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年间朱莉在校运动队训练。她已经是本地区十八岁以下的100和220码短跑记录保持者。她比我认识的所有人跑得都快。父亲从没认真对待过她,他说一个女孩子跑那么快挺蠢的,就在他死前不久他还拒绝跟我们一道去看一场运动会。我们狠狠地骂了他一顿,连母亲都加入了我们的阵营。他笑话我们竟然恼成这样。也许他真心里是想去的,不过我们谁都不再搭理他,继续生他的气。到了那天,因为我们没请他一起去,他也就忘了而且在他生命的最后一个月里没亲眼看到他大女儿称霸赛场的英姿。他错过了浅棕色、修长的大腿像刀刃般飞掠过跑道,以及我、汤姆、母亲和苏在她赢得第三个赛程时跑过看台用吻将她淹没的情景。晚上她经常待在家里洗头并熨她海军蓝校服裙子上的褶子。她属于校里少数几个胆大妄为的女生,在校服裙下面穿浆硬的白色衬裙把它撑得更加丰满而且在她们用脚跟转身时能让裙子飞转起来。她穿长筒袜和黑色短衬裤,都是严禁穿的。她一星期有五天都穿一件干净的白色罩衫。有时候她早上用一条漂亮的白色缎带把头发扎在后脖颈处。所有这一切其实都是每天晚上精心准备的。我经常坐在旁边,眼看着她在熨衣板上忙活,搅得她心烦。
她在学校里有几个男朋友,可她从不当真让他们近身。我们家有条不成文的规则,我们任谁都不把朋友带回家。跟她最近的朋友都是女生,那些最叛逆,最有名的女生。我有时在学校看到她在走廊的尽头被一小帮人大呼小叫地簇拥着。不过朱莉自己几乎从不大呼小叫,她用一种具有破坏性与胁迫性的安静来统治她的小群体,提高她自己的声望。我作为朱莉的弟弟在学校里也算个人物,不过她在校内从不跟我说话或是承认我的存在。
同一时期的某段特定时间内,我发的痘痘简直把整张脸都遮了个严实,于是我干脆放弃了所有个人卫生的例行习惯。我不再洗脸洗头不再剪指甲洗澡。我放弃了刷牙。母亲用她安静的方式不断谴责我,可我如今因为脱离了她的掌控很是自豪。要是大家真喜欢我,我争辩道,我是什么样他们就该接受我什么样。一大早母亲就来到我的卧室把我的脏衣服换成干净的。周末我在床上一直躺到下午然后就一个人孤单地长距离漫步。晚上我就看着朱莉,听收音机或者就呆坐着。我在学校里也没有什么亲近的朋友。
我经常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有时长达一个小时。有天早上,那时我就快到我十五岁生日了,我在我们黑沉沉的巨大门厅里找我的鞋子,无意间从靠在墙上的一面落地镜里瞥见了自己。我父亲原来一直打算把它钉牢在墙上的。着了色的阳光透过前门上头的彩色玻璃从后面映出我蓬乱头发的边缘。昏黄的半明半暗遮暗了我脸上的坑坑洼洼。我感觉高贵而又戛戛独造。我盯着自己的形象直到它开始自己游离出去并用它的凝视使我动弹不得。随着我脉搏的每一次跳动它又后退返回到我自身,而且它头和肩上还颤动着一个模糊的光环。“坚韧,”它对我说。“坚韧。”然后又更加大声地道,“狗屎……臭尿……屎眼。”母亲从厨房里用疲惫的声音警告地叫我的名字。
我从一盘水果里挑了个苹果进了厨房。我懒洋洋地站在门口望着正在用早餐的家人,手里把玩着苹果,扔起来再砰地一声用手掌接住。朱莉和苏一边吃一边在看课本。我母亲又因为整晚睡不着觉而筋疲力尽,根本没吃东西。她凹陷的眼睛非常灰暗而且泪汪汪的。汤姆一边愤怒地呜咽着一边竭力把自己的椅子推得离她更近一些。他想坐到她腿上去,可她抱怨说他太重了。她把他的椅子归置好然后用手指耙过自己的头发。
问题是朱莉是不是愿意跟我一道上学去。我们过去每天早上都一起走的,可现如今她不太愿意被人看到跟我在一起了。我继续扔着苹果,但愿把他们都搞得很烦。我母亲却平静地看着我。
“走吧,朱莉,”我最终道。朱莉又倒了杯茶。
“我还有点事儿,”她坚决地说。“你先走吧。”
“那你呢,苏?”我妹妹眼睛都没从书上抬一下。她嘟囔道,“还不忙走。”
我母亲温和地提醒我还没吃早饭,可我已经走到了门厅里。我死命将前门一摔穿过门前的马路。我们家的房子原本立在一条满是房子的街上。可如今它就孤零零地立在一片空地上,荨麻围着皱瘪的罐头盒蹿出头来。推倒别的房子是为了建一条高速公路,可现在连影子都没有。有时住在高层住宅区的孩子会跑到我们家附近来玩,不过他们通常会沿马路跑得更远,找那些空了的预制房屋把墙踹倒碰到什么就捡什么。他们有一次还点燃了一所,也没人太当回事。我们的房子又老又大。建得有点像个城堡,厚墙、矮窗,前门上还有锯齿形的垛口。站在马路对过看过去,它就像是某个集中精力正在回想的人的脸。
没人到我们家串门。不论是我母亲还是生前的父亲在家庭之外都没什么真正的朋友。他们还都是独生子女,他们的父母也都死了。我母亲在爱尔兰有几个远房亲戚,不过自打她小时候起就再没来往过。汤姆有几个他有时在街上一起玩的朋友,不过我们从不让他把他们带进家门。如今我们这条马路上连个送奶工都没了。据我的记忆,最近到我们家来的就是那几个把我父亲带走了的救护车上的人。
我在原地站了几分钟犹豫着是不是该再进屋去跟我母亲说几句话安慰她一下。我正要抬腿的时候前门开了,朱莉溜了出来。她穿着她黑色的华达呢校服雨衣,紧紧地裹着她的腰,领子翻了起来。她迅速转身拉住门不让它砰地关上,雨衣、裙子和衬裙随着飞旋起来,正是期望达到的效果。她还没看到我。我看着她把书包甩到肩上。朱莉跑起来能像风一样,可她走路的时候却像是睡着了,慢得要死,背绷得笔直,走起来一条直线。她经常显得像是在沉思,可每次我们问起她总是说她脑子空空如也。
她直到要穿过马路时才看到我,脸上现出半是微笑半是生气的神情,仍然没有开口。她的沉默寡言搞得我们都有点怕她,不过她又会声称,她的声音很悦耳又有些丧魂失魄的,说觉得怕的是她。这话也不假,她是很害羞——风传她在班里面一说话就脸红——可她具有那种沉静的力量和超然,生活在那个专属于特别漂亮的人的世界,而且他们私下里也知道这一点。我挨着她一起向前走,她则正视前方,她背挺得跟直尺一样直,微微噘着嘴唇。
走了一百码之后,我们脚下的马路转到另一条街上。街上还剩下几幢联排式房屋。剩下的以及对面街上所有的房屋都给拆除了,据说要建成二十层高的高层住宅区。那几幢房子周围是宽大的满是裂缝的沥青平台,野草都在往外蹿。它们看起来比我们家的房子还要老旧还要凄凉。房子的水泥立面上布满巨大的污迹,几乎都黑了,是雨水造成的。永远都干不了。朱莉和我走到马路的尽头时我猛地抓住她手腕说,“背好你的书包,小姐。”朱莉把手抽回去继续朝前走。我跟在她后头开始跳起舞来。她继续沉思默想地不做声,搞得我像个小丑。
“想打架吗?想赛跑吗?”朱莉低下眉眼继续走她的路。我换作正常的声音问,“怎么了?”
“没什么。”
“你生气了?”
“是的。”
“因为我?”
“是的。”
我一时语塞。朱莉已经走开了,继续生她的闷气。我说,“是因为妈?”我们渐渐跟高层住宅区的二楼位置齐平了,因此能看到门厅里面的情景。另一个学校的一帮小孩正在等电梯。他们在等电梯里下来的什么人。我说,“我得回去一趟。”我停下来。朱莉耸了耸肩,然后抬手做了个突然的动作清楚地表明她才不要管我。
回我们街道的路上我碰上了苏。她一边走一边还在看摊在手里的一本书。她的书包紧箍在肩上而且耸得老高。汤姆走在几码远的后头。从他脸上的表情很明显可以看出肯定另有一番场景把他赶出了家门。我跟苏相处得更自在些。她比我小两岁,而且就算她有些什么秘密也威胁不到我。有一次我在她卧室发现了一种她买来“溶解”她的雀斑的洗液。她的长脸很是精致,嘴唇没什么血色,眼睛因为几乎看不见的浅色睫毛显得好像很疲惫。她高高的额头和一绺绺的头发使她看起来确实像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女孩子。我们都没停,不过经过苏身边的时候她眼睛从书上一抬说,“你要迟到了。”我嘟囔了一声,“忘东西了。”汤姆一心害怕着上学没顾上我。认识到苏正代替母亲送他上学我就更觉得愧疚了,脚步也更快了。
我沿房子的一侧绕到后面的花园,透过厨房的一扇窗户看到了我母亲。她守着那堆早餐的狼藉和面前的四把空椅子坐在桌边。眼皮子底下就是我那碗动都没动过的麦片粥。她一只手放在大腿上,另一只搁在桌子上,胳膊弯着像是准备接住的头。旁边是一个矮胖的黑色药瓶,盛的是她的药。她的面部特征是朱莉和苏的混合体,仿佛她是她们俩的孩子。皮肤很光洁,紧绷在好看的颧骨上。每天早上她都会用最深的红色唇膏在嘴唇上涂出一个完美的弓形。可她的眼睛深深地陷入头骨中,她就像是从一口深井里向外凝视,而且眼周的皮肤发暗起皱,就像是桃核。她抚摩着她后脑上浓密、深色的鬈发。有时候我早上会发现马桶里飘着她的一窝头发。我总是先把它冲掉。现在她站起身来背朝着我开始收拾桌子。
我八岁那年有天早上假装病得很厉害,从学校回了家。我母亲就对我宠个没完。她给我套上睡衣,把我背到起居室的沙发上用毯子把我整个包起来。她知道我其实是趁我父亲和姐姐妹妹不在家的时候跑回来独占她的。也许她也高兴有个人白天在家陪陪她。我一直躺到傍晚时分,在她忙活的时候不错眼地望着她,她到别的房间去的时候我就密切地听着。我因为她这么独立的明显事实深受触动。她就这么干下去,哪怕我上学去了不在她身边。这就是她干的工作。每个人都在继续干自己的事。当时的这种领悟一直让我难忘,不过并不痛苦。如今,眼看着她弯腰把鸡蛋壳从桌子上扫到垃圾桶里,同多年前相同而又简单的认识却传达出悲哀和可怕的感受,令人难以忍受地混合在一起。她不是我或我两个姐妹捏造出来的,虽说我还在继续捏造和忽略着她。她在挪动一个空牛奶瓶时,突然转向了窗口。我马上后退。当我沿着房子边的小路跑开时,我听到她打开后门并叫着我的名字。我转过屋角时瞥见了一眼她的身影。我跑上大街之后她又在后面喊了我一声。我一路奔下去,想象着她的声音追着我的脚印一路跟过来。
“杰克……杰克。”
我在学校门口赶上了我妹妹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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