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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到达巴黎之后的第二天早晨,斯特瑞塞便到位于斯柯莱布街的银行去,他的信用证书就是寄往这家银行的,陪同他去的是两天前与他一道从伦敦来此地的韦马希。尽管他们在到达之日的翌晨便匆忙赶往斯柯莱布街,但斯特瑞塞并未收到他希望收到的那些信件,甚至连一封也没有。他并未期望会在伦敦收到信,但他认为会在巴黎收到若干封。满心失望的他走回迈榭比大街,懊丧之余心想这作为开始也未尝不可。他逗留在街边,前后观看这条著名的外国街道,心想这倒可以使自己振作起来,乘此机会开始办事。他准备立即着手办事,整天都想着自己马上就要开始办事。从早到晚,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一再问自己,要是自己没有这么幸运,也即是说要是没有这么多事需要办,他又将怎样办。然而他是在不同的情况之下,和不同的人接触时提出这个问题的。他有一个美妙的理论,即是说他做的任何事情都与他手头要办的那桩重要事情有关,假如他有所顾虑的话,那么所有做过的事都将是白做。正是在这个理论的支撑下,他才一天东跑西跑。他也的确有所顾虑,即是说他认为在收到信前不宜采取具体行动,当然这个理论却使他打消了顾虑。他认为把一天的时间用来休息并非浪费(他只是在切斯特和伦敦才休息过了),而且正如他经常私下对人说的那样,既然目前有巴黎可供他欣赏,他就应该把最初这几个小时全部用于观赏这座城市上。他对巴黎越熟悉,就越觉得它伟大,像巴黎这样的城市,也不可能不使人产生这种感觉。他终日徜徉在这座城市之中,完全忘掉了自己,直至夜晚降临。他晚上赴剧院看剧,看完剧后又沿着灯火通明、人头攒动的迈榭比大街走回旅馆,一路上细细体会巴黎的辉煌。这次陪他看剧的是韦马希。他俩从杂技剧场步行到红咖啡店,并挤进十分拥挤的街边小食店吃东西。此时夜已深,或者毋宁说已届清晨,因为午夜的钟声已经响过。四周夜色温馨,人声嘈杂。在与他的朋友谈论了一会儿之后,韦马希变得随和多了,这对他来说是十分难能可贵的事。他俩啜饮着淡淡的啤酒,消磨了半个小时,给人的总的印象是他已同他那固执的自我达成了最大的妥协。这可以从他那庄严的沉默中看出,他那固执的自我在街边小食店耀眼的灯光中隐约闪现。两位朋友时常陷入沉默之中,甚至当他们到达歌剧院广场时也依然如此。这沉默透露了对这次晚上出游的批判态度。

        这天早晨他收到了信,这些信显然与斯特瑞塞同时抵达伦敦,后来转到这里来时却耗费了若干时日。他压抑着冲动,没有在银行接待室里拆开这些信。那热闹的接待室使他想到乌勒特的邮局,对他来说它们有如跨越大西洋的桥梁的两端,他把信塞进他那件宽大的灰大衣的口袋里,心中充满欢欣之感。韦马希昨天和今天都收到来信,他并没有丝毫显示他准备抑制自己拆信的冲动。不管怎样,他都不愿意别人看见自己匆忙结束对斯柯莱布街的访问。斯特瑞塞昨天就曾让他独自一人待在那儿。他想阅读这些信件,按照他朋友的计算,他一口气读了几个小时。他强调指出,这个银行是一个绝佳的观察哨。他还认为,他那可恨的厄运表现在自己被蒙在鼓里,因此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在他眼中,欧洲有如一架复杂的机器,其功能在于使处于封闭之中的美国人得不到那些不可缺少的知识。因此,只有在这些偶尔可以遇到的援救站中,才可以呼吸到大洋西边吹来的空气,这儿的生活也才勉强能够忍受。斯特瑞塞又开始步行,这是因为他口袋中已经装上了使他心安之物。尽管他十分希望收到这些信件,但是一旦看清袋中大多数信件上的那些地址姓名之后,他却明显地变得益发不安。这种不安在此刻攫住了他,他明白只要找到最合适的地点,他就应当坐下来阅读那些最重要的通信者的函件。在接下来的一小时中,他不经意地瞧着沿街商店的橱窗,似乎想在其中找到这样一个地点。他沿着洒满阳光的和平街往前走,经过图勒利宫遗址和塞纳河,不止一次心血来潮,在码头的书摊面前驻足。他也曾在图勒利宫的花园中徘徊,观赏巴黎的街景。巴黎美丽的春光令他流连忘返。巴黎的清晨有如美妙的乐曲,无论是在柔和的微风中,还是在微雨的气息中,或者是在闪烁的阳光中,都可以感到它的存在。那些背着皮带扣得紧紧的长方形盒子、头上没有戴帽的少女们,那些在温暖的矮墙边晒太阳的节俭的老人们,那些穿着蓝色长袍、戴着铜徽章的卑微的清道夫,那些规行矩步的教士,以及那些穿着红军裤、打着白色绑腿的士兵们都无一不透露出春的消息。空气中弥漫着艺术的气息,使人感到大自然活像一个头戴白帽的厨师。图勒利宫已经灰飞烟灭,斯特瑞塞还记得它原来的样子。他凝视着那难以修复的遗址,心中顿时涌起沧桑之感。在巴黎,这种抚今追昔的情感常常使人觉得神经受不了。他大致能辨认出各个地方具有代表性的景物,并据此依次游览这些景点。一群闪光的白色雕像映入他的眼帘。他本来可以在雕像的基座旁坐下,背靠着铺着草垫的椅子读那些信。可是出于某种原因,他继续往前漫步,走到河的对岸,沿着塞纳街往前走,一直走到卢森堡公园。

        他在卢森堡公园中停下脚步,在这里他终于找到安全处所。他坐在一张租金极其低廉的椅子上,望着面前阳光中的种种东西,平台、小路、林间夹道、喷泉、绿桶中栽的小树,头戴白帽的娇小的妇女,尖声尖气地叫着玩游戏的女孩,如此等等,构成一幅美妙的画图。他在那儿坐了一个小时,心中充溢着种种印象。从他下轮船算起至今不过一个星期,可是他心中储存的事情之多,远远超过短短几天的经验所能提供的。在此期间,他曾多次告诫自己,而今天早晨的告诫尤其严厉。他采取的是从未有过的提问的形式,问自己为什么有这样不同寻常的逃避感,问自己到底在干些什么。在他读完信之后,他的这种感觉愈加强烈,他回答这个问题的愿望也因而愈加迫切。其中四封信是纽瑟姆夫人寄来的,每封信都写得很长。她抓紧时间,紧紧跟随着他旅行的步伐,并告诉他可以推算出她的来信的频率,可以达到一周数次。他甚至可以相信,每袋邮件中可能不止一封信。假如昨天他因为读她的信而感到不快,那么今天他就有机会化忧为喜。他慢慢地一封接一封地读这些信。他把其他的信放回口袋里,只是把这四封信长时间地放在膝上,陷入沉思之中,似乎想长久体味这些信给他带来的感受,或者至少弄清楚它们所包含的意蕴。他的朋友的信写得很漂亮,她的语调更多的是通过其文体而非其声音透露出来。他觉得只有在这么遥远的距离之外,他才能充分理解信透露的信息。一方面他充分地感受到其中的差异,另一方面他又认识到其联系之密切。这差异是由于他身在欧洲造成的,而它也促成了他对现实的逃避。他感到这差异极其巨大,这比他原来所想象的要大得多。他后来坐在那里,感到自己异常自由,同时又觉得这种感觉有些奇怪,因此陷入沉思之中。他感到自己有责任弄清楚自己的情况,并透彻认识事情的前因后果。事实上,当他逐步推敲每个步骤并把所有的步骤连在一起时,它们构成了完整无缺的整体。说真的,他从来没有期望自己会获得第二次青春,他只是想弄清楚过去的岁月以及所有发生的其他的事情是如何使自己变成今天这个样子的。他必须弄清楚这一切方才心安。

        这一切都应归于纽瑟姆夫人的好意,她叫他只关心与他的任务相关的事,其他的事都一概不用操心。她坚持认为他应当彻底地休息一段时间,并一手操办一切,使他能享有充分的自由。斯特瑞塞此刻还没有想清楚她这样做有什么好处,他心中出现的是自己的形象:可怜的兰伯特·斯特瑞塞经过一天的时间,被海浪冲到洒满阳光的沙滩上;可怜的兰伯特·斯特瑞塞十分感激,因为他有了喘息的时间,一边喘息一边将身子挺直。他现在身在此地,各个方面都无懈可击,不会遭到别人的诽谤。可是要是此刻他看见纽瑟姆夫人朝他走来,他一定会本能地跳起来并走开。在此之后他会转过身来,勇敢地朝着她走去,但他首先得使自己振作起来。她在信中对他讲述了大量有关家乡的新闻,并向他表明,在他走后,她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她详尽告诉他,谁在他走后替补他的空缺,接替他的工作,因此一切都不会受到影响。她的话音充满他周围的空间,可是在他听来,却好似是空洞无物的说教。他试图证明自己这种感觉的正确性,并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他因之而感到十分快乐,尽管表面上看来他仍然显得十分严肃。他之所以这样认为,是因为他不可避免地认识到,两个星期之前,如果说有人极其疲倦,那么斯特瑞塞就是这么一个人。而且正因为他心神困倦,他那家乡的朋友才对他体贴入微并做了如此安排。此时他觉得只要自己能充分掌握实际情况,他就可以根据这些情况确定自己的航向。他迫切需要的是一个能使问题简单化的办法,而最方便的办法则莫过于将过去做一个了结。如果这样做时,他在他的生命之杯中发现青春的残渣,那只是他的计划表面的瑕疵。他现在显然筋疲力尽,他正好利用这一点来达到他的目的。如果他的计划能再持续一些时间,他就能完成所有希望完成的事情。

        他所需要的一切可浓缩为一种美好,亦即普通然而却难以企及的随遇而安的能力。他认为自己在生命的华年曾一味沉溺于向往那些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但后来事实证明生活完全是另外一回事,这种旷日持久的痛苦也最终有望获得解脱。他完全明白,一旦自己接受命定失败的观念,他最不匮乏的将是种种理论和回忆。哦,如果他准备算出总和,那么没有一张石板能容得下这些数目!如同他认为的那样,事实上他一事无成。他把所有的关系都弄得一团糟,从事过半打职业但最终什么也没有搞成,这使他的现在十分空虚,但他的过去却显得充实。尽管没有什么成就,他的担子却不轻,路程也并不短。此时他眼前似乎出现了身后的图画:一条长而曲折的路,他孤独的身影投在灰色的路上。这是社会中的人所感到的一种可怕然而又令人欣慰的孤独,是一种在生活中自我选择的孤独。尽管他身边不乏交往的人,然而真正能进入他生活的却只有那么三四个。韦马希就是其中的一位,他感到这是创纪录的。纽瑟姆夫人是另外一位,最近有迹象显示戈斯特利小姐可能成为第三位。在这三者的后面则是青年时代的他的模糊的身影,那时的他心中存在着两个比他更模糊的形象——他早年失去的年轻的妻子,以及他糊里糊涂失掉的年龄尚幼的儿子。他曾一再告诉自己,在那些日子里,假如他不一味地想念妻子以至于几乎丧失理智,他那不太聪明的儿子也就不会在学校里染上急性白喉而死亡,他也就不会失去那小男孩。他最感痛苦的是那孩子很可能并非天生鲁钝,他之所以不太聪明,是因为家里人对他疏于照料,没有重视他,而这都是由于其父亲并非故意的自私造成的。毫无疑问,这一直是他心中的隐痛,尽管随着时间的推移已逐渐淡忘,但深深的创痕依然没有消失。每次看到成长之中的英俊少年,他就不由得想到自己那失去的机会,并深感痛苦,不敢再往下想。他后来经常反躬自问,世界上还有没有人像他这样,损失如此惨痛,付出如此大的代价然而所获却如此之少?在昨天,而不是在其他日子,他的脑海中再次响起这个问题,这绝不是没有原因的。为了纽瑟姆夫人的缘故,他把自己的名字印在绿色封面上,这使得那些多少不太熟悉乌勒特的人不免问起他是谁,他也因此必须很滑稽地向别人解释,他是兰伯特·斯特瑞塞,因为那是他印在封面上的名字。可是要是他是一位有名人物的话,情况就会相反,也即是说他的名字之所以会出现在封面上,是因为他是兰伯特·斯特瑞塞。他愿意为纽瑟姆夫人做任何事情,即使比这更滑稽可笑的事他也愿意干。这表明他在五十五岁的年纪,唯一可以炫耀的仅仅是这种乐天知命的人生态度。

        他认为自己很少有什么可以对世人炫耀的。他缺乏那种充分利用自己努力成果的本领。如果他曾一而再再而三地努力(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做了多少次努力),那么他努力的结果似乎只是在表明,如果不充分利用努力的成果,则将一事无成。过去的一切像鬼影一样又缠绕着他,那些过去的辛劳、梦幻和厌恶,以往那些升降沉浮、狂热和消极,那些信仰破灭的时刻以及充满怀疑的时刻,所有这些经验多半可以看作是换来教训的冒险尝试。他曾一再回想起(频率之高令他本人也感到惊异)自己做过的,然后在另一次旅行之后却从未履行的承诺。今天回想起来令他感慨最深的莫过于当时所立的誓言。当时南北战争刚结束不久,他刚结婚,尽管经历了这场战争,但仍感自己过于年轻。他当时与一位比他更年轻的女人到欧洲旅游,这誓言就是他轻率地与这位女人共同立的。这次出游是一次勇敢然而鲁莽的行为,因为他们把准备留来维持生活的钱用作旅游之资。可是当时他们认为这是一次令人百般满意的旅行,尤其因为他个人认为,这是一次与更先进的文化接触的机会,而且像他们在乌勒特时所说的那样,必将取得巨大的收获。在归航中他认为此行收获甚丰,他还相信自己能保持并扩大已经取得的成果,并因此制订了一个详尽而天真的计划,如多读书多理解,隔几年再重来一次,等等。这些计划后来都落了空,没有帮他取得什么更宝贵的成果。他因此把那一小撮种子完全置诸脑后,这原本不足为怪。可是他此刻在巴黎不过48小时,这些多年来埋在黑暗角落里的珍贵种子竟然再度发芽。昨日的经历实质上是重新感受那早已忘却的沸腾而丰富多彩的生活。斯特瑞塞因此产生了许多短暂的联想,例如他突然想到卢浮宫的画廊,透过明净的玻璃如饥似渴地注视那柠檬色的书卷,那金贵的颜色有如树上的果子那样鲜艳。

        有时候他会问自己,既然他基本上保留不住任何东西,那么他的命运是否只是成为别人的备用品。至于为什么而备用,他不愿意也不敢妄加揣测。它使他徘徊、猜想、欢笑、叹息,使他前进、后退,因为冒进的冲动而多少感到羞愧,又因为试图等待而感到畏惧。他回忆起60年代返回美国时的情景,当时他满脑子的柠檬色的书卷,同时在衣箱里也装了一打这样的书,那是他特意为妻子挑选的。那时候没有什么东西能像这些书,表明他对学习高雅文化具有深刻的信心。那十几本书仍然放在家里,变得陈旧污损,也从来没有再行装订。它们以前代表的那种锐意求新的精神如今安在?它们现在只能代表高雅殿堂大门上那病黄色的油漆。他从前曾经梦想营造一座这样的殿堂,然而实际上他却并没有继续造下去。在斯特瑞塞目前的最高理想中,上述错误起着象征的作用,它象征着他长期的辛苦劳作,他对闲暇的需求,以及他对金钱、机遇和绝对尊严的渴望。要想使青年时代的誓言从记忆中重新苏醒过来,他得等到这最后的事件发生之后,这正足以说明他内心的负担有多重。如果还需要什么证据来证明这一点,那就是他已经不再衡量自己的贫乏,这一点他看得十分清楚。回顾过去,他发现自己贫乏的区域既无边界且又十分广泛,犹如海岸边刚开发的居留地旁边那未经探测的腹地。在这48小时之中,他不准自己买一本书,他的内心因此而感到安慰。他既不买书,也不做其他任何事情,在见到查德之前,他决不会采取任何行动。他在想象中瞧着那些有着柠檬色封面的书卷,知道它们的确对自己有影响,从而承认即使在那些荒废了的岁月里,它们依然存在于他的下意识之中。由于出版宗旨所限,在国内发行的那些绿色封面的杂志不刊登与文学有关的文章,而只集中刊登经济、政治、伦理学方面的文章。杂志的封面是套了彩的,摸起来十分舒服,但给人以华而不实的印象,这是纽瑟姆夫人拒不采纳斯特瑞塞的意见、一意孤行的结果。站在巴黎阳光灿烂的大街上,他觉得自己对这儿缺乏了解,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心中不止一次涌起惴惴不安之感,这种感觉由来已久,要不然他就不会平白无故地去担心那么多事情了。他没有能赶上许多“运动”,这些运动连同其乐趣难道已成了明日黄花?错过了一些重大事件,在整个过程中也有若干间断之处。他本来可能会看到它在金色的尘埃中消失。如果说剧院还没有散场,那么至少他的座位已被捷足先登的人占去。昨天晚上他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因为他觉得如果要上剧院,就应该同查德一起去,或者也可以说,为查德而去,尽管他认为在某种意义上那剧院很不错,而且他以为陪可怜的韦马希去是还他的情。

        这使他想到带查德去看这出戏是否合适的问题,他又突然想到由于自己对他负有特别的责任,因此在他选择娱乐方式这一问题上应掌握好分寸。实际上他在杂技剧院(他认为那是比较安全的场所)时就已经想到这一点了,也即是说他认为如果同他的年轻朋友一道去看戏,那将使他的拯救工作带上古怪的色彩,尽管与查德在个人舞台上演出的戏剧相比,剧院中上演那出戏要更合乎社会的道德规范。他到这儿来,是为了维护社会的道德规范,而不是为了独自观看呆凝的表演;他到这儿来的目的更不是为了同堕落的年轻人一同观看这种表演,因而使自己权威扫地。可是难道为了这权威的缘故,他就不得不放弃所有的娱乐活动吗?放弃娱乐活动就会使自己在查德的眼中显得更光辉吗?可怜的斯特瑞塞向来就有世事弄人之感,在这个小问题面前他尤其有这种感触,因此简直不知道怎样办才好。他的窘境会不会使他显得可笑?他应不应该在自己或者在那个可怜的小伙子面前假装相信,接触有些东西会使那小伙子变得更坏?另一方面,从事某些活动可能会使他变得更好的假定不也是站不住脚的吗?他最大的不安来自他眼前的担心,亦即只要自己在巴黎稍微从众,他就会失去权威。在这个清晨,这个巨大而灿烂的奢侈淫逸之都展现在他的面前,就像一个巨大的光怪陆离的发光体,一块璀璨而坚硬的宝石,它的各个部分难以区分,其差异也难以识别。它忽而光辉闪烁,忽而浑然一体,有时好像一切均浮在表面,一会儿之后又变得幽深。毫无疑问,查德喜欢这个地方。可是如果他斯特瑞塞也变得过于喜欢这地方,那么重任在身的他该怎么办?问题的关键当然在于如何理解“过于”一词,这也是解决这问题的一线光明。当我们的朋友在进行我所描述的长时间的思考时,他已在相当程度上得出了结论。我们应该充分认识到,他是一个不愿意错过任何思考良机的人。比如说一个人喜欢上了巴黎,但又不至于过于喜欢它,这可能吗?幸运的是他从未在纽瑟姆夫人面前保证,他决不会爱上巴黎。此时他认识到,这样的承诺会束缚他的手脚。卢森堡公园此刻显得无可争议的可爱,这固然是由于其内在魅力的缘故,但也与他没有做这样的承诺有关。当他直面这个问题时,他所做的唯一承诺是按照情理做他可能做的事。

        一会儿之后,他终于发觉自己思绪联翩,一直在联想的潮流上飘游,于是感到颇为不安。关于拉丁区的一些陈旧的观念也对他有影响,他因而想到这个流言甚广的不良地区。像小说和现实中众多的年轻人一样,查德就是在这个地区开始他的生活的。他现在已毫不隐瞒他的住址,按照斯特瑞塞的推断,他的“家”应当安在迈榭比大街。也许由于他现在是旧地重游,我们的朋友在坚持原则的同时,对那些司空见惯和沿袭已久的风气也持宽容的态度,而不至于烦恼不安。如果看到这位年轻人同某个特别出格的人一起招摇过市,他一点也不觉得那是一件危险的事。身处这样的气氛之中,他可以感受到早期的那种自然情韵,尽管如此,他还是十分希望能与人商量。他深切地感到,数日来那个小孩的浪漫特权,几乎使他感到艳羡。忧郁的缪勒同弗兰西尼、缪塞和拉尔多夫一道,在家中与那些破旧的书为伍,是书架上未曾装订的十多车纸皮书之一。五年之前,在欧洲居留长达半年之后,查德写信回来说他决定既省钱,又要学到真本事。根据他们在乌勒特所得到的混乱消息,斯特瑞塞满怀同情地在想象中伴随他搬家,走过那些桥然后又爬上圣·日内维山。查德在信上讲得很明白,在这个地区可以学到最纯正的法语以及其他东西,而花费却最少。不仅如此,在这里还可以遇到各种各样的聪明人,以及出于某种目的而居住在此地的同胞,这些人形成了非常令人愉快的团体。这些聪明的家伙以及友善的同胞主要是青年画家、雕塑家、建筑师和学医的学生。查德还颇有见识地评论说,即便自己的水平和他们相比还有差距,但和他们相处获益甚多。相形之下,同歌剧院一带的美国酒吧和银行中的“可怕的粗人们”(斯特瑞塞还记得这个颇具启发意义的区分法)接触就毫无意义了。在后来的一封信中(那时查德偶尔还要给家里写一封信),他谈到某个伟大艺术家的一群辛勤工作的门生,他们欢迎他加入他们之中。每晚他都在他们那里吃饭,几乎化入其中。他们还一再提醒他,千万不要忽视“在他之中”也有同他们一样的潜能。有段时期他似乎也确实表现出了某种潜能,至少他在信中说再隔一两个月,他就可能进入某画室正式学画。纽瑟姆夫人把这视为上天的恩典,尽管这只是小小的恩典,但已是令她感激不尽。他们都认为这是上帝赐福,他们那浪迹天涯的孩子也许良心发现,倦于闲荡,终于有了改变生活的雄心。由于其表现肯定还谈不上出色,当时完全听命于那两位女士的斯特瑞塞对她们的意见表示了有节制的赞同,如今回忆起当时的情况,他觉得简直可以说得上热烈支持。

        然而接踵而来的却是大幕低垂。这位身为儿子兼兄长的年轻人并没有长期在圣·日内维山上用功读书,他只是偶尔提到这个地名,然而却很奏效,这与他所提到的纯正的法语一样,都是他那尚未十分成熟的障眼法。这些华而不实的表演当然不能使他们长久地感到满意。另一方面,它们却为查德争取到时间,使他的恶习在无人看管约束的情况下有机会变得根深蒂固,一些新的弊病也积习难改。斯特瑞塞认为,在移居之初,查德还比较纯洁,因为在刚开始的时候,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糟的事情,因此也就没有必要为查德受到的影响而深感遗憾。根据他的推测,查德曾在三个月当中试图有所作为。他的确尝试过,尽管不十分尽力,但在短时期内却也信心十足。他天性中的弱点比任何经证实的坏事强,其典型的例子是他在一系列特殊的影响下而导致的狂热的举动。这些影响虽说是来自缪塞和弗兰西尼,然而却不是真正的缪塞和弗兰西尼,而是被人夸张和庸俗化了的、变得过分激进的缪塞和弗兰西尼。根据他偶尔在信中谈到的情景,可以推测到他当时和一个又一个的狂热的小人物厮混在一起。斯特瑞塞曾经在什么地方读到过一条拉丁格言,该格言的内容是描述一位旅行者在西班牙看到时钟走时的情况。“它们皆可使人受伤,最末者则使人毙命”——她们都使查德道德败坏,而最后一位则使他无可救药。最后一位占有时间最长,也就是说她占有了查德并窒息了他那尚未泯灭的道德心。然而决定第二次移居的却不是她,而是某个在她之前的人。完全可以推测,那个提供昂贵的费用,叫他再次回来,再次故态萌发,并以所谓的最纯正的法语换来某种最坏的德行的人也正是她。

        他终于定下心来准备回旅馆,自感这一次散步颇有所获。他离开椅子,在邻近的地方又散了一会儿步。这一天早晨的结局对于他来说意味着行动的开始。他希望自己罪该万死。当他站在欧第翁剧院的古老的拱门下,徘徊于那些陈列在露天之中的迷人的古典文学和通俗文学书籍之间时,这种感觉尤为强烈。他有如面临长长的架子,上面摆满色香味各异的诱人的美食。他觉得自己在一种接一种地享受廉价饮料,就像坐在人行道旁天棚下令人愉快的咖啡馆中时的情况一样。他侧着身子走过,瞧着那些桌子,手一直背在后面。他到这儿来不是为了浸淫于其中,他到这儿来是为了改造自己。他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来,换句话说不是直接为此而来。他到这儿来是希望能听到那不知现在在何方的青春之神的羽翼的声音,这些羽翼现在不再扑动,它们垂在那些已离开人间的人们的胸膛上,然而当那些头上留着长发、帽子耷拉着的闲散人士翻动书页时,他们依然能听得到一两声扑翼声。这些年轻人属于性格激烈一族,他们具有激进的倾向,眼光敏锐,对种族的差异有着深刻的认识。他们时常切开未开边的毛边书,有时也站在关闭的门旁偷听。他在想象中描绘四五年前查德在这里摸索的样子。他想来想去,觉得只可能有一个查德,那就是俗不可耐,因而不配拥有他那些特权的查德。在这里既年轻又快乐,这肯定是一种特权。斯特瑞塞所了解的他的最大长处是他曾经拥有这样一个梦想。

        可是半个小时之后,他需要处理的事情是在迈榭比大街上某幢房子的三楼上解决,这才是确切无疑的。他也知道三楼房间的窗户与外面的阳台相通,这或许是他在大街对面徘徊了五分钟之久的原因。对于若干问题他已下定决心,其中之一涉及他处理事情的手段,亦即快刀斩乱麻的方法。他此刻一边看表,一边思忖,心中暗喜他这一决定丝毫也没有动摇。6个月之前,他曾宣布自己要来此地。他在信中告诉查德,如果某天他出现在他面前,那么请查德至少不要吃惊。查德因此写了一封语气十分平淡的回信,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对他表示一般化的欢迎。斯特瑞塞读信后十分不悦,他想查德很可能把他的誓言误解为一种暗示,即要求查德尽地主之谊。因此,作为他认为最合适的纠偏补弊的方法,他此后闭口不谈此事。他还请求纽瑟姆夫人也不要再提起他要去的事,因为如果他要办事,就将按他自己的方法办事,而且他明确地知道他该怎样办。对他而言,这位夫人的若干美德之一就是他可以绝对相信她的诺言。在他认识的女人当中,甚至包括那些乌勒特女人,她是唯一不会撒谎的女人,对这一点他有绝对的信心。她的亲生女儿萨拉·波科克也是一位具有社会理想的人,但在有些方面却与她迥然不同。萨拉固然崇尚善与美,但在人际关系的处理上却从来不回避耍手腕,他曾经多次看到她明显在这样干。他已从纽瑟姆夫人那里得到保证,她将不惜任何代价,放弃自己的主张,在处理查德这件事情上,完全让他放手干。因此,他此刻望着那互相连通的漂亮阳台,心中油然升起一种安全感。倘若此事办不好,那么至少不会是他的过错。他此刻在洒满令人愉快的阳光的大街边稍事停留,心中是否想到这些?

        众多的思绪涌上他的心头,其中之一是他不久便知道自己到底是功夫不深还是精明透顶。另外他还想到上面提到的阳台可不是可以随便放弃的便利条件。可怜的斯特瑞塞这时才意识到,不管你在巴黎的什么地方停步,当你还来不及制止它时,你的想象就已经开始做出反应了。这种永远不停的反应使停步必须付出代价,其导致的后果多种多样,使人感到无所适从。譬如在此刻,他怎么可能会喜欢上查德居住的那幢房子?那房子宽敞高大,线条简洁,对建筑颇有研究的他一见就知道修得挺不错。我们的朋友感到几分尴尬,因为这房子的质量如此之好,一下子给他极深的印象,就像他可能会描述的那样——向他“扑面而来”。三月的阳光正照着三楼的窗口,要是有人偶然从那儿往下一望,看见他在那儿,岂不是一个良好的开端?然而他终究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一会儿之后,他发现那使他感到“扑面而来”的高质量建筑物,其美感来自匀称和均衡,来自局部与局部以及空间与空间之间和谐的关系,再加上精心设计的装饰,以及那漂亮的冷灰色,被城市生活渲染得富有浮动感的石头,这一切使这建筑物显得格外突出,并使他感到出乎意料地面临一种挑战。他发现了这些,感受到这一切,但这对他又有何益?与此同时,他曾希望得到的机会,即被阳台上的人及时看见的机会,却已成为事实。两三扇窗户迎着带有紫罗兰香气的微风洞开,在斯特瑞塞下决心果断地跨过街之前,一位青年男子走了出来并四下张望。他点燃了一支香烟,把火柴棍往阳台下一扔,随后便靠在栏杆上,一边吸烟一边观看楼下的情况。他的出现使得斯特瑞塞停留在原地不动,而且他不久就发现自己也已被人注意。那位青年男子开始瞧斯特瑞塞,这实际上是因为他感到斯特瑞塞在瞧他。

        到此为止此事挺有趣,然而这乐趣却因为这位年轻人并不是查德而大打折扣。开始时斯特瑞塞感到挺纳闷,他想也许查德的样子变了,后来才看出变化不可能有这么大。这位年轻人身材瘦削,样子机敏,风度宜人,绝非效仿者所能做到。斯特瑞塞认为,查德多少已经学会了一些巴黎人的派头,但他相信查德还没有达到炉火纯青、叫人看不出来的地步。他感到他已做了足够多的修正。那位在阳台上的青年绅士应该是查德的朋友,这也算得上是一项修正。阳台上那位绅士挺年轻,的确非常年轻。他显然太年轻,因此不可能会对正在观察他的那位中年人感兴趣,他也不会去关心这位中年人发觉自己被人瞧时会怎样想。这是青年人的作风,在阳台上流连不去也是青年人的做法。此刻斯特瑞塞觉得除了他要办的事外,一切都散发着青春的气息。查德作为青年人这一特点顿时凸现。这事一下子也变得不一般化。这个阳台,这房屋不同凡响的正面,突然使斯特瑞塞产生一种崇高感。它们使整个事情显得很实际,并使他很高兴地感到他有把握办好这个层次上的事情。那个年轻人自然在看他,他也望着那年轻人。他的思绪很快就转到一边,心想住在那高高的隐秘处可算是最时髦的享受。这个居所也为他开放,他现在只以一种眼光看它,即把它看成是在这个充满情调的大都会中与他有一些关系的唯一的安乐窝。戈斯特利小姐在她的安乐窝,她曾经告诉过他,而且这安乐窝也无疑在等待着他这位客人。但是戈斯特利小姐尚未归来,她可能要等几天才能到达此地。减轻他无枝可栖的感觉的唯一办法是把念头转到和平街侧边小街那家公认的二流小旅馆,她为他的钱袋着想因而在这旅馆为他预定了房间。他的印象是那家旅馆室内很冷,有一个玻璃屋顶的院子和溜滑的楼梯。由于同样的原因,韦马希也在这家旅馆露面,尽管有时他本来该待在银行里。在他走之前,他感到只有韦马希,那个不仅没有变弱反而变得更强的韦马希,才能取代那位阳台上的年轻人。可是当他移动脚步时,他却想逃避这种可能性。他终于走过街去,穿过通向院子的大门,像是故意要把韦马希留在外面似的。尽管如此,他会把这一切都告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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