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厨房的时候朱莉已经在那儿安顿下来。她把头发绑成马尾,正背靠着水槽站着,胳膊抱在一起。她所有的重量都落在一只脚上,另一只脚平搭在背后的碗橱上,这么一来她的膝盖就凸了起来。
“你到哪儿去了?”她说,可我没听明白。
“我想看看,”我说。朱莉摇了摇头。“这个家由我们俩一起负责,”我绕过桌子的时候说。“她跟我说的。”
“她死了,”朱莉说。“坐下。你还不明白吗?她已经死了。”我坐了下来。
“我也是负责的,”我说着不禁哭了起来,因为我感到自己受了骗。我母亲还没向朱莉解释过她托付我的事就去了。去的可不是什么医院,是永远地去了,我的身份也就无法核实了。我一下子清楚彻底地理解到她死了的事实,我也就哭不下去了。不过我接着又把自己描画成一个母亲刚刚去世的人,于是我又能顺畅地哭下去了。朱莉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一感觉到她手的触摸就仿佛通过厨房的窗户看到了一幅由我俩形成的静止的戏剧场景,一坐一立,而且一下子我都分辨不出哪一个是我。我下面有个人在我指间所及之处坐在那儿哭。我不确定朱莉到底是在体贴地还是不耐烦地等我哭完。我连她是否在想着我都不确定,因为放在我肩膀上的手的触摸丝毫不带感情。这种不确定使我止了哭声。我希望能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朱莉又回到她刚才在水槽边的姿势并说,“汤姆和苏就要回来了。”我用厨房的手巾擦了脸擤了擤鼻子。“他们一回来我们也就告诉他们吧。”我点了点头,我们俩就不再言语地站在当地等了约半小时。
苏进门来朱莉把母亲去世的消息告诉她后,两个女孩子都痛哭流涕并拥抱在一起。汤姆还在外头什么地方玩。我眼看着姐妹俩哭作一团,觉得如果不看着又会显得不友善。我觉得自己被排除在外头,可又不希望表现出来。我把手放在苏的肩膀上,学朱莉的样,可她们俩压根就没注意到我,就像两个拳击手相互扭住对手根本顾不上别的,于是我又把手拿开了。朱莉和苏一边哭着一边说着些莫名其妙的事,也许是自言自语,也许是讲给对方听。我希望我也能像她们俩一样放任自己,可我觉得像是被人注视着。我想跑开去照照镜子里的自己。汤姆进屋的时候姐妹俩这才分开,一起转向他。他要了杯果汁汽水,一口气喝完又跑出去了。苏和我跟着朱莉上楼,当我们在她身后站在平台上等着她开门时,我把苏和我想象成一对小夫妻,就要被领进一个邪恶的旅馆房间。我打了个嗝,苏格格笑了,朱莉嘘了我们一声。
窗帘并没有拉上,朱莉后来告诉我是“免得人家起疑”。房间里洒满阳光。母亲靠坐在一堆枕头上,两只手伸到床单底下。她原本可能在打瞌睡,因为她的眼睛并不像电影里的死人那样大睁着,不过也没完全闭上。床边的地板上堆着她的杂志和书籍,床头桌上的闹钟还在滴滴答答走动,还有一杯水和一个橙子。苏和我干站在床尾看着,朱莉则抓住床单想用它罩住母亲的头。因为她坐在床上,床单够不着。朱莉用力一拉,床单给拉了出来,她能盖住头了。可母亲的脚又露了出来,它们从毯子底下伸出来,青白颜色,每个脚趾间都有点空隙。苏和我又笑出了声。朱莉把毯子拖过来盖在脚上,可母亲的头又露了出来,就像个揭了幕的雕像。苏和我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朱莉也笑了;她紧咬着牙关整个身体都在哆嗦。床单毯子终于理好了之后,朱莉过来跟我们一起站在床尾。透过白色的床单,母亲头和肩膀的形状历历在目。
“这看起来太可笑了,”苏哭道。
“一点都不可笑,”朱莉激烈地说。苏探身向前把床单拉下来,露出母亲的头,朱莉几乎同时猛捶苏的胳膊并大叫,“不要碰她。”我们背后的门开了,汤姆进了房间,他刚在街上玩过游戏,还气喘吁吁的。
朱莉和我一把抓住他,他就说,“我要妈。”
“她睡觉呢,”我们低声说。“看,你看得见的。”汤姆挣扎着要冲过去。
“那你们刚才干吗还大呼小叫的?我不管,她没睡,是不是,妈?”
“她睡得可沉了,”苏说。有那么一瞬,我们好像可以通过沉睡、深深的沉睡使汤姆接受死的概念。可对此我们并不比他懂得更多,而且他也感觉到出了什么事。
“妈!”他大叫,拼命想摆脱我们冲到床边去。我抓住了他的手腕。
“不能这么做,”我说。汤姆朝我脚踝踢了一脚,挣脱了我的手,溜过朱莉跑到了床头。他一只手撑着母亲的肩膀,把鞋子脱掉,然后洋洋得意地瞪着我们。这样的场景以前也发生过,有时候他能得手。事已至此,我只能由他自己来发现真相了,我只想看看事情到底怎么发生。可汤姆刚把床单拉下来爬上床去靠在母亲身边,朱莉就一跃而起抓住了汤姆的胳膊。
“来,”她声音很柔和,同时往下拉他。
“不嘛,不……”汤姆拖长声音尖叫着,就像以往一样,空着的一只手抓住了母亲睡衣的袖子。朱莉拽汤姆的时候,母亲也以一种僵硬恐怖的方式向一旁倒下,她的头磕到了床头桌,闹钟水杯都被撞到了地板上。她的头嵌进了床和床头桌之间的空隙,而且枕头边的一只手也露了出来。汤姆安静下来动也不动了,几乎呆了,任由自己像个盲人一样被朱莉领走。苏已经离开了房间,不过我并没注意到她什么时候走的。我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该不该把尸体推回到原位。我朝她走了一步,可怎么都不敢碰她。我奔出房间,砰地把门关上,锁上房门把钥匙放在自己兜里。
傍晚的时候汤姆在楼下的沙发上哭着睡着了。我们用条浴巾给他盖上,因为谁都不想一个人上楼去拿条毯子。剩下来的时间我们就坐在起居室里,都不怎么说话。苏哭了一两回,然后又自己止住,仿佛她已经费不了这个力了。朱莉说,“她可能是在梦里去世的。”苏和我点了点头。几分钟后苏加了一句,“这就没什么痛苦了。”朱莉和我喃喃地同意。停了挺长时间后我又说,“你们饿吗?”姐妹俩都摇了摇头。我很想吃点东西可又不想一个人吃。我不想一个人干任何事。等她俩终于同意吃点什么的时候,我拿进来面包、黄油和橘子果酱还有两品脱牛奶。我们一边吃着,自然也就有了话题。朱莉告诉我们她第一次“知道”是在我生日的两个星期前。
“我生日那天你做了徒手倒立,”我说。
“你唱了《绿袖子》,”苏说。“可我干什么来着?”我们都想不起苏干了什么,她就不断地说,“我知道我肯定也干过什么,”一直到我让她闭嘴。午夜过后不多久我们一起上楼去,在楼梯上贴得特别近。朱莉领头,我背着汤姆。刚上到第一个平台,在经过母亲房门前我们都停下来挤作一团。我想我都能听到她房间里那个闹钟的滴答声。我很高兴门是锁着的。我们把汤姆放在床上的时候并没惊醒他。两个女孩子心照不宣地决定睡在一起。我上了自己的床紧张地仰面躺着,一旦脑子里出现一个我想逃避的想法或是景象我就猛地把头甩向一旁。半个小时后我走进汤姆的卧室,把他抱到我自己床上。我注意到朱莉房间的灯仍亮着。我用胳膊搂住我的小弟弟沉入了睡眠。
第二天天都晚了的时候,苏说,“你们不认为我们该告诉什么人吗?”
我们正围着假山坐着。我们一整天都是在花园度过的,因为天很热,也因为我们害怕我们背后的那幢房子,那些小窗户现在看起来不再像是全神贯注,而像沉重的睡眠。一早就因为朱莉的比基尼发生过争执。苏认为她不该再穿它。我说我不在乎。苏说如果朱莉穿上比基尼就意味着她不在乎母亲。汤姆开始哭了,朱莉就回屋把比基尼给脱了。我靠温习一堆旧漫画书消磨了一天,有些还是汤姆的。我意识中总是隐隐地感觉我们都坐在原地等着某个可怕的事件发生,然后我才记起它已经发生过了。苏在温书,有时候自己哭几声。朱莉坐在假山顶上,手里拿了几块小鹅卵石碰得哐哐响,把它们扔起来再接住。她挺生汤姆的气,他一会儿哼哼唧唧要大家都来关照他,一会儿又没事人一样跑出去玩了。他曾想抱住朱莉的膝盖不放,我听见她把他推开的时候说,“走开。请走开。”后来我就给他读一本漫画书上的故事听。
苏问她问题的时候,朱莉抬头看了我们一眼目光马上就转到别处了。我说了句“要是我们跟别人说了……”然后就等着。苏说,“我们必须得告诉别人,这样我们才能有个葬礼。”我瞥了一眼朱莉。她目光穿过我们花园的围墙,穿过那片空地一直盯着那个高层建筑的街区。
“要是我们告诉了别人,”我又说,“他们就会闯进来把我们带到个孤儿院之类的地方照看起来。他们可能还会给汤姆另找人家收养。”我顿了顿。苏吓坏了。“他们不能这么做,”她说。
“这个家就全空了,”我继续道,“别人就会破门而入,就什么都剩不下了。”
“可我们如果谁都不告诉,”苏说并含糊地朝房子指了指,“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我又看了朱莉一眼,更加大声地说,“那些孩子会闯进来把一切都砸个稀巴烂。”朱莉把手里的鹅卵石扔到了围墙外头。她说,“我们不能就这么把她放在卧室里,她会开始发臭的。”苏几乎在大喊,“你怎么能这么说。”
“你是说,”我对朱莉道,“我们不该告诉别人。”
朱莉一言未发,朝屋里走去。我看着她走进厨房,在水槽里用水冲脸。她把头放在冷水龙头下头,直到头发都浸湿了,然后她把头发上的水绞了绞并把脸上的水擦干。当她回来时,水珠滴在了肩膀上。她在假山上坐下说,“如果我们不告诉别人,我们就得尽快自己来处理。”苏都快掉眼泪了。
“可我们能怎么做?”她哀叹道。朱莉有点故意端着,她非常平静地说,“当然是埋了她。”话虽然简明扼要,她的声音仍有点哆嗦。
“是的,”我说,也因为恐惧浑身哆嗦,“我们可以搞个私下的葬礼,苏。”我妹妹眼下已经泣不成声了,朱莉用胳膊搂住她的肩膀。她的目光通过苏的头冷冷地看着我。我突然间对她们俩都生起了气。我起身绕到前面去看看汤姆正在干吗。
他正跟另一个小男孩坐在前门附近的一堆黄沙上。他们正在挖一个拳头大小的复杂的坑道系统。
“他说,”汤姆的朋友朝上斜视着我嘲弄地说,“他说,他说他妈刚死了,这不是真的。”
“是真的,”我告诉他。“她也是我妈,她是刚死了。”
“喏喏,告诉过你了,喏喏,”汤姆讥诮地说,把两个拳头深深插入沙里。
他的朋友想了一会儿。“喔,我妈没死。”
“管你呢,”汤姆说,继续挖他的坑道。
“我妈没死,”那个孩子又跟我重复了一遍。
“那又怎样?”我说。
“因为她没死,”那个孩子大叫。“她没死。”我镇定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在他旁边的沙子上跪下来。我把手充满同情地搁在汤姆这位朋友的肩膀上。
“我要跟你说件事,”我平静地说。“我刚从你家过来。你爸告诉我的。你妈死了。她出来找你,一辆车从她身上压了过去。”
“喏喏,你妈也死了,”汤姆幸灾乐祸地说。
“她没死,”那个孩子对自己说。
“我正告诉你呢,”我嘶声对他说。“我刚从你家过来。你爸正难过呢,而且对你动了真气。你妈被车压死可都是因为出来找你。”那孩子站了起来。脸都白了。“我要是你就不回家,”我继续说,“你爸正找你呢。”那孩子沿着我们花园的小路跑向前门。然后他才回过神来,转身跑了回来。他经过我们面前的时候已经开始哭了。
“你要去哪儿?”汤姆在他后面喊道,可他的朋友摇着头继续向前跑。
天一擦黑我们就都进了屋,汤姆又变得害怕、痛苦起来。我们想让他上床睡时他哭了起来,所以我们就让他待着,希望他能在沙发上睡着。他动不动就大惊小怪又哭又叫,我们根本没办法讨论接下来该怎么办。我们只能结束围着他进行的讨论,在他头顶上大呼小叫。当汤姆因为没有了橙汁又是尖叫又是跺脚,苏忙着安抚他的时候,我飞快地对朱莉说,“我们该把她埋在哪里?”她说了句什么,可是淹没在汤姆的尖叫中。
“埋在花园里,假山底下,”她重复道。后来汤姆的哭叫就只是因为母亲了,我试着安慰他时注意到朱莉在向苏解释什么,苏一边点头一边擦着眼睛。我正试图跟汤姆谈他在沙堆里挖的坑道以转移他注意时,突然心生一计。我忘了自己在讲的话题,汤姆又开始嚎起来。直到午夜都过了他才睡着,也只有到了那时我才能告诉朱莉和苏我认为埋在花园里不是个好主意。我们得挖一个深坑,那得花好长时间。我们要是在白天挖就会被人看到,而如果在晚上干就得需要手电。可能被高层住宅区的住户看到。而且我们又怎么瞒得过汤姆?我故意暂停一会儿卖个关子。不管怎么说,我自我感觉好得很。我一直都很羡慕电影里的那些绅士罪犯,他们以一种优雅的超然讨论着完美的谋杀计划。我说话的时候,偶尔在口袋里摸到了钥匙,我又倒了胃。我继续很有把握地说,“而且要是有人来查,他们自然首先就要把花园挖开。你天天都能从报上看到这类故事。”朱莉密切地看着我。她像是开始认真对待我了,等我说完了她说,“那你说该怎么办?”
我们俩把苏跟汤姆一起留在厨房。我的主意并没让苏生气或是害怕。她只是太难过了,都顾不得了,而且像个老太太似的缓慢地把头摇来摇去。外面的月光挺亮的,我们借着月光找到了手推车和一把铁锨。我们俩把车子推到前门那儿装了满满一车沙子。我们通过煤坑往地窖了卸了有六车沙子,然后我们俩站在厨房外头讨论怎么把水运进去。我说我们恐怕只能一桶一桶往下拎了。朱莉说地窖里应该有个水龙头的。最后我们在存放旧衣服和玩具的小间里找到了水龙头。因为地窖离母亲的卧室更远了,我在里面倒是比在别的房间更觉得安心些。我模糊地觉得应该由我来负责搅拌水泥,可朱莉已经把铁锨握在手里而且已经堆好了一堆沙子。她劈开一袋水泥然后站在当地等我去打水。她干得飞快,上下左右地使劲搅拌直到变成一大堆粘稠、灰色的湿水泥。我把那个大铁皮柜子的盖掀开,朱莉把水泥铲到里面。湿水泥现在已经在柜底堆积了有五英寸厚。我们一致同意再和更大的一堆,这次我负责搅拌朱莉去打水。我干活的时候,从没想过我们这么干的目的所在。搅拌水泥的过程中也就丝毫没有什么怪异的感觉。等把第二堆水泥也铲进柜子里之后我们干了已经有三个小时了。我们上去到厨房喝了点水。苏在一把扶手椅上睡着了,汤姆则趴在沙发上。我们给苏盖了件外套重又返回地窖。大铁皮柜子已经快半满了。我们决定在把她弄下来之前应该先备好非常大的一堆水泥。这可要费不少时间。我们已经把沙子都用光了,而且因为我们就只有一把铁锨,我们俩就一道上去到花园先去弄点沙子。天空的东边已经开始放亮。我们又用手推车运了五趟。我不禁怀疑地问朱莉,等汤姆一早出来发现他的沙子都不见了我们该怎么说。朱莉模仿着他的语气说,“给风吹没了,”我们俩疲惫地格格一笑。
等我们终于把水泥全都和好之后已经早上五点了。我们几乎一个小时之内都没相互看一眼说过一句话。我把钥匙从口袋里拿出来而朱莉说,“我还以为把它给丢了,原来你一直揣着呢。”我跟在她后头上楼来到厨房。我们休息了一会儿,又喝了些水。我们把起居室的几件家具挪了挪以防挡路,而且用一只鞋撑住起居室的门不让它关上。到了楼上,这次由我第一个打开门锁把门推开,不过先走进房间的仍是朱莉。她本来想开灯,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灰蓝色的光使房间里的一切都带上了一种平面、没有纵深的感觉。我们像是跨进了一张母亲卧室的旧照片。我并没有马上朝她的床看。房间里的空气潮湿而且气闷,仿佛有几个人在这儿关门闭户地睡过。除了这种闭塞感之外还有一种淡淡的却很强烈的气味。你吸气吸到顶,肺里满了的时候就能闻到。我就用鼻子浅浅地呼吸。她还像我们离开她时一个姿势躺着,我只要一闭上眼睛这幅图景就会自动出现在我眼前。朱莉站在床尾紧紧抱住胳膊。我走近几步,放弃了我们可以把她抬起来的念头。我等着朱莉,可她也没动。我说,“我们做不到。”朱莉的声音非常尖锐非常紧张,而且她讲得飞快,仿佛要装得兴高采烈而且很有效率。
“我们把她裹在床单里。不会太难的。我们快点完成,不会太难的。”可她仍然站着没动。
我背朝着床在桌旁坐下,朱莉马上生起气来。
“好呀,”她说得飞快,“都留给我。你干吗就不能先干点什么?”
“干什么?”
“把她裹在那条床单里。那不是你的计划吗?”
我真想睡。我闭上眼睛身体立刻猛地向下沉去。我紧紧抓住桌边站了起来。朱莉语气也放缓了。
“如果我们把床单在地板上铺开,我们就能把她抬上去了。”我朝我母亲大步走去,把床单从她身上抽下来。当我把床单在地板上铺开时,它落下的动作竟然感觉如此梦幻和缓慢,边边角角像浪头一样翻滚着折叠着,我都不耐烦地喘了口粗气。我抓住我母亲的肩膀,半闭上眼睛把她从床头桌那儿推到床上。我故意不看她的脸。她似乎在抗拒着我,我必须得两只手一起用力才推得动她。现在她斜躺着,她两条胳膊形成怪异的角度,她的身体扭曲固定为自打前天起就一直保持的姿势。朱莉抓住她的两只脚,我从后面抬她的肩膀。当我们把她放在床单上时,穿着睡衣的她看起开竟如此脆弱和悲哀,躺在我们脚下就像只断了翅膀的小鸟,我第一次为了她而非为了自己哭了起来。床上有她留下的一块巨大的棕色污迹,边缘渐变为黄色。我们跪在母亲身旁努力在床单给她翻个身的时候朱莉的脸上也是湿的。很难,她的身体扭曲得太厉害了,很难翻转。
“她不愿意走。她不愿意走,”朱莉恼怒地哭叫。
我们终于成功地用床单把她松松地裹了几层。她一旦被盖起来事情也就容易些了。我们把她抬起来出了卧室。
下楼梯的时候我们一个台阶一停,到了楼下的门厅里我们又重新把床单松开的部分归置了一下。我的手腕开始疼了。我们俩都没吭声,可我们都明白我们想一口气把她抬过起居室,中途不再把她放下来。我们快到另一侧厨房门口的时候我朝左边环顾了一下,看了看苏睡在上头的椅子。她正坐在椅子上,外套一直盖到下巴底下,瞪大眼睛看着我们经过。我本想低声跟她说句什么,可还没等我想到说什么,我们已经穿过厨房的门转上了通往地窖的楼梯。我们把她放在距离铁柜子几步远的地上。我又去打了一桶水,把那一大堆备好的水泥再湿润一下,稍后,我搅拌的时候一抬眼,发现苏就站在门口。我原以为她可能会试图阻止我们,可当朱莉和我站起来准备抬尸体时苏走上前来抬住了中间一段。因为她不可能挺直躺着,柜子险些都装不下她。她往已经铺好的水泥里陷进去一两英寸。我转身找铁锨,可朱莉已经拿在手上了。当她将第一锨水泥倒在母亲脚上时,苏发出一声惊呼。然后,当朱莉又铲了满满一锨时,苏也匆忙冲向水泥堆,用双手尽可能多地捧起水泥扔到柜子里。然后她就拼了命地飞快往里填水泥。朱莉也铲得更快了,摇摇晃晃地端着满满一锨填到柜子里,马上跑回来继续铲。我把两手伸进水泥里把一大抱水泥扔了进去。我们发疯一般干着。很快就只有几小块床单还露在外头了,接着就全部不见了。我们仍继续干着。唯一的声响就是铁锨的刮擦和我们沉重的呼吸。等我们终于干完了,那一大堆水泥只在地上留下一块潮湿的痕迹,柜子里的水泥则几乎溢出来了。我们离开之前停留了一会儿,看了看我们完成的工作,哽住了呼吸。我们决定让盖子就这么开着,这样水泥能硬得更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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