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德丽卡用一个花里胡哨的动作加上一句道歉,把买的礼物送给斯蒂芬妮。斯蒂芬妮谢过她,然后说她其实用不着麻烦。弗雷德丽卡想,斯蒂芬妮足够聪明,应该知道这种不要麻烦的话会有多伤人。她尽量开脱这是因为压力的缘故,但是想想,斯蒂芬妮应该看得出来,她自己也处于巨大的压力下。
她现在真的承受着一种全身性的愤怒,是被一部有点非法的黄色电影激发的,片子模模糊糊,充满破绽,那东西在她头脑中以及别的地方不断地驰骋。丹尼尔无论多胖,已经变得非常有趣,无论愿不愿意,弗雷德丽卡想象中总是掀起他的牧师衬衣,脱下他的牧师裤子,测量他那像大山般的肚皮的重量或者看看斯蒂芬妮柔和的白肤和丹尼尔疙里疙瘩的毛糙的黑色皮肤愉快地飞跃而过。她喜欢让自己暴露在露天的空气中,那样的空气不是扎进而是把她围裹在幽闭恐惧症般的燥热中。她冲每个人吼叫,装模作样,夸夸其谈,但有反应的只有镜子里那位。温妮弗雷德建议她来次长途旅行,吸收些新鲜空气。这个建议像弹簧般释放了弗雷德丽卡,她搭上去卡尔弗利的巴士,她想从那里搭乘更远的巴士去北约克郡的荒原区,然后徒步漫游。
巴士车站在卡尔弗利大教堂后面,弗雷德丽卡在教堂里面迅速徜徉了15分钟。她上了一辆开往戈斯兰德和惠特比的棕色巴士,挨着窗户坐下,迷迷糊糊地希望一场美好的旅行能给她一种解脱的感觉。一个男子过来坐到她旁边。她礼节性地站起来,然后又坐下,收起裙子,表示让出些空间。她的邻居立刻扩张过来想填充这点空间。巴士开走了,出了卡尔弗利。弗雷德丽卡迅速看了眼这个男子。他穿着件毛糙的红褐色西服,里面的身子硬邦邦的。那只四方形的手放在挨着她的膝盖上,戴了只金黄色的图章戒指。弗雷德丽卡望着窗外。
出了卡尔弗利,巴士开始爬上坡。弗雷德丽卡从抱怨和燥热中解脱出来后,开始思考。她想到了拉辛。他们为了高级考试需要学《费德尔》。普拉斯凯特小姐,那位法语教师,布置他们写无穷无尽的人物分析:他们已经写了费德尔、希波吕忒、阿利希、奥诺妮,但还没有写到瑟泽。高级考试中有这种题型。在某种意义上,她们所做的是把拉辛搞得似乎完全像莎士比亚,把莎士比亚又弄成了萧伯纳——上学期她写贞德、迪努瓦、科雄,写法完全一样。要求你去讨论情节中人物的作用,除此之外,就像甜食上的一层奶油,还要说他们有什么额外的个性,什么内在本性,包括罕见的和独特的。他们把莎士比亚弄成拉辛但又不像萧伯纳(其实他对这位出色、专业的高级考试的考生是非常抗拒的),干的另一件事就是追踪反复出现的意象,如《麦克白》中的鲜血和婴儿,《费德尔》中的鲜血、光和黑暗。这又搞得莎士比亚和拉辛两个都跟亚历山大·韦德伯恩很像。(萧伯纳更难些。如果你不重复他那些能言善辩的观点,你几乎没有什么可说的。而如果你真的还算出色,重复别人的观点,甚至作者的观点,来评论有关剧的内容,很大程度上是不会令你甘心的。他已经做了那种注释性的多余的话。肯定有别的类型,但是如果她知道那是什么的话,她就会遭诅咒。)
因此,面对莎士比亚和拉辛,在整个作品框架中,打动人心的东西是不同。应该有一个描述这种不同的方式。同是对激情女人的刻画,试比较和对比费德尔和克娄巴特拉。不,不。其实真的跟那些统一性没关系,那感觉就像一条红鲱鱼。
跟亚历山大有关系。如果你用完整的对句来思考,再进一步用一个摇摇摆摆的停顿分隔开来,如果你使用有限的词汇,用法语来思考,你就得用不同的思维方式,你的实际的思维方式是不同的。
一个主题句的四段成分,非常均衡,甚至在这个非常极端的陈述中都非常均衡,想到通过这个韵律来强调cactachée。你看见过维纳斯紧紧不放手吗?她以前经常不用想就能看到一个无形无状、蹲伏着的东西,从一根树枝上掉下来,伸长爪子,裹住挣扎的身体,像狮子和马。外面的撕开了里面的。但是这句韵文形式把抓手从被抓的对象那里分离开来,同时又无情地把它们连在一起。大概是这个意思。弗雷德丽卡想,现在,如果你写了亚历山大的思想过程——你可以达到某种程度——看到相对争议的意象是怎么回事,不像在莎士比亚中那样流畅。她露齿微笑了,纯粹欢乐的微笑,坐在那里看着外面现在已经独具特色的荒野风景,道路邻接铁丝般的大片大片青草地、颤抖的棉花田、并不平坦的堤垄和地块,大地起伏折叠,在花岗岩、杜鹃花以及蕨菜地中,朝着地平线开裂。
她旁边的那个男子蚕食了很多空间。大概不会有错,自己旁边的这个男子已经占据了一片很不公平的座位面积。这人巨大的屁股挨着她的屁股。他的前臂已经跟她的空间发生重叠。巴士晃荡着拐弯时,他伸出一只手,抓住弗雷德丽卡的膝盖,把自己调整端正,然后说:
“对不起。不太稳。”
“没关系。”
“要去很远吗?”
“戈斯兰德。”
“你住在那里?”
“不不。”
“去游览?”
“出去一天。”
“一样。有了一天的空闲,心想我得看看荒野。你自己一个人?”
“是的。”
“一样。”
简省,弗雷德丽卡想。他再次放松进入沉默状态。他的屁股变得越来越大,靠得越来越近。他的衣服翻领摩挲着她的胸脯。他的呼吸明显听得见。弗雷德丽卡把脸挨在窗户上研究着风景。去年留下的棕褐色,褪色的淡黄色蕨菜,老旧的石南还在今年新鲜的大地上,开始转绿。有些艺术并没有风景,在它之前,也许包括之后。比如拉辛,对蕨菜色彩的细微变化没有兴趣,还有蒙德里安也同样如此,这是她最近刚发现的人物,几乎可以肯定也对此没有兴趣。如果你生活在这里,你会觉得风景就是本质,你用它去思考和感知,会有种勃朗特风格,与此同时,它又是障碍。你可以既不看它,又不借助它,它会随着附着的联想越来越多而变得丰厚。顷刻间她又展望起一套想象中的伦敦公寓,也许是亚历山大的,优雅的淡色木材,偏白,窗帘关着,灯光柔和,里面有很多人工的模型,有方的、圆的、流线型的,带点奶油和金黄色的色彩。她又咧嘴笑了,这一笑又挑起邻居的话语来。
“别人有建议你来这里该看什么吗?”
“没有。他们说这里很漂亮。”
“的确。不妨来一次漫游,舒展舒展老腿,嗯?真有意思,我平日里到处出差,到了休息日还要出门旅行。这个星期,我已经上上下下走遍了这个郡,哈德斯菲尔德、威克菲尔德、布拉德福德、约克、卡尔弗利。我还去了哈洛盖特玩具市场。我是做玩具生意的。本以为在休息日能安静下,可我发现安静不下来。”
弗雷德丽卡谨慎地点着头。这人带着股令人吃惊的怒火说:“你孤单地东奔西走。如果你东奔西走,就很难维护好和家人的关系。我把钱都投注到那个家了,我投给它之多你都难以相信,可是我从中没有得到任何好处,除非你把没有他们在身边比在身边要好这点乐趣算进去。没有丝毫个人隐私。很多事你就别指望参与了,比如,定时回家喝茶。有时我露面了,惹了麻烦,我会感觉自己遭人痛恨,所以,我不会——如果我还能忍受得住——我不会为难自己,出来乱跑,让自己受累,我会寄张漂亮的明信片,在原地待着,像这样就近走走,看一两个地方,跟人聊聊天。我发现,从长远看,这样更快乐,少些幻灭感。”
“是的,”弗雷德丽卡说,她直到现在也闹不清谁住在那个家里,父母、妻子还是孩子,“我姐姐要结婚了。所以我们闹得一团糟。”
“我敢说肯定会这样,肯定会这样。”这个棕褐色的男人说,带着巨大的感同身受。
到戈斯兰德后,大巴在一家酒馆外面停住。天很冷,在那个不规则的乡村绿地上,几只鹅在晃晃悠悠地走着,高沼地的绵羊跟在后面,咔嚓咔嚓地嚼着东西,惊讶地凝视着,然后欢快地走开了。弗雷德丽卡的伙伴说:“请你喝点什么吧。”她想说不用,但又想看看一家酒馆里面是怎么回事,她还从来没去过那种地方。他问她想喝什么,弗雷德丽卡说:“威士忌。”她曾经为御寒喝过,加了蜂蜜,感觉比雪利、杜松子酒或者酸橙更适合他们待的这个地方。这人给她买了两杯威士忌,跟她说起玩具娃娃来。
“现在你可能想不到,德国佬做的玩具娃娃比我们做的实在可爱多了。逼真漂亮的小脸蛋,柔软的头发,简直太自然,太细腻了。我们自己做的普通玩具娃娃是真正的硬脸小玩意儿,脸蛋像红色弹珠,格格响的眼睛像小石子。如果你把它倾斜下,就没法不让它咔嗒咔嗒响。令人惊讶的是,大多数孩子都很喜欢它们,血红色的心上人的嘴唇,带着小俏妞的表情,你真要盯着这些看会让你感到有点不舒服,我当然不存在这种情况了,那属于我要做的事情,我的工作就是卖这种产品。你得知道,孩子们都会喜欢什么,我经常想,他们其实根本不看自己依偎着睡觉的东西,不管什么破旧布,或者衣钩、塑料的新奇玩意儿,都会吸引大多数孩子,如果他们决定亲近它的话。我注意到了这点。但是如果你不得已要做比较,你会感觉那是完美典型。我其实很喜欢看一件自然的玩具娃娃,你知道吗,一个柔软的玩具娃娃,有着跟婴儿一样真实的皱纹,能喝能撒,什么都会,还有着真正的婴儿般不使用的小腿。我可以设计出一个来,可是同行们不会碰的,太丑了,又没头发,肚子胀鼓鼓的,他们不会看的。真遗憾。说到小男孩玩具娃娃也令人遗憾。如果是黑人或者荷兰人,就完全可以,漂亮的光溜溜的身子套上几件衣服就行。我怀疑孩子们会不会问,那小鸡鸡或者小鸡巴或者你不管叫什么的东西,他们在自己身上和兄弟身上看到的,上哪儿去了?我们可不是生来这样羞怯的,可那会持续一辈子。再来点威士忌?准确地说这没什么害处,你说呢?但是如果我真这么尝试了,我就会被举报。”
“我信。我有个漂亮的橡胶玩具娃娃。她叫安吉丽卡。但是她的肚子坏了。背心都融到肚子里。太可怕了。”
“那是因为太热了,我希望你还留着她。要缝补橡胶的话,滑石粉会管用。现在都做上头发了。德国佬在做头发方面也很在行。他们拥有的颜色种类更广泛,而且非常逼真,我们的材料全都是乌黑的或者淡银灰色的,偶尔有点赤褐色,如果你这样叫它的话。我会说是红褐色。但是德国佬做得特别自然,像真头发,而且发丛的间距也挺好,不是看着跟列队般一排排,像你可能以为的那样,而是看着很自然,覆盖整个头皮,有些真的漂亮,我说过了。那会摧毁你对英国制造的信心,真的会,我不想赞美德国佬,我向你保证。我不会。我看得太多了。但是要提醒你,德国佬、英国人,或者别的任何人,都不可能做出像你这样漂亮、柔软、独特的头发来。如此奇妙的颜色的细微变化,真的太罕见了,如果你不介意我这样说的话。”
“谢谢你。”弗雷德丽卡说,带着毫无由头的清高。
“不用客气。瞧,我在德国占领军里待过,我可以告诉你,艺术性玩具娃娃是你认为的德国人最不可能做的东西。他们更像是会做人皮灯罩,还有行走的骷髅,完全就像我们军队开进去解放那些波兰集中营时候看到的情景。我告诉你什么让我想起了他们。我走进那个教堂,有好几具尸体和骷髅,那些老主教习惯放在他们的坟墓的底层架子上,就是为了提醒自己。想想你进去的时候,很多人对着你絮絮叨叨,那个味道难闻死了。会让你的胃口和神经难受一辈子。你不会认为他们是人类,他们是那些你会越来越逼近的东西。再来点威士忌?不。随便走走怎么样?”
桌子底下,这人的脚踝勾着弗雷德丽卡的脚踝,皱巴巴的袜子挨着尼龙长筒袜。弗雷德丽卡感觉她不知道的某些游戏规则正被不折不扣地观察到,同时感觉怪怪的。喝了这么多,说了这么多,每部分都限量供应,然后那人说:
“你叫什么名字?”
“弗雷达。弗雷达·普拉斯凯特。”
“很少见。我叫埃德。其实就是爱德华,当然,我更喜欢叫爱德华,但经常被人叫埃德。”
“埃德。”
“我们要去走走吗?”
他们穿过戈斯兰德的中心区,来到一条路上,那条路已经变成一条小径,然后跨过一道小溪,再走几步便到了真正的乡下。显然,埃德不想再往前走。他问弗雷德丽卡在这里坐会儿是否会感觉太冷。弗雷德丽卡说不冷。他拿出一件雨衣铺在一个像华兹华斯诗歌里经常出现的那种荆棘丛下面。弗雷德丽卡僵硬地坐在雨衣边上,心想,某些事情如果她知道了,这些事情就再也不会以同样的方式烦恼她。她读过,很真实,还有,也很真实,包括,但不能说,她指望从这位玩具娃娃旅行推销员那里获得一场顿悟。她希望自己的无知,至少一部分,能被驱散。她想变得见多识广。她希望自己能够找到不满的源头。
埃德极其笨拙地用一只手肘撑着自己,坐在她旁边,端详着她的脸。弗雷德丽卡不想正视他的眼睛。整个过程,她其实没有真正细看过埃德的脸。这张脸的总体有着很重的垂肉,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他身材短小,褐色的头发硬生生的。
“舒服吗?”他问道。
“还行。”
“如果你放松点,躺下,或许会更好。”
弗雷德丽卡躺下来。
“好姑娘。”他说,然后躬起身子望着弗雷德丽卡。他把一条腿搭在弗雷德丽卡的腿上,把脸凑到她的脸上,用他那滚烫、坚硬、干燥的嘴唇,亲着,啄着脸蛋上的每块地方,眉毛、脸颊、闭着的眼睑、下颏、嘴唇。他展现出魔鬼般的老练,他已经开始进行常规技术的表演了。在这种干巴巴的亲吻上花了些时间后,他又开始只对付她的嘴唇了,撮着它,用双唇,用牙齿,从侧面蹭着,最后用舌头使劲撑开,那条舌头好像大得可怕,圆滚滚,胀乎乎,呼出尼古丁、啤酒、茶叶的味道。他们的牙齿碰在一起了,咯咯作响。弗雷德丽卡试图扭开,这又增加了他动作的力度,他用一条胳膊把弗雷德丽卡搂得更近,拎起全身的重量压到她身上。弗雷德丽卡感觉他坚硬的前身压着她,不停地蹭着,蹭着,她自己的舌头卷起来往后缩,稍微一松弛,擦着了他的舌头,引起她一阵战栗,感觉焦虑、厌恶,又有种顽固而可怕的莫名的好奇。也许他是个色情狂。她应该早就想到这点。
这时他的手顺着她的腿摸上来,钻进她的裙子,深入到她厚厚的校服短裤里。他开始熟练地像蹭她的脸般蹭起来。因为尴尬和厌恶,弗雷德丽卡想挣脱,我会疯掉的,她想,我已经知道了,我受不了。关键不在你是如何知道的,这不重要。她想夹紧腿,想说不要,可是她的嘴被堵住了,她的骨盆被压着,那只忙碌的手正慢慢地从侧面深入她的短裤,令她更为尴尬的是,里面变得又热又湿。很奇怪,她越是不喜欢整个这件事,体内一种无意识的贪欲越弥漫全身,所以它激起自己的意愿去满足这股贪欲,去邀约那撞进来的手指,所以,最后,当他把两根手指都伸进去时,她开始就着手指痛苦地扭起来,被某种东西刺激得抽搐起来,眼泪开始夺眶而出。她想象那两只蠕动的手指粗笨生硬,并不熟悉,沾满尼古丁,不是很干净,她在相反的激情的促使下狂野起来,回咬着那咬她的嘴唇,躬起身子,扬起一条胳膊敲打或者抚摸那铁丝般的头发,其实,那头发像婴儿般柔软和顺从。她的裙子被撩起来,双腿既冰冷又湿淋淋的。她忽然想到,如果她想要撒尿了会怎么办,这个念头让她镇定下来。然后,埃德抓住她的手,温柔地引导到他的裤子拉链前。弗雷德丽卡任由自己的手停在那里,有那么片刻,不知如何是好,出于礼貌的考虑搁在他的西服上,瞬间有了模模糊糊的压力后又拿掉。她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也不想那样做。忽然,很大程度上出于无意识,她开始变得绵软无力。当埃德再次抓起她的手,她坚决有力地甩掉,把脸转过去。埃德突然坐起来,看得出在仔细地用手绢擦着手。弗雷德丽卡收起双腿,怀着燥热、被搔挠、怦怦跳的感觉,仔细看了下埃德。她没有办法知道,没有先例告诉她这是否就是期待的结果,是一场狼狈的挫折,还是一场新的攻击开始的信号?其实,盯着无动于衷的荒野地,埃德又开始饶舌起来。
“在部队的时候,在德国人开打之前,有些家伙和我,我们经常逛开罗的妓院。你知道,她们有各种表演,包括正常和不正常的,我想你可能会这样说。有些没有多大价值,同样的东西你看得太多了,我绝不是为了刺激才去做的那种人。但是有些东西你不会天天碰到。比如像那种地方,他们找个女该,然后把一头驴放在非常结实的网子里,从天花板上挂下来,吊在女孩的上方。她会撩拨那家伙,那头驴,她躺在下面,然后撩拨,让那家伙兴奋起来,用她的双手和嘴巴,以及她能动用的一切,那可真是个活泛的女孩。那家伙的东西硕大,透过网子简直要冲出来,它会被适度地刺激起来,但不可能够着她,因为有网子。他们得把驴捆起来,否则会对那女孩造成很大的伤害,会撕裂她,撕碎她,它蹄子乱戳,女孩扭着,转着。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像突然开讲那样,他突然不讲了。弗雷德丽卡不知道要说什么。他们并排坐着,两人都微微不知所措地皱着眉头。他说:
“我们还是回村里吧。我们可以乘下辆巴士去海边。”
“我想——我想待在这里,想随便走走。”
他们又坐了会儿。
“好吧,”埃德说,“我要走了。麻烦你从我的雨衣上起来吧。”
弗雷德丽卡匆忙站起,他边收拢着雨衣,边仔细地轻轻擦着,然后搭在胳膊上,默默地点了点头,又退回到那条小径走了。
她其实没有走很远,只走了一小段路就来到那片荒野,然后又漫无目的地返回那条小径。想迈步远行的欲望已经偃旗息鼓,她的脱衣舞秀也如此。她没有任何办法知道,那一切到底是否必要,但有一点毫无疑问是真的:她已经比出发时知道得多。她沿着那条小路走着,碰到一辆非常干净的银灰色轿车停在路口,看着好像很熟悉,接着很确定地认出那是谁的车了。她走到跟前,把脸贴到前面的车窗上,朝里看着。
前面的座位空着。后座上,亚历山大很不雅观地平摊在一个看不见也不知道是谁的女人身上,一只膝盖偏离座位。他穿着夹克和长裤,在摊开的灯芯绒西式女套装下面,他的腰身显得臃肿又疙里疙瘩。那头漂亮的头发光滑又柔软,从他的脸上垂下来,触到女人的脸上,摩挲着她,同时遮住了她。弗雷德丽卡僵住了,盯着看起来。她继续看着,完全被好奇心迷住,难以自持,往里偷看着。亚历山大警觉到了,抬起脸,面色通红,微微闪烁着柔和的光彩,迎着她的目光。
弗雷德丽卡·波特惊呆的脸,在戈斯兰德的荒野中,要比在城堡岗像柴郡猫般神出鬼没的那个戴发网的女孩还要难看。跟埃德的插曲结束后,她又重新整理了下妆容,亚历山大看到的那张脸带着某种木偶般的俗艳,像当时很流行的那种有着弯弯的金光闪闪的眼影,充满光泽的酒红色的嘴唇,扑着淡白色粉的面具,就在他们附近。巨大的镀金耳环从红头发下面的耳朵上垂下来。照亚历山大的解读,她的表情既充满渴望又很严峻。他们的眼睛仿佛无声地对视了很长时间。接着亚历山大糊里糊涂地想,如果他低下头来,也就是,如果他再次把脸埋到珍妮弗的上方,他倒希望自己的身体能够护住她不要遭到弗雷德丽卡的审视,她可能认不出那就是珍妮弗,然后可能就不当回事走开。她不是幻觉,她呼吸的气息把挡风玻璃呵得雾蒙蒙的。亚历山大蜷起身子,用一个尽可能保持尊严的动作,围住珍妮弗,然后等待着,听着自己的呼吸。他多么希望,出于万千个理由,不管是美学的还是肌肉的,他们要在车外就好了。但是,珍妮弗抱怨说太冷。
再次在那辆巴士上安顿好,弗雷德丽卡惊讶地发现,埃德正登上巴士的踏脚板,令她更加惊讶的是,他走过来坐到她旁边,拿出一本厚厚的黑色笔记本。巴士开动之前,他说,像做生意一样,他喜欢记下她的名字和地址,以备他这样旅行着找上门来,而这是很有可能的。弗雷德丽卡报上普拉斯凯特小姐的假名,又说了虚构的地址,编造了个珍妮弗家的门牌号,用丹尼尔作为街名,电话一半编成学校的,一半加上那个医生的号码。从事实中提取的虚构有种纯虚构所没有的疑似合理性,对此她很自豪,尽管不理解为什么埃德会对掌握这种东西感兴趣。他记了下来,慢慢地,耐心地,喘着粗气,在戈斯兰德和卡尔弗利之间,他没有再对她说什么,不过偶尔,在那个角落,他的屁股还想依法炮制,试图挤压过来。
弗雷德丽卡又开始使劲思考了。她这天过得支离破碎,却充满各种事情:斯蒂芬妮、卡尔弗利大教堂、拉辛、高沼地、埃德和亚历山大。如果把这些事情聚拢到一起——毫无疑问它们本来是可以拢到一起的——它们就会有很多令人惊异之处。比如,如果你抓住丹尼尔不好的画面,把它们跟不放手的维纳斯联系起来,又跟埃德联系起来,把埃德灼热膨胀的舌头跟那头驴灼热膨胀的家伙联系起来,把那些又跟亚历山大联系起来,如果,出于美学上的精致,你生搬硬套,从军事意义上把荒野的诸多方面与卡西·希斯克里夫联系起来,以粗糙的弗洛伊德式观点看待卡尔弗利大教堂尖顶的坚挺,你会获得一个所谓的感官意象,那毫无疑问会令人感到非常沮丧,同时毫无疑问强有力的。
但是,如果把这些东西分开该多好。如果你把它们分开,在很多方面,你会更合理地看待它们。
比如,拉辛很重要,那是因为亚历山大。不放手的维纳斯只是个例子,事实上不是特别好的例子,她偶尔选择这个例子,是因为大家对它可谓烂熟于心,当你乘着巴士在一片荒野上颠簸时很容易想起来。
接着说荒野,跟卡西·希斯克里夫毫无关系,除非她选择要有关系。她看到的去年的欧洲蕨是淡黄色,而且在一定距离之外,弥漫在毫不卷曲的绿色植物上方的这片雾蒙蒙的淡黄色,好像在脱褪。
埃德什么都不是。她把他拉进来,就因为他什么都不是。她没看过他的脸,如果那是碰巧的话,现在就是刻意设计,她不想看他的脸。他有他的功能。此外,她已经让他中途下车了。
那头驴跟什么都没关系,但现在她知道有关它的故事了。它本身很有意思。
再说亚历山大。已经认出珍妮弗伸出来的身体部分的颜色后,她很清楚珍妮弗是什么人了。她应该很生气,却没有。看到亚历山大,她感到的就是一种权力。知识就是权力,只要你别把某个知识片段与另一个知识片段相混淆,并且试图消化它,把它完全转化成气质和情感,从而糟蹋了它。她现在知道了什么是什么,谁对谁做了什么,知道埃德对她做了什么,亚历山大对珍妮弗做了什么,这些都是有用的知识,但是,等那个时刻来临的时候,却与她想对亚历山大或者亚历山大想对她做什么不同。现在看来,好像会有那么一个时刻,那个时刻将要来或者会来。
你可以把所有这些事实和事情像叠片般,而不是像正在生长的细胞那样并排放一起。这样叠加起来的知识,会产生一种强烈的自由感、真实感,甚至无我感,因为最初感官和性通过类比产生的关联毫无疑问是从自我出发的。是她,而不是丹尼尔、亚历山大、拉辛、埃德、那头开罗的驴、艾米丽·勃朗特或卡尔弗利大教堂的建筑师们,出于她自己的需要,把这些东西彼此联系起来的。整个自我和无我的问题,是很怪的,因为看事物不是分开看就是联系起来看,感觉就像一种力量练习,这个问题父亲一直都是非常模棱两可地教导她,要从理论上避开,在实践上追求。
她感觉叠加思想既可以提供一种行为模式,又可以提供一种也许适合她自己的审美模式并且证明其行之有效。她认为,就像在这件事中那样,想要理清这些复杂的含义,需要花好几年的时间。
她又回到亚历山大上,作为最容易集中精神的部分,思索亚历山大不太可能激起其他想法。在某个范围内,她好像轻易能理解,拉辛的戏剧还是不错的——扎实、有力、精致、耐看——但在这个范围内,她对《阿斯翠亚》不太有把握。现在,你如何辨识出那种好,如何检验某个人的判断?可以用诗化的台词结构来衡量吗?
在十七岁,这对她来说也许是件好事,她还没有掌握柯勒律治有关诗律起源的知识。当她掌握这则信息的时候,她也准备好去叠加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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