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库斯行走在生物学走廊上,从珊瑚、骨头和化石前走过。现在学期结束了,除了一两个离群的外地人,男孩们都已经回家。这地方没有了浓厚的脏衣服的味道,却散发着霉馊、空荡和消过毒的气息。他现在经常到这里来,在卢卡斯的塔底下上上下下四处活动。自打从惠特比开车回来后,他一直不清楚那个伟大的实验是否还继续进行,或者,如果还继续进行的话,将由谁来负责。那次开车回来,马库斯以为自己会死掉。蹲在车的地板上,脸贴着皮座,骨骼震得格格响,肌肉颤个不停,他已经跌进黑暗,当发现自己还在,更不要说卢卡斯和那辆车,停着不动,在学校的停车场冒着热气,这时他都震惊了。不知怎么他已经翻滚出来,跌在砂石地上,躺在那里,身子蜷曲着,一动不动。卢卡斯已经机械地走开,朝大楼走去,留着一扇车门敞开着,也不回头看看他的乘客。马库斯过了会儿才站起来,利落地锁上门,把卢卡斯的车钥匙放进他旋转楼梯底端的信件格里。这期间,他面前,太阳黑子在旋转着。他曾以为,很可能,卢卡斯再也不会承认他的存在,因为不用想,也不用以前的经验,在见识了他朋友身上存在某种性极端倾向后,这会让那个成为唯一可能的行动方向。他没有问自己是否想接受卢卡斯,或者想继续做这个实验。他认为自己是受人之托,而且要对卢卡斯负责。他已经伸出过自己的手来表明心迹,而且,让自己的手停留在那地方更是如此。在思绪的边缘,他再次意识到,如果要问自己的性感觉,那些感觉应该介于略微不舒服和强烈的厌恶之间。不过,这或者说应该是件无关紧要的事,除了他感觉到的责任和承诺,在他微不足道的人生中,在那些事里,后者是第一次也是最罕见的经验。不过,他不自觉地接受过足够多的道德教育,至少足以识别出它们是做什么用的。
事实上,随后,卢卡斯在承认和无视惠特比的那些事之间操纵着一种左右摇摆和改变立场的路线策略,既承认又无视那次实验和关系。回来后没几天,马库斯感觉迫不得已,他习惯性地在没有任何新提议的情况下去敲卢卡斯的门。卢卡斯非常欢快地说“进来”,但看见是马库斯后又坐回自己的扶手椅,在一种固执和僵硬的沉默中盯着墙壁,直到这男孩轻轻地关上门,又偷偷地离去。他发现找不出任何话可说,而且明白了,卢卡斯无论如何从生理上杜绝自己听到任何东西。
两天后,他们在回廊碰面了,不完全是偶然。卢卡斯说:“哦,你好,是你啊,那就过来吃点烤面饼。”然后给马库斯做了一份典型的学校宿舍茶点,还配以一场面带微笑、和蔼慈祥的有关马库斯学业进步的讨论,好像获得高级考试资格是这位客人多么令人震惊,多么有意思的一项能力。从那以后有两次,他穿着自己的白衣服,从马库斯身边走过,好像马库斯这个人不存在似的。第三次这样的时候,他说:“哦,你在这儿啊。”好像这个男孩本来不在场,或者迟到了,然后就像同谋般把他拉进实验室,在那里他解释说,他们现在肯定遭到了监视,而且肯定被外星人拜访过,至于外星人的本性和确切意图,他不敢肯定,但暴露后,实验将进入新阶段,对此他几乎已经下定决心。第四次的时候,他提出开车去一次飞翔谷,那里有一千个石碓墓的田野,必然是约克郡辐射力巨大的聚集地。马库斯觉得自己非常害怕再进那辆车,即便受到邀请,他也会害怕。他开始琢磨,有没有什么他可以采取的行动应对卢卡斯,他的做法没有任何正确性的迹象,反过来他的理论也如此,比他们两个都更优秀的人——正如卢卡斯在这项艰难复杂的计划之初就指出的——在他们给自己施加的这种压力下都会崩溃。那个时候,他什么都不去想,就这样开始在那些走廊上巡游,正如自己在心里故意模模糊糊说的那样,要留心各种东西。
他向比尔吉实验室门口走去时看到在自己前方大约三英尺远的地方,与眼睛平齐的高度,在心灵深处的黑暗中,一个热烈燃烧、光芒闪耀的橘红色圆圈在往前运动,而且也朝实验室门口运动。那东西是立体的,给人一种明显不透明而且是球形的印象,没有单纯的视觉余影那种非实体的性质。马库斯眨巴了几下眼睛,目光从那东西上瞥开,转向身后花砖装饰的地板:这东西慢慢悠悠地爬下来,体积逐渐变小,但亮度没有变,沿着地面跟在他身后。他继续往前走,这东西与他的眼睛运动有关系,肯定是某种幻觉,然而,当他回头找时,它还在那里,在走廊的两边轮流沿着某种轨迹拖行,显得好像是足够独立的运动,试图暗示自己至少是有目标的。他推开活动门,门没有锁,尽管应该锁住,然后他走进去。这东西跟在他后面,在昏黄的阳光中变成一种鲜艳翠鸟的蓝色。它把光芒长时间地铺在一把条椅上,但仍然缓慢地减小着体积,然后又变成一种细窄却依旧立体的半月形。它维持了更长一段时间这种最后的优美曲线,然后,在原来那个地方,马库斯看到,它的影子,感觉又变成圆形,冒着烟,最后,终于清楚那只不过是自己的幻觉在起作用。马库斯以前看见过很多东西,除了纠缠人的光和卢卡斯的信号传输,但这件东西却有种明显的不同。它在那里完全就像放在旁边的罐子或者书本。他想,各种幻觉往往都有你可以确定的、感觉得到的不安全。这个却没有。以他的判断而言,他得承认,这东西没有任何意义。另一方面,从感官上它又非常令人舒服,几乎比他能想得到的其他任何东西都舒服,虽然橘色从来都不是他喜欢的颜色,好像过于俗艳和激烈,他相对喜欢的感觉总是在淡紫色、蓝色和绿色这些范围。这种火红色超过了橘色。
在这项实验的早期,马库斯总是迫不及待地向卢卡斯描述这东西,为了让它中立化或者具体化。现在,他明显感觉很勉强。这件东西就是那样,他只希望看到它就可以了,不想被强迫去讨论或者思考。最近与之相伴的还有另外一种现象,关于这件事,他同样决定不告诉卢卡斯。这是个反复出现的梦,从惠特比回来后才做的,在梦中,他就那么无数次地出现在那个数学形式的花园中,这些形式因为他想描述给父亲而消失了。花园里已经暗下来。天空和可以量度的植物呈现出一种涟漪般波动的壳菜的蓝色。天空中没有光,也没有地平线,但是在这里或者那里以令人满意的放射线状分布着各种形体,圆锥体、棱锥体、螺线旋形,像旋转的苍白色的网状物,那些都是一种秩序,或者秩序之源。圆锥体和棱锥体像被擦得光亮的大理石,任何对相似物感兴趣的人可能会说非常像,而马库斯却不觉得,它们有一种生命力,或者至少有一种能量包含其中,会消除任何附着在这种光泽上的寒冷。马库斯完全不在这个花园里,他更像跟花园有着共同的空间范围,它真正研究的是他的思想。也许因为这个原因,也许因为其他原因,他不想让卢卡斯或者其他任何人介入其中,或者知道它。正是这个地方的蓝色或者白色性质,让他认识到他习惯性地在头脑中称之为“那个室内太阳”的东西燃烧的密度是多么惊人。
他走进实验室后,既希望发现它是空的,又希望看到卢卡斯在那里,但他无法想象他可能在干什么。事实上,他在洗涤槽边,穿着白色外套,撸起衣袖,戴着洋葱皮般褐色的塑料手套,让他的手看上去像坏蛆的肉。马库斯大胆地走进去。卢卡斯没有转过身,说:“谁来了?”
“是我。”
“我一直在等你。”卢卡斯说,声音中带着责备的味道,好像这场会见是早就安排好的,马库斯却迟到了。
“对不起。”
“我想整理下我的家,赶在出什么事之前。”
马库斯向前走了几步,有股浓烈的福尔马林的味道,散发着令人恶心的甜丝丝的气息。卢卡斯正把一把死蛙般的东西从一只盆子转移到另一个高坛里:了无生气、斑驳的肉身滑下去,拍打着。另一只盆子里漂浮着各种切断的零碎和起伏不定的淡白色的内脏。一个装着切割用具的盒子在他旁边的条椅上打开着。卢卡斯朝马库斯友好地报以屈尊俯就的咧嘴一笑,指着那只碟子,用早已想好的玩笑话说:“如果你很迷信,想根据这些内脏知晓未来,我担心你会觉得它们太单薄,而且颜色太灰暗。你知道为什么在古代人们一直认为内脏是对发生在外部世界的事件的优秀指南吗?为什么他们认为鸡羊都是微观世界?你也许能根据自己的内脏判断出自己的未来,如果你能够接触到它们的话,你会明白很多东西,但是当然你不可能。或者你也可以根据你的基因和染色体判断未来,而这些细胞是无法用简陋的机械设备呈现出来供我们使用的。”
“不能。”马库斯小心地说,他嗅着这些死亡的味道。卢卡斯在自己柔韧的拇指肚上若有所思地试了试他的小小三角刀。他朝一只装着蠕虫的白乎乎的螺旋的罐子做了个示意动作。
“至于它们,内脏太简单,太相似,不适合占卜。这些低级的蠕虫。我是低级的必不可少的蠕虫。蠕虫有很多用途,被解剖不是最重要的用途。而且,地球表面上有大量蠕虫,我真想把所有的东西都弄得井井有条,赶在……之前。”
“赶在什么之前?”马库斯问道,大胆又不安。
“在即将发生的事情之前。很快就会有事情发生。已经出现了无可怀疑的征兆。我会跟你讲的。比如,我就知道你今天会来。”
这样说很有可能是真的,但那种闪光的权威性好像不复存在了,早些时候他就是用这种权威宣称,很多事情是可以提前预知的。卢卡斯看上去脸色灰暗,明亮的卷发耷拉着,眉毛和下巴油腻闪光。马库斯又想走出去,知道他不能这样。
“你想上楼去吗?我们现在必须为任何可能发生的事件做好准备,无论好的还是坏的。我掌握了很多信号征兆,表明我把好几种力量放进来了——因为这里有冲突——肯定在外空间,我的失误,我的失败,连续表面的失误,巨大的收获或者损失都可能发生。请过来。你必须掌握这些情况,以防,在那之前——”
马库斯说他会上去。卢卡斯搓着手掌,又把一把小尸体随便扔进他的坛子里。马库斯环视四周,想起那天那道光把他逼到这里,一切开始的那天。他看着堆积的骨头,以及各种瓶装的胚胎组织,然后目光从男人和女人的挂图上扫过。那东西有点古怪。马库斯意识到好几小块已经被精确地从每个身体上切下来,那里曾经绘着器官,包括,从内部观看的情况下,那些内部生殖器官、精囊、输卵管、整个带边饰并且盘绕着或者突起的器官。以他所见,这些最后留下的缝隙都是标准的正方形,像一堵空荡、没有见过太阳、不曾褪色的墙壁上的窗户。他直直地望着卢卡斯,丝毫都不怀疑这样的剪裁出自他之手。卢卡斯裹起装解剖工具的布面盒子,鼓鼓囊囊地塞进自己的白色衣兜里。他把自己的那些湿罐子放在架子上,朝马库斯点点头。
在卢卡斯的塔楼房间里,马库斯尴尬地站在门里,这时卢卡斯随意地查看着垫子和窗帘杆,阴沉地说,现在,这些卡片上总连着电线,都是之前接好了的,他以前肯定被接上过电线,保持警惕是完全明智的。在太平洋那艘驱逐舰上他曾用电线干过漂亮得不可思议的活儿。马库斯想到过吗?哪怕是这个简单的客观的短语,太平洋上的驱逐舰,其中也暗含矛盾吗?大海是太平的,这艘人造舰,即便据说它在执行维护和平的使命,仍然是一个破坏者。最近,他跟一辆奇怪的货车发生了一系列遭遇,其实好几次都差点冲撞了,那辆货车贴着标语号称“太阳射线照瞎惠特比”,那肯定是一种信号。它的侧面有个奇怪的符号,一个被一条波浪线分开的球形图,是想表达一种简陋的阴阳思想,光明的海洋在黑暗的海洋上方活动着。部分光是他们在惠特比用那块燃烧的玻璃、鲜血和酒凝聚的,毫无疑问,但他倾向于认为,当时他们并没有深入到这个地步,没有提供足够多的贡品,而且后来他们因此而遭到惩罚,乃至让他自己的触觉或者味觉失灵。马库斯大概意识到触觉和味觉也是两个奇怪又模棱两可的词,他一定好奇为什么这两个感觉词往往用在跟感觉无关的判断之上。又是这个可怕的具有人格特征的宇宙。要不惜一切代价回避。也许一种办法,就是用性巫术或者仪式从中逃出,他本该提出的,但那会随之而来出现这种危险,以及欺骗和可疑的好处……他想到哪里?哦,没错,那辆货车。有时它从偏僻小路朝他冲过来或者横在他正行走的里思布莱斯福德的小道上。这辆车由一个显然不是这个世界的动物驾驶,一个样子像天使的恶魔,长着类似皮革的皮肤,头上顶着厚厚的一团显然不是真头发的金色卷毛。它不停地咧嘴笑啊笑的,但有时也会明显发出威胁的声音,还会做出各种点头或者念咒驱魔的动作,同样遗憾的是这些动作含糊不清,这些东西,连他,卢卡斯都感觉很不好理解。还有过一个奶瓶,里面装满了血,是他从实验室外面发现的,这显然有某种意味,由某个拜访者出于什么原因放在那里的。还有那几个监视者。比如,出现在窗口的几张脸,没错,几个人爬上这座高高的塔楼,朝里盯着,不慌不忙,咧嘴笑啊笑,要确保让他知道,他处于监视之下。你如果拉开窗帘,就会看到他们在楼梯脚下忙着拖地、做鬼脸。还有那呼吸。你会听到房间的呼吸声,好像这座塔楼矗立在宇宙的肺尖附近,好像具有人格,但显然不是那样。
所有这一切在马库斯看来只能是一种威胁,并且伴随着卢卡斯时不时用拳头击打他的桌面,以示严重强调。马库斯以为是自己激发了或者操纵了这些表白而备感自责。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他疯了。这是很可怕的,并非因为他担心卢卡斯式的疯子会做出危险举动,或者伤害他,而是因为它对优先处理事件的模式产生了影响。他,马库斯,曾害怕他疯了,而超级理智的卢卡斯对这种折磨他的现象给了一个合理的解释。跟卢卡斯一起做实验,比如,图像传输,这表明他们至少处于相同波段(哦,那些电线)上,并且在研究着不大可能被承认的精神现象。如果卢卡斯疯了,他,马库斯,同样染指这些事,这些最初对他来说简直太多了,排水孔中水的几何体,楼梯间的可怕,大片的光。如果卢卡斯疯得不是特别严重,这样假设至少是可靠的,即他们激起了某种难以确定性质的外在力量的恼怒。马库斯对卢卡斯将那些可以看得见或者能感觉到的事物关联到某些名字或者历史总是有种抽象的怀疑;即便,在某程度上,这掩饰了一种容易轻信的态度,因为他没有自己的名字和历史。准确地说,天使或者魔鬼,这些都不是,它们像圆锥体、风和光的螺旋线,像磁场和心跳。这并不意味着它们不存在。
而且,如果卢卡斯疯了,他是有责任的。就是说,他对卢卡斯负有责任,因为他同意做他的朋友。也许同样还要对导致那些疯狂的事情负责,那些跟他的光幻觉和睡前幻象有关的东西。
“你想干什么,先生?”马库斯态度中立又尊敬地问。卢卡斯就坐在那个炉子一侧的扶手椅里。
“我叫你过来,”他说,又用了个毫不费力的双关语,“我召你来,是因为我有个很重要的情况跟你分享。”
“谢谢你。”
卢卡斯坐在那里默默地沉思着,明显在回想这个情况是什么。他双手猛拍了下大腿,大声喊叫道:
“我们应该做得更极端才对。”
接着他换了个声音说:“你知道吗,监狱里有很多人,很多是陛下他的人,或者,现在我应该说,陛下她的人,在监狱里,在我看来,严格说来他们中有些人不能称之为罪犯,尽管更多人肯定可以被这样称呼,有些暴露狂老年人,突然从后面的草丛中闪现出来,冲向傻乎乎的小姑娘,或者在公众场合露天手淫,他们做的这些事最好被藏起来——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恳求,哭喊着希望注射荷尔蒙甚至要求更激烈的治疗,恳求外科干预,然后遭到拒绝。他们本不该存在于任何时代和文化中。弗雷泽讲了很多古老神灵的祭司的故事,比如阿多尼斯、塔慕次、阿提丝,那些故事足以清晰地表明他们自残时是自愿的,而且很享受……如果禁食、禁欲、简朴生活能够产生新的不同的知识,为什么不产生刀子?我有时这样想,不过我叫你过来不是想说这些东西。”
在这个封闭的小房间里,马库斯能够闻到恐惧、运动衣上的恶臭以及可可的味道。他说:“也许我们应该马上放弃。对我们来说这一切可能承受不起。”
“我可不这样认为。所有的好东西都是危险的。我想我们应该继续追踪那些信号,我们掌握的神示,甚至追踪灾难,如果有必要的话。”
马库斯礼貌地等待着他告诉自己那些神示会导向何方。
“在飞翔谷沼泽区,我告诉过你,那里有一千多个小锥形石。上千个。我在书上发现,那些很早以前的神灵——包括女神,比如阿芙洛狄特——都不过是石头支柱、石锥或者圆锥。我想那是一套神力祈降系统,一个力场,一个终端系统。它们是,嗯,试金石。”他说完最后这句具有揭示意义的双关语,带着几分老套的机灵劲儿微笑着,“我应该去趟那里。我想那些黑暗力量会围裹在它周围。我们可能会被烧成一块炭渣。但是,如果不会,我们就可以去那里。”
“怎么去?”马库斯屏住呼吸问。
“我会开车带你去。一天或者一两周内。我们需要先净化自己——不吃带血的东西,太阳落山后就什么都不吃——让我们的身体变得不愿接近捕食者以及思想血腥的人。我想等我们必须去的时候身体就会变得非常清明。我想,如果我看不到的话,你会看到的。你愿意吗?”
马库斯痛苦地点点头。他望着窗外,但是那里没有脸朝里盯着,那里只有阳光。他看着卢卡斯,他的双手在他穿着法兰绒裤子的膝盖部位叠交着。他想起他那隐秘的形式花园,只觉得愤怒之极,卢卡斯应该把神灵和电流跟石头锥或者圆锥关联起来。这样的关联自然给他很深的印象,但是对他来说还没有印象深刻到足以去分享他拥有的自己的认识,肯定又确定,即他们的思想又互相重合了,在各自使用的方法或者信号系统中都可以看到彼此的影子。卢卡斯是个笨手笨脚的摸索者,这是毫无疑问的,他把这种纯洁以及他,马库斯知道的干净的东西,用这种有关古老神灵、恶魔、身体,人的或者九头蛇的这种东西弄脏。卢卡斯很危险。恶魔或者非恶魔,对马库斯来说很清楚,如果他们再次一起钻进那辆轿车,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他们很可能会一死了之。他不必具体指出什么样的“事”会“发生”——不管是性的、宗教的或者数学方面的事,最后的结局都一样,那就是化作炭渣,无论是因为恶魔干涉、汽油燃烧造成,还是来自天堂被某种形而上的燃烧的玻璃聚焦在他们身上的光所导致。他也知道,尽管他不想跟卢卡斯说那些数学形式和他们回来的情况,但是,如果卢卡斯要求或者命令的话,他还是会钻进那辆轿车,不管他感觉到了什么预兆。在这方面他亏欠卢卡斯,在这方面他有欠于自己的洞察力,不管通过汗渍渍的味道和驱逐舰上看守们嗡嗡作响的电线过滤出什么。他想,他现在必须跟别的什么人谈谈,然后再做决定。
在另一座塔楼里,亚历山大坐在他的书桌前,上面摊开《泰晤士报教育增刊》和一堆他收到的申请表格。一张申请表既不是通往另一个地方或者生活方式的护照,也不是考卷,它有种令人安慰的例行公事的空白外表,像人口统计或者民意调查表,他会给伦敦或者曼彻斯特的BBC,给某个古老的中学或者现代培训学院的表格填上自己的有关资历和目标的细节,擅长戏剧,没有超越想象或者向往任何这些地方的门槛。其实,他知道,像克罗说的那样,在这部戏开演并且闭幕之前做出任何有关自己人生的决定,都会显得很傻。这样的心知肚明特别有助于让这些表格显得很中性,不过是些纸张而已。像个有宿醉感的人那样,他想起那天晚上和凌晨发生的事,感觉有些畏缩,然后把BBC的表格拉到自己跟前。韦德伯恩,他写道。亚历山大·迈尔斯·迈克尔。对于他这样一个消极的人,这个名字的组合显得格外洪亮和威武。他经常想到它,他填写这些空白格的时候,又想起这种反常,出生日期,受教育的地方,父母,民族国籍,出版作品,用自己唯一的武器钢笔进行一场撤退,希望那是一场战略收缩,而不是溃退。也许来一次佯攻是必要的。他用不着把这些东西寄出去。也许暂时用这种可能性自我安抚下就可以了。
他又想了想自己的性欲怪癖和种种尴尬。他认为,他喜欢的跟大多数男人喜欢的相差无几,但他们却不愿意承认。他喜欢想象的滋味。他喜欢想象中跟真实的女人接触,然后又跟想象中的女人发生真实的接触。他无疑喜欢自己甘之如饴的孤独,不想让任何人侵入其中。但同时——这点显然更古怪,如果不是很古怪的话——他喜欢恐惧。不是过度的恐惧。他从不对凹凸有致的肉体、尖削的高跟鞋或者飞舞的皮鞭想入非非,而且也不会因为渴望这些事情真的做些什么,从而实现任何真实想象中的惧怕,即便通过扩张那些他已经拥有的幻想这种寻常手段。但是那种惧怕的涟漪,那种皮肤上毛发的刺痛,那种穿越哗啦啦的下层灌木丛和猛烈拍打的叶子的气喘吁吁的逃跑感,那种因为某个真正的恐惧的闪现导致的对香气和看到的东西的警觉,他反复刺激这种感觉。尴尬和屈辱不会给他带来任何欢乐,所以他的关系都如昙花一现,因为当尴尬和屈辱取代后,他就会终结那些关系,而他们经常这样做。可是他喜欢,他的欲望和快乐会被那些具有威慑性和令人生畏的女人撩拨起来,特别是当她们生气的时候。他对济慈的诗句“当你的主妇表现出某种华贵的愤怒时”从来没有觉得不安过,甚至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这种玄妙的快感对他来说似乎完全天经地义。
如此之深刻,如此之美好。他跟珍妮弗坠入情网是因为在音乐池上演《这位女士不是用来焚烧的》期间,她曾警告过他,其实,是把他打得趴下。他从平息珍妮弗的愤怒并且将这股能量转化成那些欲望的过程中获取自己惯常的快感。现在他仍然害怕她。这是真的,但他已经发觉,当他的肉体面对她的需要退却时,她却如此通情达理和极尽温柔,意识到那种恐惧的性质已经改变。他现在害怕她的爱,而不是她的愤怒,害怕和托马斯被关在一个屋子里,而不是害怕这个女人身上任何野蛮和难以制服的本性。然而,就弗雷德丽卡来说,她出现了某种大致上相反的情况。他觉得她对他的依恋令人觉得屈辱和难为情,害怕那种令人窒息的家常的牵连,他曾把她当作孩子气十足的讨厌鬼,后面拖着比尔那种郊区人待人接物的种种规矩。
亚历山大不是特别清楚这种变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在某种程度上,是通过那部戏中的那位公主改变的,那位公主代表着他对厉害女人惧怕的欲望,但同时,作为一种自画像,又分享着这种惧怕,不仅分享着这种惧怕,而且还分享着他自己私下承认的怡人的孤独,那既是逃避又是能量和力量。弗雷德丽卡知道如何做那种坚硬如石的女孩,又知道如何展示惧怕、愤怒和优雅。他害怕她的学识,他害怕她。当她紧紧扭住并且抓他的时候,他有种极度幸福的惧怕感。他看着壁炉腔上《达奈德》洁白的大理石脊背柔顺漂亮的线条,然后开始飞速地填起那些表格来。他无意跟比尔·波特或者他家的人发生更深的纠缠。同时,他悲哀地意识到,他也不愿意跟杰弗里和托马斯·帕里再纠缠,不想介入他们的家庭裂痕。等他的这部戏演出结束后,他会收拾好所有这些东西,包括石头、丑角、书籍,放进自己的大旅行箱中,开车一走了之,去韦茅斯和南方。他会给珍妮弗留下一株很大的盆栽植物——他想过这事——一株栽在木盆里的月桂树,一张出自尼古拉斯·希利亚德的白玫瑰画,几本书,某种适合看的书,不是《大海涌向辛西娅》,这本书已经没有像样的版本了,而是某本他会想起的书。至于那个可怕的女孩,他只能希求自己幸运,她会搅扰他的理想,但这也有好处。她会很快忘掉,因为她的能量太充沛了,那些能量永不安宁而且永不停止,她还会去乱抓别的什么人的头发。因为她的缘故,他将不会跟比尔保持联系,经过一段适当的时间之后,他甚至会在朗·罗伊斯顿被转交给学术机构之前回去拜访此地。
他填完BBC剧本部的表格的剩余部分,准备开始填BBC教育节目的表格。他的书法令他镇定。那是多少有些像伊丽莎白本人优美而且有条不紊的斜体字。楼梯上响起奔跑的脚步声。他的门被唐突地推开了。他想象是女猎手弗雷德丽卡的鬼魂来了,而且还产生了那个荒唐的念头,一个男子被困在一座塔的顶层,好像出口更有可能在一个位于别处的房间。这让他暗自发笑,这样的笑法似乎会让拜访者恼怒,事实上,来人是珍妮弗。
“我得来见你,”珍妮弗说,“这里只有你。”
“你应该来这里吗?”亚历山大虚弱地问。他总是设法阻止女人到他的房间来拜访。这是他,以及他的声名,至少是谨慎的声名,能够长存不衰的一种方法。
“所有的人都疯了。我应该想到这点,但一切都已经人人皆知,乃至已经几乎想不起我是否应该来这里。”
“我想不会。”亚历山大说,同样很虚弱。他开始把剧本手稿拿过来压在申请表上。珍妮弗脱掉防水雨衣和头巾,然后扔在一边。
“见到你,我就感觉一切都好了。”她说,“一切又都各归其位了。真的,你无法想象在那个家是什么样子。我希望你不要暗自偷笑。没什么可乐的。杰弗里砸了很多东西,餐具,斯波德陶瓷,想想看,杰弗里,从不伤害任何东西,从不注意任何人、任何事,或许我不该……也许我不该……总之,他不想说话,除了跟托马斯,而且他跟托马斯说话时用的是一种可怕的虚假的哀悼般的声音。我都想不到他还有这能耐,真的。”
“难道出来就明智吗?”
“你这什么意思?我没法待在家里,没法跟那些东西相处了。我没法。我必须见到你。尽管你好像并不太喜欢见到我。”
“在你这样惊慌的情况下,我没法太喜欢,我自己都被吓着了。”
珍妮弗沉默了片刻,来来回回地大踏步走着,重新规整着东西,包括几只上面带着疾驰的图形以及森林树枝的韦奇伍德瓷碗,以及那块锥形石。她夸张地吸着气。
“在这里我感觉一切都好了。瞧,我现在就挺好的。你在干什么?”
她走过来,坐在椅子的扶手上。亚历山大弯起一条难受的胳膊搂住她的屁股。她仔细审视着他的那些文件,这是任何人身上他都不喜欢的习惯,然后抽出那张申请表的末端。
“亚历山大·迈尔斯·迈克尔。多漂亮,多漂亮的名字啊。你在干什么?亚历山大,你在干什么?你不能再找另一份工作的。”
“只是想想而已。”
她用那种习惯性的神速抽过那叠材料,打开剩余的表格。
“五份其他工作啊。你一定很绝望。即便只是想想。”
“嗯,”他小心地说,“确实好像出现了些危机。至少在我看来。难道没有吗?”
“你大概早在前天晚上之前就要到这些表格了吧。”
“早在前天晚上之前就出现了危机。”
“因为我吧。”
“还有托马斯。”亚历山大坦诚地说。托马斯的情况让他真正担惊受怕。
“托马斯?托马斯。你打算离开我们吗?”
“我只是想想而已。”
“你可以带上我们,我会去的。我爱你。你真的可以走,我们会过来,然后重新好好地开始。”
“不,不,我不会走。我爱你,珍妮。”
“但你可以走,带上我们,那样一切都会改变,真诚,坦率,充满希望。”
“托马斯呢?”
“他爱你,他还小,他可以一起来。”
“珍妮。如果我是托马斯,我也会那样,我的意思是,他有自己的生活。”
“我可以离开托马斯。那就是说,我不想,我不想撇下托马斯,但事情到这个地步了,留给他或者我的还能有什么呢?”
“也许还有很多东西。此时,我们怎么知道事情现在成这样了?珍妮,亲爱的,我们先弄完这部戏吧。这部戏对我太重要了。你在里面的表现这么出色,如果你以后想成为——哪怕我把事情搞砸了,至少在一定程度上……”
“别,别这样说。你没有,你我之间没问题,我们可以的,亲爱的,我过来就是想证明这个。”
“什么?”
“没有托马斯,说不定你就挺好。你刚才说的那话让我对这点确信不疑。我知道你担忧,我知道你痛苦,我过来是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们现在试试,可能会可以的,我们还欠着自己那笔账呢。”
“珍妮——这可是所男生学校,在我的房间,现在是上午九十点钟。”
“你不能事事谨小慎微。我早就不应该迁就你。那种情况好像不是经常出现在你身上。”接着,珍妮厉声问,“是吗?”
“不是。”亚历山大坦诚地说。
“哦,那好吧。”她的裙子滑落到地上。她踢着迈出一条腿,又把吊带松开。她在他的书桌边脱得赤条条的,赤条条地站在《达奈德》下面,赤条条地上了他那张窄窄的单身汉的床。亚历山大礼貌地脱了衣服,没有丝毫犹豫,然后上了床。他不行。要是他能行,他就想立刻让这事过去,他残忍地告诉自己,不想延长这种尴尬。可是他不行。他把脸转向墙。珍妮,连乳房的曲线都变成了鲜红色,她突然崩溃,大声抽泣起来。亚历山大对她的痛苦和屈辱感到很震惊。他抱起珍妮弗,用双臂搂住她,像放在摇篮里那样,轻轻说着“别在意,哦,别”。甚至在这个时候还在琢磨这个说法从哪儿来的,北方的说法,不是自己家乡的,曲折地追寻了片刻后,追寻到。珍妮一个劲儿地哭啊哭,速度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大。他感到珍妮发现这是她唯一可以做的事,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如何抚摸他。
“别在意,亲爱的,也不在这一时,我们两个都怒气冲冲,也没有好好睡觉,我在这里很紧张,这个时候……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会好起来,等……”
“等。等到什么时候?哦,我本来是好意,却把这事情搞得这么糟,搞得乱七八糟,光表达自己了,态度这么强硬……”
“一个很不幸的词。”
“亚历山大,别笑。”
“为什么不呢?我们还能怎么样?你最好也大笑吧。至少这会儿。我向你保证,会好起来……”
“什么时候?”
“等我们有适当的时间和空间的时候。”
“这么说你会带我们走,带我走。”
“我不知道,我没想好。”
“真够诚实。我看不出你在说别的任何事情上也这么诚实。”
“哦,如果那样的话,”亚历山大安抚说,“我只能这样说,我不能这样说吗?”
珍妮水汪汪的眼睛微笑了,又开始哭起来,但安静了好多。亚历山大搂着她。珍妮抚摸着亚历山大一直耷拉着的家伙,抚摸着他的腰,动作很紧张,好像他会爆炸或者弹起来。他非常有耐心。珍妮弗说:“你这么白,这么好看,你的样子完全就像不曾被碰摸过,没有被使用过,我喜欢看你。”
“哦,你可以看啊。”亚历山大说,语气中大概带着某种让珍妮弗害怕或者尴尬的东西,因为她跳起来,又开始匆匆忙忙穿衣服。亚历山大赶在她改变主意之前,赶在她可能提出待下来的要求之前,自己也开始穿了,然后看着她走出去。他甚至故意让自己显得比自己真正感觉到的还要畏怯。这个时刻,他很高兴把一种根本感觉不到的精神痛苦强加到自己身上。这好像把珍妮弗放进一种宽容又不确定的精神框架里,这是他能够体面地希望的最好的东西。
他又继续回过头填写表格,感觉既燥热又有点黏湿,又填出一份。这件事花了十分钟左右的时间,之后他又听到楼梯上传来奔跑的脚步声,房门再次被推开。他以为是珍妮回来拿忘了的东西,或者有什么更要紧的警告。这次来的是弗雷德丽卡。
“我必须见到你,”弗雷德丽卡说,“这里只有你。”
亚历山大的血都开始奔腾了。“我不能讲同样的那句话,”他说,“很遗憾。”
“不能,我知道,”弗雷德丽卡说,“我一直埋伏着。在西红柿地里。好在我拿了本书,今天外面阳光灿烂。我都在西红柿地里打盹儿了,这本书只读了一点点。西红柿的味道太可怕了,闻起来像热热的金属粉末之类的味道,也许是硫黄的味道,没错,这种味道朝你冲来,袭击你的新陈代谢,或许那只是我自己的想法,今天早上,我一直没睡着,感觉像被什么东西刮破了,对什么都特别敏感。但是太阳好得像西红柿一样恶毒,我读得要比我出发时的效果还好,所以那还是值得。”
“你读什么读得不错了?”
“嗯,我又在重温。我忽然担心自己可能会成为葛珍。我的意思是,我看待自己家就像一座可怕的陷阱,就像这本书里布兰文家的那幢红色小砖房,爸爸对我实在太残忍,我想起斯蒂芬妮和我经常谈到你,想到斯蒂芬妮就像厄休拉,然后就感到实在怒不可遏,因为那样就只剩下葛珍了,我又不是非要成为她那样。”
“你完全可以读别人的东西啊。”
“没错,没错。我喜欢劳伦斯,但又恨他,我信任他,但又完全排斥他,可一直以来都这样。非常磨人。也许完全是因为这个书名的缘故。我的意思是,我想读叫这个名字的书。我还应该读别的什么呢?你送我一本,一本不同的书吧。”
“你最喜欢什么?”
“最喜欢,现在,最喜欢拉辛。”
他想了想拉辛和,又想了想弗雷德丽卡·波特,其间只能做出一个关联。
“正是维纳斯自己紧紧与猎物贴在一起。”
“不,不要那本,那个必然现象的可怕平衡。让我来告诉你对这位亚历山大的聪明想法,这个我不能纳入自己的高级证书考试答卷,或者说几乎不可能,因为那些问题都太局限在某个范围了。我在跟有关拉辛的知识决裂,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过段时间我就不知道它了。这真可怕。”
“肯定会这样。”亚历山大说,“跟我说说对那位亚历山大的想法。”
他是个出色的老师,并不像比尔那样,是因为他能够充满魅力地传达激情和某种重视,而且他会倾听,会问接下来的问题,他能够听出一种思想的训练。他留出了时间空间,弗雷德丽卡可以告诉他关于那位亚历山大的想法。他坐下来,这时珍妮鲜红的肌肤的温暖已经逐渐从他的胳膊和腹部消失,他望着这个女孩,她经常冲他吼叫和吵嚷,在劳伦斯式的夸张和加斯特·威廉的矫揉造作之间摇摆着,弗雷德丽卡开始讲述,干净又利落,大段引述,越来越镇定自若和有条不紊,讲了一段《亚历山大》的结构,然后是两个,然后是一连串,从《米特里达特》到《阿塔丽》,从《布里塔尼居斯》里的沉甸甸的讽刺到《费德尔》里的血焰,她信手拈来。她规规矩矩地坐着,坐在一把硬椅上,亚历山大想她长着一对好看的耳朵,非常好看的耳朵,然后想起她是个肌肉僵硬的女演员,暗自笑了,她好像听到了他的想法,说:
“我爱它是因为它在书页上显得如此冷峻、准确,又如此流畅,可是我无法想象,如果不用夸张的动作和某种完全破坏它的对称的咆哮的声音,怎么能表演得出来。我无法想象什么人能够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偶尔上下挥舞一只胳膊,或者双手捧住脑袋,就能表现出来。你认为是这样吗?”
“听着好像没错。”
“我爱你。”
这句话跟进得如此自然,整个解释成为一种爱的奉献,如此刻意而为,又是如此容易接受。他沉思着。
“我爱你。”他说,尽量说得随便些,想让她知道她谨慎的、试探性的,然后又是流利、不切实际、消极的辞藻已经打动了他,而另外那个肤若红玫瑰,赤身裸体站在他的壁炉前的女人却没有。凛然不可侵犯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复仇的恨意。不,不是那样,仅仅是因为给别人提供一种想法简直太稀罕了。他经常听到有人说她很聪明,他也信任地接受。她自己就经常这样告诉他。
“我爱你,是因为你很聪明。”他又详细解释说,想向她表明,他现在知道这点了。
“我爱你,是因为你会写作。”
“这些理由都不错?”
“嗯,小说都会说不。小说里的人彼此不相爱,那是因为他们两个都看到拉辛是——就是他本来的样子。就像数学,真的,我就是不会做数学,我想说那是感官的,可它不是这样,或者,至少,那种感官的快乐是几何性的,不是性的。其实,我对性并不了解,我不该谈论,我在说什么呢?哦,是的,如果我们是在一部小说中,那将十分可疑,而且注定会坐在这里干巴巴地探讨诗律。”
“如果我们在某个小说中,他们会删掉这场对话,因为太造作。在一部小说中,你们可以发生性关系,但不能谈论拉辛的诗律,无论你对这事多么激情四射。庞德说,诗歌有点像充满灵感的数学,它不会给出抽象的三角和球体的等式,而是会给出情感的等式。华兹华斯说,诗律和性都是血液流动的作用,你知道,是‘快感的伟大的基本原理’,我们根据它来生活、运动并且保存我们的本性,在某种充满灵感的数学中,在明确又晦涩难解的咒语中。我们能听到彼此血液流动的声音,弗雷德丽卡。”
“太好了。”
“是的,我会送你一本书,但不是。我会送你我的肮脏的人人版《十六世纪的白金诗人》,因为里面收录了《大海涌向辛西娅》,印刷完全错误,拼写极其古怪,但你一定要读读那种抑扬顿挫。”
“我会好好收着它。”弗雷德丽卡说,既戏谑又严肃,既嘲讽又真诚。两人坐着,互相对望着。
“劳伦斯小说里的人物,”她又开始了,“彼此相爱是因为他们难以言传的自我,他们的黑暗欲望以及星辰般的隔阂,等等。他们虚张声势,废话连篇,但不交谈,不过他会说话,劳伦斯会说话。他热爱语言,他喜欢撒谎,用那种当他指出所有那些东西价值在它‘之上’或者‘之下’时的那种方式。我也喜欢语言,但为什么一个人就不能用语言来爱呢?拉辛的人物言说不可言说的事物。这很奇怪,我想说他有种很小的语言,但劳伦斯同样如此,有那种语言,而且两个人都呈现了那些并非话语的形式,然而,一个人清晰、准确、正式地指出非话语形式,另一人却只是大喊大叫或轻声细语……哦,我不知道。我就是喜欢带环的尖头、鹿肉馅饼以及那只兔子,我想。我如此喜欢拉辛的一个原因是爸爸不喜欢。他不懂法语。我想他认为法语令人沮丧,而且不道德。也许我会读法语和德语,他没法对那些不属于英语的东西做出很好的自己的文化价值判断。
“我很抱歉,亚历山大,我跟你喝了那么多,又没睡觉,现在看着你,这样谈话,我闭不了嘴,我一个劲儿地说。我无法想象一个人能够这样一次开心不止一天或者两天,所以,我觉得我必须好好利用它。”
“你说比尔很残忍。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说我是个肮脏的荡妇,”弗雷德丽卡带着巨大的语词上的满足感说,“他还狠狠地揍了我,把那些纸裙子撕裂,我说那不是我的财物,我还说我不喜欢他的语言,还说我的事是我自己的事,他说如果他知道了就不是我的事儿了,我就打了他,适当地打了一拳,攥紧拳头,打到他眼睛上。那只眼睛全肿了。他打发我上床,我就去了,眯了会儿,然后我听到他去卫生间时就跑出来,跑到这里来了。”
“这个解释可不真实。”
“嗯,并不真实。这是经过整理的,并且从一个讨好人和善于应变的角度呈现的我,经过大幅度删减,对此你应该感激才对。那是个很污秽的插曲。关于你只字未提,不知道打扰到你了没有。”
“有点儿。”
“别在乎。他的脑子转得慢,他还在忙着痛恨丹尼尔,我真觉得他只在乎丹尼尔,以及我干的丑事,以及我丢了他花钱买的某些东西。我告诉他我会找回来的。”
“那会让他好受些吗?”
“他不相信我。”
“我不能,我不能跟他,跟你的家人以及这个年纪的你陷进一团糟里。那像在引诱学生,弗雷德丽卡。我不能这样干。”
“不是吗?这可不像威尔基说的那样。我应该想到——我不知道,这所高中可绝不是什么典范,要死不活的,我应该想到,颠覆那种关系是一种基本的本能。那是俄狄浦斯这种事的可能变形,我的意思是,实际上,没有任何原始的方式禁止这件事,只是学校规矩,这些规矩我们都知道,有很多都被打破了。我希望我是你的学生。我们可以度过一段美好时光,就像埃勒维兹和阿伯拉尔那样。”
“我不会管那叫一段美好时光。”
“哦,那是他们那个时代,像我们常说的那样,现在是我们的时代了。我们生活在这个时代,连我爸爸都不会操弄屠刀了。”
“你这真是太鼓舞人了。”
“嗯,我总得说点儿什么,再说这也是真的。”弗雷德丽卡起身走过来,坐在珍妮弗曾经坐过的他的椅子扶手的位置。她看到申请表时眼睛忽然一亮。如果这些表格对她来说有什么意味的话,她没有流露出任何迹象。她抚摸着亚历山大的头发,针划过静脉。
“你不想跟我做爱吗?”
“我不知道能不能。这样说似乎不诚实。因人而异。包括你,还有我,我想。”
“我看得出来。我想这没关系。只有你和我,此时此刻,就够了。”
此时此刻,十七岁,这就是她,亚历山大心里对自己说。她还没有过真正的生活,还不曾前前后后地被拉扯,被老一套的理由、意义、责任和耗人的挫折拽后腿。弗雷德丽卡还新鲜如初——嗯,几乎。因为这个原因,他的理智告诉他,她还很脆弱。他对她做了什么,或者没有做什么,都可能改变她的一生。她看上去好像说的不是真心话,他的身体观察到,他的常识感能确认得出。她显得很坚韧,而且很克制,只是渴望做点什么。
“那就抱抱我。”
“不是我不想要你。”
“不是。只是有所顾忌。没关系。有的是时间。就抱我一下。不要勉强。”
他把弗雷德丽卡拉起来,放在自己隆起的膝盖上,然后抱住她。他们安静地坐着。在他思想的密林中,下层灌木丛剧烈地哗啦啦响着;他好像坐在一辆冲向一段陡峭斜坡的轿车里,失控般歪歪斜斜地横冲直撞。他在头脑中厉声尖叫着,却又听不见声音,带着眩晕的快感,像那个曾经在北斗星上的小孩,那个无情的文学的滴答声告诉他,那声音不是出自他的童年,而是出自的德国口音的叹息声说,抱紧点,没有用纯洁或者私密的言辞,但这没关系,毫无疑问没有亲密或者星辰般遥远的女学生坐在你的膝盖上,如果想知道真相的话。而当时还没有写出来。他紧紧抱着。弗雷德丽卡发出狂放的笑声号叫着。如果她能把他刺激起来的话,他就会愿意带她走。可惜她没有。事实上,她害怕可能会流血,而且怕被发现撒谎,正迅速算计着,觉得在某个更加宽松,更加悠然,不会被打断的场合肯定会更好。而且,她想,如果她尊重他的顾虑,那些顾虑会像大多数顾虑一样,对他来说迟早会变得令人讨厌。如果你对一个顾虑尊重一两天,弗雷德丽卡聪明地开导自己,你会觉得已经对它仁至义尽,而且希望情况有所改变或者更要紧的事情出现来消除这个顾虑。同时,她自己也不情愿。拉辛是一回事,但马修·克罗的爪牙,再往后埃德那抓人的胖手指,又是另一回事。在抚摸着他衬衣底下漂亮地扬起的肩骨时,她不想公然违抗这位难以得手又成就卓著的亚历山大,她已经出乎意料地走得如此之远。
亚历山大的最后一位拜访者敲门了。同意请他进来后,他的开场白更具试探性。他说:“我恐怕不得不来找你。我能想到可以请教的人只有你,你知道。”
如果不是正面碰到,亚历山大很少会想起马库斯,现在也是如此。自从有了奥菲莉娅那件事,他下结论认为,这个男孩有点“不对劲”,他轻易又高兴地把这个归结到父母出身以及社会地位方面存在的显而易见的困境上。他的这种感觉被眼下的情况搞得更加复杂了:每当他想起奥菲莉娅时,就会回忆起这个男孩的脸和声音,而且,更糟的是,每当他看见这个迷茫、稻草色般苍白、瘦骨嶙峋、脆弱的男孩时,奥菲莉娅很快就出现在头脑中。当他像现在这样迅速尝试着正经去想马库斯时,他觉得,他们不多的几次见面,全都是马库斯想告诉他什么事,或者想给他看什么东西,而且这些想法都欲言又止。出于一种英国式的感觉,即具有传染性的歇斯底里最好让它近身,出于一种个人对介入完全由比尔·波特直接控制的影响范围的不安,他不想多管闲事。比尔儿子的这种具体表现,极度彬彬有礼、战战兢兢,在某种程度上是对他的一种审判,因为做了比尔显然会视为对比尔女儿“干涉”的事情。
“坐吧。”亚历山大紧张地说。
马库斯坐在一把硬椅令人难受的边角上,然后打量着四周。他仔细研究着房间,亮白色的斑斓的墙壁,给《街头艺人》做的色彩斑斓的招贴画,毕加索画的那些杂技演员,站立在他们红灰色的荒凉之境,那个拿着玫瑰的男孩,光泽闪亮的《达奈德》,以及这件作品下面的圆锥石。他更喜欢这些东西的连缀:雪花石膏做的卵状物,不规则、暗光闪耀、粉笔般雪白的圆形物以及粉笔和燧石的平面体。这些线条他都喜欢,这些在《达奈德》白色腰腿和黑色界限构成的圆形与正方形图案衬托下的线条。这个地方保持着空间和空间中身体之间的适度平衡,这点暂时让他感觉更安全些。
他也想起了奥菲莉娅。他的目光从那个危险的男孩身上躲开,因为他戴着沉甸甸的花冠。那个《哈姆雷特》的插曲让亚历山大成为潜在的知己或者倾听者,如果他还不够理想,只因为他当时是教导主任,习惯了指导马库斯的行为和活动。其实,他可能让卢卡斯像他那样行事,因为他已经习惯了某种教导主任式的理念。除了他父亲,没有别的人不辞辛苦地告诉他如何举止得体。
马库斯默默的勘测花了些时间,其间亚历山大变得更加紧张。
“可否告诉我,你为什么来这里?”
马库斯跳了起来。
“我不知道从哪儿说起。听上去没道理。就是说,听着很疯狂。我觉得很疯狂。总之,也许吧,几乎可以肯定。”
“什么疯狂?或者谁疯了?”
“先生,事情是这样,真实情况是,我担心西蒙兹先生可能会遇到的事。我担心他可能做的事。”
亚历山大几乎从来不会想起卢卡斯·西蒙兹,他的中规中矩毫不引人注目,甚至陈腐平庸,他们的办公室谈话,是一种刻意完成的合伙闲言碎语的流水账。亚历山大想起那张笑眯眯的脸,光明磊落和健康的野外活动的模样,像一个出自某位女作家写的侦探小说的二流人物,穿着和言谈合理明智。对伍德豪斯来说还不够显眼。他不在场的时候不会被谈起。
“先生,他说他的窗边有监视者。他说,他被接上电线了。我的意思是说,他和他的房间被电子化了。我认为他开起那辆车来太快了。”
马库斯本来想讲出最低限度的真实情况就可以了,只想吸引人关注他朋友的麻烦。他满怀希望地看着亚历山大。他优美的眉毛深深地蹙起来,感到不知所云。他又添加了些事实。
“他说他的精神在某个驱逐舰上被某些破坏分子给毁了,可能还包括某些生理方面的能力,他说。他看到一瓶装满血的奶瓶。他在实验室的男女挂图上用剪刀剪了好几个洞。我觉得他还切碎了几只青蛙。”
“那是他的工作。”
“可也看如何工作。”
亚历山大试图好好想想。他的思维在或者曾经在那些女人的身体上或者肉体的隐秘之地驰骋游走,听着血液和思绪的吟唱。牛奶瓶和可疑地被切碎的青蛙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
“那么,你从所有这些东西中推断出什么结论?”
“先生,我不知道。他认为我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东西。我没有他想象的那样知道那么多东西。”
“你何必要去理解这些东西呢?”
“先生,他是我的朋友。”
这是个真诚、急切、慷慨的回答,同时又曲里拐弯不够坦诚,因为它回避了某些马库斯自己觉得不能主动谈论的东西,他刻意不提及他自己的那些奇怪能力,而友谊的索取和给予正是跟那些奇怪的能力有关。亚历山大是在另一个意义上觉得他不够坦诚。在里思布莱斯福德学校,“朋友”不是一个绝对纯洁的词。事实上,这是个最好回避的词,提防愚蠢的友谊。亚历山大从来没有听说过人们把“朋友”这个词归到马库斯·波特或者卢卡斯·西蒙兹的名下,但他还没听说过的事情多了。亚历山大盯着这个男孩,他那张让眼镜显得很圆的苍白的脸跟他姐姐脸上粉笔般的苍白有某种相似之处,但是他的眼睛、头发以及表情有种逐渐失色的感觉。他下意识地瞥了眼墙上那位傲慢的男孩,他显得如此不同,不禁有些微微战栗。如果弗雷德丽卡不是个易碎处女,那么这位毫无疑问是,不幸的西蒙兹一直在玩火,玩某种不够结实而且易爆的东西。一股对他假设中的西蒙兹毫不相干的同情心从身上涌过。男孩子们是很可怕的。他用一种并非有意的威胁性口吻问道:“你为什么要来这儿告诉我这一切?”
“我说了,先生,因为我担心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我的意思是说,上次,我们差点被杀死了,我们两个。”
“上次?”
“上次我们出去了。在一次,嗯,在一次共同旅行中,真的,他管那叫田野行,出去过几天什么的,带着某种目的,我不想谈那个目的,我——他差点杀死了我们,在开车回来的时候。他说那速度是从自己身体里出来的。”
马库斯不擅长言辞。他闷声闷气的声音完全传达不了在荒野和山麓上那次令人晕眩的全速奔驰的恐怖。事实上,他的口气可以理解成,而且被悲惨地理解成是在抱怨。
“那么你觉得这种关系现在太危险了?”
“嗯,不,或者说,是的,是这样,但我来这里不是为了这个。我担心他可能会做的事情。”
“我还是非常不清楚他究竟做了什么?”亚历山大说,口气柔和,微微有些敌意,“告诉我。”
马库斯试了试。他发现很难。等要说的时候,他讲不出那些词语,上帝,或者宗教,或者光,尽管他设法迂回委婉地讲到了“实验”以及实验中微不足道的方面,像催眠意象,他为了保护那个不可言说的东西而删改的奇怪后果就是他提供的解释更多的是一种“个人关系”而不是他所以为的关系。亚历山大听着想找出线索。做个不错的倾听者的技巧和危险密切关联起来了。两者都包括要听到说出来的,同时要听出没有说出来的,而且要表现得理解了某种东西,具有诸多可能含义的东西,这样知心话的洪流就不会逐渐变小,倾诉者最后会提供那个明确的含义。亚历山大向来都是个不错的倾听者,部分原因在于他是个不太积极又懒惰的人,那就意味着他避免把别人的倾诉当成自己的私有财产来处理的危险。他本来也应该是个不错的倾听者,因为他对各种故事的展开有种冷静的职业性的戏剧兴趣,但他却有个弱点:他更喜欢老旧、复杂和精致的故事。这次他听得很糟糕。他没有好好睡过一觉,被性、珍妮和弗雷德丽卡弄得慌乱不堪。他听着马库斯笨里笨气的话,并且还要把它们放进配套的模子里。马库斯总是说“那件事”和“那个事件”,目的就是不想说出它们的名称,亚历山大把这些词嵌进现成的配套的场合。马库斯还谈到“干涉”的意思是几何学、无线电波,或者干扰卢卡斯的注意力,亚历山大从生物学的角度解读这些喃喃细语,推断出马库斯遭到干涉了。他开始向马库斯更直截了当地提问,比如卢卡斯对他“做了”什么。其实他宁肯不要知道,但是感觉让马库斯说出来是他别扭的责任,如果马库斯想说的话,而他是想说的,却说得非常隐晦,乃至继续说下去会惊人地沉重。马库斯现在含含糊糊地说着有关地狱之嘴之类令人费解的事。亚历山大清楚了,那个男人和这个男孩都充满了加尔文教徒般的罪过感。他试着直截了当地挑明。
“可是多大程度的身体接触呢?”
马库斯解释说没有,这是一句泛泛的实话,纵然算不上绝对准确,然后想起惠特比,开始变得燥热起来。
“你很惭愧。”亚历山大说。
“嗯,他是接触了,”马库斯说,“这不是重点。”
“人们经常觉得重点其实不是那么回事。”亚历山大和气地说。他对这个苍白的男孩生出一股无名的怒火,一种毫无道理的顽固看法,认为他把不幸的卢卡斯带上了歧途,带进挫折和良知脆弱的痛苦。
马库斯,就自己这方面而言,开始感觉这样的谈话跟那场谈话有种古怪的相似性,当时卢卡斯就他是不是在玩弄自己的问题上变得攻击性十足,流露出典型的日耳曼人气质,充满质疑。他对亚历山大很气恼,于是说:
“跟性无关。我的意思是,不是那样。没有……”他憔悴的眼睛中噙满眼泪,血红色从皮肤单薄的脸和脖颈下面一绺一绺蔓延开来。
“我知道你迫切需要说出这话来,你感觉这样的经历让你受到了伤害和亵渎,这显而易见。我看得出你隐瞒了某些东西,你不肯说出那些东西,不会主动说出来……”
“不是那种事情。”
“当然不是,如果你说不是的话,我不想打探。”
“你不理解。”
“我怎么能理解你不说的东西呢?不过,我想,关于这件事的大致轮廓,我有个很好的概念。我认为你现在发觉这件事对你来说太沉重了,因为你遭到了排斥或者厌恶,因为你的朋友行为古怪——”
“关键不是这个。我担心他可能会做什么事情。”
“他能做什么?”
马库斯想方设法搜罗着措辞。他根本没办法让亚历山大去想象卢卡斯。他慢慢地说:“他说我们得再去一趟飞翔谷沼泽区的那片千石冢。我知道,如果我们去的话会要了命的。我知道。”
从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慢慢流下五六滴长长的泪珠。
“我想你们不会的,”亚历山大说,对他来说这是发自内心的,“但是无论如何,只有一个简单的回答。你千万不要去。你只消告诉他这件事到此为止,就说你感觉这一切存在某种潜在的危险而且是毁灭性的。你随便吧。”他觉得不可能或者不合适,告诉马库斯·波特坐上那辆作为性能力象征的轿车,尽管他的文学思维正在建构一系列有关西蒙兹和波特对毁灭性能量恐惧的强大意象。
“他需要我。”
“他不会真正需要任何人由他去折磨,像折磨你那样。人的弹性大得惊人。认为自己不可或缺并不好——可以说我们任何人都并非不可或缺,我们很有必要这样去想。如果你不能照顾好自己,马库斯·波特,你就不可能照顾好任何人。”
最后这句箴言,听着油腔滑调,不见得全正确,却是人们需要的和想听的,难道不是吗?你不可能自己对自己讲这话吧,不过,嗯,可以对别人讲,其中有某种高尚,有几许天真。
“可是他怎么办呢?”
“必须有人跟他谈谈。我会试试的。这就是你过来的原因吗?你必须回家去,把有些事跟你爸爸说说——尽量少说——然后去度个假,跟你的某个姑妈或者姨妈一起。”
“我没有姑妈姨妈的。跟我父亲谈可不是个好主意。”
亚历山大本来可以主动去谈。可你怎么对一个男人说:“有人在跟你十六岁的儿子胡来。”而与此同时你自己的手几乎刚刚从他十七岁女儿的裙子里取出来,你自己的鼻子还能感觉到她炽热干燥的皮肤的气息?
“我只能留心注意着他。”
“我也会留意的。”
“真的?”
“真的。”
他会在大堂问问板球的事。他会在回廊跟他不经意相遇。他保证会。他又补充道:“忘了这件事吧,把这个负担从你的思想上卸掉吧。”
他想,对有些人来说这很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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