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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晚上好,亲爱的。晚上好,法纳比先生。”

        语调很欢快——不,苏茜拉很快注意到,有点刻意的勉强,但很自然,很真诚。她猜测,在来这之前,罗伯特医生一定是去过医院,一定是看过拉克西米,因为苏茜拉本人也是刚刚在一到两个小时之前看过她。拉克西米比之前情况更糟,像个骷髅似的,面无血色。半生的爱,相互理解和宽容——再过一到两天,这一切都将结束;医生将孤独终老,但是病魔还在继续。“人没有权利,”有一天一起离开医院的时候,她的岳父对她说,“人没有权利将悲伤施加给别人。当然,也没有义务,假装不伤心。人只应该接受自己的悲伤,或尝试做一个斯多葛派人。接受,接受……”他的声音中断了。抬头看看,他已泪流满面。五分钟过后,他们坐在莲池边的一个长椅上,一座很大的石佛投下阴影。在一个长满草叶的圆形平台上,忽然有只青蛙扑通一声跳进水里。从落水声响判断,这只青蛙一定很肥。泥土里,厚密的青茎承载着健硕的花蕾伸向空中。这儿,那儿,蓝色或玫瑰般的象征启蒙的花朵向着太阳打开花瓣。从森林中飞出来的苍蝇、纤小的甲壳虫,还有野蜜蜂在四处试探。俯冲,半空停留,再俯冲,一群闪闪发光的蓝色和绿色的蜻蜓在寻找食物。

        “真如,”罗伯特医生低声说,“真如。”

        他们默默地坐在那儿,待了很长时间。接着,忽然,他触摸了一下她的肩膀。

        “看!”

        她睁大眼睛,朝他指的方向看。两只小鹦鹉停在石佛的右手掌里,正在叽叽喳喳求爱。

        ……

        “你又在莲池那儿逗留了?”从回忆中回过神来的苏茜拉问道。

        罗伯特医生给她一个微笑,点点头。

        “希瓦普莱姆怎么样?”威尔又问。

        “很不错,”医生回答,“唯一的缺陷是太接近外部世界。在这儿,我们可以忽略种种愚钝,并安心工作。而那里,借助市政天线、通讯站和通讯频道,外部世界永远如影随形。人们可以听到,感觉到,闻到一切——对,闻到。”

        “我来这之后,外面发生了一些超常的灾难吗?”

        “在你们那的世界里,没什么特别的。真希望我也能够说,我们这边也一样。”

        “出了什么麻烦?”

        “问题就是我们隔壁的邻居,迪帕上校。首先,他又和捷克达成了协议。”

        “购买更多军备?”

        “价值六千万美元。今早广播刚说的。”

        “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通常的目的:荣耀和权力,名利和盛气凌人的乐趣,本土的恐怖主义和军事演习,国外征服和赞美诗。接着,我该说第二条不令人振作的新闻了——上校又发表了他著名的大壬当共荣演说。”

        “大壬当?是指什么?”

        “你问得好,”罗伯特医生说,“在1447年到1483年期间,大壬当是由壬当罗布的苏丹王控制的领土。包括壬当、尼科巴群岛、大约百分之三十的苏门答腊和整个帕拉岛。如今,它是迪帕上校的统治区。”

        “真的?”

        “迪帕上校可是一脸严肃宣称的。不,我说得不对。他是扭曲着那张紫色的脸,用最高的分贝宣称的,经过长时间的训练后,他的声音很像希特勒的语气:否则大壬当要灭亡!”

        “但是,大国不会允许的。”

        “也许,大国不想看到他在苏门答腊这么说。但是帕拉岛——那是另外一回事。”他摇头,“帕拉岛,很不幸,没有庇护伞。我们不想要军国主义,我们也不想要资本主义。两方阵营急于向我们推销的工业化——因为不同原因,当然,我们更不想要。西方向我们推销工业化,因为我们的劳动力廉价,相应地,投资者收益就高。我们对它说不,所以我们没有庇护伞。我们没有接受所有大国的理念,所以他们偏向支持由壬当控制的帕拉,这样他们会从油田中受益。而面对独立的帕拉岛国,他们则不会受益。如果迪帕进攻我们,他们会说,多可悲,但他们不会支持。迪帕接管我们后,会招来石油商,他们会很开心。”

        “对于迪帕上校,你们能做些什么呢?”威尔问道。

        “除了消极抵抗,什么也做不了。我们没有军队,没有强势力的盟友。而这两者,上校都有。如果上校挑衅,我们能做的顶多就是向联合国申诉。同时,我们会就最新的大壬当演讲向上校抗议,对我们在壬当罗布的部长提出抗议。十天后,这位大人物来帕拉岛进行国事访问时,我们也会提出抗议。”

        “国事访问?”

        “小王子的成人礼。早就邀请过上校,但他尚未做出回应。今天才最终确定。我们将召开一个峰会和一个生日宴会。让我们讨论一些更有意义的事吧。你今天感觉如何,法纳比先生?”

        “不只是好——而且很棒!我有幸接待你们执政君主的到访。”

        “穆卢干?”

        “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他是你们的执政君主?”

        罗伯特医生大笑起来:“你可能会提出采访的。”

        “不,我并没有,也没有采访他的母亲。”

        “老拉尼也来啦?”

        “她在耳边声音的命令之下来了。我的老板,乔·阿德海德是她最好的朋友。”

        “她有没有告诉你,她想让你的老板来开采我们的石油?”

        “她的确和我说过。”

        “他的最新提案,我们在一个月前拒绝啦。这件事,你知道吗?”

        威尔松了一口气,很诚实地回答,他不知道。关于最近的这次断然回绝,乔·阿德海德和老拉尼都没和他说过。“我的工作,”他继续说道,听起来有点不太真实,“是木浆部,而不是石油领域。”威尔停了一会儿。“我在这儿是什么情形呢?”他最后问道,“不受欢迎的老外?”

        “嗯,幸运的是,你不是武器推销员。”

        “也不是传教士。”苏茜拉说道。

        “也不是石油商。”

        “也不是铀矿勘探员,就我们所知。”

        “以上这些,”罗伯特医生总结道,“都是‘阿拉法加级’不欢迎的。对于一名记者,我们的态度是‘贝塔级’。不属于那种我们最希望邀请到帕拉岛的人;但也不属于那种好不容易来到这里,就要被我们驱逐出境的。”

        “只要合法,我愿意待在这儿。”威尔说道。

        “我可以问一下为什么吗?”

        威尔犹豫了一下。作为乔·阿德海德的秘密代理和一名对文学很感兴趣的记者,他需要待在这儿和巴胡谈判,赢得他的酬劳与一年的自由。但是,还有一些其他可以言明的原因。“如果你不反对个人意见的话,”他说道,“我可以告诉你。”

        “说吧。”罗伯特医生说道。

        “事实是,我和你们的人接触得越多,就越喜欢。我想更多地了解你们。在这个过程中,”他补充道,看着苏茜拉,“我或许可以找出一些关于我自己的有趣的东西。我可以在这待多久?”

        “正常来讲,只要你走路方便啦,我们就会让你离开。但是,如果你对帕拉岛很感兴趣,特别是,如果你对自己很感兴趣——那我们会延长一些。或者,我们应该这么做吗?你怎么说,苏茜拉?毕竟,他的确是为阿德海德工作的。”

        威尔本想再次抗议,他是在木浆部工作;但是,话到了嘴边,他忍住了。时间分分秒秒过去。罗伯特医生又重复了他的问题。

        “是的,”苏茜拉最后说,“我们需要冒些险。但是,从个人角度而言……个人角度而言,可以试试。这么做对吗?”她看着威尔。

        “那么,我认为你可以信任我。至少,我希望你能。”他大笑,尝试着开玩笑;但是,让他不安和尴尬的是,他脸红啦。为什么脸红?他愤怒地在拷问自己的良心。如果有人被出卖,那应该是加利福尼亚标准石油公司。迪帕一旦进来,谁获得石油开采的许可权又有什么分别呢?你更愿意被什么吃掉——狼还是虎?从羔羊的角度来看,几乎没有区别。乔不会比他的竞争对手更差。尽管如此,他还是希望自己没有那么着急给阿德海德送信。但是,为什么,为什么那个可怕的女人不能让他平静呢?

        透过床单,他感到有只手放在他没有受伤的膝盖上。罗伯特医生朝着他笑。

        “你可以待一个月,”他说道,“我会对你完全负责。我们会尽最大努力向你展示我们的一草一木。”

        “我很感谢你们。”

        “有疑虑的时候,”罗伯特医生说道,“应该去相信他人。这条建议是老拉贾给我的。当时我还年轻。”他看着苏茜拉:“让我们想想,老国王死的时候,那时你多大?”

        “只有八岁。”

        “那么,你对他的记忆应该很清晰。”

        苏茜拉大笑起来:“有人会忘记他通常谈论自己的方式吗?‘“我”喜欢我茶里的糖。’多么亲爱的人!”

        “而且,他是多么伟大的人!”

        麦克费尔医生站起来,走到书架那儿。书架在门和衣橱之间。麦克费尔医生从书架的最底层拿出一本很厚的红皮相册,因为热带气候和虫鱼的破坏,相册显得很旧。“这里,有他的照片,”他在翻相册的时候,说道,“这儿。”

        威尔看到一张褪色的照片,一个小个子的印度人,戴着眼镜,围着腰布,正把一个装饰豪华的银质船形调味碟里的东西往外倒,倒在一个低矮的小蹲柱上。

        “他正在做什么?”他问道。

        “把融化的黄油涂到一个类似阴茎的符号上,”医生回答,“我可怜的父亲总是忘不了这个习惯。”

        “你的父亲不赞成对男性生殖器的崇拜?”

        “不,不,”麦克费尔医生说道,“我的父亲绝对认同。他不赞成的是符号。”

        “为什么是符号?”

        “因为他认为,人们应该从奶牛中感受宗教的温暖,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没有脱脂、消毒,或进行同质化处理。最重要的是,没有包装在任何类型的神学或礼拜仪式的容器内。”

        “老拉贾偏爱容器?”

        “不是所有的容器,只是这种特别的锡罐。他对家族的男性生殖器像有种特殊的依恋。这材质是黑色玄武岩的,至少有八百年的历史啦。”

        “我明白。”威尔·法纳比说道。

        “朝家族男性生殖器像上涂油——这是一种虔诚的行为,表达一种崇高的美好情感。但是,即使是最崇高的想法也和其被期望代表的宇宙神秘完全不同。但是,和崇高想法关联的美好想法——与神秘的直接体验有什么共同点?一点都没有。不用说,老拉贾很了解这一切,比我父亲更了解。他直接从奶牛那儿喝奶。实际上,他就是牛奶。但是,朝家族男性生殖器像上涂油是一种忠诚的做法,他不忍放弃。而且,我不得不告诉你,从来都不应该让他放弃。但是,从符号的角度来说,我的父亲是一位清教徒。他对歌德的学说做出过修订——一切消逝的都是真实。他的想法,一方面看,纯粹是实验科学;另一方面看,纯粹是实验神秘主义。每种层面的直接体验,和对相关体验清晰、合理的陈述:男性生殖器像、十字架、黄油、圣水、箴言、福音、意象、颂歌——他想废除这一切。”

        “那艺术从哪儿来?”威尔质问道。

        “艺术不可能来,”麦克费尔医生回答,“而且,那是我父亲的盲点——诗歌。他说,他喜欢诗歌;但是,实际上,他不喜欢。为诗歌而诗歌,诗歌有自主的空间。在那儿,直接体验和科学符号之间——那是他简直不能理解的。让我们找找他的相片。”

        麦克费尔医生继续翻相册,然后指向一个轮廓分明、眉毛很浓的人像。

        “典型的苏格兰人!”威尔评论道。

        “然而,他的妈妈和奶奶是帕拉岛人。”

        “一点也看不出来。”

        “他的爷爷,来自苏格兰皇家自治镇珀斯,最后几乎被认为是印度拉杰普特人。”

        威尔看着一张老照片。照片上是一位椭圆形脸蛋的年轻人,蓄着络腮胡,胳膊肘拄在一个大理石基座上。基座上放着一顶奇特的高帽子,底朝上。

        “你的曾祖父?”

        “帕拉岛麦克费尔家族的第一人——安德鲁医生,出生于1822年,出生地是苏格兰皇家自治镇。他的父亲,詹姆士·麦克费尔,拥有一个制绳厂,具有象征含义。詹姆士是一个虔诚的加尔文教徒,坚信自己是上帝的选民,想着自己几百万同胞都被命运勒着脖子,不会有人给他们解开绳套,而且天上的神一直在掐着他们掉进陷坑的时间,他便有一种深深的自豪感。”

        威尔大笑起来。

        “是的,”罗伯特医生同意,“听起来很可笑。当时,则不然。当时,很严肃——比如今氢弹发展的情势还严肃。当时很确定的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类都被永恒的硫黄之火所诅咒。要么,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耶稣;要么,如果他们听过,他们也没有特别相信这地狱硫黄之火是耶稣从硫黄矿那带出来的。他们不能够充分信任的证据是一些经过实证的、可观察的事实:他们的灵魂没有平静下来。完美的信仰应该是能给心灵带来平静的东西;但是,完美、平静的心灵实际上没人能拥有。因此,实际上没有人拥有完美的信仰。所有人都应该接受永恒的惩罚。”

        “很奇怪,”苏茜拉说道,“为什么他们没疯狂。”

        “幸运的是,他们中的大多数只相信大脑的上部分。在这儿。”麦克费尔医生碰了一下他的秃顶,“凭借大脑的上部分,他们相信真理都带有最大可能的真实性。但是他们的腺体和内脏知道得更清楚——知道这纯粹是胡说。对于他们中的很多人来说,真理只有在周日守礼拜的时候才是真实的,而且需要严格地从匹克威克意义上出发。詹姆士·麦克费尔知道这一切,并决定使他的孩子们在安息日才成为信徒。需要让他们相信《圣经》的每一个词,甚至是礼拜一,或者是节假日下午;他们都应该全身心地相信,而不仅仅是表面上相信。他们需要被迫接受完美的信仰和完美的宁静。如何办到?现在对他们进行严惩,以后还用严惩威胁他们。但是,如果邪恶任性作祟,他们拒绝接受完美的信仰和平静,就给他们更多的地狱,用更炽热的火进行威胁。同时,告诉他们,在上帝看来,善行就像肮脏的抹布;对于他们每次不端的行为,都要给予严厉的处罚。告诉他们,他们天生堕落;鞭打他们,批判他们无法逃脱的本性。”

        威尔·法纳比再次翻着相册。

        “这位快乐的祖先,你有他的相片吗?”

        “我们有一幅油画,”麦克费尔医生说道,“但是帆布受潮过多,蚁虫也损坏它。他是一个很棒的人类榜样。就像文艺复兴鼎盛时期耶利米的画像。你知道,威风凛凛、鼓舞人心的眼神、先知般的胡须可以掩盖很多外貌上的罪恶。他留下的唯一遗物就是他住房里的铅笔画。”

        他又把相册往回翻了一页,那就是。

        “实心花岗岩,”他继续说道,“所有窗户上都有护栏。在那舒适的家庭小巴士底狱里,一点儿也不人性化!更不用说,以耶稣的名义和从正义角度来说的系统毫不人性化。安德鲁医生留下了一本没有写完的自传,所以我们能了解一些。”

        “孩子们没有从母亲那儿获得任何帮助吗?”

        麦克费尔医生摇头。

        “珍妮·麦克费尔来自卡梅伦,像詹姆士一样也是加尔文教徒,甚至比詹姆士更虔诚。作为一名女性,她需要走得更远,还需要克服更多出于本能的限制。但是她的确克服了那些——真是一位女英雄。她没有限制她的丈夫,相反,敦促他,支持他。早饭和午饭前,进行布道训诫;守礼拜时,学习《教会问答手册》,背诵使徒书信;每天晚上,累计并评估白天的错误后,对于所有孩子,男孩们和女孩们,按年龄大小,用鲸鱼须骑马鞭鞭打他们的屁股。”

        “这总让我觉得有些恶心,”苏茜拉说道,“纯粹的虐待狂。”

        “不,不是纯粹的。”麦克费尔医生说道。“是应用型虐待狂。具有外在目的的虐待狂,服务于某一理想的虐待狂,就像是宗教信仰的某种表述。这个主题,”他补充道,转向威尔,“需要有人进行历史研究——神学和儿童体罚之间的关系。我有一个理论,小男孩和小女孩经常受到鞭笞时,他们长大后就会把上帝看成‘完全不相干的人’——你们那边不也是这样吗?相反,如果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没有遭受过体罚,他们就会觉得上帝和他们同在。神学理论可以影响孩子们屁股的状况,看看《希伯来书》,那些热衷于打孩子的人。信仰时代那些虔诚的基督徒也是如此:耶和华、原罪、被严重冒犯的罗马教父和基督新教正统主义。相反,佛教和印度教的教育总是非暴力的。没有鞭笞小屁股——因此,汝即彼,个人与上帝同在。看看贵格会信徒。他们很异端,相信内在之光,结果如何?他们不打孩子,而且是首批抗议奴隶制度的基督教派。”

        “但是,打孩子,”威尔反对,“如今不流行啦。而且当今,认为上帝与己无关的观点也在流行。”

        麦克费尔医生并不同意:“这只是行动之后的反应的案例。19世纪下半叶的时候,自由人文主义思想特别流行,甚至虔诚的基督徒也受到影响,而不再鞭打孩子。更年轻一代的孩子的屁股上不再有鞭痕。随后,大家不再把上帝看成与己不相关者,开始出现新思潮,‘团结’、基督科学——这些认为上帝与被选者是完全相同的半东方邪说。威廉·詹姆士时代出现的运动,此时愈演愈烈。学说的出现总是对应着邪说的出现。在此过程中,异说演变成新正统主义。从完全相同退回为完全不相干!退回至奥古斯丁,退回至马丁·路德——退回至,一言以蔽之,整个基督教思想历史上两次最严重的鞭笞孩子的时期。奥古斯丁抱怨时,遭到校长鞭打,父母嘲笑。路德不仅遭到父亲和老师毒打,就连他最亲爱的妈妈也打过他。整个世界都为他屁股上出现的伤疤付出了代价。普鲁士精神和第三帝国——没有路德和他的鞭笞神学,这些罪行也许就不复存在。就奥古斯丁的鞭笞神学来看,加尔文得出的逻辑结论,被虔诚的詹姆士·麦克费尔和珍妮·卡梅伦全盘吸收。大前提是上帝是完全不相干的人。小前提是:人类完全堕落。结论是别人打你屁股,你打孩子的屁股,就像自大堕落后圣父打整个人类的屁股:鞭打,鞭打,鞭打!”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威尔·法纳比再次看着制绳厂的大理石像图,想象所有怪诞、丑陋的幽灵,被提升至超自然的幽灵地位,所有因幽灵引起的淫秽的残酷,所有施加的疼痛和因此遭受的痛苦。如果不是奥古斯丁和他“仁慈的粗暴”,就是罗伯斯庇尔,就是路德唆使王子杀老百姓。

        “有时候,你不会绝望吗?”他问道。

        麦克费尔医生摇头。“我们不绝望,”他说道,“因为我们知道,事情并不像它本来可能的那样坏。”

        “我们知道,事情能更好些,”苏茜拉补充道,“这样觉得,是因为此时此地在这个荒诞的小岛上,情况就是更好些。”

        “但是,我们是否能够说服你们参考我们这的榜样,或者在你们那如猴子般野蛮的世界中,我们能否保存一点人性的绿洲——那,哎,”麦克菲尔医生说,“是另一个问题。我们有理由对当前的形势极度悲观。但是绝望,极端的绝望——不,我们没有理由那么做。”

        “没有,甚至是你在读历史的时候?”

        “没有,甚至是我在读历史的时候。”

        “我真嫉妒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记着历史是什么——人类因无知和极度狂妄所做的事情,并将无知和极度狂妄视作政治或宗教教条。”

        他再次看着相册:“让我们回到苏格兰皇家自治镇的房子,看看詹姆士和珍妮,看看加尔文上帝用他那神秘的狠毒和温柔的仁慈庇护的六个孩子。‘棒打和责备带来智慧;但是,一个会自生自灭的孩子让妈妈蒙羞。’心理压力和肉体折磨——完美的巴甫洛夫设置。但是,很不幸地,对于有组织的宗教和政治独裁,人类作为实验品还不如狗那样可靠。对于汤姆、玛莉和珍,这种塑造局限似乎意味着人就是为教义而生的。汤姆成为一位牧师,玛莉嫁给了牧师,生孩子的时候死去了。珍待在家里照顾妈妈,她妈妈患上了可怕的癌症,病了二十年。珍也慢慢把青春献给了老去的母亲,后来妈妈老迈昏聩,变成了一位流着口水的家长。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好。但是第四个孩子安妮的境遇却不一样,安妮长得漂亮,在她十八岁的时候,一位重骑兵军官向她求婚了。但是,这名军官来自英国圣公会。他对完全堕落和上帝赞同的快乐持有极度错误的观点,他们的婚姻不被接纳。好像命中注定,安妮和珍的命运相同。她晃荡了十年。等到二十八岁的时候,她被一名东印度二副海员勾引。大概有七周的快乐时光——她第一次感觉到真正的快乐。她的脸上焕发了超自然的美,她的身体也越来越有韵味。然后,印度人用两年时间去航海,去了马德拉斯和澳门。四个月后,安妮怀孕了,没有友谊,只有绝望。安妮投入泰河自尽。同时,另一个孩子,亚历山大,逃学了,成了一名演员。他的爸爸甚至都不允许制绳厂附近的任何人再提起他。最后是安德鲁,最小的那个,很惹人怜悯,简直是孩子中的模范!他温顺,喜欢学习,背诵使徒书信时比同龄孩子更快、更准确。正当他妈妈不再相信人性本恶这一观点时,有天晚上却看到安德鲁手淫。他妈妈鞭打了他,直到出血;几周后,又抓到他手淫,又鞭打他。之后监禁他,只供给他面包和水,明确告诉他这是有悖圣灵的犯罪。他这种罪恶也是导致他妈妈得癌症的重要原因。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安德鲁不断地被地狱的噩梦萦绕。不断被诱惑萦绕,他屈服于诱惑时——当然,他屈服了,但是总是偷偷地在花园后方的厕所里——还会不断有更严厉的惩罚的恐怖幻觉干扰着他。”

        “想啊,”威尔·法纳比评论道,“想想,人们抱怨现代生活没有意义。看看生活的确有意义时又是什么样。不是愚蠢者的故事就是加尔文主义者的故事。每次,我得到的都是愚蠢者的故事。”

        “同意,”麦克费尔医生问道,“可能还有第三种可能?可能还有不是傻瓜或偏执狂讲的故事?”

        “有人,做出完全理智的改变。”苏茜拉说道。

        “是的,做出改变。”麦克费尔医生重复道。“受到祝福的改变,在旧的风俗之下,甚至是最恶魔般的成长环境也无法把人摧毁。按照弗洛伊德法则和巴甫洛夫游戏规则,我的曾祖父会成长为一个精神的瘸子。事实上,他成长为一名精神健将。这只能表明,”麦克费尔医生继续说,“你们那高度鼓吹的两套心理学系统是多么令人绝望和不足。弗洛伊德思想和行为主义——两个不同的极端,考虑到个体先天性和内在的差异,又能完全一致。你们那些渺小的心理学家碰到这些事情如何处理?很简单。他们选择忽视。他们假装这样的事不存在。因此,他们没有能力处理人类生活真实存在的情况,或者从理论上进行阐释。例如,看看这种特殊情况下发生的事情:安德鲁的兄弟姐妹们可能被生存局限所驯服或摧毁,但安德鲁既没被驯服,也没被摧毁。为什么?因为遗传的轮盘赌停留在了一个幸运的数字上。相比于其他人的体质,他更有韧性,具有不同的解剖学特征、生物化学特征和性情。他们的父母做最坏的事,就像他们对待家里其他不幸的孩子一样。但安德鲁成功地挺过来了,几乎没有留下伤疤。”

        “尽管有冒犯圣灵的罪恶?”

        “幸运的是,他在爱丁堡大学学医的第一年就摆脱了这件事。他只是一个孩子,刚过十七岁(那个年代上学很早)。在解剖室内,他倾听着放肆的淫秽和亵渎的语言。这些语言是他的同学们面对正在慢慢腐烂的尸体时为了振作精神所说的。开始听的时候满心恐惧,进而有种令人作呕的害怕,害怕上帝会复仇。但是,什么也没发生。亵渎者仍健健康康,大嘴巴者也安然无恙。除了同伴间时不时轻拍一下,没什么糟糕的事发生。安德鲁心中不再害怕,反而觉得安慰和解脱。伟大的亲爱的,他先试着拿自己开一些玩笑。而后他第一次说出骂人的词——多么自由,这才是真正的宗教体验!同时,他在空余时间阅读《汤姆·琼斯》,阅读休谟的《奇迹杂文》,阅读异教徒吉本的书。在学校里他的法语学得很好,因此便于阅读拉美特里,以及卡巴尼斯医生。人是机器,大脑产生思想就像肝胆分泌胆汁。多么简单,多么显而易见!带着复兴布道会上教徒苦苦恳求解救的那股热情,他决定选择无神论。在这种情形下,他的选择毫不奇怪。不能再消化圣·奥古斯丁的作品,不能够再重复亚他那修的胡言乱语。因此,你需要打开塞子,把它们从大脑排放出去。多广大的极乐!但是,好景不长!有些东西,你发现丢失了。实验婴儿随着神学的尘土和肥皂沫一起被冲了出去。但是,自然厌恶真空。极乐让位于逐渐侵蚀的不安,而今,你们一代代地受到卫斯理们、普西们、穆迪们和比利们——比利·森迪和比利·葛培理的折磨,就像海狸试图把神学从粪坑中打捞出来一样。他们,当然希望,把婴儿打捞回来。但是,他们从来都没有成功。复兴主义者能够做的就是虹吸一些脏水。在适当的时候,这些脏水还需要再次地被吸出丢掉。如此往复,无休无止。真是很无聊,就像安德鲁医生最终意识到的那样,这一切完全没有必要。同时,他首次找到真正的自由,受到它的冲击。兴奋,得意——他习惯性地呈现给世界礼貌超然的外表下,内心暗流着那种兴奋、得意。”

        “他的父亲呢?”威尔问道,“他们之间有过战斗吗?”

        “没有战斗。安德鲁不喜欢战斗。他是那种喜欢特立独行的男人,不吹嘘事实,不与持不同观点的人发生争执。因此这位老人从未有机会扮演耶利米哀诉未来。安德鲁对休谟和拉美特里闭口不谈,并例行一些传统习俗;但他完成学业后,没有回家。相反去了伦敦,和皇家海军墨兰波斯号签约做了一名外科医生兼自然学家。该艘舰艇将航行到南海负责测绘调查,搜集标本,保护新教徒、传教士,并保护英帝国的利益。墨兰波斯号整整在海上航行了三年。他们到达塔希提岛,在萨摩亚待了两个月,在马克萨斯群岛待了一个月。过了珀斯以后,那里的岛屿像伊甸园——然而,这个伊甸园没有加尔文教、资本主义、工业难民营,也没有莎士比亚、莫扎特、科学知识和逻辑思维。这个岛是天堂,但不适合停留。他们继续航行。他们参观了斐济、卡罗林群岛和所罗门。他们测绘了新几内亚北部海岸线。到达婆罗洲的时候,一部分人上岸,捉住了一头怀孕的红毛猩猩,爬到了基纳巴卢山顶。然后在班乃岛待了一周,在丹老群岛待了两周。随后,他们往西去了安达曼群岛,并从安达曼群岛去了印度内陆。上岸后,我的曾祖父骑马摔下来,摔伤了右腿。墨兰波斯号船长又找了一名外科医生随行,就返航了。两个月后,安德鲁完全恢复了健康,开始在马德拉斯行医。那个时候,医生人手不足,而且疾病很多。这位年轻的医生开始受到重视。但是,和商人、政府要员打交道,这种生活让他觉得压抑无聊,感觉像是在流放,而且是没有任何补偿的流放。流放里没有冒险和陌生,像是只被驱逐到外省,类似于英国的斯旺西或哈德斯菲尔德,只不过是在热带。但是,他仍然没有预订下一班返回家乡的船。如果他坚持五年,就会有足够的钱在爱丁堡买下一家诊所——不,应该是在伦敦,在伦敦西区建立诊所。未来处处是鲜花和黄金。或许会娶上一个妻子,最好是红褐色的头发,温柔贤淑。有四到五个孩子——快乐,不受鞭笞,不信神。他的行医事业会越做越大,尊贵的患者也会络绎不绝。不仅会拥有财富、名誉、尊严,甚至还有骑士勋章。安德鲁·麦克费尔先生从停在贝尔格雷弗广场的四轮马车走出来。伟大的安德鲁先生——女王的医生,被召唤至圣彼得堡给大公行医,召唤至杜乐丽宫,召唤至梵蒂冈,召唤至伊斯坦布尔的宏伟门。多么美好的幻想!但是,实际情况则有趣得多。一个晴天的早晨,一个棕色皮肤、瘦瘦的年轻人找到他的诊所。他用断断续续的英语介绍了自己。他来自帕拉岛,接受拉贾殿下的命令去寻找并邀请一位来自西方的外科医生。这位外科医生需要经验丰富,回报会很丰厚。‘丰厚。’他强调说。就在那儿,那时,安德鲁医生接受了邀请。当然,一部分原因是为了钱;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厌倦了那里的生活,需要改变,需要尝尝冒险的滋味。禁岛之行——这种诱惑是无法抵挡的。”

        “但是,要知道,”苏茜拉插话道,“那个时候,帕拉岛的戒严比现在严苛多了。”

        “所以,你能够想象,当拉贾的特使提供这样的机会时,年轻的安德鲁医生是多么期待。十天后,他的船在靠近禁岛的北海岸抛锚。他带着药箱、仪器袋,还有装着衣服和一些必要书籍的小锡箱子坐上一个有舷外支架的小船乘风破浪前行,之后坐上一台大轿子沿希瓦普莱姆街道行走,随后到达皇家宫殿的内院。他的皇家患者正在焦急地等待他,还没来得及剃胡子和换衣服,安德鲁医生就被带到了患者面前——多么值得同情的一个小男人,四十出头,棕色皮肤,很憔悴,身子下面枕着织锦,面孔浮肿、扭曲,几乎不成人形,声音微弱、沙哑。安德鲁医生给患者作了检查。上颌窦处,是肿瘤根源所在,然后肿瘤向四处扩散,蔓延到鼻子,扩散到右眼袋,把喉咙也堵了一半。呼吸变得困难,吃饭下咽会极度疼痛,而且睡觉也不太可能——患者一旦入睡,就会呼吸困难,然后会极度痛苦地醒来,挣扎着呼吸空气。如果不及时做大手术,很明显,拉贾挺不过几个月。做大手术,越快越好。那时是往昔岁月,记得——那个时候,没有发明氯仿,手术容易感染。即使在最有利的条件下,做外科手术,患者的存活率也只有百分之七十五。如果条件不太好,存活率则会降低至——百分之五十、百分之三十、零。从目前这个病例来看,患者的情况不能更糟糕了。患者已经很虚弱,而手术会持续很长时间,难度很大,而且非常疼。患者很有可能死在手术台上。即使侥幸活下来,几天后,也有可能因为败血症而死亡。但是,如果他死了,安德鲁医生现在想,这位杀死拉贾的来自国外的外科医生的命运会如何呢?而且,手术期间,他在动刀的时候,谁来把这位忍不住扭动的皇家患者按住呢?如果主人痛苦地咆哮或者直接命令松开他,又有哪位下属或随从胆敢违抗命令呢?

        “或者最聪明的做法应该是,宣布这个病例没有希望了。他爱莫能助,请把他送回马德拉斯吧。接着,他又再一次看着那个生病的男士。那张可怜、变形的脸,拉贾那张脸认真地看着他——看他的时候,好像一个被判死罪的罪犯在请求法官的怜悯。安德鲁医生被这一幕感动,然后给出了鼓励性的微笑。他拍了拍患者消瘦的手,忽然有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是荒诞的,疯狂而难以成功的,看起来完全不靠谱的;但是都一样,都一样……

        “他忽然想起来,五年前,他还在爱丁堡,在《柳叶刀》杂志发表过一篇文章,这篇文章对臭名昭著的埃利森教授进行批评,当时埃利森教授鼓吹动物磁性说。埃利森教授大言不惭地鼓吹,患者在催眠恍惚状态下做手术会无痛。

        “这个男人要么是愚蠢的骗子,要么是不道德的恶棍。这种言论所谓的证据也没有任何价值。这是纯粹的谎言、江湖骗术、赤裸裸的欺诈——整整六个专栏的批评。当时——他满脑子还是拉美特里、休谟和卡巴尼斯——安德鲁医生带着对正统思想的认可阅读了那篇文章。随后,他忘记了动物磁性说的存在。现在,在拉贾的病床边,这个想法又进入了他的大脑——疯狂的教授、磁力恍惚、无痛截肢、死亡率低和快速恢复。也许,那会有效果的。他沉浸在这些思想中,患者开口对他说话,才打破了长时间的沉默。一个年轻水手,在壬当罗布弃船,徒步穿越海峡,来到这里做了拉贾的英语老师,因此拉贾可以流利地说英语。但是,拉贾很忠诚地继承了老师很浓的伦敦口音。伦敦音。”麦克费尔医生重复道,略带笑意。“我曾祖父的回忆录中时不时地记上一笔。拉贾说话的口吻有点像中的山姆·维勒,他总觉得有点说不出来的不得体。这种不得体不只是社交方面的。除了是一位国王,拉贾还是一位智者,很有修养;不仅有很虔诚的宗教信仰(任何傻瓜也可以有很虔诚的宗教信仰),但更重要的是,还有丰富的宗教经历和敏锐的精神洞察力。这么一位男士说伦敦腔,就像早期维多利亚时代的苏格兰人阅读一样让人难忘。尽管经过我曾祖父有分寸的指导,拉贾也无法摆脱不纯的双元音或加上h音,但是这些都是将来的事。在他们第一次悲惨的相见中,那种令人吃惊的、不高雅的发音让人有些奇怪的感动。手掌向上,做出恳求的姿势,这位病人有气无力地说:‘帮我,安德鲁医生,帮我。’

        “这种诉求是坚决的。没有任何的迟疑,安德鲁医生握住拉贾皮包骨头的手,以一种非常自信的口吻说道,欧洲最近发明了一种很棒的治疗方法,只有一些非常著名的医生才会应用。然后转向背后一直徘徊的侍从,让他们离开。他们不理解,但是,安德鲁医生的语调和身体姿势非常明显地表达了他的意思。所以他们鞠了一躬,退出。医生脱掉外套,卷起衬衫的袖子,开始实施那著名的磁性催眠,当时他在《柳叶刀》杂志读到这些内容时,还觉得又怀疑又好笑。从头顶,到脸上,到脖颈,再到上腹,一遍又一遍,直到患者陷入恍惚——‘或者直到’(他记得一篇匿名文章的嘲弄般的评论)‘直到主治骗子医生说患者如今已受到磁影响。’他安静地工作。二十次挥手催眠,五十次。病人叹气,闭上眼睛。六十、八十、一百二十。房间里热得令人窒息,安德鲁医生的衬衫被汗水湿透,胳膊酸痛。他一遍遍地重复着荒诞的姿势。一百五、一百七十五、二百。他决定让这个可怜的恶魔进入梦乡,即便是需要花一整天时间。‘你将睡去,’进行第二百一十一次挥手催眠时,他大声说道,‘你将睡去’。患者好像在枕头上陷得更深,安德鲁医生忽然听到咔嗒咔嗒的哮喘鸣音。‘这一次,’他快速补充道,‘你不会窒息。还有很多通空气的地方,你不会窒息。’拉贾的呼吸变得平静。安德鲁医生又做了几次催眠,然后决定可以安全地休息一会儿。他擦了擦脸,站起来,伸伸胳膊,顺着房间走了几圈。再次坐到病床边,他触碰拉贾那如木棍般的手腕,感受脉搏的跳动。一个小时之前,几乎是一百;现在,下降到七十。他抬起了胳膊:手耷拉着,如同死人的一般。他松开胳膊,胳膊靠重力下落,落下后,一动不动地放在那。‘殿下’,他一遍一遍地喊,声音越来越大,‘殿下’,没有回答。江湖郎中的谎言和欺骗,起作用了,很明显起作用了。”

        一只彩色的大螳螂跳到床腿边,收起粉白色的翼,抬起扁平的小脑袋,伸出肌肉很发达的前腿,像是在祷告。麦克费尔医生掏出放大镜,身体前倾去观察。

        “小提琴螳螂,”他说道,“伪装成花朵的样子。如果飞过来采蜜的苍蝇和蛾子放松警惕,就会被吃掉。如果是雌性的,她就吃掉它的情人。”他收起放大镜,倚靠在椅子上。“我们最喜欢宇宙中的什么呢?”他对威尔·法纳比说道,“她那狂野的不可能性。小提琴螳螂,智者,我曾祖父被带到帕拉岛,引入催眠——还有什么不可能呢?”

        “没有什么,”威尔说道,“我也被带到帕拉岛,体验催眠。帕拉岛,沉船和悬崖峭壁;催眠,是有关英国大教堂的独白。”

        苏茜拉笑道:“幸运的是,我不用向你施加那么多次的催眠。这种环境下,我的确钦佩安德鲁医生!有些时候,挥手催眠一个人需要花费三个小时。”

        “但是,最后,他成功了?”

        “成功了。”

        “实际上,他做了手术吗?”

        “是的,他的确做了手术,”麦克费尔医生说道,“但不是立刻,必须要有漫长的准备过程。安德鲁医生开始告诉他的患者,接下来吞咽不会有疼痛。之后三周里,他给患者喂饭。吃过饭后,他让患者进入恍惚和睡眠状态,直到又该吃饭。如果给你的身体提供一次机会,它可以回报你,多么神奇啊。拉贾增重十二磅,像是换了一个人。一个满怀新的希望和自信的男人。他知道,劫难一定可以过去。而且,很巧合的是,安德鲁医生也这么认为。给拉贾树立信心的同时,他自己的信心也越来越大。这种信心不是盲目的,但是这种不可动摇的自信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为获得成功做所应该做的事情。治疗最早期的时候,他着手让患者恍惚。恍惚,他每天都告诉患者,恍惚将越来越深,手术那一天的时候,恍惚会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深,而且昏迷状态持续时间很长。‘你将睡去,’他向拉贾保证,‘睡到手术结束整整四个小时之后;当你醒来后,一点都不会疼。’安德鲁医生进行这种保证时,带着绝对的自信却也十分的迟疑。理智和过往的经验告诉他,这根本不可能。但是,在目前的情况下,过往的经验根本派不上用场。不可能的事情已经发生了,还出现过好几次。没有任何理由表明奇迹不会再发生。重要的事情是说奇迹还能再出现——因此,他说出来了,一遍一遍地说。这一切都好,而且更好的是,安德鲁医生发明了预演。”

        “预演什么?”

        “外科手术。他不断地重复手术程序。最后一次预演是手术那天早上。早上六点的时候,安德鲁医生来到拉贾的房间。经过一番简短愉快的谈话后,安德鲁医生开始做催眠。几分钟过后,患者进入深度催眠状态。安德鲁医生一步一步描述他接下来应该做什么。触摸着拉贾右眼附近的脸颊骨时,他说道:‘我先从拉伸皮肤开始。现在是手术刀(他顺着患者的脸颊移动铅笔尖)我要做切口。你不会觉得疼,当然——甚至连一丁点的不舒服都不会有。现在,切到皮下组织了,你还是什么感觉都没有。你就躺在那儿,舒服地睡觉,然后我从脸颊往鼻子处切割。而且,我还会随时停下来绑扎血管;然后,继续切割。这些准备工作做好后,我就要准备处理肿瘤啦。肿瘤的根源在上颌窦处,然后向上蔓延,进入脸颊骨,进入眼袋,向下扩散到食道。我把它切开的时候,你还是躺在那儿,什么感觉也没有,很舒服,很放松。现在,我会把你的头部抬起。’语言配合着动作,他把拉贾的头抬起来,前倾至颈部:‘我把你的头部提起来,前倾,你顺带把口腔和喉咙里的血吐出来。气管里也有些血,稍微咳嗽一下把它清理掉;但是,你不会醒过来。’拉贾咳嗽了一到两下,接着,安德鲁医生松开手的时候,拉贾的头部又跌落在枕头上,继续熟睡。‘而且,我处理食道下端的肿瘤时,你也不会觉得窒息。’安德鲁医生打开拉贾的口腔,把两根手指头伸进他喉咙,‘只是简单地拉开,就是这些。所以这一切,你都不会窒息。如果需要你把血液咳出来时,你可以在睡眠状态下这么做。是的,你睡着了,而且处于深度睡眠中。’

        “预演结束。十分钟后,又做了几次催眠并让患者进入更深的睡眠状态,安德鲁医生开始做手术,拉伸患者的皮肤,做切割,解剖脸颊,并从根源处将肿瘤从上颌窦处切掉。拉贾躺在那儿,很放松,脉搏跳动频率稳定在七十五,疼痛并不比预演准备阶段感觉更强。安德鲁医生开始处理喉咙,没有出现窒息。血液流入气管,拉贾开始咳嗽,但是没有醒。手术结束后四个小时,拉贾还在睡;然后,拉贾睁开眼睛,隔着绑带朝安德鲁医生笑。接着,拉贾用单调的伦敦腔问道,手术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吃过一些食物并用酒精海绵擦拭后,安德鲁医生又对他进行了催眠,让他再睡四个小时以便康复得更快。安德鲁医生整整一周都在照看患者。患者每天昏迷十六个小时,清醒八个小时。拉贾几乎没有痛苦。尽管手术期间,卫生条件不是很好,而且还需要缝合换药,但伤口愈合了,没有出现化脓的情况。鉴于他当时在爱丁堡诊所见证的状况,和马德拉斯外科病房更可怕的情况,安德鲁医生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现在,他又得到一次机会向自己证明动物磁性说的存在与合理性。拉贾的大女儿怀的第一胎已经有九个月了。安德鲁医生给拉贾成功地做了手术,让拉贾的妻子印象深刻。王后又一次请来了安德鲁医生。安德鲁医生看到她和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坐在一起,那个女孩又虚弱,又害怕。这个女孩也可以说一些简单的伦敦腔英语。女孩告诉安德鲁医生,她将要死了——她和她腹中的孩子。三只黑鸟验证了这一消息,它们连续三天都绕着女孩飞过。安德鲁医生没有尝试和她争辩。相反,安德鲁医生让她躺下,然后开始催眠。二十分钟过后,女孩进入深度催眠。在他的国家里,安德鲁医生向女孩保证,黑鸟是能带来幸运的——象征着生育和快乐。她会很顺利地把孩子生出来,没有痛苦。就像她的父亲在手术中一样,她感到的痛苦不会更多。一点都不疼,他保证,没有任何痛苦。”

        “三天后,经过三到四个小时的建议,一切都变成事实。拉贾醒来吃晚饭的时候,他发现妻子坐在床边。‘我们有了一个外孙子,’她说道,‘而且,我们的女儿身体好了。安德鲁医生说,明天,你可以到她的房间,给他们送上你的祝福。’月末的时候,拉贾解散了代理执政的议会,恢复了自己的皇家权力。能够恢复权力,需要感激救过他命而且(王后深信)救过他女儿的性命的人,所以敕封安德鲁医生担任他的首席医生。”

        “所以,他没有回马德拉斯?”

        “没有回马德拉斯。甚至也没有回伦敦。他就留在这儿,帕拉岛。”

        “尝试改变拉贾的口音?”

        “的确尝试过,甚至更令人意外的是,改变了拉贾的王国。”

        “变成什么样?”

        “这个问题他不能回答。早期的时候,他没有计划——只能说出一些他的喜好。帕拉岛有些事情他喜欢,有许多事情他一点也不喜欢。欧洲有许多事情他感觉讨厌,又有些事情他非常赞同。他在旅行中,碰到的有些事情觉得合理,有些事情感到恶心。他开始觉得,人类,有时候是文化的受益人,有时候又是文化的牺牲品。文化带给他们鲜花;但,有些时候会把他们扼杀在蓓蕾之中,或在盛开的花心处使其变得溃败。在这个禁岛上,有没有可能规避弊病,防止扼杀,让个体之花开放得更美丽?这个问题,刚开始会模糊不清,随着逐渐认识到他们所从事的事业,安德鲁医生和拉贾试图尝试找到一个答案。”

        “他们找到答案了吗?”

        “回顾来看,”麦克费尔医生说道,“这两个男人取得的成就还真是让人吃惊。苏格兰医生和帕拉岛拉贾,由加尔文教徒转变而来的无神论者和虔诚的大乘佛教徒——多么奇怪的一对组合!但这一对,很快成为挚友;这一对,性格和才能互补,哲学和知识互补,两人能弥补彼此的缺陷,激发和增强彼此内在能力的宽度。拉贾具有敏锐、细密的思维;但是,岛国之外的世界他一点都不了解,不了解物理科学,不了解欧洲科技、欧洲艺术和欧洲思维方式。安德鲁医生的智慧不比拉贾低,当然,安德鲁医生并不了解印度的绘画、诗歌和哲学。而且他逐渐发现,他也不了解人类思维科学和生活的艺术。手术后的几个月里,他们互相学习,互为老师和学生。当然,那只是个开始。他们不仅仅是两个只注重个人进步的个体。拉贾有一百万臣民。安德鲁医生实际上是他的总理。个人进步是社会进步的基础。如果拉贾和医生可以教会彼此如何从两个世界中汲取营养——东方世界和欧洲,古老文明和现代文明——则有助于整个民族这样做。为了更好地从两个世界中汲取营养——我要说什么?要从所有的世界中汲取最好的营养:具有不同的文化载体的现实世界,和很多待开发其潜能的非现实世界。这是一个宏伟的目标,几乎完全不可能实现的抱负;但是,至少这个目标可以敦促他们前进,涉足天使也不愿去的领地——而且所取得的成就,经证明,让所有人吃惊,也许他们从来就不像他们看起来的那么愚蠢。从所有的世界中汲取最好的营养,当然,他们从未成功;但是,经过大胆的尝试,他们能从很多的世界中汲取到最好的营养,所取得的成就远远超过那些谨慎或理智的人做梦都想取得的成绩。”

        “‘如果愚蠢的人坚持愚蠢的行为,’”威尔引用诗人布莱克《地狱的箴言》上的话,“‘他将变得聪明。’”

        “就是这样,”罗伯特医生表示同意,“所有愚蠢中最夸张的愚蠢是布莱克所描述的那种愚蠢,拉贾和安德鲁医生正在思考的那种愚蠢——尝试结合地狱和天堂的这种愚蠢行为。但是,如果你坚持,回报会是多么丰厚啊!前提是,你需要聪明地坚持。彻头彻尾的愚蠢者只会一事无成;只有渊博和聪明的人,他们的愚蠢才会令自己明智或产生好的效果。幸运的是,这两个愚蠢者都聪明,足够聪明。比如,他们是以一种谦卑而引人注意的方式开始。他们从缓解疼痛着手。帕拉岛人是佛教徒。他们了解痛苦是如何与思维相关联的。你坚持,你渴望,你彰显——你生活在家庭的地狱里。如果你开始超脱,那你即将生活在平静之中。‘我向你展示悲伤,’佛祖说过,‘我也向你展示悲伤的终结。’这里,安德鲁医生具有一种特殊的精神超脱能力,至少可以结束一种悲伤,即身体的疼痛。拉贾本人,或者,对于妇女来说,拉尼和她的女儿就是阐释者。安德鲁医生用一种新发明的艺术授课方式——听众包括接生婆、医生、老师、母亲、残疾人,教授无痛分娩。因此,帕拉岛的所有妇女都热情地站到这位创新者旁边——针对结石、白内障和痔疮所做的无痛手术。这获得了所有老人和患者的认可。这一举措,使得岛上一半以上的成人成为他们的盟友,思想上偏向他们,改革之前表示友好,或者至少对下一次改革持开放态度。”

        “疼痛治愈之后改革又转向哪里了呢?”威尔问道。

        “转向农业和语言,转向面包和交流。他们从英格兰找来一个人,帮助他们在热带地区建立洛桑农研所,着手让帕拉岛人民学习第二种语言。帕拉岛仍然是一个禁岛。安德鲁医生完全同意拉贾的看法:传教士、种植园主和贸易商从事的工作太危险,绝对不能鼓励。但是,既然绝不能允许国外的颠覆势力进来,那么必须用某种方式帮助当地人走出去——如果不是身体上的,至少也应该是心灵上的。但是,他们的语言和古老的婆罗米字母就像没有窗户的监狱。他们无法逃脱,无法看到外面的世界,直到他们学习英语,阅读拉丁语作品。拉贾的语言成就已经为他所有的朝臣树立了榜样。男男女女们开始用英语的只字片语点缀他们的谈话,有些人甚至去锡兰请教英文老师。以前是一个模式,如今演变为一项政策,还创建了英语学校。来自孟加拉印刷工厂的工作人员,带着他们的印刷工和来自加尔各答的卡斯隆和波多尼字体,创建了报社。希瓦普莱姆出版的第一本英文书是选集;第二本是《金刚经》的翻译本,之前只有梵语版本的手稿。对于那些希望阅读辛巴达和马鲁夫的人,或者那些对彼岸世界的智慧感兴趣的人,就有了两个具有说服力的学习英语的理由。那是漫长教育的开始,这种教育最终把我们打造为双语使用者。我们在煮饭的时候,讲有趣故事的时候,谈恋爱或做爱的时候(很偶然的是,我们有整个东南亚用于调情的最丰富的词汇),我们讲帕拉岛语。但是,谈生意、谈科学、谈思辨哲学的时候,我们通常讲英语,并且我们大多数人写字的时候喜欢用英语。每位作家都需要一种文学作为他的参考框架,需要遵循或打破的一套规范。帕拉岛有优秀的绘画和雕塑,伟大的建筑,婀娜多姿的舞蹈,精妙且富于表现力的音乐——但是没有真正的文学,国家级诗人、剧作家或小说家。只是朗诵佛学故事、印度神话的游吟诗人和布道的和尚,在形而上学的小问题上争论不休。使用英语作为第二语言,我们可以借鉴一种有着悠久历史和宽广的现代文学疆域的文学。我们获得了文学的背景,精神度量标杆,样式和技巧,以及无穷无尽的灵感来源。一言以蔽之,我们给自己提供了一种可能,即在以前从来没有创造力的领地上进行创造。多亏拉贾和我的曾祖父,才有了英国-帕拉岛文学——此外,我需要补充一下,这里的苏茜拉仿佛就是一束现代希望之光。”

        “我只是一颗昏暗的小星星。”她抗议道。

        麦克费尔医生闭上眼睛,悠然一笑,开始朗诵:

        奉上没有摘下的花朵,青蛙的独白

        我愿奉上全部的乳汁和爱,就像万里无云的天空

        他再次睁开了眼睛。“而且,不仅仅是这静默的诗歌,”他说,“这种科学,这种哲学,这种静默的神学。现在,该是你睡觉的时候啦。”他站起来,朝门口走去,“我去给你拿一杯果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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