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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起道德的流行风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的身旁充斥着讲道德的人们,浑身上下散发出浓烈的道德气息。善人。善行(美谈)。用现代的语言说着宛如浪花小调歌词般的电影对白。像小鸽子般婉约歌唱却透着虚假的女声。乡村音乐的男歌手阐述孝顺的道德式告白。形象端正又诚实的电影明星,由同样诚实又良善的导演证婚。犹如善良的公司职员的演员。像学校教师的落语师。大学教授和文学家宛如浪花小调里描绘的师慈徒恭。还有许多其他的例子。收音机不断发出演唱净琉璃似的女子泣声。从邻屋、从散步途经的家宅、从停驻的出租车,纷纷传出异样又哀戚的悲叹,不断颤抖,传入我耳中的这些声音既像往昔聆听过的悲剧台词,又像以前耽读的爱情小说的话语。比方像是“千松哪,你的死真伟大!”,又如“武雄,即便吾女浪子已经死去,我依旧是你的岳父!”这些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其实,无须细想也能明白,他们把孔子和老子(尽管我不晓得这些人曾经说过哪些话)所提倡的“道”,通过模仿童谣那样一再歌颂,再将之连接至虚荣心,成了不知所云的幼稚道德。我虽然对此没有研究,但是孔子、老子、基督这些人,说过许多有助于立身处世的金玉良言,使我们日本人的表里内外(包括生活的大河与心灵的大海)全都遵循或是貌似依循这些圣言的指引,除了庸俗的日常生活与社交活动以外,身为人类,在心灵深处必须拥有的“某种思维”,却根本付之阙如。即便是拥有这些的寥寥数人也拼命隐藏,不认为值得自豪(说起来,也算不上是能拿来说嘴的思维)。所以,鼓吹道德至上,其实是极其幼稚而滑稽的举动。

        通常我们看到一个人的面孔时,感受到的不是外貌,而是他的内在。如果没有内在,根本连长相也不必瞧了,只消往他脸上贴一张纸,写上姓名即可(别忘了帮他在眼睛的位置上挖个洞);与其他人交谈时,也仅需说自己今天曾和×村×造先生碰过面就行了。就因为这样,我才打从心底厌恶到别人家做客。不管是哪一户人家,从主卧室、客厅、摆饰品、花饰、餐食、玄关,乃至于交谈内容和时事见解,全都毫无二致。所以在日本,没有登门造访的必要,与人聊谈也没有益处。只要我称赞几句某位女星将坏女人演得入木三分,对方便会立刻反驳,坚称他喜欢的是擅演正派角色的女星。一切交谈内容均须恪遵不成文的规定,哪怕脱离常轨一分,即刻遭到另眼相看,仿佛我身上长了条尾巴似的。我早已摸透了人们说话的内容,没必要多耗时间交谈。我不得不出门搭电车,否则没法前往位于大森的室生犀星家拜访,也看不到我喜爱的碧姬·芭铎主演的电影,但电车上每个乘客看起来都是一个样。一想到这些人脑袋里全都想着一样的事情,就让我感到乏味极了。当然,即便是相同的话题,由出色的学者说出来的就是会震慑人心,所以我愿意去拜访他们;可即便我突然上门拜访,对方也不晓得我是谁。正因为那些道德是强塞进去的,才会臭不可闻。那种腐臭,比不道德、悖德、堕落等混乱所散发出来的臭味,更加浓呛刺鼻。我厌恶幼稚的道德,我鄙视陈腐的道德。在我旅居巴黎的那段时期,从未嗅闻过那种气味。那里有伟大的宗教散发出来的良善芬芳,也有同样难闻冲鼻的罪愆恶臭。那里的人们不论是施道行德,或是作恶使坏,展现的方式都十分成熟,每一个人亦无时无刻不思索着为自己而活。日本人是为了别人而入学、工作、结婚、选兴趣、挑衣裳。当话题聊谈到,“请问府上的先生是在哪里高就呢?”“外子担任东京大学的讲师”或是“外子在三井物产(或是旭玻璃)工作”;“令大公子呢?”“小犬今年春天进入东急电铁上班”;“令千金呢?”“小女昨天和第一生命保险公司的陶田先生的二公子订婚了。至于幺儿也托您的福,考上了番町小学,呵呵呵呵……”说到这里,应答的太太犹如晨曦中森林里的小鸟般雀跃,掩不住高声欢笑。日本的太太们为能在客人的面前如此得意畅笑,从长子诞生的那一刻起便不舍昼夜地劳苦努力。从消遣到嗜好,她们都得挑选端得上台面、不怕遭人蔑视的项目,其实一丝乐趣也没有。

        自从我离开山田家以后,家母哀怨地说,每逢别人探问,她连半个得以自豪的答案都说不出口。长子固然是东大医学部的教授,可并非家母所生,因此没人问起。一旦家母被问到:茉莉小姐近况如何?她顿时像只泄了气的皮球。原本稳坐东京大学副教授夫人宝座的长女,不晓得到底为了什么理由逃出了夫家,又对别人唤她是离了婚回娘家的女人相当反感,转而投入莫泊桑的怀抱,满脑子装的全是莫泊桑,对自己传神的精妙译文深深陶醉,沾沾自喜以为莫泊桑若用日文写作,必定是如此下笔行文,连张口说话,亦是他的口吻:“夜,好黑、好深。啊,我那可怜的心脏……”每一次家母向别人说“茉莉已经离开山田家了”的时候,我若是在场,她总是有些尴尬;而当我听到家母告诉每一个人“她已经离异回娘家了”的时候,也觉得心烦意郁,因而在刚离婚不久那段常被人问起的时间,我在附近租了间房子,一个人搬了出去。家里还有个年方二十三四岁的二女儿仍是待字闺中,在这个时代其实算不上迟婚。我的妹妹和弟弟都在学习油画,光是回答外人“小女小犬已经从美术学校毕业了”还不行,就算补上一句“他们跟随长原孝太郎大师习画”,尽管大师的画艺卓越,却不具高知名度,因此这种回答也不够神气。

        在这里想提一下我有点喜欢的碧姬·芭铎。法国新浪潮派电影导演路易·马勒,曾以碧姬·芭铎陷入八角关系的私生活为主题拍了一部电影。在此为不明内情的读者补充说明,其实连路易·马勒导演本人,也在拍摄期间陷入了复杂的八角关系,演变成九角关系了。在日本,没人会拍摄这样的电影;即便有人拍摄,也无法像巴黎人那般泰然处之,不致引发杂志的大幅报道。我所爱的碧姬·芭铎,她的心脏里流着深爱法国的血液,今天谈爱,明日说情,对情爱腻烦以后便撩起一绺亚麻色的发梢衔着、啃着,那双豹子一般的眼中流露着迷蒙。我仰慕布里亚利,我深爱芭铎。

        今天,我依然朝那群将我团团逼围的道德亡灵,慵懒地投去一瞥。

        原载于昭和三十七年(1962)四月《新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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