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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没有神父的天主堂

        我们的逃亡路线,首先是去探望曾祖母。

        曾祖母住在八卦山区,没有祖母带路,我不知道她住在哪儿。

        那是私人安养院,占地数公顷,管理森严,长长的围墙伸展到山区常见的雾气里。大门内,有位坐轮椅的老人在那儿不动,目光死寂,偶尔疾驰而过的车辆才搅动他的眼波。这种迎宾者向我暗示了里头的孤岛气氛,我突然对曾祖母的余生有了哀感。

        我们在会客大厅等曾祖母,她却迟迟不来。大厅不冷清,大约有三十位老人坐在轮椅上,围着三名少女的公益特技表演。那是反差极大的画面,少女洋溢笑容,老人脸上塞满了皱纹、老人斑和落寞,腾不出空位摆笑容。少女两手各抓住五根长棍子,棍尖顶着快转的盘子,往后下腰时,盘子保持旋转不坠。少女无瑕的肉体展现多汁的柔软。见到这幕,轮椅上的老男人有了动静,有的激动喘气,有人传出浓浓的痰音。有个老人努力好久终于笑出来,流下口水,我却注意到他的尿袋迅速被他热情的黄液体注满。轮椅老人十之八九有挂尿袋,或插鼻胃管。

        有位插鼻管的老妇人被医护推出来,胸口用布条固定,生怕滑落,她有严重白内障,双眼白浊不堪,脸像墓碑般僵硬。我上前迎接曾祖母。祖母摇头,拉我直闯安养中心,和那位老妇交错之际,我闻到一股闷腐与尿臊味,完全符合酒窝阿姨所谓的“死亡味道”。

        我来到另一栋大楼,住这边的老人身体状况较好,双脚能走,并非像前栋的人只能坐轮椅或躺病床。祖母指着广播里仍传来的“赵廖秋妹,会客”,解释了我们为何在会客大厅久等不到人。到头来是我们先找到赵廖秋妹。

        曾祖母在益智室打麻将,没有察觉有人站在背后。她头发稀疏花白,手脚还灵活,但麻将打得很糟。我看见她摸进一张烂牌,不会扔掉,而是犹豫不定,直到牌友不耐烦地大喊“时间到了,再不出牌,我们随便抽一张”,她才把手中的牌组乱拆一张,丢出。

        祖母先对牌友比个安静的手势,然后靠在曾祖母的耳边,说:“赵廖秋妹,没听到广播吗?你老公找你。”

        曾祖母愣着,往上瞧,像瞧额头上的抬头纹。曾祖母最近学藏传密宗,每日“止语”一段时间,善护口业,减少起心动念,但非常矛盾的是放不下麻将这种需要动嘴的游戏。而且无论何时,只要她往上瞧,就表示在思索。曾祖母思索她老公是死了,还是活着。老年痴呆症让她解不开这谜。

        “要不要翻开红色的小记事本?在你的霹雳腰包里。”祖母说。

        曾祖母拉开霹雳包的拉链,掏出笔记本,怎么翻都找不到信息,只好抬头往上瞧,又在思索了。

        “翻到第二页呀!对,就是这儿,看一下。”

        “他死了!”曾祖母指着笔记本的记录,丈夫在二〇〇三年过世。牌友们指责她开口破戒了。曾祖母则为丈夫有没有死而苦恼,说:“他死很久了呀!”

        “笔记本写错了,不信的话,回房间看看。”

        这是我见过最滑稽的一幕,曾祖母的失智症像一把撑开的太阳伞,把自己陷在焦虑的阴影中。她的时间感失控,记忆浊度增加了。她站起来,转身回房,一路上还慌慌张张的想要干什么,却又想不起,没有注意到我与祖母就尾随在她身后。

        曾祖母按下电梯按钮之际,祖母躲在长廊转角后头,喊:“记得!多爬楼梯,可以健身。”曾祖母点了头,朝楼梯间走去。那扇打开的电梯门,由祖母与我塞进去,直通三楼的房区。

        这场游戏由祖母主导了。往昔,她做事明智,幽默不流俗,但她这次和曾祖母之间的互动掉出我的逻辑思维外。她像顽童,而且是相信黑暗角落有鬼、电视卡通由真人演出的八岁小女孩,捉弄自己母亲。如果仔细回忆,我八岁时,祖母也是这样跟我玩捉迷藏的。

        走出电梯,我们来到曾祖母的房间。那是个三人房,有独立卫浴,墙上挂着新西兰风景照,个人桌有些凌乱,私人物品散乱,几件衣服随兴摆在床上。我闻到空气中有药品、消毒水和檀香的味道。后者来自临窗的老妇,阳光照亮她穿着的藏族传统服装秋巴(chupas),她坐在轮椅上,娴静迷人。檀香飘自她身旁的小香炉。

        “你又跟你妈妈玩了。”藏族老妇说。

        “喇嘛桑,好久不见。”

        “我是喇叭,不是喇嘛。喇嘛是对男性的叫法。”藏族老妇说,“你今天带朋友来了。”

        “我孙女。”

        藏族老妇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睁大眼,看着我们消失在她眼前。所谓的消失又是游戏。祖母躺在曾祖母的床上,以凉被覆盖全身,把我也拉了进去。凉被只容一人,没想到塞下两人刚刚好。这种功夫来自祖母天生的缩骨功,把身骨以错位方式往内挤,我想到的比喻是“水的表面张力”,皮肤似弹性薄膜,骨头内缩就像杯口鼓起来的水膜再多一滴就要溢出来,然而又容纳了。祖母缩得巧妙,缩进我的肚子与胸口形成的空间,像是我将生出来的小孩。

        不过,捉迷藏是令人费解的行为,祖母把自己当小孩藏起来,我也莫名其妙参与。这种我小时候跟祖母常玩的游戏,长大之后不是该戒断了?难道这是家族的DNA作祟?

        曾祖母气喘喘地走进房,看见床上躺了人。她的气还没有缓和,听见凉被下传来低沉的咳嗽声,便连忙拍打患者背部,好把对方那口快卡死人的脓痰赶出喉咙。她把我当作曾祖父,按摩手臂与大腿,避免久躺生褥疮。她做得娴熟,力道与施力部位拿捏得宜。曾祖母做累了,气更喘了,我想叫她停下来。但是在我腹部蜷着的祖母把食指放在唇间,示意我安静,用唇语说:“让她的脑袋与身体运动一下。”

        “老伴呀!你太用力了,我手骨险险断忒。”躲在我怀中的祖母,用客家语抱怨。

        “恁(这)样呢?”

        “换脚来。”祖母伸出脚,给曾祖母按摩,发出嘻嘻哈哈声,“老阿婆你太用力,我快抽筋了。”

        “恁样呢?”

        “太轻了,你在抓灰尘吗?”

        “恁样呢?”

        “哎哟!痛死我半条命呀!”祖母哀号。

        这样做错,那样不对,搞得曾祖母都不是。她那双长满老人斑的瘦手,搁在蓝色凉被上,不想动了。她的五官表情与肢体都停下来,好把更多能量用来应付脑袋混乱的思绪,因为她的记忆中,丈夫早就死了,这个折磨她的老头子怎么还活着?这是怎么回事?她又要被拖磨几年?痛苦得很。

        祖母跟我说过,有五年,曾祖母照料中风的曾祖父。那时的曾祖父是脾气很糟的七十岁老头子,神志不清又爱骂人。他长年躺在床上,两个小时要人翻身防止褥疮,四小时灌食,六小时换尿布,半个月要请医护来换鼻胃管,他躺太久导致排泄器官退化了,曾祖母用浣肠剂从他肛门挖出很硬的大便。曾祖母很想把糟老头送到安养院,但亲戚会讲闲话;如果请外籍妇全日看护,除了给月薪,还要给她三餐生活费,就自己来照顾了。那日子真悲惨,祖母没办法常常回去帮忙,曾祖母挑起重担,每夜定时起床照料,累得要吃抗抑郁药过活,曾有数次想用鼻胃管勒死老公或自己。曾祖父在世的最后一天,好像回光返照,要曾祖母把病床推到有冬阳的窗下晒,用很凶的口气,惹坏了她。要是那天曾祖父在阳光下跟曾祖母道谢与道别,她会释怀的,可是没有。所以曾祖父的丧礼办完之后,曾祖母松了口气,那个每天看到脸都令人痛苦的人终于死了,她带祖母去餐厅好好吃一顿,吃到一半,被莫名的情绪惹得当众大哭也无所谓。

        现在,时光记忆混乱,导致曾祖母恍惚以为丈夫还活着,她不知所措,安安静静,泪水却轰轰烈烈地流下来,说:“你快点死好了。”

        “你老阿婆好恶呀,诅咒我去死,不要以为我不知你在想什么。”祖母压低嗓音说,“好啦!你恨我,我给你掐死好了。”

        曾祖母用力将手掐进了凉被,忽然停下来:“你不是死了?”

        “死了,就不能回来寻你?”

        “不过……”

        “仰般?”

        曾祖母欲言又止,终于说出口:“你回来,又要折磨我们了,你早点死对大家都好。”

        时光停止,房内陷入低气压,阳光落在窗边的一束塑胶玫瑰花上,花瓶折光朦胧打在墙上;走廊传来轮椅滑过的机械声,与几声老人的呢喃,更远处有些激烈的喧嚣,这都干涉不了此刻房内的哀感。曾祖母短促的啜泣声成了主旋律,取代了任何声音。

        “我回来不是折磨你们。”

        “回来干吗?”

        躲在棉被里的祖母沉默之后说:“我这次回来是专程跟你讲,我仔细(谢谢)你那几年的照顾,我忘了讲就走了,失礼。”

        曾祖母哇的一声哭了,多年来的委屈与不满瞬间扫灭。

        那个折磨人五年的曾祖父总是颐指气使,有口气在就对人不满,断气时也脸臭臭的。曾祖母为这个迟来的体谅,怎样都哭不停。祖母从棉被下钻出来,看着她母亲的五官在泪池中更皱、更扁、更苍老。这世上只有眼泪永远最坦白、最能穿透伪装,连我也难过得流泪,在窗边看戏的喇叭桑也是。

        曾祖母的眼泪半干之际,看见祖母在眼前,惊喜且不解,说:“你在这儿,刚刚有看见你爸爸吗?”祖母点头,说了对不起,她为这场戏道歉,但没有说破。曾祖母还是不了解,幸好她的情绪在这时转弯了,目光放在祖母的乱发上,那像是压坏的花椰菜。曾祖母拿起梳子,仔细帮她整理,嘴里喃喃自语。我听出来那是指责祖母有几年没来探望她。祖母反驳是好几星期而已。老妈妈、老女孩为此拌嘴了几句,有点谁也不让谁。

        接下来,老妈妈拉起老女孩靠墙站,自己站上小凳,用铅笔在她头上做个记号,指着墙上几年来越来越低的记号,嫌她越长越矮。老女孩顶嘴,人老了骨质会流失,当然会缩水。两人拌了几句嘴,老妈妈才从抽屉里拿出了饼干,那是用日历包起来的,再用塑料袋束紧,已经失去松脆的口感。多次推拒的老女孩只好吃一小口,被老妈妈奚落,不懂得惜物,她舍不得吃就是要放到今天给你吃。老女孩吃着,叹起气。

        在“死道友”当领导人的祖母,在年近九十的老母亲前看起来像女孩,备受照顾和无伤大雅的责骂。原来,祖母这般年纪还可以当个妈宝。

        渐渐地,曾祖母将目光放在我身上,然后带点紧张地翻阅她的小册子,惊讶地说:“你是……”

        “她是你的虱嬷子(曾孙)。”祖母说。

        “你是阿菊啦!你回来了。”曾祖母又泪崩了。

        阿菊是曾祖母的女儿,是祖母的妹妹,有三十年未见了。

        曾祖母有本小红册子,记录了她多年来生恐遗忘的人、事、物。这是她住进安养院后,陆陆续续写下来的,在痴呆症每况愈下的日子里,她会不时拿出来温习,每项记忆如此珍罕,要遗忘很不舍,要想起来又很难,那多少是人生走过的道路都不该枉走的感觉。记忆的丢与不丢,这种难分难舍搞得她心里很不安,要是再加上被人说你痴呆症发作,更是暴躁。

        后来,搬来了一位被车撞毁人生的六旬女人,半身不遂。这个女人曾在尼泊尔的加德满都西郊的寺庙短暂出家,性格幽默,要大家不要叫她喇嘛,那是男性出家人的称呼。女性出家人叫阿尼。但是大家仍叫她喇嘛,她干脆自称喇叭,省得被乱叫。

        喇叭桑看出曾祖母的烦恼,说自己是很好的“保管箱”,不如这样好了,每隔一星期,请曾祖母把某页的“记忆”撕下来交给她保管,减少负担。曾祖母认为是好主意,经过半年,共借出一百多道记忆,也忘了讨回来。小红册子变得又薄又轻,用胶带固定才不会脱落。曾祖母轻松多了。

        “这是阿菊。”曾祖母摊开红册子,秀出一张黑白照,上头有个三十余岁的年轻女孩。她是家族系统中的成员,我的姨婆。

        我不得不承认,姨婆跟我还挺像的,父系家族的女人往往脸庞在DNA上取得显性优势。要不是祖母跟我联络,还真不晓得世上有一群跟我流着相同血脉的人。

        “这确实是阿菊。”祖母审视照片。

        “我们五十年没见了,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曾祖母说。

        “是三十五年啦!”

        “三十五年呀!她会不会死掉了,才不来找我?”

        “妈,不要乱讲,她一定活得好好的。”

        “菩萨要保佑她。”曾祖母摸着我的脸庞,往下滑的指头停顿在下巴上,在那儿迟疑不去,仿佛是割舍不去的泪水停在那儿,“你不会是阿菊的鬼魂来找我吧?我梦见过你死掉好几次,我在梦里一直流目汁(泪)。”

        “她不是阿菊啦……”

        “我一直求菩萨,希望她比我晚死。”

        “菩萨会保佑的。”我说,看着满头白发、面带微笑的曾祖母。

        曾祖母是体贴的母亲,试着找回家族一块失去的拼图——阿菊姨婆。我这位姨婆在三十几岁时,决定跟一位独眼的面包师傅在一起。曾祖父搞清楚面包与馒头的差别之后,认为跟那种做硬馒头的男人没有前途,就像绑石头过河。阿菊姨婆便跟面包师傅跑了。这种在民风保守年代的私奔,令曾祖父气得与她断绝关系。阿菊姨婆结婚后,仍与曾祖母偷偷通信。曾祖父发现后,痛打曾祖母,警告阿菊姨婆再联络,就多打她妈妈一次。她从此失去联络。

        阿菊姨婆叫“赵润菊”,姓名带菊字的通常是20世纪中叶的婴儿潮。我用谷歌搜寻,得到三百条资料,剔除动画工程师与年轻涉诈欺的“赵润菊”,我锁定某位曾在新竹寺庙捐米的善女,她可能是姨婆。另外,我在美发业的亲情征文比赛,找到某位女孩在得奖的作品中,描写和她祖母赵润菊的互动。我从网络上搜寻这位美发女孩的名字,最后找到她的Facebook,私讯请求加为好友,以便看到更多不公开的照片。我很肯定,这位美发女孩跟我有血缘关系,因为父系显性的面孔展现在她的五官上。感谢网络。

        在等待美发女孩加我好友前,我们带曾祖母外出,到街上用餐。现在大家有很多时间,看九旬老妇如何对付自己的领头羊,比如,曾祖母会嫌炒好的菜太烫,今天不想吃绿色蔬菜,用筷子往鸡汤锅里捉食物,将啃剩的鸡骨头扔进去。之后,曾祖母把一沓纸巾塞进口袋,起身上厕所,却误闯几个私人包厢。祖母把她带到厕所,厕所湿滑,禁止她上锁。曾祖母偏要锁上,而且耗很久,出来时口袋装满了乱糟糟的滚筒卫生纸,发出得意笑声。

        饭后,曾祖母从口袋里掏出满满的卫生纸,像数钞票那样快乐,我问她要这么多卫生纸干吗。她说看到白白软软的东西就喜欢,很快乐,她翻到口袋底便是那本小红册子,摊开看到某件事,说:“我想去逛街,买东西。”

        “什么东西?卫生纸?”我问。

        “想不起来,看到就知道了。”

        我开车在彰化市区绕一圈。曾祖母看着车窗外,没看到要买的。无论我们如何旁敲侧击地问,那种东西是吃的、用的、穿的?曾祖母就是不晓得,搞得“死道友”有火气。

        “你开车不错。”曾祖母突然转移话题。

        “你是第一个称赞我的呢!”我笑得很尴尬。

        “她们都是阿呆啦!看看你,开车好认真,专心看前面,头也不乱转。”

        “我的脖子受伤了,不能转,后照镜也不能看。”

        “是这样啊?”

        真是太苦恼了,我今早离开游泳池家,才坐上驾驶座,听到我放在后座的手机响,我大幅度地转身去拿,就听到祖母大喊不要。来不及了,我的肩旋转肌腱受伤。从驾驶座转身就折损了很多条肩旋转肌腱,祖母才贴了字条“禁止转身拿东西”。所以我新手上路的第一天,只能痛着肩颈开车,我省点用,不要让备胎——腰部快瘫的护腰阿姨上阵。

        “那你要仰般转弯?”曾祖母问。

        “婆太(曾祖母),是你刚刚很认真看窗外的商店,没注意到我怎样转弯。我示范一次给你看,好了,你要在下一条街转到哪儿?”

        “右转好了。”

        我打方向灯,高喊右转,车内的“死道友”全都紧张地往外看。后排的人注意后方来车,大喊没车。左右两方也各自报完车况,我才安心右转。要是中途有人急喊停车,我会紧急踩刹车。

        “停。”

        我急停,大家受到惯性影响,从座位弹起来。“死道友”们历经无端恐惧,看着高喊“停”的曾祖母兴奋地指着前方,说:“我要买的东西在那儿。”

        那是电器商品连锁店。我们下车去逛,在陈列架之间的走道,曾祖母慢慢逛过去,寻找她在车上瞄到的东西。当我们怀疑,那到底是曾祖母脑海的蜃影,还是真的看见时,她冲着果汁机喊:“找到你了。”这让累死的“死道友”也高喊终于找到了,噩梦结束。

        销售员跟过来,他穿着印有折价商品讯息的黄背心,向曾祖母介绍性能更好的调理机,可以做精力汤或研磨谷物粉,当销售员讲到果汁机能打破蔬果的细胞壁时,对年轻的我说:“打碎后甚至微细到一百纳米左右,非常有助于老人的肠胃吸收。”他拍胸保证。调理机的优惠就印在他的黄背心上,恰好是他拍胸处,好贵才打折。

        祖母咳起来,她的肺病在进入冷气空调空间后,常会加剧,她对曾祖母说:“你要确定是不是你需要的,这台要八千元。”

        曾祖母觉得那咳嗽有敌意,阻止她买似的,偏要买这台贵的。一场母女战争展开,两人拌嘴,你来我往。销售员赶紧说,要是预算不够,便宜的果汁机也是不错的,还礼貌性地问:“阿嬷,你想买调理机做什么?”

        “没用过。”

        “那你买了打算做蔬果汁,还是精力汤?精力汤对你的身体不错哦!”

        “打骨头。”

        “啥?”

        “打——骨——头。”曾祖母说清楚。

        大家无语,为何买高价的调理机来打碎骨头,匪夷所思。销售员解释说,有人拿调理机来打中药的树根头,阿嬷说的骨头是树头。“死道友”们解围说,真的是这样。大家要不是这么说,眼前加起来一百五十岁的母女又要吵起来了。

        曾祖母占上风,又说又吵,像讨糖的小孩子。祖母眼眶微润,她想起十二年前,那时自己的母亲自愿离开女人共生团,到安养院住,就怕失智症恶化,变成人人讨厌的“老番颠”。曾祖母体悟到“家人的幸福未必要天天相聚,拥有各自空间反而才能珍惜”,才自愿离开。现在,祖母想起这金句,母女才刚相处就毁了,令她在“死道友”里有些丢脸,她不喜欢老母亲边走路边捡烟蒂,搜集烟丝给安养院的烟枪朋友。坐车的话,老母亲又抱怨干吗挤在小房间里。祖母怎么做都不对,也不知道该怎样安抚,很无奈。

        最后由我刷卡买了调理机,算是给曾祖母的见面礼。曾祖母抱着礼物,对祖母吵着明天“要去看你爸爸”。祖母说他早死了。曾祖母说,她今天早上看到的人不可能到晚上死掉。祖母说,那是她装神弄鬼。母女在车上又拌嘴了,酒窝阿姨忙着劝解。

        “停。”我大喊,把车子停下来。

        我的大喊,把车内的吵闹声吓光了,在通往山区安养院的漆黑路上,车内的人安静地看着我点亮一盏光源,那是手机屏幕。经由网络链接,我进入刚缔结为朋友的美发女孩的Facebook,点选私人相簿,另一个失联家族的照片出现在眼前:一位妇人站在自己的六十五岁蜡烛蛋糕前。

        阿菊姨婆就在眼前,那是透过时光窗隙看到失踪亲属的魔术时刻。

        曾祖母说:“是阿菊,你在哪儿?”她边说,边爬过一排车椅,激动地去抓屏幕内的人。那是影片,手指碰到屏幕便播放,传来一段生日歌,阿菊姨婆在生日蛋糕前不断笑着拍手……

        “你们看,她还活着。”曾祖母哭了。

        我们决定去找阿菊姨婆了,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先去纳骨塔拜访家族中过世的成员。纳骨塔位于八卦山西麓,可眺望远方的平原、都市和海岸,这构成绝佳视野,要是死去的亲人能目睹美景,便无须长眠地活过来赞美了。

        “要是死后能安置在这儿也不错。”假发阿姨说。

        “价钱合理的话,以后大家可以在这儿当邻居。”回收阿姨一边笑一边说,“说不定大家今天一起买塔位,可以打折。”

        “不要啦!大家散就散了,哪儿还要下辈子住一起,我只要跟邓丽君住一起就好,对不对?”护腰阿姨朝老狗瞧去,获得它满满的欢乐吠声。

        纳骨塔大厅的祭桌摆了几坛骨灰,一位道士为这些新住户诵经,家属持香默祷。我们爬到二楼,一排排的金色纳骨墙横立,每面墙上有着像火车站置物柜般的小格子,生命最终的列车静默在此。不管生前如何家财万贯或穷困潦倒,不论是寿终正寝还是横死刀下,肉体经过火粹之后,都被浓缩在这一小格天地中。在林立的纳骨塔墙之间,我们迷路了一段,终于找到父系的亡者:我的父亲、祖父、曾祖父。

        每个塔位镶有地藏王菩萨,标上亡者名字。祖母离开的那年把父亲的骨灰带走了,今日父女相逢。我拉开父亲的塔门,骨灰坛上的照片是父亲二十八岁时,年轻,笑着,精神饱满,怎么看都像能保护女儿活到年老的模样。我以为我熟悉的父亲,却看起来是陌生照片,那是爸爸吗?曾经在我生命中领航过的男人,怎么看起来像路人?

        令我惊喜的是,骨灰坛旁有一只粉红色的泰迪熊,它在我十岁左右失踪,向来是伴我入睡的枕边友。我以为它离家出走了,多年来只能从客厅画框遥想它失踪前的模样,显然是被祖母带走了。如今相逢,使我哭了出来,因为多年来,它代替了我,像守护神一样紧紧地抱着爸爸的骨灰坛,始终抱着,不离不弃。

        “谢谢小熊,”我双手合十,默念,“我以为你离家出走了,原来每天在这儿陪伴爸爸,谢谢你。”

        曾祖母将骨灰坛名字,与自己的小红册核对无误,对祖母说:“我今日要把事情做好,你来帮忙。”

        “……”

        “我要带走他们。”

        “带走?”祖母转头看着曾祖母,“带去哪儿?”

        “随便,带走就是了。”

        “妈,你怎么了?我没有办法跟你讲下去了。”祖母又拌起嘴,将爆发这两天来最大的争吵。

        “我知道我有时老番颠,不知道讲么该(什么),但是我现在很清楚。”曾祖母撕下小册的一页记录,“这里头有个记忆要给你保管。”

        纸上的字够大了,但是老花眼的祖母读得吃力,便交给我。我将有些歪斜的字迹读出来:

        三、不要进冰柜,不用选日子火化。

        我念完一条,曾祖母便点一次头,她听完最后一条不忘说“都没错”。大家无语,安静腾给了楼下传来的诵经与铛钹乐声,我不知大家在想什么,但理解到曾祖母将来不会在这儿长眠,不会听到任何宗教乐仪,对一位走过传统的老人来说,这样的生命终章选择是岔路。

        我看着白发皤然的曾祖母,想给她勇敢反馈时,祖母却先说话:“妈,你放心好了,可以把这个记忆交给我。”

        “我也记下来了。”我说。

        “一个人最好的家族记忆,在三代间,往上是到阿公阿婆,往下到孙子孙女,往旁边是兄弟姊妹,再来是生活圈子的接触少就让感情淡了,亲情像涟漪往外散,感情越来越浅了。”曾祖母把小册子收进口袋,说,“在亲情的水面,我最亲、最不舍的就是你了,其他的都沉到很深很深的水底了。”

        祖母眼眶又红了,很认真地点头。

        “还有我呀!我也是亲人。”我说。

        曾祖母点点头,说:“差点忘了你,你有记下我刚刚说的。”

        “你刚刚说过的,我都记下了。”

        “人死了,身体就变垃圾了,埋在土里要插石碑告诉大家,烧成骨灰又要放在纳骨塔。要是过了三代,这些骨灰没人来探望,说不定就成了污染。”曾祖母看着我们,说,“我死后不要变成垃圾,我也希望我还可以的时候,处理掉这些男人的骨灰。”

        “我知道了,就带走这些骨灰。”

        我去向管理员询问纳骨塔“退塔”办法,但流程得跑三日以上。先去市公所民政科,凭当初的申请文件与印鉴办理,然后回家,三天后等公文寄达,再以公文来纳骨塔管理室退掉。

        “现在就搬了,不用等三天。”曾祖母说。

        “对,偷走。”祖母对“死道友”们下令。

        黄金阿姨在掐指算“要是每个塔位五万元,一面塔墙多少钱,一间纳骨塔赚多少”,她听到要偷骨灰,肚子痛起来,跑去上厕所。护腰阿姨觉得腰忽然好痛呀!回收阿姨说她是容易中邪的体质,而假发阿姨还在找理由牵拖之际,我把泰迪熊夹在腋下,与祖母、酒窝阿姨把几坛骨灰搬出来,往楼下走。

        果真,回收阿姨的体质像天线般收到了邪灵电波,这时又哭又叫,抢先跑过我们,跌落在一楼旁的角落。假发阿姨跑过去,添油加醋地说,中邪了。因为腰痛而慢慢下楼的护腰阿姨,问邓丽君:“她们的戏魂来了,你看着办吧!”老狗使劲发出狗吹螺的声音,把管理员和大厅的人都吓慌了。

        谢谢“死道友”,她们很会演戏,掩护我们把骨灰偷走了。

        “拿机器来,打骨头。”曾祖母说,发出胜利的小呼唤。

        我知道了,昨日买的调理机能用上,原来曾祖母昨晚吵着买是有原因的。调理机就在车上,我去拿。

        在纳骨塔旁的女厕,我拔掉干手器的电源,供给调理机。我用钥匙撬开上了白胶的骨灰罐盖子,人生的渣滓便浮现了,最上层是灰白色、冠状缝隙清晰的头颅盖,底层是大大小小的碎骨。祖母说,自杀的父亲,骨灰略带粉红色,葬仪社却说这是福报。祖父传统土葬,七年后捡骨,再火化,过程很折磨人。曾祖父在床上躺五年,两脚萎缩变形,穿寿裤都很难,怕火的他死前要求土葬,曾祖母却在他死后用火葬解决。

        “火是公平的,帮我们天天煮饭,最后也会清除我们身体的痛苦。”曾祖母说。

        我找不到筷子捡骨块,用手直接抓了,放进搅拌器内。父亲的碎骨随着咆哮转动的钢片,大力撞击玻璃器皿,然后只剩马达声。我闻到骨灰味,很新鲜,像是牙医在根管治疗时用钻子磨开齿冠的火焦味。

        黄金阿姨在女厕隔间内,可能在“产金”,她大喊:“拜托,你们真的在打碎骨头吗?”

        “大家都在演,我以为你肚子痛是假的。”祖母说。

        “是真的。”

        “那我们也是真的打碎骨头,你先在厕所躲一下吧!”

        “我受不了了,听到咯啦啦的碎裂声,我的骨头起鸡皮疙瘩,痛起来,人很不舒服,想吃小金丸,你们那边有水吧!”黄金阿姨隔着门板,从我这里拿到一瓶矿泉水。

        打碎的骨灰,装进了原本装调理机的厚塑料袋。接着搅碎祖父的骨块,它有些潮湿发霉而结块,祖母抓出来,被尖锐的齿骨扎到,不过调理机的钢刀摆平了一切。最后,我们收集了一袋骨灰粉,看起来像是灰尘。厕所安静下来,不再有撒旦磨牙似的马达运转声,适合尿尿。“死道友”们走进来使用,黄金阿姨则冲出去喘口气。

        “骨灰坛呢?怎么处理?”上完厕所的护腰阿姨问。

        “你要吗?”祖母同样问话,问到第三位从厕所间走出来的假发阿姨,“不用怕,这像是租屋换屋的概念,不是凶宅。”

        “那你留着用。”

        “我以后也要树葬,不用这个垃圾桶了。”

        “留着当罐子,养鱼种花,千万别送给我。”

        “好办法,留着用。”祖母说。

        “我开玩笑的。”

        “我来真的。”

        “死道友”们睁大眼,发出更多的抗议与惊讶,她们不想在共居空间看到这些东西。等到祖母把三个骨灰坛搬上车,她们把箭头射向出鬼点子的假发阿姨。后者悻悻然上车,说:“这下有灵车的味道了,南无阿弥陀佛。”

        “闭嘴。”所有人大喊。

        总算安静了,没有往日聒噪,老女人们的脸庞被窗外的树影掠过一阵阵的阴黑,更像灵车了,开往北方寻找阿菊姨婆。

        美发女孩住头份镇。我下了当地的高速公路,一路身体僵硬的“死道友”们终于恢复了正常呼吸,庆幸此生最恐怖的云霄飞车结束了。她们唱歌,庆祝捡回一条老命,没有帮我顾路。这代价是在几个路口后,我闯了红灯,而且忽略交警对我挥旗拦截。

        警车鸣笛追来,示警停车。“死道友”们吓得趴下来,但是她们筋骨硬,能做的是把头缩在胸前就认为躲过一切。护腰阿姨用喉咙折到的声音说,快靠边。我太紧张,把雨刷当方向灯杆用,前窗喷出水来,雨刷发疯似的在摆动,发出咕溜咕溜的怪声。我要阻止,却乱按车上的控制钮。那位被t3撞死的“阿嬷鬼”降临车上的传说原来是这么来的,总会有个笨女人在笨蛋时刻把东西弄惨了,大灯乱闪、雨刷狂跳、车窗全部降下来,而车要靠右停,却失控地往左撞去。

        警车惊险闪开,警察大骂,却看到恐怖画面:t3车内全是一群被强风吹乱头发的老女人,她们的头断掉似的垂在胸前,双手合十,身体随车子的惯性摇动,大声念阿弥陀佛。与这群无灵魂般的老女人相对的是疯狂的驾驶员,她手中的方向盘像是轮胎快转,而引擎盖也处于开启状态,咯咯咯地响。两位警察从来没见过这般诡异画面。

        如果看过西部牛仔在马术赛中“驾驭劣马”的表演,必能想象我是怎样狼狈地停下车子的。因为在停车前,我曾紧紧地误踩油门五秒钟,事实证明,老车的爆发力不错,老女人们爆发的尖叫声也是。

        两位男警察下了车,弯身走过来,一位把手放在枪套上,一位手拿警棍,后者对我咆哮:“手放在方向盘上,熄火。”

        “怎么办?”我很紧张。

        “手放在方向盘上,熄火。”

        “怎么做?”我又喊回去,要是双手放在方向盘上,如何去转钥匙熄火。

        “手放在方向盘上,熄火。”男警紧张地喊。

        副驾驶座的护腰阿姨伸手解围,转动钥匙熄火,雨刷不再扫动,大灯不闪了。我松口气地说:“熄火了。”

        “熄火。”男警发现自己也紧张得重复这句。

        警报解除,但气氛仍很僵,两位警察的脸很臭,无论如何都想发一顿烂脾气泄愤,要对我开出闯红灯与不服取缔两张红单,却看见整车的老女人有着完美无缺的丧夫表情。她们表情肃穆,有几位悲伤阴郁,眼角叼着泪水,而腿上放着三个大理石骨灰坛,整辆车弥漫着灵车的味道。警察的愤怒没有了,转而询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说。

        祖母上戏了,说:“我们刚刚死掉三个男人,全死在上星期的车祸里,你看我们眼睛哭红到看不见红灯。”

        “请节哀。”警察说。

        “我们的爸爸、老公、儿子都死了。”酒窝阿姨补充,她说“我们老公”这类匪夷所思的句子时,悲哀的语气非常顺。

        “需要帮忙吗?”

        “我们只是迷路了。”我秀出要前往的美发店地址。

        两位警察对视,决定带我们前往美发店。他们回警车发动引擎的那一刻,我们发出胜利的小欢呼,而我的欢呼更大些,因为我原本僵硬扭伤的肩颈,经过这次震撼竟然好了,活动比较自如。一路上,“死道友”们为彼此捏着紧张而快抽筋的身体。祖母称赞大家很会演戏,光是闯红灯、不服取缔、超速等几张罚单就赚了上万元,而且还有警车引道,何等光荣。

        美发女孩的店面位于小巷内,属个人工作室,有点老旧,装潢不是现代风的沙龙。美发女孩该叫美发女人才对,她的年纪跟我差不多,Facebook上的年轻照片是把美颜开到最强,脸白得像日光灯管。

        祖母推开玻璃门,门后的来客风铃响了。美发女人刚送走上个客人,脸上笑意在撞见祖母五官时,瞬间浮现在哪儿见过的狐疑,而跟来的七个女人,一个比一个聒噪。

        “我们是来做头发的。”酒窝阿姨指着祖母,“她先来。”

        “为什么是我?”祖母怀疑地坐上美发椅,她嘴上抵抗,心中却想领教这位家族晚辈的手艺。

        “怎么剪?”美发女人将祖母的发梢往上拨,测试弹性,说,“你的发丝偏软的,可以做点变化性大的发型。”

        “修一修就好。”

        “可以考虑修短点,染点褐色很棒。”

        “我来决定,剃个五分头,然后染成紫色。”酒窝阿姨下令。

        “死道友”们立刻鼓掌叫好。祖母睁大眼,略微颔首,暗示她逆来顺受,愿意接受挑战。我也接受挑战,跟进祖母的新发型,于是激起了第二波欢呼,却没有第三波。

        我坐上了垫着玻璃珠串散热的美发椅,随手翻阅卷边的八卦杂志,没过几分钟,一位六旬的妇人用屁股顶开玻璃门,把手上那碗剉冰放下,对着我干活。姑且称她为“美发阿桑”,她用手肘在我肩上推拿,说我的筋很硬,太过劳了,然后用“如来神掌”在我的背部练桩似的打,快把我的胸罩带子打断了。她的按摩有些大力,像在杀鱼,不过祖母很享受美发女人对她的拍打,像鱼在呻吟。接着是洗头发,美发阿桑戴起手扒鸡的塑胶手套,将牛排馆用来装番茄酱的尖嘴红塑胶罐往我的头发上加洗发精又加水,怎样都让我觉得像来到了餐馆。躺在椅子上冲泡沫时,水柱很强,喷了我满脸,美发阿桑自豪这种“水柱头皮按摩”是本店招牌。祖母尝试后认同。

        美发女人见我一脸狼狈,解释这就是老派的美发店,没有都市的电动按摩椅与洋派装潢,客源以银发族为主。也因为这样,面对不断冒出的新式美容院与百元速剪店,越来越难经营。我瞥了一眼店门口的房屋招租广告,了解这间店的未来命运多舛。

        “你们可以走沙龙风呀!”我说。

        始终沉默的美发阿桑不屑地说:“我们走的是纯技术,正派经营,不是把衣服穿得美美的出来勾搭人的痟查某。我甘愿退休,也不做。”

        “有性格,我就是中意这间老店。”祖母用老派的直肠性格说,“你退休,但是少年的呢?”

        “我会为自己打算,去连锁店做。”美发女人打圆场说。

        “我不是不顾少年的,但是开店要装潢,要请小妹帮忙,都是开销。不这样做,没有人来;做了,也未必有客人来,难讲呀!”

        “阿姑,免烦恼呀!”

        原来,美发阿桑与美发女人是姑侄,亦是师徒关系。这家经营二十余年的美发店,传统派的姑姑掌权不放,新潮派的侄女无钱独立门户。我无法介入姑侄之战,但是听得出来,美发女人正申请政府的青创贷款,等时机成熟,便可以承租这间将歇业的店面,重新营业。而美发阿桑没有反对,她冷冷的言语中仍传递出暖意,希望年轻人要做就做,不要考虑太多。

        老派的美发阿桑,做起事来有股难以解释的老派,不,应该说是古怪,她一边帮我剪发,一边又劝我要剪那么短吗?此外,她中途还拿起扫帚把地上的发屑扫干净,瞧两眼电视播放的本土剧,批评剧情。她拿出老花眼镜戴上,修剪我的发鬓,抬眼从眼镜上方的余隙看着镜中的我,以拿捏发型。

        忽然间,美发阿桑把眼镜摘下,退后两步看我,说:“呀!你怎么这么面熟呢?”

        “是不是像少年时的阿菊?”邻座的祖母说。

        “对呀!”美发阿桑把目光从我这里转移到应话的祖母,又喊,“哎哟!你也很面熟?”

        “是不是像现在的阿菊?”

        “真的像。”

        美发女人也呼应:“你真的好像我妈妈,进门时吓我一跳,还以为你是我妈妈失散的姐姐。”

        “没错,我就是赵润菊的姐姐。”

        美发女人大叫,三十年来家族中的黑暗布幕泄出一丝光芒。在沙发上睡着的曾祖母吓醒,一脚踢醒邻座的酒窝阿姨。几个不耐久候而到附近吃冰的“死道友”正好推开门进来,被尖叫声愣在原地,看着美发女人大喊“快点,我带你去找我妈妈”。美发女人跳上门口的摩托车,带我们出发,原以为就在附近,她却以每小时六十几公里的速度往前冲,不时回头,生恐我跟丢了,这一骑就从苗栗头份骑到十六公里外的新竹峨眉。

        我和祖母的原意是,先进入美发店修个发,休息片刻,把被警察追坏的穷紧张心情舒缓一下,最后再选个好心情时刻,向美发女人说明来意。不料,计划提早曝光,被美发女人带来这陌生的山村——峨眉,听起来像武侠小说中女道士修炼的场域。峨眉处处浅山,住户散落在公路旁,我们来到某个村落,美发女人进入一间透天厝,大声喊妈妈,无人呼应,她又朝街上喊去,充满了急切与欢欣。

        “我来过这里啦!”曾祖母说,她来过眼前阿菊姨婆住的透天厝。

        “哪有可能?”

        “我来过这里啦!”曾祖母重复十遍后,不耐等待走到马路上,固执地闯进几间民宅,也走进一间庙去,不断重复“我来过这里啦”。

        多年来,曾祖母与祖母试着找出阿菊姨婆的下落,始终没结果。在几个所抵达的乡镇,就是没来过峨眉,但曾祖母总是强调她来过,在村落到处闯,最后不合常情地指着一片菜园,说阿菊就在那里啦!我们阻止她跨越一条会折损她性命的大水沟。

        神奇的一刻到来了,我这辈子也忘不了那一幕。阿菊姨婆从她平日不会来的朋友的菜园走出来,看见了三十几年断信的母亲,她知道那是她妈妈,即便曾祖母被岁月与人生折磨得如此苍老陌生,她就是知道。阿菊姨婆非常激动,一路丢下手中的丝瓜、小锄头与孙子,跨越水沟,满眼泪水地靠近曾祖母,用一种迷途小猫终于回到母猫身边的微弱哭声,说:“妈,我很想你。”能解决思念之痛的只有热情拥抱了,两人久久不放。

        阿菊姨婆那位跟来的孙子,则生气地说:“阿婆,你这么老了,怎么会有妈妈,老人家没有妈妈的啦!她们是诈骗集团。”

        我们住在峨眉天主堂,这里没有神父,只有面包。

        这间教堂的建立要推到一九六几年,是美籍神父所建。峨眉天主堂是传递上帝福音的所在,但对穷村民来说,他们连上帝或撒旦都不会分,谁能给面粉就信谁。他们周末去教堂装得很虔诚,努力唱圣歌,可以领糖果与面粉。后来村民不上教堂,于是荒废。经过半世纪的荒凉,废教堂经过活化,变成村民活动中心,兼卖窑烤面包。

        阿菊姨婆在天主堂做了多年的面包师傅,打响了教堂知名度。她自称做面包的技术“来自老公梦中函授”,这是“爱的面包”,因为她对老公的爱是历久不衰的,像是每次刚出炉般的热情。这件事发生在二十年前,阿菊姨姑丈在一场婚宴后的大雨中失踪,外传他跟卖槟榔的小姐跑了,丢下妻子与三位子女。阿菊姨婆不信,只相信他们的爱情很坚贞。一个月之后,一名钓客在桥下发现了在酒醉中摔下来的阿菊姑丈,尸体严重腐烂。警察从摩托车牌,循线找到家属。

        阿菊姨婆回忆,那是她最爱的初秋时光,天空染着淡紫的苦楝花色,附近全是摇曳着白色花穗的甜根子草,她坐在沙洲上的尸体旁,哭了很久,当风吹过来时,整座沙洲的白花穗也哭似的发出呜咽,到处是扬飞的种子。她停下来,感觉有人对她说话,好像又没有,也许是河流的声音,也许不是,总之是一种话语在安抚她。她起身追寻,三个孩子跟去,经过了草海翻飞,她看见一根漂流木插在大石缝中,挂着的雨衣在迎风响着。雨衣好像被人穿着在厨房做面包的样子。那是她丈夫的雨衣,如何被风吹过来?她不知道,只感到绝望的心活过来,她要带着三个小孩活下去。

        她原本是小面包店的老板娘兼柜台,丈夫死后,才研究起面团揉制与发酵的诀窍,她骑车到二十公里外向同行求教,忍受性骚扰,好像寡妇的屁股是面团可以给男师傅捏个够。在亲友以怜悯寡妇,吃够她的烂面包之前,手艺练成的阿菊姨婆端出了热腾腾的好面包,拯救了面包店,成了传奇。她则自谦“一切都是老公在梦中函授”。

        几年前,阿菊姨婆的面包店歇业,投入天主堂的窑烤面包。窑烤面包的特色是:先以木柴将砖窑烧热六小时,以余温焖熟。木柴属于软火,烤出的面包放置两天仍有较松软的口感。阿菊姨婆一边弥补情感似的跟曾祖母聊得起劲,一边强调:“柴烧面包连畜生都爱,像是山鹊来偷吃,猕猴来抢,还有邓丽君也是。”这只胃口不好的老狗来到天主堂的第二天,就不想吃护腰阿姨炖的养生餐,为了刚出炉的面包,老是守在窑边。

        “我不喜欢‘畜生’这个词。”护腰阿姨在厨房炖药,药材买自密医贾伯斯,价格不菲,她当初逃离游泳池家,先收拾的就是这批药材。

        “怎么说?”我问。

        “你大学毕业还用问?‘畜生’是用在骂人,不是用在狗。”护腰阿姨把她精炖三小时的药汤过滤到碗里,对蹲在窑边的邓丽君大声喊,“再不来喝,你就是畜生。”

        邓丽君吓跑了,跑得很英勇。

        “这药有这么难喝吗?我闻起来不错。”护腰阿姨果真动怒,把碗交给我端着,随她去追狗。她手撑着护腰走了一小段,离开窑子才说,“阿姨跟你说,那些面包这么香,都有加便宜的脂溶性香精。”

        “真的吗?我有帮忙做,材料都很天然。”

        “很多东西不是表面那样。”

        “怎么说?”

        “我做过几年面包。面包要松软、要香甜,大家才要吃,谁会吃欧洲那种可以拿来当球棒的硬面包?面包要松甜,就要用多点油和糖,可是天然的要成本,于是加便宜的化工材料,吃了伤身,吃多了洗肾。”

        “阿菊姨婆做的不会加人工化料。”

        “谁知道?做吃的人都像巫婆,你看电影里的巫婆,在汤里随便加。就拿我来说,要是晚上起床尿尿,回头在饭菜里加别的,你们会知道吗?要是我对谁怨恨,在她喜欢的菜里尿尿,她会知道吗?”护腰阿姨说。

        “好可怕。”

        “可怕的是吃不出来。”

        “好恐怖。”

        “所以我说面包那么香,连邓丽君都破戒,绝对不简单。”护腰阿姨走进教堂,不管里头认真排演的人群,冲着远方的老狗大喊,“邓——丽——君,给你祖嬷过来。”

        “死道友”们正在教堂排演,明晚她们要在这里的至圣所公演,戏里临时加入不少童趣的新桥段,吸引小观众。演员记下台词与走位,干扰她们的是刚出炉的面包香气,饿肚子几乎打败她们的理智,现在又多了护腰阿姨的吼叫。这简直是比演戏还有戏的互动。

        只见邓丽君穿过原本是祭坛的位置,护腰阿姨随后。后者一手挥棍子,一手从我这里拿下药碗,满口怒骂,嘴里随时喷出新创的脏话,活像耗油的古董农耕机在喷浓烟。但是滑稽的是,狗走得慢,人也追得慢,遇到强大的空气阻力般迟滞,非常有戏。

        “咔。”酒窝阿姨跑过来,酒窝笑得很香,说,“这个戏剧感很强,可以搬上舞台,太棒了。”

        护腰阿姨的头发略显凌乱,满脸是汗地吼:“现在不是演戏,是在教训我的女儿。”

        全场肃静。午后的阳光从采光窗透下来,在护腰阿姨汗湿的身上蒸出一层薄薄的水汽,有如她的怒气沸腾,谁都没见过她对狗生怒气。

        祖母问:“它怎么了?”

        “吃太多面包。”

        “我吃很多,你也吃,而且我看邓丽君吃得蛮开心的。”

        “就是吃太多了,不吃药。”

        祖母看着药碗在阳光下冒着气,说:“是药太烫了,等凉些它就喝。”

        “等凉了它也不喝。我昨天炖了,它不喝,今天也不喝。”

        “不喝也不会太糟糕。”

        “会死掉,因为这是治癌症的灵药。”

        “那我来喝喝看。”祖母想知道灵药滋味,她抓着修整过的三分头,染成蓝紫色,非常显眼。

        “很贵的,只能给邓丽君喝。”

        “那我买。”

        “好,成交。”护腰阿姨要我帮忙把昨天炖的药汤拿来,还装在焖烧瓶里头保温。

        祖母把药汤倒进杯里,观察色泽,深褐,有股浓浓的中药味,狗根本不会喝这种东西,是护腰阿姨强灌,它才会反抗。祖母尝了一小口,顿时感到舌头被猛然合上的门夹住了,缩不回,太阳穴剧疼。这药汤太恐怖,苦涩难咽,应该是掺了苦参、穿心莲、鸦胆子之类的“苦药王”。她等到涩麻的感受退去,才说:“你们就当自己是邓丽君,喝喝看,就知道吃药的心情了。”

        我知道有些猫喜欢中药味,胜过猫草,却没有听过狗会喜欢。我拿下杯子浅尝,药汤没有滑到喉咙就被吐出。太苦了,人间有什么病痛值得用惊人的苦味治疗,像喝软刀子,或许病还没治好就先死。我回想起那天密医贾伯斯的表情,不屑看狗,或许是他捉弄的把戏。

        除了护腰阿姨,每个人都来尝一口,激发对中药的新理解。这是大家吃过最苦的药,其涩烈,连哑巴都会开口嘶吼,当然邓丽君喝过就不再喝了。

        护腰阿姨离开前,讽刺大家说:“都在演苦戏,好假。”十分钟后,她换了好心情走进教堂,一手拿药汤,一手拿了块热腾腾、蓬松松的面包,轻声呼唤邓丽君,为刚刚的失态深表歉意。

        邓丽君趴在由花砖拼成的基督受难图的墙下,那幅图是天主堂最显眼的意象,正暗示它接下来的命运考验。于是,它必然能听见护腰阿姨呼唤,眼睛微亮,舔着舌头,不要跟美食过不去,愿意为面包跟主人重修旧好。

        “吃面包吧!你会好些。”护腰阿姨递出食物,又说,“你要吃苦,妈妈绝对陪你一起来。”

        然后,她豪气地喝下一杯药汤。

        邓丽君听不懂这句话的玄机,痛快吃一口面包,幸福感随即破灭。那是因为面包上沾了药汤,它吃了,就像一只年轻花豹跳进它的肉体,活力无限,在教堂内乱跑,爪子在地板上发出恐怖的杂音。这让“死道友”们停止排演,看着它跑过地中海建筑的圆拱门,滑过门口坡道的儿童溜滑梯,消失了,像是身上的肿瘤细胞都没了。

        喝完那杯苦药的护腰阿姨,盘腿坐在地上,领略药效。她事后表示,深深觉得灵魂掉进了地狱,历经了各种割舌、戳胸、腰斩、车裂与倒悬的酷刑,历经十八层地狱的苦难,那是生不如死,比死还难受,每一分钟都很难挨,每一秒不断在延长,觉得生命没有曙光。然后,她听到“死道友”们在天堂的门口呼喊她,拍她的脸,要她撑下去。就在此时,她的胯下有股热热的东西,像一朵云把她浮起来,渐渐回到了人间。

        护腰阿姨睁开眼,看见“死道友”们围在她身边呼喊,而自己尿失禁了,一摊尿液散在盘坐的范围,她不忘幽默地说:“我觉得全身舒爽,像死过一次,你们要不要试试看?”

        众人摇头,都不要。

        “灵丹呀!了不起。”她看着空杯。

        我的五分头染成紫蓝色,世界也变色了。

        其实应该这样说,是我成了众人的焦点,才觉得外在的世界都变了。首先,是我觉得自己很怪。头发只剩五厘米,对女人来说像是头上少了一层“皮”。女人很在意自己的头发,那是某种化妆,是颈部以上整体形象的包装之物,像是礼物的包装,很远就能让人看见。

        女人对头发也很依恋,少女时不是拨着刘海儿,就是盘算头发该绑还是该染;年纪稍长,拿小剪刀剪去分岔的发尾。然后,觉得一生要花很多时间在对待十万多根发丝上实在很折腾,像对待十万精兵,而我只有一人。所以,要是看过假发阿姨回家后,摘下假发与发网,顶着平头到处走,多自在呀!

        我站在镜子前看自己的头形,略扁,不是自以为是的圆形。我注意右侧有块不长发的白疤痕,那是童年撞到桌角所致,爸爸带我到急诊室缝了五针。我的耳朵不大,有点向前翻,右耳容易从长头发中露出来,有些男生对我说那片小耳尖很可爱,像猫耳女。现在失去头发遮盖,耳朵很显眼,越看越怪,对自己的外貌产生陌生感,这就像把一个汉字看久了或写上一百遍,竟不认识它了。我快不认识自己的外貌了。

        我在浴室的镜子前凝视之际,邓丽君在门外哀号,用爪子挠门,求我让它进来躲。这声音真刺耳,但总比我上厕所太久时,“死道友”们总会轮流猛敲门的声音来得友善。我打开门,它苦难的脸上闪过一丝亮光,蹿进来,把前脚搁在马赛克花砖拼贴的浴缸上,勉强地挪屁股,才栽进去躲起来。

        接着有人猛敲浴室的门,粗鲁地转动把手,发现门上锁后开始撞击,发出砰砰声响。我不得不出声制止。

        “邓丽君,你不要锁门。”门外的小男孩喊。

        “是我。”

        “‘杂草阿姨’,你打开门,你不要保护邓丽君了。”小男孩大力拍门,“我找邓丽君,要救邓丽君。”

        叫我“杂草阿姨”的是美发女人的儿子。照辈分来说,美发女人与爸爸同辈分,她儿子则跟我同辈,叫我“杂草姐姐”比较合宜。之所以叫我“杂草”,是因为我的紫色五分头像某种杂草,至于什么草,他总是说“就是杂草啦”。杂草也有名字的,只是小男孩讲不上来。

        我开门,请小男孩不要急。小男孩背着背包、戴着帽子,那是待会儿我们要进行的小登山的装备。他挤进来,张望几下,往浴缸靠过去,对里头邓丽君大喊你不要逃了,吃药时间到了。

        我惊讶地问:“怎么你也来逼邓丽君吃药?”

        “老狗狗一定要吃药,不吃它会死翘翘。”小男孩说完,从口袋拿出一个夹链袋,秀出里头的黑色药丸。

        “谁给你的?”

        “那个腰受伤的阿婆,她说老狗狗生病,要吃药才不会死翘翘。”

        “这药很苦,狗狗吃不下去。”

        小男孩天真地说:“药当然会苦,所以我帮助阿婆,把药水越煮越少,加了面粉做成药丸。”他说完,把药丸叼在嘴里,一手抓住狗的下巴,一手抓住狗的上唇,往两边掰开。邓丽君这种拉布拉多犬的脾气不错,几乎逆来顺受,它的嘴巴被迫张开,露出舌头与灰色像皮皱纹的上腭。这时小男孩把嘴叼着的药丸放开,掉进狗嘴。

        “是腰受伤的阿姨要你这么做的吗?”

        “对呀!她说她动不了,抓不到邓丽君,要我喂它吃药,我跑得快。”

        “可是药很苦。”

        “药要苦才有效。”他将抓住的两片狗嘴开开合合,动作滑稽,像是狗嘴自动咀嚼药丸。

        邓丽君突然奋力挣扎,自小男孩的手中挣脱,它吃了小部分的药,大部分的吐了出来。药在邓丽君的口腔产生反应,身躯扭曲,它试着爬出浴缸却体力差,大小便失禁,身体瘫在秽物中,眼睛一丝丝无光。小男孩是第一次喂食邓丽君,反应跟它同步进行,他的心情惊骇,哭着说邓丽君死掉了。

        “它没有死掉,只是很痛苦。”

        “可是我阿太(曾祖父)快死掉的时候,会像小宝宝一样乱拉大便与尿,身体也是动来动去。”

        “你看,它还有呼吸。”

        邓丽君从痛苦中回神,呼吸略微急促。我打开水龙头,用温水帮它清洗身体的秽物。小男孩很难过,自责差点害死老狗,无语地站在浴缸边。我要小男孩帮忙抓住邓丽君,免得老狗突然抖水,顺便能转移它的难过。湿答答的邓丽君很难抓,一骨碌起身,猛然启动身体的“振动模式”,把水花喷出来,浴室到处是水痕,我们也是。

        “我刚刚有发现了杂草。”小男孩说。他觉得跟我有些靠近了,分享他才发现的事。

        “杂草,那是什么草?”

        “像你的头发的草,到处都看得到。”

        “在哪儿?”

        小男孩冲出浴室,邓丽君跟在后头,晨光闲静地照在教堂,花窗光芒缤纷得像是彩虹来访。人与狗在草坪上跑了几圈,打滚了几圈,恩怨也没了。一阵强风吹来,我赶紧用手压住那刮过凉意的平头,以为帽子飞了,事实上飞走的是二十几年来对女性长发的约束。然后我笑了。

        小男孩带我跨过马路,来到一片荒废的田地,那里长满快要溢出来的大花咸丰草。咸丰草是荒地最旺盛的植物,闽南语称之为“恰查某”是很贴切的,它们攻占地盘时用上了泼妇过街的性格。可是我不喜欢这种植物,它们太普通,或者说我没发现它们的独特之处。

        “你头上的杂草在那儿,我带你去看。”他遥指着千万棵的咸丰草,然后冲进去,那里都是野草。

        我跟了进去,咸丰草的种子像是小鬼手,沾得我到处都是。在咸丰草的白花深处,连绵出现一片紫花藿香蓟,那是小男孩所谓的“杂草”。这结局让我笑出来了。由管状花组合而成的藿香蓟花朵,看起来像钝钝的小圆球,还蛮可爱的。我仔细观察,这些小花朵,真像女人剃了短发而染成了蓝色,我喜欢这种比天空更寥廓的蓝紫色,欣然接受“杂草阿姨”的称号。

        “我喜欢‘杂草阿姨’这叫法,非常适合我。”我说。

        “那要小心,我跟你讲,有人要抢你的名字。”小男孩神秘地说,“她叫作‘杂草阿婆’哦!”

        夏末小登山展开了,一群老女人准备出发。

        这场郊游的目的是去伐木。窑烤的主要木柴是龙眼木与荔枝木,火力好,不容易生烟,焖完的面包犹有木柴雅香。阿菊姨婆透过包商进柴,每个月买一货车的量,堆在教堂旁展示,也算是窑烤面包的活招牌。但不知道怎的,她的远房亲戚告诉她在山上有几株私人的龙眼木,可供她取用。她这种脚关节不牢靠的年纪要去取柴,动念不强,可是曾祖母的到来让她有了更多的动力。

        这几天来,曾祖母与阿菊姨婆靠得很近,总是形影不离。阿菊姨婆亲自做老人的碎食餐,吃起来容易入口,把食物剁得细碎;蔬菜的粗梗很难咀嚼,不是剔除,就是久煮到较烂。面包方面也将外层烤得较硬的切除,给曾祖母吃松软的内里。两人常常聊天,睡同一张床,吃饭相邻,曾祖母那些糊里糊涂的怪话,阿菊姨婆听不腻;而阿菊姨婆重复的老话题,健忘的曾祖母像第一次听到,发出最佳观众的喜悦,拿出小笔记本记下。

        谈着谈着,阿菊姨婆想起山上那棵龙眼树,现在她有动念砍回来了,于是她这样说:“妈妈,那山上有棵牛眼(龙眼)树,我想砍回来,帮你焙个很香的牛眼肉桂面包。”

        “很好,牛眼是好树。”

        “以前老屋后头有棵牛眼树,夏天时,妈妈你用长竹竿摘给我吃。”

        “很好,牛眼是好树。”

        “很怀念妈妈摘的牛眼。”

        “牛眼是好树。”

        “是好树。”

        “那你为什么要砍掉呢?”曾祖母提高音量。

        “我的意思是,我要砍亲戚在山上的牛眼树,回来焙面包,不是去砍以前老屋后头的牛眼树。”

        “你砍掉老屋了?”

        “没有。”

        这种对话让阿菊姨婆哭笑不得,却没有迁怒,反而抓着自己母亲的手称赞她很生趣。阿菊姨婆能把砍树的话题在一天说五次,得到曾祖母无厘头的回应。到了第四次谈话,在场的祖母说:“走吧!我们一起去砍。”牡羊座的她有种想到就做的性格,她带领的“死道友”也是,决定一起去登山。

        出发了,户外踏青,小旅行。

        登山活动在我去荒地摘完紫花藿香蓟之后。一群轻装的女人穿越玉米田与稻田,走过竹林后,遇到小溪。这条小溪很普通,没有强劲的水流,但得爬过较陡的溪岸。这对平均年纪七十余岁的女人来说,很有挑战性,要是不注意而踏空,足以引发灾难。我们下爬到溪谷时,小男孩已经爬到对岸的山坡上,迎着阳光大声催促,快点啦!

        祖母临时决定,要大家在溪边的树荫下休息,把脚放进溪水。大家传递未切片的吐司,撕下来吃。小男孩生气踢水,发泄对象是这些悠哉的老乌龟,一直抱怨我们小时候慢吞吞,长大才变成老人家。祖母用一块吐司当诱饵,从溪中抓到一只红溪蟹。这换来了小男孩专心对付它。

        小男孩玩腻了,把螃蟹扔回水中,对整条河抱怨似的说:“你们女生都走得好慢,还偷懒吃东西。”

        “我们是年纪大了,不想走太快,边走边玩。”祖母忽而神秘地说,“我们走得慢,是因为我们还背着几个男人。”

        “你们没有背人呀!”

        “他们死了。”

        “‘杂草阿婆’,白天没有鬼,你背上没有背鬼,你骗人。”

        祖母打开背包,拿出一袋由厚塑胶装着的粉状物,色泽略灰,说:“那些男人都在这里了。”

        “那是垃圾啦!”

        “没错,人的身体垃圾。”祖母说完,大家都笑了。

        “那到底是什么啦?”小男孩有点生气了。

        “骨灰,人死掉后,烧剩下的东西。这次爬山,我们要在山顶找一棵还不错的树下,把他们埋下去。”

        “他们是谁?”

        “其中一个是你阿婆的爸爸。”

        “那我来背他们好了,男生由男生来背,这样你们女生比较轻松,可以走快一点。”小男孩果然是行动派。

        我们再度出发。阿菊姨婆扶着曾祖母渡河,搅乱了河面流光,细屑的光斑折射在祖母脸庞上。祖母微笑,心想往日由她搀扶的工作,近日交卸了,她看着母亲慢慢爬上土坡,越过葛藤与构树林之际,骄傲地讲这两种植物的药性,不过讲错了,跟“死道友”激辩。曾祖母自信的原因是阿菊姨婆会帮她撑腰。

        祖母觉得阿菊是好女儿,自己不是,她不能长时间忍受母亲的叨念,会小顶嘴,光这点就不是称职女儿。不过,她欣赏阿菊姨婆扶着曾祖母的背影,当个好观众就好,尤其看着两人走过一片竹林时,不知为什么就触动自己的心情,她好久没有真心真意地牵着母亲的手,眼角便泛泪。

        在那片竹林,大家又激辩起这是孟宗竹还是绿竹,曾祖母大胜,因为祖母暗示“死道友”要装输。只有护腰阿姨不服,认为分辨两种竹子的差异,简单到像是“乳头与龟头”二分法,连邓丽君都吠着。

        小男孩听不懂,问护腰阿姨:“龟头是什么?”

        护腰阿姨指着那片绿竹林,说:“那一根根都是,很三八的啦!一下雨就长得很快,又变得硬硬的。”

        “乳头呢?”

        “乳头没长在这里啦!”

        我急忙阻止,要护腰阿姨不要再讲下去,这种谈话对小男孩不妥。可是小男孩缠着问,这棵树是乳头?还是那丛灌木是乳头?接收到封口令的“死道友”们都自顾自聊天,大声谈论葡萄糖胺是否对骨质疏松有效,或是大声喘气,空气中有女人的汗味,仿佛是水果汁里混合了蒜头与柏油。

        我们来到山腰一块平坦的地方,好好眺望村落,大家松口气,卸下背包,坐下休息,耳朵应该听到微风在梳理阔叶林的大自然的喃喃声,却听到小男孩喃喃地说到底乳头是哪种植物,一路从来没有间断。

        曾祖母受不了,说:“细人(小孩)不要这么狡怪。”

        阿菊姨婆抢步上前,狠狠朝小男孩肩膀拧一下,说:“你不要老是讲那些阿里不达的话了。”

        小男孩后退一步,大哭起来,眼皮挤出大量泪水,张嘴叫着。阿菊姨婆意识到,多年来由她照顾小男孩,婆孙关系不错,今日她为了母亲而教训孙子。她上前去安慰他,小男孩的哭声却停不下来,大家上前安抚也没用。这般嘈杂也惹得曾祖母的老人症头发作,不断抱怨。现场停在怎样都不是的气氛里。

        “怎么了?是不是肩膀很痛?”我问小男孩。

        “很痛呢!我要回家找妈妈。”小男孩把衣服褪下,露出微红的肤块,那是被自己的阿婆捏伤的。这点伤或许不成痛,痛的是心里,他被深爱的人无缘无故地惩罚。

        “涂药吗?”我问。

        几个人拿出了白花油、小护士药膏或青草膏。老人永远在包包里放一堆专治小杂症的药。我拿了药膏,请大家先出发,独留我陪小男孩。时间过去了,“死道友”那些人往山上走去,身影消匿在一棵茄苳树之后,空气中的老女人汗味道消散了。

        小男孩哭完了,站在原地不动,脸上只剩下泪痕与噘嘴。这样的姿态,如此的气氛,他维持了很久,然后说:“我想回家了。”

        “你这样站,好像冬将军。”

        “我不是冬瓜。”

        “我是说冬将军,冬天的将军,他靠立正就打败好几十万的敌人,而且他是很老的老人。”

        “他有小杰厉害吗?”小男孩说。小杰是日本动漫的主角,特征是红橙眼睛、刺猬头的小男孩,爆发力过人。

        “那不一样,你要听听冬将军的故事吗?”

        “噢!好呀!”

        “我边讲边走,我们往山上走吧!”

        这个故事发生在“二战”期间,德国军队攻打苏联首都莫斯科,驻守在附近的森林,准备拿下这座城市。当时正是大雪严寒之际,这对双方来说都很艰辛。德国挺进了两百公里来到这里,军心与军力都疲惫了。但是苏联不会拱手让出莫斯科,死守到底。

        这时,有一对住在莫斯科城内的祖孙,小孙子生了重病,病情连续一段时间都没有好转。祖父决定了,要去城外的森林找一种珍贵药材,救救孙子。祖父从他知道的秘密小径离开了苏联军队严密防查的城界,来到郊外。整条地平线都是白霭霭的雪,除了地上的积雪,还有空中落不停的雪。他走进雪深处,每一步都深深陷下去,他没有一步是怯疑的,走进雪景,走进敌人那方。

        德国军队很快逮捕了祖父,要以间谍罪射杀,却发现这祖父很老,头发与胡子都白得透明,白内障的眼睛白浊浊的,耳朵重听。他如此苍老,怎么看都像一位朴实的老农民。

        德国将军给了老祖父一些盘尼西林,要他回去,想借由跟踪他找到攻城的秘密小径。老祖父不肯。德国将军便把他丢到前线,命令壕沟的士兵看守,要是人移动了就开枪。

        这位老祖父像是雪人一样站着,一个荒凉大雪中的突出物,忍着两阵营的炮火与枪弹,神奇的是他都没受伤。过了三天三夜,德军松动了,对他们而言,顶多能适应德国境内那种零下十几摄氏度的寒冬,莫斯科是零下四十几摄氏度,简直是酷刑。如果随意一位莫斯科的老头子都能在大风雪中待上三天,那么靠着烧煤油取暖的德军还有什么优势。

        “这么说来,这老头子就是传说中的‘冬将军’。”德军将军赞叹,他不会释放老祖父,而是将所有德军撤出苏联。

        苏联赢了,莫斯科被保留下来,完全靠一位年迈的祖父……

        “这老先生被罚站时,有偷吃东西吗?有偷去上厕所吗?”小男孩听完故事后很疑惑。

        “应该没有,你觉得呢?”我说这故事,不会把国家位置与敌对关系讲得太复杂,而是以五岁小朋友能懂的方式讲出来,就像我在幼儿园时上课的口吻,很容易吸引小孩。

        “老先生会偷吃,要是敌人没注意,还会蹲下来休息。”

        “噢!你有这样的经验吗?”

        “我都是这样子的啦!我很会偷吃的。”小男孩嘻嘻哈哈地笑着,“我会把饼干放在口袋,偷偷吃。有时候我会跟阿婆说我感冒了,就可以喝到沙士,还会加点盐巴。”

        “看起来我误会了,你不像冬将军。”

        “我本来就是小孩子,不是老人。”小男孩步伐越走越快,眼看要追到前头的队伍了,他又说,“冬将军救了莫斯科村子,最后有没有拿到森林里的药,救到他的孙子呢?”

        我思忖,倒不是莫斯科被误解成村子,而是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想过小男孩的提问。这个“冬将军”故事,最初由祖母说的,那是在我被性侵不久后,许多我们找不到话题的时候,或许人在警局,或许人在游泳池家,窗外是阴天还是晴天如今也想不起来了,而她努力想出来的话题。“冬将军”带点寓言,祖母讲出来是给我精神支持,给我点鼓励。

        祖母知道这故事,是去钢笔店买墨水的时候,她挑了罐冷灰色的,偏蓝。日制的墨色会由设计者赋予一种诗意名字,比如淡绿色是“竹林”,艳粉色是“踯躅(杜鹃)”,橘色是“夕烧(黄昏)”,冷紫色是“朝颜(牵牛花)”,等等。至于冷灰色谓之“冬将军”,让人想起了莫斯科大雪过后道路泥泞的颜色,还染点大雾浓厚的苍茫。祖母挑这罐时,老板以故事营销的方式,说起了“冬将军”传说,只说到德军自莫斯科撤退为止。

        “这故事没有结局,很多故事都没有结局呀!”我对小男孩说。

        “怎么可能,这集没演完会to be tinued(下集待续),故事都有结局。”

        “这样说吧!故事停在它最想停的地方。但是人生不一样,人生无论如何都会过完,今天会过完,一星期会过完,一生也会过完,人生会有结局,但不是每个结局都是好的,但记忆会停在最美的位置,停在最美地方的都是好故事。”

        “没结局的故事不好玩,谁跟你讲的?”

        我抬头看到祖母了,山顶也到了,那是海拔三百多米的山丘,大家尽力了才到达。视野很好,看得到山下的田畴与天主堂,风很飒爽,染着淡淡的青草味。我们在几棵榉树下席地而坐,喝着乌龙茶,吃着刈包“虎咬猪”,闲谈之间都是笑声,不谈话时听风声。阿菊姨婆对曾祖母道歉,这山上没有龙眼树,是她记错了,这样就没有办法砍回去当作焖面包的木柴。曾祖母说没关系,她也常记错,但不会忘记今日的美好,她拿出小红记事本,记下这第十八则与阿菊姨婆相逢后的美丽记忆。大家庆幸没砍树,不然搬回去是大工程。

        “这里很漂亮,天天都有免费的冷气,可以把垃圾埋下去。”小男孩拿出男人们的骨灰。

        “那棵树不错,就埋那里。”曾祖母钦点了一棵光蜡树。

        这树冠柔美,枝头挂着无数的小翅果,灰白的树皮上有云状剥块。风柔柔吹来,树叶发出美妙的窸窣声,几个男人的骨灰落脚在这儿是不错。大家拿起粗树枝,在树下挖洞,刨除了褐色表层土,底下的黄土比想象中来得坚硬。大家挖得手快破皮了。

        “骨灰不要埋在这里啦!”曾祖母拍掉大家手中的挖掘工具,念着难解的话。

        一群人愣在那里,情绪莫名,这不是曾祖母刚刚决定埋骨灰的地方吗?怎么又起番颠了?

        “妈,你不是说要埋在这岽顶?”祖母说。

        “这儿风水好,我以后的骨灰要埋这儿,能看到山下的天主堂,日日看到阿菊在做面包。”曾祖母的表情好幸福,“我的骨灰要埋这儿,不要跟这些男人住在一起。他们拿到别的地方啦!”

        阿菊姨婆受到感动,牵着曾祖母的手说:“我以后也要埋在这里,跟妈妈一起。”三十年来的母女感情空白,誓言要以下辈子续缘。曾祖母点头认同,回握着她的手。

        “阿姊,以后要不要住这里?”阿菊姨婆问祖母。

        “莫问她啦!她跟我们想的不一样,不爱在这里。”曾祖母说话时,语气加重在“我们”来区隔和祖母的距离。

        祖母陷入尴尬情绪。多年来,她照顾曾祖母,即使不是百依百顺,至少付出了心力。但是阿菊姨婆的过于殷勤,排挤自己在曾祖母心中的地位,难免有弃女之憾。祖母的委屈说不出,一股寂寥,终于是藏不住泪水,转头往人少的那方瞥去,那幸好有她爱的酒窝阿姨,便放心流露脸上的哀感,倏忽之失落,一种花落遭风刮的无奈……

        我的逃亡就要结束了。

        傍晚七点,天际微染着紫色。我坐在天主堂外头的草坪上,凝视手机,看着里头台中地院的开庭传唤单。通知单在七天前寄到家,由母亲照相传来。我经常接到母亲的连环电话,从我离家的那刻起,她的电话和短信像蟑螂一样每隔一段时间就喷出来骚扰我。从最初的撤诉短信,回家请求,到近日的吩咐要出庭,我都没回应。我讨厌蟑螂尸体的味道。

        我得上法庭了。这意味着廖景绍不承认性侵,法庭成了兵刃的战场。我因此失神,感觉时间是凝滞的,对外的反应迟钝,看什么都恍神了。就像现在,天主堂陆陆续续来了不少村民,要观看“死道友”的演出戏码,几个小朋友在我附近打闹,几只狗在我后方打架,连假发阿姨在我身边刻意地走过五次,我都没有发现。我的灵魂应该是死了。

        假发阿姨第六次来时,端了一碗意面给我,把我拉回现实,饥饿感瞬间降临到我身上。我拿了面就吃,解决了六小时未进餐的疲惫。这时,我才惊觉自己刚刚活得多狼狈,要不是假发阿姨拉一把,恐怕又要在悲怜里多打滚几小时。

        “我在碗里加了一片‘抹草’,你吃出来了吗?”假发阿姨说。

        “那是香草吗?”

        “不是,这里的客家‘抹草’跟我们闽南人的不一样,我发现这附近都有这两种,各拿了一片给你放在汤里。”假发阿姨所指的客家人抹草是金剑草,而闽南人抹草是小槐花,都是用在端午节沐浴,或挂门上避邪。

        “抹草好吃吗?”我问。这问题真蠢,失魂的我吃了却不知滋味。

        “这主要是退小人用的,药效不错。”假发阿姨突然降低音调,“这是我最喜欢的堂妹教我的,很有效。”

        “我哪有犯小人?”

        “你不是要打很麻烦的官司吗?”假发阿姨靠过来说,“我跟你讲,你跟我的堂妹一样遇到烂男人了。”

        我跟着“死道友”之后,祖母禁止她们跟我谈及性侵与官司,怕我又卡在解不开的死结上,成了越抓越痒的破皮肤。但是,她们用自身的苦日子故事,绕过禁令,送来心意。比如,回收阿姨跟我提过,她掉进被儿子骗尽财产后的阴谷;护腰阿姨说她被父亲遗弃的童年;黄金阿姨说她如何走过失婚的痛苦;酒窝阿姨一直邀请我演戏,这样日子会比较好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拿出来翻阅是安慰新进的受难者。我知道她们的用意,但是假发阿姨是第一个直接来跟我谈的,无视祖母的禁令。

        不过,我的想法却是,拜托,不要跟我说这些。我不希望假发阿姨来打扰我的情绪,现在心湖够乱了,不希望再有落石激起更多的涟漪。但是,来不及了……

        “我堂妹呀!非得要嫁给她那个有流氓性格的老公,家人的反对她都听不进去,以为这是真爱。”她靠过来,抓起我的手,“你要知道,她比你惨好几倍,你要是才下第一层地狱,她就下过十八层地狱。”

        “下十八层?”

        “佛教地狱有十八层,太可怕,还好天主教只有一层。我跟你祖母一起信天主之后,发现这很好,我很喜欢地狱只有一层。”

        “我很怕地狱,不要讲了。”我的意思是要她不要讲了。

        “好,我不讲地狱,讲我堂妹好了。”假发阿姨往我靠得更近一些,她说,她堂妹夫是那种结婚第一天就打老婆的人,那醉鬼白天喝啤酒,晚上回家喝高粱,嘴巴永远有酒臭味,常常用一些怪名堂打人,比如钥匙找不到、菜煮得太烂、钱用太凶等。堂妹骂不还嘴、打不还手,因为她知道这是自己选择的婚姻,没有逃回娘家的理由。她身上到处是瘀青,夏天出门穿长袖,听惯了老公喝醉打人时会骂“老婆被打都有原因”,听惯了老公酒醒后哄着说“女人都是用来疼的”,她无能为力,只能期待老公出门后意外身亡。假发阿姨说到这儿,小声问我:“你想知道我堂妹怎么被打吗?”

        “我不想知道。”我坚定地说。

        “你不用怕,事情过去了,你要是知道这世界有人更惨,会好过点。”假发阿姨继续说,“扯头发,我堂妹夫每次打人,都是扯她的头发,从她的背后去扯得人跌倒,抓住她的头发在地上拖,然后再打人,有一次还用铁锤把她的小指锤裂。”

        我瞄到假发阿姨的右小指,意识到什么了。那根小指显然失灵,像假的,无论其他四指怎样活动,它总是不动。也因为这样,我意识到她口中所谓的堂妹,不过是她自己。我连忙回绝:“不要再说了,好吗?我不想听。”

        “我也很久没有提起过她的事了,我以为忘了。”

        “那你可以不用讲。”

        “我练习了很久,先是练习对镜子说,再练习对树讲,最后再提起勇气跟你讲。拜托,听我讲完,对你会有力量的。”

        “你说吧!”

        假发阿姨说,她堂妹长期被堂妹夫施暴,拿东西戳肛门,强迫肛交。有一次,她又被打,却装作无事地从地上爬起来,回到厨房继续煮饭,那次她把自己遭家暴而治失眠的安眠药,放了十几颗在鸡汤里,给她先生喝。然后她趁先生昏睡时,用枕头闷死了他……

        “可以了,我不想听了。”我愤怒地站起来。

        天主堂里传来爆笑声,出自护腰阿姨的搞笑桥段。笑声混合了各年龄层,从有光的窗口流泻到我在的黑暗草坪。我喝止假发阿姨再说下去。此时,我不要一个从更恐怖的地狱爬出来的人鼓励我,我只想独处,把情绪慢慢地淡下去。可是,我现在却有更多怒气,一来是情绪被打扰,二来是觉得这女人把懦弱堆积到最后,变成了杀机。我厌憎她的懦弱。

        假发阿姨被我吓哭了,泪水直流,说:“你可以讨厌我,但是不能讨厌我堂妹。”

        “我没有讨厌谁,只是觉得烦。”我说谎,抠着指甲。

        “你不可以讨厌我堂妹。”她哭着说。

        “我累了,想去看戏了。”我离开那儿,回头看见那个伤心的女人在榕树下坐着,频频拭泪,沁凉夏夜都变得凄凉,给我今年秋天来得特别早的恍惚。我叹了口气,只能放任她在黑暗的地方哭泣,我目前没有能量对她的故事点赞,或陪她哭。

        我走进天主堂,靠在窗边,面对演出,却心不在焉,台上的繁华人生或插科打诨都溜不进我的眼底。接下来的半个小时,我毫无反应地坐在舞台下,连称职的观众都做不了,戏演到哪儿都不想知道。因为我看过好几次排演了,哪儿有笑点或哭点,我比观众更知道,无心多看。

        戏演到结尾时,舞台安静下来,反而给台下观众大声吆喝的时机。我记得在排戏时,几个女人在这时间点是嘻嘻哈哈的,不是沉默。我回过神看舞台。祖母演的角色站在舞台中央,酒窝阿姨坐在小桌子边,后者悠闲地喝着下午茶,端着英式骨瓷红茶杯,小指跷着,用很淡的口吻说:

        “时间到了,我们可以结婚了。”

        这分明是求婚记,超出剧本设定,是酒窝阿姨的临场发挥。她继续娴雅地喝茶,时光烂漫,人生难得的样子,不觉得自己先开口求婚是丢脸的事。舞台上的配角们都很吃惊,觉得这场戏插不了手,当观众也不是,当演员也不足。

        “可是,不是这样演。”祖母说,意思是这不是剧本安排。

        “我受够了剧本,剧本都是符合观众要求,没有符合我们的需求。你哪时演过自己?你都是演大家想看的。”酒窝阿姨转头对配角们说,“对不对,你们还愣在那儿干吗?还不去劝劝她。”

        “对啦!”黄金阿姨说。

        “给人太久了,紧答应呀!”回收阿姨说。

        “是啦!不要演下去,演下去没彩啦!”护腰阿姨转头对老狗说,“邓丽君,你也说两句话。”

        邓丽君太有戏了,它懒懒散散地从地上站起来,走到祖母脚边,嗥三声,够长够响亮,好像催促说“快答应”。今日演戏细胞没发挥到底的邓丽君,怎么演都不起劲,现下用这项表演赢得满堂彩,台下观众说快答应呀!两个不足三岁的小朋友跑上来摸狗,无视戏还没演完。

        祖母认真思索,说:“好吧!”

        观众大声鼓掌,好像等到拖沓的戏终于结束了,他们起身,又说又笑地走出天主堂。有些村民逗留在台下,打屁聊天,没有人在谈论这场戏的观后感,也没有人注意舞台上还有两个演员没有退戏——祖母和酒窝阿姨坐在舞台上的小木桌两侧,两人的手在桌心叠着,内心说不上平淡,带着小起伏,瞧着人群慢慢散去,椅子撤走,灯也淡了。

        观众席只剩曾祖母坐在那儿,打着盹儿,这位近九十岁的老人睡着的时间多过清醒时,错过了自己女儿被求婚的关键戏份。她十分钟后醒来,看见快七十岁的女儿坐在舞台上一动不动,好像戏被暂停了,就等自己醒来时继续演出。这对母女凝视了很久,而且加入第三人了。

        祖母站起来,朝曾祖母走去,蹲下身摸着她的手,很缓慢地说:“妈,我要结婚了。”

        “你老公不是死了?你自由了。”曾祖母摇头说。

        “我是跟别人结婚。”

        “你自由了,干吗要结婚,一辈子结一次婚就够累了,干吗还要更累?而且你老公会反对的,你干吗吃饱闲得惹你老公生气?”

        “他死了,他过身很久了。”

        “你这么老了。”曾祖母叹气。

        “我知道,我老了,但还是可以结婚。”祖母点头说,“只要愿意,都是结婚的好时刻。”

        “跟谁?”

        “她坐在那里,我们等你醒来。”祖母回头,看见酒窝阿姨从舞台的小桌子边走来。她戏里戏外都很美,现在更是。

        曾祖母又叹气:“她是细妹仔(女的)呀!”

        “我知道。”

        “你这样不男不女的,妈妈怕你给人见笑。”

        “我没有想太多。”祖母拉过酒窝阿姨,一起蹲在曾祖母前,说,“妈妈,我只要你知道,我要结婚了,人老了也可以结婚。”

        曾祖母流下泪来,久久说不出话:“我错了。”

        “没有。”

        “我错了,竟然生错身体给你了,你这么委屈,委屈到老,你才一直在怪怨我吗?常常讨厌我。”

        “妈妈,你没有错,我一直是你的妹仔(女儿),从来都是你的妹仔。我只要你知道,我喜欢一个女人是跟灵魂有关,不是肉体。”

        “那就好,那就好……”

        我开车载大家前往头份镇,采买祖母与酒窝阿姨的结婚用品。

        这次婚宴预算是五千元,祖母要求简朴,她这种年纪的人结婚,冲动、浪漫与财力都没了,只要好友的聚会祝福就好。我垫了五千元,让婚宴宽裕些,这点祖母不知情。

        护腰阿姨设计的菜单,几乎被祖母“打枪”,改成家常菜,以素食为主。护腰阿姨揶揄祖母是披着天主教衣服的佛教徒,都没肉肴了,除了客家竹笋封肉。这道菜会由祖母亲自来煮,要炖五个小时,酱色吃到五花肉,用微小的蟹眼火收干酱汁,直到猪肉透软绵绵,入口即化。婚宴会在黄昏开宴,完全是这道菜要炖制很久。这是曾祖母最喜爱的菜,她给了女儿祝福,女儿理当馈赠。

        我在小镇转了几圈,陌生之地,使我的驾驶技术与反应力受到考验,而且口袋里的手机提示音不时响着,母亲发来出庭短信。更令人厌恶的是,小镇的路口都有警察站岗,真不晓得是不是全台湾的警察都来这儿度假,还是抓重犯。答案很快揭晓,消息最灵通的是传统市场的卖菜阿桑,只要去买把葱,她们马上说出理由是:“市长要来啦!才会有警察站岗。”

        “女市长要来。”酒窝阿姨大惊。

        “天哪!你不会想去看她吧!”祖母知道酒窝阿姨是市长的粉丝,但是她不想在这节骨眼儿跟人挤破头去看。

        “走吧!”

        “我们今天会很忙,回去要办桌宴。”

        “对呀!今天是结婚日呀!”酒窝阿姨语带要求。

        “拜托,你不要多想了。”祖母说。

        听得出来祖母有些不愿意,她对政治冷淡,对政治人物无感。酒窝阿姨也是这样,但是随着这届出现女性市长候选人,她的政治热情被激发出来,每天追着选举新闻,注意女候选人的穿着与品位,要“死道友”选她,连政治立场不同的回收阿姨都被劝服,转向投给女性市长,给大家一个女人当家的机会。

        女市长当选的那晚,酒窝阿姨守在电视机前,聆听胜选感言。她看着女市长握拳,态度不卑不亢,要将自由与民主再往前推,她的泪水没断过,要祖母递来卫生纸安慰。祖母心想,糟了,她跟政治狂热者在一起了。没想到,隔天酒窝阿姨的政治热瞬间退烧,日子回到正轨,再也没有提到女市长,直到今天在小镇又回温了。

        “走吧!我们去看女市长。”酒窝阿姨下命令似的要我带大家前往。

        那真是阳光美好的日子。市场到处是大型遮阳伞,到处是人,多彩的蔬果一堆堆整齐摆放,比阳光亮眼;空气中混杂味道,有客家覆菜的酸渍味与新炒肉松的香味;穿着雨鞋与防水围裙的男人骑着摩托车,后头拉着两轮手推车,碾过路上反光的积水。祖母走在后头,看着酒窝阿姨挽着自己母亲的手,像个新媳妇,走过水光杂乱与摩托车废烟的喧闹市场,心中浮起想法:“这日子太美好,好踏实,我不要老是看别人背影。”于是她笑起来,大步走到她的主导位置,一马当先地跳进车里。

        车子开开停停,直到车辆管制区。一群女人下车往前走,走到了人群拥挤的地方,约有三百位镇民逗留,都是看热闹的。“死道友”站在人群里张望,看不出名堂,不耐久候的人靠在墙角或树荫下,更远处有三个人拉开白布条抗议。然后卖鸡蛋冰的摩托车来了,也不叫卖,按两下摩托车龙头上的皮球喇叭,几个怀旧的人靠过去买。买的是“死道友”们,她们拿着竹签舔冰,伸脖子避免融化的甜水滴到胸口,听到有人喊市长来了,脖子伸得更长,却是什么都没有看到。

        “我看到了。”酒窝阿姨喊,其实只看到人群移动,她对祖母说,“你抱我就看到更多。”

        “你开玩笑吧!我骨头会散掉的。”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当然要帮我。”酒窝阿姨要求。

        祖母灵光乍现,想把酒窝阿姨顶起来。我和祖母的两手互搭,像小时候玩骑马打仗,给酒窝阿姨坐上去,由假发阿姨帮忙托住屁股。这下子,酒窝阿姨身在高处,看到的视野比别人宽阔,拿到多一点微风,好撩起她的发梢与微笑。她带着骄傲与感谢的口气告诉情人,她看见女市长从巷子里走出来,由随扈开道。她又说,女市长不断笑着跟人招手,她短发恰好,穿着黑西装外套、利落长裤,一副如常的中性打扮。

        酒窝阿姨被放下来后,迟疑几秒说:“还有,她的纽子好漂亮。”

        “什么?”

        “纽扣很棒。”

        “然后?”

        “没有然后呀!我只是觉得纽扣很美。”酒窝阿姨耸耸肩。

        “你不知道吗?”祖母反问。

        “什么?”

        “今天是结婚日,你要那种纽扣吗?”

        “啊!你知道哪儿有卖?”

        “不知道。”祖母用吊人胃口的手法,说,“但是,我知道谁有。”

        酒窝阿姨懂了,睁大眼,不可思议地说:“那怎么可能?你不可能拿到纽扣的,女市长不会给你的。”

        “在结婚日,没有不可能的事。”

        “死道友”们看着祖母,觉得这哪有可能突破随扈,拿到女市长的西装纽扣。祖母装俏皮,一手横在胸前、一手托着下巴,两眼往上瞧,梦幻的紫蓝色短发像是吉丁虫散发着强烈金属色泽,分明是早就有伎俩而在装傻,让三位“死道友”起哄地拿出一万元下赌注。祖母慷慨地说,结婚日忌赌,不过要是她输,大家红包就不用包;要是她赢了,那给点掌声就好。大家鼓掌叫好,酒窝阿姨也倒戈,但是她们内心都期望这位领头羊能展露高招,她们很久没看过女英雄了。

        “我得要大家帮忙。”祖母说。

        “除了去偷抢拐骗,我们什么都愿意去做。”大伙应和。而假发阿姨则补充说:“要我躺在地上装死也行。”

        “我不是垃圾鬼,不去抢。我是等别人双手送来。”祖母用闽南语说,“大家给我帮忙,我不会给大家捧屎抹面(丢脸)。”

        接下来几分钟,祖母将她的战略跟我们讲,谓之“钓鱼记”。“死道友”们有的点头表示听懂了,有的耸肩狐疑,只有酒窝阿姨击节赞赏,说这能拿到纽扣。不管懂不懂,大家都满愿意配合演出,要是失败也没有损失。大家像是演戏前那样把手伸出来,叠着,祈祷上帝给予帮助。

        随着女市长的队伍经过巷子,人群往前推挤,被阵前的警察推开。有几个人太靠近女市长,被随扈阻拦下来。这不是铜墙铁壁的保护,但要突破有难度,即将被七个女人打开防线。女市长经过时,这七个女人没有往前挤,是以“V”字形往两旁退开,亮出中央一位古怪的女人:她蓄着蓝紫色的平头,双手叉腰,脚站三七步,像是模特儿伸展舞台上的走秀模样。确实也是这样,她走前三步,两手顺着上衣拂下去,展示白色衣服上用口红写的“市长,我想抱你”几个字。这口红是我的贡献。

        足足有三秒,现场没动静,随扈与警察僵在那儿不知所措。因为女市长站在那儿不动,凝视六米外的祖母。祖母也是,还多了微笑。最后女市长也笑了,伸开双手走上前,祖母想做的就是这样了。

        两人暖洋洋地拥抱,祖母附在她耳边讲了句话。

        这句话起了作用。女市长睁大眼,往后退几步,安安静静,看着祖母的右手往一边展开,就像魔术师很失败地揭开幕布般,让大家看见那个位置本来就站了酒窝阿姨。酒窝阿姨没有消失,没有变胖,没有变瘦,脸上只多了成为目光焦点的惊讶。

        那是精彩的哑剧表演,女市长看了酒窝阿姨,又看了祖母,除了“死道友”了解个中原因,旁人看不懂。

        神奇的一刻来了。女市长点头,脱下黑色外套,帮忙把它穿在祖母身上,完全合身呀!

        这简直是“妙手空空”的技巧,祖母不只拿到纽扣,还把女市长的外套拿过来,由外套主人帮忙穿上。在“死道友”的激烈掌声中,祖母把外套衣襟往外拉开,又露出白衣服上的几个口红字,要求再次拥抱。这次抱得比上次久,因为祖母附在女市长的耳边多说了几句话。有位资深的随扈见状,上前打断,却被女市长打断他的干扰。没有人知道祖母说了什么,因为镇民的欢呼高过一切,在众声平息之后,她们的拥抱结束了。有件事情因此开展了,那是祖母在“死道友”中的英明地位。

        那件市长外套披在祖母身上,像块磁铁,吸引大家过来看,要是来摸的会被她打手。接下来的时间,外套的魅力未减,大家在回家的车上聊着它。布置天主堂的晚宴时,祖母爬上A字梯去贴囍字,大家只看见外套在爬梯子。大家在厨房煮饭时,喊小心的意思是要祖母小心别弄脏外套。到了傍晚,大家吃喜桌时,话题仍在这袭外套的手工、色调与内衬布绒上。祖母听腻了,不得不第八次以茶代酒,谢谢大家,坐在旁边的酒窝阿姨则第十六次说出她很快乐。酒窝阿姨真的很快乐,素色衬衫与裙子,衬托得她的笑容是如此灿烂,超过衣着成了全身最美的装扮,令人一看就入神。

        酒窝阿姨高兴是有原因的,她终于在天主堂内让爱情有了归属。她是天主教徒,离婚,又爱女人,双双犯忌。教会认为,结婚是上帝安排,离婚则是背离了主意,因为“耶稣已回答法利赛人了,婚姻不可拆散”,甚至语带威胁地说“离婚的人都会变成法利赛人”。要毁灭一个天主教徒,把他说成法利赛人就是将他武功全废。教会不会承认离婚与再婚,不然就是控诉上帝不是唯一的真理。反正对于婚姻,教会不接受退货,教徒离婚得去黑市交易。

        酒窝阿姨从小在圣母出游时,是戴念珠项链、拿着高烛台的人,沿路念诵《玫瑰经》,教会是她的便利商店,上帝对她不打烊。可是,自从她避债的老公有了女人后,她被迫离婚,一只脚踩进地狱,遇见我祖母后,另一只脚又踩进地狱。她觉得自己成为法利赛人了。祖母觉得法利赛人也不错,基督要是复活,看尽当今世间的恶人,会赞美法利赛人是有教化潜力的人。酒窝阿姨却指责祖母,这样说话的人,都是披着佛教皮的法利赛人。

        虽然有的教友对离婚与同性恋态度较宽容。但是酒窝阿姨知道,同性恋根本是动摇教义,那些宽容看待的人,还不至于被归为法利赛人,却被贴上的标签是“撒都该人”——此人以政治意识反对过耶稣,不是好人。酒窝阿姨知道,那些不被教会认同的离婚,她都能谅解,这不会打击她对天主的爱。即使这样,她仍想在教堂结婚,跳过了神父的婚礼弥撒,绕过了教友的阻止,直接面对天父,这座天主堂完全符合她的需要。她认为是神的安排,她才来到这间教堂,冥冥注定都来自神。她就要在此完成她的第二次婚姻。

        八点到了,原定的婚宴要结束了,饭桌收拾后,换上了茶酒桌,可是祖母迟迟未喊结束,第十二次以茶代酒,谢谢大家,坐在旁边的酒窝阿姨第二十二次说出很快乐,而且第八次对祖母暗示,能结束了。对上了年纪的人来说,太阳下山后,总是爱耷眼皮,同桌的曾祖母捧着那碗竹笋封肉,沉沉入睡,时间慢得像碗内的薄脂凝固泛白。

        我好几次借由上厕所,离开了葵花子、冬瓜糖与花生糖等传统小零嘴的桌宴。尤其祖母最爱的冬瓜糖,像是薯条状的猪油条,吃几根就让人想找清新的空气呼吸。接下来的十几分钟,我坐在教堂远方的草坪上,那里的黑夜像又硬又难嚼的太妃糖。在榉树下,我滑开手机屏幕乱看,但内心惦记出庭的事情,脑海有什么在拉扯,榉树在夜风中落下树叶,平添了我不想听的窸窣声,还对我啰唆讲话。

        “阿姨跟你道歉,你接受吗?”

        我抬头,看见假发阿姨对我说话。她在我附近徘徊甚久,脚步声被我误以为是落叶声。我真不想跟她说话,这两天都在躲她,生怕她又讲她堂妹、实际是讲她的故事。她背着光,脸好黑,我却看得到她脸上是泪水,真怕她再哭下去会脱水。要说什么就说吧!可是她只顾着哭。

        “你不用道歉,没做错什么事。”

        “那不是我堂妹的事,是我的,你一定想不到吧!”她终于说了。

        “是呀!我完全没想到。”我真该死,扯谎了,而且更扯,“说实在的,你的故事真的鼓励了我。”

        “一个女人把老公杀了,坐牢十年,我原本不敢说出来,是有人鼓励我对你说出来。”假发阿姨瞥了一眼在她后方远处的护腰阿姨。护腰阿姨带着邓丽君出来尿尿,她们也耐不住婚宴的无聊了,教堂内的婚宴仍在进行,只是耽搁在茶杯与酒杯之间的撞击,迟迟结束不了。

        “你可以不用跟我说的。”

        “要是不说出来,我会难过的。”她的情绪又被点燃,径自哭了起来。

        “怎么会呢!这件事情你埋藏这么久,都快忘了,不用特别告诉我。”这是实话,我不喜欢她揭自己伤疤的模样,把自己弄得鲜血淋淋,还要我帮忙压住伤口止血。她完全无视我的伤口比她更新鲜,我捂着自己的伤痛之余,还得腾出时间帮她止血。

        “我是要谢谢你的阿婆。”

        “跟她有关吗?”

        “我坐牢出来,生活一直不顺,是她帮我,最后拉我进‘死道友’。她是我的贵人。”假发阿姨坐了几年牢,假释出狱后,还是走不出丈夫暴力的阴影,她害怕听到背后有男人的喘息声;她害怕男人说话时嘴巴里的酒臭味;她害怕走在黑夜的街道上;她每夜醒来几次,观察四周动静;她害怕烧头发的味道,源自她被烧过;她蓄平头是怕有人抓她的头撞墙,但又碍于美观只好戴假发。她现在这些恐惧都好了,蓄短发只是方便清洁。

        她讲话时很焦虑,不断抠掌心。我很难从眼前的老妇,联想到往日喝完酒后大声唱歌、把假发像毕业盘帽往上高抛的滑稽女人。我除了安慰她,也感念祖母帮助过她。那扶助力量之温润,想必才让假发阿姨站起来,而且回报方式是撕开伤口去安慰她的孙女。在榉树下,我邀她坐下来,闻着她身上的廉价香水味与汗味,听着我手机传来的烦人提示音。我能做的,是给她身处同条船的患难感,又给了是她把我从恶水拉上船的成就感。糟了!这夜开始漫长了,而且我冰冷至极。

        就在这时候,几辆黑色厢型车突然停在教堂门口,传来拉开门的声音,几个穿黑西装的人沿小径跑上来。首先是邓丽君发出低沉的吠声,而护腰阿姨大喊“马西马西”来了。

        我站了起来,往教堂跑去,眼见那几个黑西装人闯进去。他们进教堂,散开往四周观察,有人站在侧门,有人朝成排的椅子底下看,表情好严肃。

        “各位姐妹,你祖嬷来了。”护腰阿姨接着冲进来,手拿畚斗,大喊,“大家抄家私,拼输赢了。”

        注定输的表情流露在“死道友”们的脸上,她们吓得坐死在宴桌旁,连逃走的力量都没有。只有祖母发出胜利的微笑,这时她为自己,也为新娘倒酒,执起后者的手站起来,等待大门庆祝般地打开。砰!大门被推开,漆黑的门外有个人走进来了,她穿着夏季西装、利落长裤,被随扈簇拥进来,正是女市长。祖母在市场第二次拥抱女市长时,附在她的耳边邀请她来主持婚宴。女市长迟到了,总算来了,发出微笑。这让整夜等到心情低沉的酒窝阿姨脸上炸开这辈子最甜的笑容与眼泪。

        关于幸福,总是迟到,令祖母等了很久,但终究会来的,所有的等待都是为了坚持到幸福的到来。这场婚礼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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