降低了——大体上是世界粮食健康部的功劳——再者,由于亚洲妈妈们不负责任地生孩子,单单亚洲一个地区的人口,就高达十九亿之多。第三次世界大战使美国人口减掉一千万,但是美国妈妈们继续努力,到了二十世纪最后十年,美国人口已升高到一亿九千五百万。只有法国是个天主教国家,又不注重节育,政府还奖励大家庭,人口却维持在四千万。在这种情况下,巴西吸引了世界粮食健康部的注意,认为是将来食物来源的最大未开发地。
还有许多关于尤瑞黛的事。她生于俄亥俄州辛辛那提市,成长在一个自觉、理智、世故的时代,她极力抗拒当代道德堕落的影响。从芝加哥和曼哈坦毁于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战火后(曼哈坦连同纽泽西和布鲁克林的一长条土地消失了,不过这在整个地图上来说,并不十分重要),辛辛那提成为中西部的大城。这是聪明、爱嘲讽的一代。大家对纯粹物质进步的自豪,已被世界大战无情地摧毁。整整两世纪以来的物质主义思想,经济家是社会最高的导师,年轻的一代,充满了机械主义的嘲讽和享乐主义的狂放。十年战争期间(一九八九~一九九八年),阿沙狄·维特模仿安布鲁斯比尔斯的风格,以歪曲和辛辣的幽默而名重一时。自从《纽约时报》被美国第四十一任总统,也是当时世界大独裁者(这种局面的发展因素容后解释)封闭之后,美国文坛兴起一种特殊的尖刻作风。随着正常舆论途径的消失,刻薄的嘲弄蔚然成风,在某些年轻人的圈子中,形成一项祭礼,可说是萨沙主义和沙特主义的混合,夸张的诡辩加上衰微的主智学说,无论世界发生什么事,他们只肯定生存的意志,及时行乐。
现代艺术也一样离谱,已经进步到一块题名“无限的孤寂”的白帆布,上面什么也没有,居然在一九九五年被“美国画评协会”评选为第一名,说它有创意,富幻想。事实上,有个新工具主义的画派,早就发现画笔是多余的。揉皱的棉纸球、香蕉头、水枪往往比画笔更能表达效果。新工具主义派的信徒说,此派最大的优点是消除了油彩和水彩的界限,甚至水彩和黑白的界限。
尤瑞黛,曾一时受到这些人的影响,后来终于明智地挣脱开来,加入民主世界联邦工作。联合国早在一九七五年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初,无声无息地瓦解了。继起的是民主世界同盟,一个胜利国的联盟,坦白承认武力的重要,取代了联合国对文字力量的信仰。他们坚信并时常辩称世界和平可以靠武力维持,而美国作为一个领导国,拥有维持它的力量,就有道德的义务。联合国失败在武力太弱,民主世界同盟又太依重武力。然后就发生了十年战争,是个根本称不上是战争的战争,只不过是一连串找麻烦的探险罢了。十年战争以后,民主世界同盟又被民主世界联邦所取代,后者更具有民主观念。尤瑞黛愿意给它一个考验的机会。
美国人是彻底觉悟了,美国式的和平在民主世界同盟时代是一种痛苦。当然,在第三次世界大战,苏俄战败后,美国所做的最愚蠢的一件事,就是以一颗崇高的心来养两亿的苏俄人民。起先当然是心理战术,美国不断大声疾呼:“我们将养你们,并给每一个苏俄男、女、小孩一双全新的鞋子。”在这种攻势下,苏联招架不住,马上就像沙皇统治下的俄国一样溃败了,连秘密警察也没有用。美国当然就信守诺言,山姆叔叔从来不背信,但结果连骆驼背也被压垮了。最低的所得税升高到工人资薪的百分之五十。也就是说,每个人每周要工作二十小时,来供应俄国人的鞋子,否则文明就要灭亡了。由一亿九千五百万美国人养两亿俄国人的欧门计划,是美国总统的一项狡猾的提议。起先为了赢得美国工人的支持,后来则使大家一想到俄国人就恨之入骨;正如美国总统所宣称的,这样可以拯救世界民主,结果也导致了他自己所期待的独裁力量。在经济不景气的压力下,阶级斗争到处蔓延,第四十一任总统又从国会中榨取了专制的权力。《纽约时报》强烈攻击这种趋势,被总统指控为故意妨害国家的和平与安全——因此被查封。
这位总统在白宫一连待了四任,于一九九八年被暗杀。美国人已疲惫不堪,他们要重新开始。世界上应该有个真正民主的世界政府,由爱好和平国家所组成,共同建立世界法和执法的原则,这一点已是非常明显了。没有什么新奇,只是平实可靠的民主规则和代表组织,加上对全体的公正态度,这是任何民主校舍或县间政府都可以找到的精神。但最大的障碍是国家主权。不,没有人告诉大国该做什么,他们只是为所欲为。国家主权就是这个意思。远在六十年前,一个名叫艾默瑞·李夫的美国人就曾指出这一点。所有浪费时间,敷衍世界政府的似是而非的论点,都有武力做后盾。世人宁可由痛苦中学习,心理惯性是人类史上最大的力量,现在他们已在两次代价极大的战争中取得教训。一位美国参议员于一九九九年起来大声疾呼,呼吁美国人民正视事实,他们自愿花掉八千五百亿美金,使国家负债达到天文数字,二十多个繁华的城市惨遭轰炸,一千万妇孺丧失了生命——却不愿放弃部分的“自主权”。世上没有一个名词曾付出过这么大的代价。
往者已矣,哭泣也无济于事。结果是民主世界联邦的应运而生,幸运的在千年起转点——西元二千年一月一日成立。这只是基本常识。但是,美国觉悟了,其他国家却又是嘲讽、不悦和漠然的。裘迦那(印度诱人迷信牺牲的神)不祥的隆隆声才过去不久,余音仍在耳旁。由于美式和平,其他国家对美国的领导权开始怀疑和不信任。美国烧了自己的手指,美国可不愿意再建议供养俄国人了。为什么大家都昏睡不醒,无动于衷?民主世界联邦就在大家不怎么热心的情况下诞生了。
虽然伦敦全毁了,大英帝国仍在混乱中撑下来,国王查理三世仍在位,受到工会会员的爱戴。这一点马克思看错了,人性是永远不变的。英国侥幸生存下来,她具有神秘的特质,能够不靠逻辑也能恰当地掌握状况,这就是英国成功,他国绝望的关键。英国人饱受轰炸蹂躏之余,全国一致咬紧牙关,勒紧裤带,一句话也不说地在短短几年中,就把国家恢复到战前的水准。
法国仍然是欧洲有“文化”的国家,很有文化但非常疲倦。下议院中诸议员,仍然用优美的柯尼利安法文在那儿指手画脚,放言高论,偶尔还互抓颈背。这个动作还产生过一种路易十四的社交惯例,用耸肩来抵挡对方抓颈背的动作。
意大利变成共产党国家了,这一点倒没有人担心,因为苏俄已在第三次世界大战中垮台了。共产主义实在是他们自己给自己加上去的豪华标签,他们的主要目标是天然资源和主要工业的国有化。
至于赤俄本身,于一九五○年代,自从维辛斯基在斯大林手下当“国家执行者”,谋杀了所有老布尔什维克党员以后,苏俄就没有共产党了。苏联的本质变化太大,一九八○年,苏联中央政治局决定扬弃那古老、陈旧,导致误解的标语——“无产阶级专政”。从此,苏维埃政府决定自称为“衙门阶级专政”,实在恰当。苏联社会演变的结果,中产阶级和资本家都消失了,社会上只有两种阶级存在,一是坐在办公桌后面的人;二是其他的人。一位牛津大学的经济学教授曾说,这种新的阶级划分法实在简明扼要。在“办公桌后”和“办公桌前”两大阶级中,前者显然受到大家的欢迎,因为每一个医生、音乐家、小说家、农人、放牛者、兽医和铁匠都渴望能坐在办公桌后面。为了配合这种必然的演变,也认可了新的经济阶级组织,苏联的国旗也换了。不再是镰刀和铁锤,而改为在红色的背景上,两边各放一个有二脚、四抽屉的办公桌——作为苏联统治者非凡鉴赏力和理智上诚实的明证。马克思主义者所谓的对改变人性有决定性因素的“环境”或环境影响力,现在已经是指你面对办公桌的方向了,看你是在桌子前面或后面。那才是决定性的因素;其他什么都不重要。如果你很安全地在桌子后面,你就代表社会主义的进步;你若站在桌子前面,你就很可能有歪曲的思想和性格,喜欢以怠工来宣泄情绪,常常受卑下的欲望的冲击,想做帝国主义者的代理人。苏俄官方《真理报》解释说,环境对人心的影响,完全是一种心理学的问题。
这一切尤瑞黛全知道,她和艾玛·艾玛谈了不少。但其中有很奇怪的一点,由于艾玛·艾玛太专注于她人类学的笔记而没听到。这件事发生在斯大林政权的最后十年中,根据斯大林派生物学的要旨,环境的影响胜过遗传的理论,中央政治委员会就指示各地的农业商,美国人改良小麦和苹果品种的理论是中产阶级式的,不够科学。土壤、肥料和阳光——环境——才是决定性因素。去他的小麦种子!任何专家提出报告,推荐良好种子的重要性,就会被指控有反动的倾向,甚至指为冒犯神明,因为他违反了的正统生物学,这一套当然行不通。小麦的收成,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了。斯大林死后,在马林可夫统治时期前几年,农业商才勇敢地提出真实的报告,分析农业生产失败的原因。斯大林式的生物学当然就暂时搁置了。
大体而言,一切都是悲哀的故事。战败国为失败而哭泣,战胜国却在胜利的重担下呻吟。好一幅可观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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