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下山的傍晚时分,他们可以看见波文娜黑黑的身影,由一个年轻人搀扶着,一拐一拐地走上斜坡,时而被山脚下的甘蔗田遮住了。底下的山谷躺在阴影里,蓝色大海仍在傍晚的夕阳下闪闪发光。她们由门廊望过去,看见年轻工人扶着波文娜走上岩石小道,那条路蜿蜒地伸向城中心,离屋子约五十码左右。艾玛·艾玛站起来向她挥手,波文娜也挥挥手,面露微笑。
“那个年轻人是谁?”尤瑞黛问道。
“提华哥,她的男朋友。”
穿过广场时,波文娜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大家围着她问了许多话,并检查她背上的鞭痕,裘安娜已经告诉他们事情的经过,一些无所事事的人就在附近游荡,等着她回来。
“严重吗?”当他们走进前门时,艾玛·艾玛问她。
“我已经休息好一会儿了。”女孩回答说,一面不自觉地把背转过来给她看。黑黑的脸孔露出了微笑,甚至显得自豪,因为她已经完成了任务。她背上有几条暗红色的交叉鞭痕,一直延伸到腰下,消失在短短的红裙里,伤势严重的地方覆着绿叶。她跛得很厉害;每走一步都会引起剧烈的疼痛,但是她尽量忍受。提华哥扶着她的手臂,喃喃地发出听不懂的柔声细语,女孩微笑着。
“进来吧!你得躺在床上,我来料理伤处。”
她被护送到西边的房间,一张原始的竹床占了半间房。提华哥和尤瑞黛进进出出,帮着拿水和绷带。女孩美好的身子侧躺着,光滑、健壮,有如黑色的豹子。尤瑞黛和那个年轻人站在门廊的窗外望着,艾玛·艾玛则替她清洗伤口,敷上药膏。刚才爬上岩石小路时,有些伤口又流出血,把裙子都染红了,这女孩居然还能走路,真是奇迹。不过她吱吱喳喳讲个没完。波文娜这个“个案”,艾玛·艾玛无法以人类学家的客观态度处之。她眼看着这个泰诺斯族的女孩,由小孩长成明媚、自主、动人的二十岁少女。艾玛少不了她银铃般的笑声和她偶尔的任性。
“哦,天啊,他们对你怎么了?”她一面剥下绿叶,一面说。
“如果他们不打我,就会打我弟弟。他太小了。等他到了十六岁,我就要他取代我的位置了。我已经在家留了话,如果我父亲再打架惹事,要他们来找我。”
“你父亲有没有看见你挨打?”
“他看了。打完了之后,我把背给他看,叫他以后要检点些。我想他很惭愧。”
尤瑞黛听了这女孩的话以后,觉得有件事很奇怪——怪的是这种惩罚居然对犯罪者产生作用。除非他是彻头彻尾的无药可救,他不会喜欢见他的子女为了他的缘故而遭受鞭打,他下次要喝酒、打人的时候,就会三思而行了。不过,尤瑞黛认为劳思的办法比较好,如果孩子因行窃而被抓,他的父亲就会被关上三天,让每个家庭照顾成长中的小孩,美国该使用这个办法,就不会有少年犯了。多年来,少年犯罪的问题曾耗去了她不少心神,始终不能接受任何解决方法——尤其是把少年犯关在国家感化院里,与年长的恶棍、流氓为伍。相反的,泰诺斯人似乎把惩罚儿女教育父母的办法反过来了。野人的智慧……旅行确能增长见闻。
提华哥把女孩留给艾玛·艾玛照顾,自己回村子去了。他说他第二天再来看她。
第二天早上,尤瑞黛醒来后躺在床上。她觉得自己十分强壮、十分健康。她来泰诺斯已经有一礼拜了,她真该起来,好好参这个小岛。她想去晨游,以前在圣菲利浦常和保罗一起去游。他们往往通宵工作,喝个四五杯咖啡,游一会儿水,然后才上床睡觉。到这儿才一个礼拜,而她已经把一切都撇在身后了。波文娜,走路还是一拐一拐的,已经在厨房里忙了。艾玛·艾玛喜欢躺在床上,阅读或写她的稿子,通常到十点才起床。时间在这小岛上不算一回事。
她想着所有她听说过的人——劳思、伯爵夫人、奥兰莎和王子。命运使她投身在一个奇怪的人群中——她的工作突然中断了。统计、纪录、报告和地学测量旅行——一切都安全地抛在身后,再也唤不回。她会在这奇怪的社会上待上很长、很长的一段日子,这里人们的行事方式,像是一个理想国,眼看着要粉碎她过去所有的信念。她可以在心中画出这小岛在地图上的位置,像是浩瀚的太平洋中的一颗珠宝,孤立、自足,一个充满文化乐事和愉快的生活方式的地方——那里有二万册书籍(他们发觉原来的一万二千本不够使用,后来又由“世外桃源号”运来一些加以补充),大概在文协馆里——远离人类智慧应付不大的文明所带来的烦恼和难题。粮量问题、人口压力、好战国家的忌妒和竞争——所有这些都仿佛离开她好几世纪了。这时一切复杂难题都显得不必要了,人类在未经思考和计划的进化过程中,跌入了一个自我困境。没有人想过或预言过,工业进展对人的影响究竟如何。她现在开始看到一点端倪了。
总之,她认为就算地学测量的人一年左右不来找她,也不算坏事,她可以学一点新东西。
尤瑞黛静静躺在床上。没有早上的报纸,没有办公时间的限制,没有电话。她从那儿听来的一个名词,“辉煌的独处”?艾玛·艾玛告诉她,她来这儿真是幸运。此地的宁静气氛几乎是拜占庭式的。她听到厨房的动静,思虑转到那位泰诺斯少女身上——想到她的勇敢,她的责任感,她对那位青年的爱情,她脑子的单纯。她曾两度看到她中午独自下水,在岩石间、小溪里游泳,除了围一条毛巾,身上是一丝不挂。她一直以为上釉的浴缸是文明必需品呢。她突然想起一句谚语,生命中最好的东西往往分文不取。
尤瑞黛一面躺着,一面感觉自己快掌握住人生的根本。以异乎寻常的眼光看到的人类社会心理的问题。如果她被迫留在小岛上,至少不会再有悬而未决的苦闷。她在这儿,保罗已经死了,脑子不必作决定了。
她爬起来,披上艾玛·艾玛给她的上衣。
“湖泊在哪里呀?”她走进艾玛·艾玛的房间说。
艾玛·艾玛摘下了眼镜。
“早安,尤瑞黛。告诉我,你第一次月经来是什么时候?”这太过分了。尤瑞黛满脸通红,很不自在。真是拜占庭式的宁静!她真不该和人类学家住在一起。
艾玛·艾玛看出她的反应,“希望你别介意。我正要为你做些笔记……”“我也是你研究的个案吗?还是金赛博士的报告?”尤瑞黛具有主教会会员的敏感,她觉得这问题几近粗俗。
“告诉我嘛——你不会介意的——我不是为警察局做档案——一切都为了科学。”
“我不知道。你记得你自己第一次来是什么时候?”
“很不幸,我忘记了。不过我保证这个资料对科学很有用。我备有岛上一百三十五位少女的记录——希腊人、意大利人、泰诺斯土著,还有混血儿。”
她指指书架上的一堆档案夹:“很重要。”
“请问是干什么用的?”
“我想确立男人和女人的性周期。劳思也很感兴趣。”
“这个就让你忙了这些年?”
“我忙得很快乐,当然不止这些,我想研究一切影响男女性格、风俗、信仰、偏见的力量,包括内在和外在方面。”
“你说劳思有兴趣?”
“是的。他有一个惊人的理论,他曾读到过西元二世纪一位中国作家的作品。这位中国作家……”
波文娜来敲门,手上端着托盘,茶和早餐都放在盘里。艾玛·艾玛对她微微笑了一下:“伤口怎么样了?痛不痛?你是个好女孩。东西放在那儿就好了。”
少女走出门的时候,艾玛·艾玛目送着她。“真是好孩子。”她说,“我才不会替我爸爸挨打哩,老天爷。(艾玛·艾玛有时候会赌咒)我正在说,这位中国作家列出神秘的性周期,女人是七,男人是八。似乎讲得通。真有点神秘。女孩的青春期开始于七的两倍,也就是十四岁。男孩开始于八的两倍,也就是十六岁。女人的更年期四十九岁开始,男人则开始于六十四岁。这个基本的周波似乎很正确。当然具有重要的社会含意。男人成熟较慢,周期也较长。譬如十七岁的叛徒,或者智慧齿之类的问题。有一个神秘的‘X’支配着人体的发条……把那杯茶递给我好吗?谢谢。”
艾玛·艾玛啜了几口茶。托盘上有希腊点心。“劳思那说,女孩子整个青春期是七年,男孩是八年。少女到了二十一岁完全成熟,男人要到二十四岁,这是他们该结婚生子的时候了。你认为呢?”
“我不知道,听来蛮有趣的,湖泊在哪里?”
“什么湖?”
“我来那天,看到女孩子洗澡的那个湖。我很想大清早去游一下。”
“这主意不错,你现在复原了。波文娜会带你去——不,我陪你去。你真该好好看看这个小岛,你还没有真正参观过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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