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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斯特瑞塞已经不是头一次独自一人坐在昏暗空旷的大教堂里了——只要情况许可,他便来到教堂,让自己的精神在它的庇护下得到松弛,这在他更不是头一次。巴黎圣母院他同韦马希一道来过,同戈斯特利小姐一道来过,还同查德·纽瑟姆一道来过。即使有人一道,他也感到这去处可以十分有效地让他忘却他的问题和烦恼,所以,当被新的烦恼所困扰的时候,他便自然而然地去重访旧地,虽然这无疑是权宜之计,但至少可以给他莫大的轻松。他十分明白这轻松只是暂时的,但短暂的美好时光——如果他能够称这些短暂的逗留是美好时光的话——对一个现在在自己眼里已经是体面全失、朝不保夕的人来说,还是有价值的。既已熟悉了道路,最近他便不止一次地独自到那里去——独自悄悄地去,在不引人注目的时候出发,回去也不向朋友们提起。

        说到朋友,他最重要的朋友仍然不在巴黎,而且居然杳无音讯,已经过去足足三个星期,戈斯特利小姐却还没有回来。她曾经从芒通给他来过一封信,说他一定认为她十分言行不一——或许甚至一时还认为她简直毫无信用,但她请求他耐心些,要他不要急于下判断,她要他相信她的生活中也有为难之处——他都想象不到有多难。此外,她离开前已经做好安排,以便她回来后不至于见不到他的面。还有,假如她没有用信件来打扰他的话,坦率地讲,那是因为她知道他还有另外的重要事情要应付。而他这一方面,在两个星期里去了两封信,以表明她可以信赖他的宽宏大量。但每次他都提醒自己当纽瑟姆太太需要避开微妙的问题的时候,纽瑟姆太太是如何写信的。他只字不提自己的问题,他在信中谈韦马希,谈巴拉斯小姐,谈小彼尔汉姆和河对岸的那一群——他又和他们喝过一次茶。出于方便的考虑,他在提到查德和德·维奥内夫人以及让娜的时候十分小心。他承认说自己在继续和他们来往,他毫无疑问成了查德的常客,不容否认,那位年轻人同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常亲密,但他有他的理由不急于告诉戈斯特利小姐他最近几天的印象,那样做便会过多地对她暴露他自己——现在他要小心提防的正是他自己。

        这不大不小的内心斗争或许可以说是由现在将他带到巴黎圣母院来的同一种心理引起的,一切听之任之,让事情自己去证明自己,至少让它们有时间自生自灭。他意识到自己到这个地方来并没有什么目的,除非他这时不想到别的地方去也可以算是目的。在这里他有一种安全感,一种单纯的感觉,每次他求助于它时,他都自嘲地将它视为向懦弱的又一次私下让步。在这座高大的教堂里虽然看不见供他膜拜的神龛,听不见对他灵魂的召唤,但他在这里却可以感觉到一种几近圣洁的宁静。在这里他有一种在别的地方得不到的感觉,即自己不过是一个疲惫不堪的平常人,一个赢得了一天休息权利的人。他的确疲惫不堪,然而他却并不是个平常人——这便是他的遗憾,他的麻烦所在。但他却能够将自己的烦恼丢在门外,仿佛它不过如同他丢在门口那失明的老乞丐罐子里的那枚铜币一般。他缓缓地从昏暗的教堂中间走过,坐在华丽的唱诗班席里,又在东面那些小礼拜堂前逗留,让那庞大的建筑渐渐地对自己发挥它的魔力。他就像是一个被博物馆迷住了的学生——在人生的下午置身于异国城镇,他真希望自己可以是个那样的人物。但不管怎么说,对他的情况而言,眼前这种形式的牺牲和那另外一种有着相同的效果:它足以使他明白为什么当置身于那神圣的殿堂里时,那真正的流浪汉会暂时忘记外面的世界。也许那便是懦弱——逃避现实,回避问题,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面对它们。但是他自己的这些短暂而无用的逃避行动不会伤害任何人——除开他自己。对在那大教堂里遇见的有些人,他产生了一种模糊的好奇和好感,他用观察那些神秘而焦虑不安的人的办法来打发时光,他想象他们是逃避法律的惩罚的人。是的,法律——正义存在于外面光天化日之下,正如邪恶存在于光天化日之下一样。而在这里面,在这长长的过道里,在众多祭坛的灯光下,两者都同样不存在。

        总之,在迈榭比大街那次有德·维奥内夫人和她的女儿出席的宴会之后大约十来天的一个上午,他不由自主地在一次会面中扮演了一个角色,这大大刺激了他的想象。在他这些访问中,他养成了一个习惯:他会时不时地从一个不会冒犯对方的距离之外观察一位来教堂的人,他会注意到那人动作的一些特征,忏悔的模样,俯伏的姿态,得到解脱的轻松。这是他那模糊的同情的表现方式,自然,他只能满足于这样的表现。但他的反应还从来没有像这天这样明显过。一位妇女突然勾起了他的联想。他在教堂中漫步经过小礼拜堂当中的一个,过了一会儿,他又经过同一个地方。这中间,他两三次看见她如同雕像一般静静地坐在里面的阴影处,不禁对她留意起来。她并没有俯伏着身体,她甚至没有低着头,但她固定不变的姿势显得十分奇特。他从旁边经过,在附近停留,而她都竟然许久不动一动,显然是完全沉浸在那使她到这里来的原因里了——不管那原因是什么。她只管坐着凝视前方,就如他常常做的那样,但她是坐在神龛正前方不远的地方,这是他从来没有做过的。而且他很容易看得出来,她已将周围的一切都忘记了,这是他想做却从来没有做到过的,她不是流亡的外国人,她不显得藏头露尾;她是个幸运的人,熟悉这个地方,了解这里的一切,对她这样的人来讲,这样的事情都有一定的成规、一定的意义。她使他想起了——因为十有八九,他对眼前景物的印象都会唤醒他的想象——某个古老的故事中神情专注、坚强高贵的女主人公,他也许是在某个地方听到或者读到过那故事,假如他富于戏剧性的想象的话,也许甚至能写出这样的故事;她是在这样不受侵害的静坐沉思中恢复勇气、清醒头脑。她是背朝他坐着的,但是他的想象只允许她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她头部的姿势,即使在这暗淡肃穆的光线下,也显示出她的自信,暗示着她深信自己既没有表里不一之处,也没有什么可害怕的,更不担心会受到侵犯。但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假如不是来祷告上苍,那她为什么到这里来呢?我们必须承认斯特瑞塞对这类事情的理解总是混乱的,他怀疑她之所以有这样的态度是不是因为她享受着某种特殊的恩惠,某种特别的“宽恕”。他只是模糊地知道在这样的地方宽恕可能是什么意思,然而当他缓缓环视四周,他不难想象这宽恕会怎样大大增加人们参加宗教仪式的热情。总之,仅仅是看见一个不相干的背影便引起了他这一大堆想象。但当他就要离开教堂的时候,却又更深深地吃了一惊。

        他当时正坐在过道一半处的一个座位上,又沉浸在博物馆的感觉中,仰着头,目光向着空中,试图描绘出一幅过去的图画——不,应当说他只是在按照维克多·雨果的小说发挥着想象。几天前,既然决定了多少要放纵自己一番,他去买了整整70卷雨果的作品,而且价钱便宜得出奇。那书商告诉他说,单那红皮加烫金便要值这么多钱。当他的目光透过那总也不离他双眼的镜片在那哥特式建筑的阴影中游移时,他肯定显得相当愉快,但他最终想到的却是这70卷的一大堆如何能够塞得进那已经拥挤不堪的书架。他是不是得将这70卷红皮烫金的书籍作为他此行最大的收获来向乌勒特展示呢?他想着这种可能性,直到他无意间注意到有人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走过来,停在了他面前。他转过脸,看见一位夫人站在那里,似乎是要向他打招呼,接着他便跳了起来,因为他确切地认出她原来是德·维奥内夫人。显然她是在经过他身旁走向门口去的时候认出了他的。她迅速而轻松地止住了他的疑惑,以她特有的巧妙将它挡了回去。令他疑惑的是他刚才看见的那位妇女便是她。她便是他在昏暗的小礼拜堂里看见的那个人,她决然猜不到她已经引起了他多大的注意,但幸而他很快便醒悟到他并不需要告诉她这个。说到底,并没有谁受到了伤害,而她则大大方方地用一句“你也到这儿来?”消释了一切惊奇和尴尬。她觉得见到他是一件令人十分愉快的意外。

        “我常常来,”她说,“我喜欢这个地方。不过话说回来,凡是教堂我都爱去。教堂里那些老女人都认得我。说真的,我自己已经都变成他们当中的一员了。不管怎么说,我看我将来的结局就是那样。”见她向四周看,想找椅子,他连忙拖过一把来。她在他身边坐下,一面又说:“噢,我多么高兴你也喜欢——”

        他承认他的确喜欢,虽然她终于没有说“喜欢”什么。同时,他还感到她的含蓄的高明之处,她这样说表明她毫不怀疑他对美的鉴赏力。他还意识到自己的这种鉴赏力今天正受到多么慷慨的款待,因为她为今早这一趟特别的出行专门作了一番雅致的打扮——他断定她是步行来的,这从她比平时稍厚的面纱的样式可以看得出来——其实她只是稍加修饰,但效果却非常好。她穿着一套色调庄重的衣裙,在黑颜色下面偶尔隐隐透出一点暗淡的深红。她整齐的头发精心梳理成十分朴素的样式。连她戴着灰色手套的双手,当她坐在那里,将它们搁在身前时,也给人一种安静的感觉。在斯特瑞塞眼里,她好像是在她自家敞开的门前轻松而愉快地对他表示欢迎,身后伸展开去的是她宽广而神秘的领地。拥有着如此多的人是可以有极高的教养的,我们的朋友这时算是真正有所领悟,她继承了什么样的遗产。她在他的心目中有多么完美,她远远不会想象得到。他又一次得到一点小小的安慰,她虽敏锐,他对她的印象却只会是他的秘密。说起秘密,而让他又一次感到狐疑不安的,就是她也许察觉到了他面色的改变,只是没有表露出来,虽然在另一方面,他尽管面色极度失常,却仍然能应对自如。这样过了有十分钟,他的不安便慢慢消失了。

        事实上,这短暂的瞬间已经深深地染上了一层特别的色彩,因为他发现他这位同伴正是那在祭坛跳动的光线下以她特别的姿态令他瞩目的同一个人,而这个发现激起了他特别的兴趣。从他上次看见她和查德在一起后私下形成的对他们两人关系的看法出发,她的这种姿态再容易理解不过,它使他对自己已经得到的结论更加坚信不疑。他本来已经决定要坚持这个结论,但做到这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容易过。假如关系中的一方能以她这样的姿态出现,那这关系必定无可指责。可是,假如他们的关系无可指责,那她为什么常到教堂来呢?——他可以相信自己没有看错这个女人。如果这样,她决不会公然到教堂里炫耀自己的厚颜无耻。她常上教堂是为了不断地得到帮助,得到力量,得到内心的安宁——她是为了不断地从至高无上的源泉——如果可以这样理解的话——获得支持。他们小声轻松地谈论着这雄伟的建筑,不时抬头观看一番,他们谈它的历史,它的美——德·维奥内夫人说,她更多的是从外面瞻仰时才领略到它的美。“如果你乐意,我们现在出去就可以再绕着它走一走,”她说,“我并不急着回去,而且,和你一起好好观赏一番,也会是一件愉快的事。”他已经对她讲了关于那位伟大的小说家和他的伟大的小说的事,讲了这些如何影响了他对一切的想象,还对她提到他买的那足足70卷烫金书,说这样铺张的采购是多么不成比例。

        “不成比例?和什么?”

        “和我在别的事情上的放任。”然而就在他说这话的时候,他已经感觉到此刻自己正如何放任自己。他已经做出决定,他急于要到外面去,他要说的话是应当在外面去说的,他怕如果耽误太久,他会让机会溜走。可是她并不着急,她让他们的谈话拖延下去,好像她希望从他们的会见中得到些什么。这正好印证了他对她刚才的样子、对她的秘密的一种解释。当她对雨果的话题做出响应——他会用那个字眼来形容它的——的时候,她的声音由于周围的庄严气氛的感染而变得低而又轻,好像使她的话都带上了在外面不会有的意义。帮助、力量、宁静、至高无上的源泉——这些她还没有找到足够多,还没有多到使他对她表现出信心这一点让她觉得无足轻重。在长久的坚持中,每一点力量都是有用的。如果她觉得他是个可以紧紧抓住的稳固支撑,他是不会把自己从她手里挣脱开去的。人在困境中会抓住离得最近的东西,或许他终究不比那更加抽象的源泉来得更遥远。他做出的决定便是关于这一点的,他决定要给她一个表示,他要向她表示——尽管这是她自己的事——他理解,他要让她知道——尽管这是她自己的事——只要她愿意,她随时可以抓紧他。既然她将他当作一个稳固的支撑——尽管他自己有时觉得摇摇欲坠——他也要尽全力当好支撑。

        结果,半小时以后,虽然还不到午餐时间,两人便一起坐在了左岸一家令人惬意的餐馆里——两个人都明白,这是个熟知巴黎的人必来的地方,他们或者是景仰它的名气,或者由于怀旧,从城市的另一边老远地赶来,就像朝觐圣地。斯特瑞塞已经来过三次——第一次是和戈斯特利小姐一起,然后是和查德,再后是和查德、韦马希,还有小彼尔汉姆,是他做的主人。现在,当得知德·维奥内夫人还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他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快乐。适才他们在教堂外的河边漫步的时候,他为了要把自己暗中的决定付诸实施,便对她说:“呃,你有时间同我一起到什么地方去吃午餐吗?比如,不知你知不知道,在那一边有一个地方,步行就很容易到。”——然后他提到那个地方的名字。听他说完,她突然停下了,好像是要马上热烈地响应,又像是很难回答。她听着他的提议,就像它太好了,好得她难以相信这是真的。她的同伴可能还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意外地感到自豪过——他居然能给这样一位拥有世上一切的同伴提供一个新的、难得的享受,无论如何,这都是一次奇特的绝妙经历。她听说过那个诱人的地方,但对他的下一个问题,她反问说他凭什么会认为她过那里。他想他可能是以为查德或许带她去过,这个她很快猜到了,而他则觉得颇有些狼狈。

        “啊,我可以告诉你,”她笑笑说,“我不同他一起公开四处活动。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机会——在别的情形下也没有——而这种机会正是像我这样的穴居人求之不得的。”他能想到这点真是太好了——虽然,坦白地说,如果他问她有没有时间的话,她一分钟时间也没有。不过那没有什么两样——她宁愿把别的都抛开不管。所有的义务都在等待着她:家庭的、作为母亲的、社会的,但这不是一般的情况。她的事情会弄得一团糟,但是当一个人准备为之付出代价的时候,难道她就没有权利偶尔让人们去议论一下吗?最后,他们两人便愉快地以这种一团糟作为昂贵代价,挑了一个朝着繁忙的码头和挤满的驳船、闪闪发亮的塞纳河的窗户,面对面地坐在了靠窗的小桌两边。在以后的一小时里,斯特瑞塞将要觉得在放任自己、闭眼跳水这方面,今天他恐怕要沉没到底了。他将会感觉到许多东西,其中最突出的将是他发现自从他在伦敦那家剧院外和戈斯特利小姐一同进餐那晚以来——当时那顿在粉红蜡烛之间享用的晚餐引起了他许许多多的问题——自己已经走过了多远。当时他曾特别留心这些问题的答案,将它们仔细记在心里。可是现在,他却好像已经远远地超越了它们,要么就是远远地跌落到了下面——而且他不知道二者中究竟是哪一个。总之,他想不出一种解释,可以使他现在的情形显得与理智而不是与崩溃或者玩世不恭更加接近。他怎么能指望别人,指望任何人认为他是理智的,如果眼前的他仅仅因为敞开的窗外那明亮、洁净、有条不紊的河畔景色便以为自己有足够的理由?——仅仅因为坐在对面的德·维奥内夫人,面对洁白的桌布和摆在上面的番茄煎蛋和浅黄色的夏布利酒,那欣喜的样子?她几乎像孩子般地笑着,为这天的一切感谢着他,她灰色的眼睛不时离开他们的谈话,移向外面已经透着初夏气息的温暖春光,然后又回到谈话中来,停在他的面孔和他们的平常问题上。

        那天他们谈到许多问题——他们从一件事转到下一件事,谈到的话题比我们的朋友能够自由想象的还多得多。他以前曾经有过的那种感觉,那种不止一次出现过的感觉,那种事情正在失去控制的感觉,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鲜明过。他甚至能够精确地指出事情开始变化的时间。他确切地知道变化是在那一天的晚上,在查德的晚餐之后发生的。他完全明白它的发生是在他开始介入这位夫人和她女儿之间的事情的时候,是在他允许自己参加与那一双母女密切相关的讨论,在她巧妙地用一句意味深长的“谢谢你”使谈话立即在对她有利的情形下结束的时候。这以后他大约又抵抗了十来天,但事情还是继续朝脱离控制的方向发展。事实上他之所以抵抗,正是因为它在迅速地脱离控制。当他在教堂里认出她的时候,一个想法便迅速控制了他:既然帮助她的不单是她的巧妙,而且还有命运本身,那么抵抗注定是徒劳无益的。假如一切的偶然事件都有利于她——而且一切都显得不可抗拒——那么他只能认输。所以当时他便在内心决定了要向她提议一起吃午餐。他这个提议的成功,事实上不就像通常失去控制时注定会有的结局——一次结结实实的碰壁么?这碰壁便是他们在教堂外面的散步,是他们的午餐、煎蛋卷、夏布利酒,是这个地方,窗外的景色,是他们的谈话,还有这一切给他带来的快乐——姑且不提——这是最妙的部分——她的快乐。所有这些,使他的认输显得并不坏,至少,它让人看到抵抗是多么愚蠢。在他们两人的谈话声和碰杯声中,在窗外传来的城市的喧嚣声和河水拍打堤岸的声音中,他似乎听见了古老的谚语:一不做,二不休,一点不错。与其饿死,不如战死——正该如此。

        “玛丽亚还没有回来么?”——那是她问他的头一个问题。尽管他知道她对她的离开有特别的理解,他还是爽爽快快地做了回答。于是她又问他是不是非常想念她。由于种种原因,他其实并不能肯定,但他还是回答说“非常想”。而她那一方面则显得好像她不过是要证实一下。“有麻烦的男人必须有一个女人,”她说,“或者这样,或者那样,她总是会出现的。”

        “你为什么说我是有麻烦的男人?”

        “噢,那是因为你给了我那样的印象。”她一面享用她的午餐,一面轻轻地说,好像唯恐刺伤他。“难道你没有麻烦么?”

        他觉得自己被问得脸红了,并且为这个恨起自己来——恨自己愚蠢的表现,居然显得像是被刺伤的样子。他可以被查德的女人刺伤!就在出来的时候,他还对她完全不在乎呢——他竟然就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么?但不管怎样,他的沉默反而使她的猜想有了一种奇怪的真实性。而事实上令他不安的,不恰恰是他担心自己会给她造成他最不希望的印象么?“我还没有遇到麻烦,”他终于笑着说,“现在我还没有麻烦。”

        “哦,而我呢,总是有麻烦。不过那个你已经知道得够多了。”她在没有吃东西的时候便把两肘靠在桌上,那姿势很优美。纽瑟姆太太从不会做那样的姿势,但对一位femme du monde来说,它就像呼吸一样自然。“真的,我‘现在’就有麻烦。”

        “在查德家吃晚餐的那个夜里,”少顷,他说道,“你问了我一个问题。当时我没有回答,而你十分耐心,直到现在也没有再追问过。”

        她立即做出了反应。“我当然明白你指的是什么。我当时问你,你说——是在那一天你来看我的时候,在你就要离开之前——你会救我,是什么意思。而那时——我指在我们的朋友那里——你的回答是你自己也还需要等一等,才能明白自己是什么意思。”

        “是的,我请你给我时间,”斯特瑞塞说,“可是现在听你说,我的话却显得很滑稽。”

        “噢!”她小声说,同时显出缓和的神色。可是接着她又有了新的想法。“假如它的确显得很滑稽,你为什么却还不承认你有麻烦?”

        “退一万步讲,”他回答说,“即使我有麻烦,那也不会是我怕人笑话我的滑稽。那个我不怕。”

        “那你怕的是什么?”

        “什么也不怕——我说现在。”说着仰身靠在椅背上。

        “我喜欢你的‘现在’!”她隔着桌子朝他笑。

        “现在我充分意识到我已经把你耽误得够久了。不过,不管怎么说,我现在知道我那样说是什么意思了。老实说,在查德的晚餐那天我已经知道了。”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因为那样做会很难。其实那时我已经为你做了一点儿事了——从我去看你那天说的话的意义上讲。不过我那时还不能肯定它究竟有多重要,所以不告诉你。”

        她急切地问:“那你现在知道了?”

        “是的,我现在知道事实上我已经为你做了——在你问我那个问题的时候——所有当时我所能做的。我觉得,”他继续道,“它的作用比我当时预想的还会大。在我去看了你以后,”他解释道,“我立即给纽瑟姆太太写信告诉了她关于你的事,现在我随时都可能收到她的回信。我想,结果会是什么样,等收到她的信就知道了。”

        她显出非常优雅的耐心。“我明白了——你是说,你替我说话会有什么后果。”她等待着,好像是不愿意催促他。

        他立即继续说下去,以此表示对她的体贴的感谢。“你知道,问题在于我应当怎样去救你。我现在的办法是让她知道我认为你值得我去救。”

        “我明白了——明白了。”她急迫的心情现在表露出来。

        “我怎样才能感谢你呢?”然而他不能告诉她,她紧跟着又问,“你自己真的那样想?”

        起初他不说话,只把刚上来的一道菜往她的盘子里放,接着说:“后来我又给她写了信——我让她很明白我怎么想。我告诉她所有关于你的事。”

        “多谢多谢。‘所有’‘关于’我的事,”她说,“噢。”

        “所有我认为你为他做的事。”

        “噢,你还可以加上所有我认为的!”她又笑起来,似乎是在很高兴地表示赞同,一面拿起刀叉。“可是你不能肯定她看了会怎样想。”

        “不能,我不打算假装我能。”

        “明白了。”她停顿一下,“我希望你能给我讲讲她的事。”

        “哦,”斯特瑞塞的笑容多少有些僵硬,“你只需要知道她的确是个非常出色的人就够了。”

        德·维奥内夫人露出疑惑的神色,“那就是我需要知道的?”

        斯特瑞塞并不回答她的问题。“查德没有对你谈起过她么?”

        “谈他的母亲?当然,谈得不少——谈得很多,但那不是你的观点。”

        “他不会,”我们的朋友说,“说她什么坏话吧。”

        “一点也不。和你一样,他向我保证说她的确十分出色。但不知为什么,好像正是因为她的确非常出色,十分出色,我们的事情才更加不那么简单。我丝毫没有,”她继续说,“说她坏话的意思,但是我当然会觉得她不可能喜欢听人说她欠我的人情的。任何女人都不会喜欢欠别的女人这种人情。”

        这个命题斯特瑞塞没有办法反驳。“可是我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来告诉她我的感觉呢?关于你我能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个了。”

        “那么你是说她会对我好吗?”

        “我正等着看呢。但是我不怀疑她会的,”他补充说,“假如她能在友好的环境下看见你。”

        她似乎觉得这个主意不坏。“噢,那么,那个难道不可以安排么?她不会出来么?假如你对她说,她会不来么?你是不是已经说过?”她的声音似乎有一丝颤动。

        “噢,不,”——他一刻也不迟疑,“那不可能。更大得多的可能是——为了让她知道你的事——既然你肯定不可能去——首先我回去。”

        这话使她立即严肃起来。“那你是不是在考虑要回去呢?”

        “噢,当然,随时都在考虑。”

        “不要走——你不要走!”她叫道,“你只有这一个办法。”

        “一个办法,什么办法?”

        “当然是不让他垮掉呀,你来不是要使他垮掉的吧。”

        “那要看,”斯特瑞塞停顿一下,才说,“你说的垮掉是指的什么,对不对?”

        “噢,你很清楚我指的是什么!”

        他的沉默似乎又一次或多或少成了默认。“你连问也不问一下,就断定这么多。”

        “不错——但是我并不对人做不好的断定。你完全能理解你到这里来其实根本不是为了做你现在要做的事。”

        “哦,那其实很简单,”斯特瑞塞心平气和地解释道,“我只在做一件事——把我们的请求转达给他。我只是用眼前唯一可能的办法向他转达——以个人的方式施加压力。我亲爱的夫人,”他十分冷静地继续道,“我的工作,你看,已经完成了,我没有什么真正的理由哪怕再多停留一天。查德已经知道了我们的意思,而且表示要认真考虑,剩下的事要由他来决定了。我已经在这里得到了休息,找到了我的一份乐趣,现在我感到精力充沛、精神饱满。用乌勒特的话来说,我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而这当中,最美好的莫过于和你的这次会面了——在这美妙的环境中,还要多谢你肯赏光。我有一种成功的感觉。我得到的正是我想要的。查德不急于离开,正是要等我得到所有这些好处。据我所知,一旦我准备动身,那他也一样。”

        她摇摇头。她的智慧要来得更细密、更深入。“你还不准备走。如果你已经准备好要走,那你为什么还要给纽瑟姆太太写你对我谈到的那样的信呢?”

        斯特瑞塞思忖片刻。“在收到她回信以前,我不会走的。你对她过分担心了。”他补充说。

        他的话使两个人久久地对视着,双方都没有退缩。“我并不认为你真正相信你自己说的话——你并不真正相信,我其实没有理由担心她。”

        “她这个人有时可以相当大方。”斯特瑞塞说。

        “那样的话,她可以对我有一点信任,别的我再不要什么了。不管怎样,请她承认我所做的。”

        “啊,你不应当忘记,”我们的朋友回答,“没有亲眼看见以前,她不会承认什么。让查德回去,给她看看你都做到了什么。让他到那边去对她讲,也可以说是为你说话。”

        她忖度着他的这个提议。“你可以用名誉担保,一旦她把他招回去了,她不会想尽办法要他结婚么?”

        这个问题使她的伙伴又向窗外看了一会儿,然后,他才迟疑不决地开口说话:“等她亲眼看见他是什么样——”

        但她并不等他说完。“正是当她看见他是什么样的时候,她才最想要让他结婚。”

        斯特瑞塞要对她的意见表示适当的尊重,所以正好沉默片刻,吃他的午餐。“我怀疑事情会不会是那样,那是不容易办到的。”

        “如果他留在那儿,就会很容易——他会为了钱而留下来的。好像会有很多的钱,多得要命。”

        “除非他结婚,”斯特瑞塞说,“否则不会有什么真正对你有害的事。”

        她轻轻地不自然地笑笑。“如果不谈什么真正对他有害的事的话。”

        但她的朋友的目光似乎在说,这个他也想到了。“有一个问题自然迟早也会出现,那就是你自己可以给他什么样的未来。”

        她上身后仰靠着椅背,但两眼却直视着他。“让它出现好了!”

        “问题是,最终要看查德本人会从中得到什么。他不愿意结婚这一点可以说明会有什么结果。”

        “假如他果真不愿意的话——是的,”她同意他的说法,“但是对我来说,问题是你会得到什么。”

        “噢,我什么也得不到。这和我没有关系。”

        “对不起,恰恰是在这点和你最有关系,你插手了这件事,你已经推脱不掉了。我想,你之所以要救我并不是出于对我的兴趣,而是出于对我们的朋友的兴趣。但不管怎样,两者实际上是不可能分开的。你不能够丢下我不管,”她结束道,“因为你不能够丢下他不管。”

        她这种轻柔的语调和尖锐的言辞在他听来有一种新鲜的魅力。最让他深深地被打动的是她是如此认真。她丝毫没有张牙舞爪的神色,但他得到的印象却是他从来还没有见过有谁能这样有力地传达自己的情绪。老天在上,纽瑟姆太太也可以做出认真的样子,但那根本不能和这个相比。他把这一切都深深印在脑海里,一个细节也没有漏过。“不,”他小声说,“我不能够丢下他。”

        她美丽的面容似乎变得明朗起来。“那么,你要一直帮助他?”

        “我会的。”

        听了这话,她推开椅子,很快地站起身来。“谢谢!”她说着,一面隔着桌子向他伸出手来。一如在查德家的那次晚餐之后一样,这句极其普通的话从她口中出来,便被赋予了非常特别的意义。她在那一次钉进去的那颗金钉又被钉得更牢实了。而与此同时,他想,他自己却仅仅做了那次他决定要做的事。就事情的实质来说,他只不过是牢牢地站在了他上次站的同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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