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侦探小说中的一个江洋大盗,有一回从书页中逃脱出来,历尽奇险,最后来到外省的一座小城。
他走出站台,穿过车站广场,步入车站大街,这时听到城里一片喧哗。
“别忘了,把钥匙放在草垫下边。”只听四处这样大声喊道。
喊这话的都是些家庭主妇,她们要领女儿去参加专区政府的舞会。
“放心吧,”丈夫们答道,他们也都待不住了,“钥匙会放在草垫下边的,你们用不着按铃。不过,你们万一在我之前回来……”
“在你之前回来?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台球还想打到半夜四点钟?”
家庭主妇说得也在理。从未见过正经打台球,会打到后半夜的。江洋大盗在街上倘佯,只听周围丝绒裙、乔其纱裙窸窸窣窣,脚步匆匆,尽是朝区府广场奔去的妇女。他昨天晚上离开罗马,身边只带一只小箱子,里边却装着王冠上的珠宝、罗马教皇的拖鞋。他知道,欧洲各国的警察局都派人在追捕他,于是便趁一次临时停车的机会,从背站台的车门跳下火车,甩掉跟踪的尾巴,趁着喘息的工夫,仔细思量,觉得富贵荣华实在空虚。
“人类的各种技巧,再也没有什么好学的了,”他想道,“最秘密的保险柜,也经不住我一拨弄;要讲收买心腹,谁也敌不过我。在美国监狱里训练了两年,接受过头等大师的指导,无论是翻墙越脊,溜门撬锁,还是打靶射击,无论是武抢还是文偷,我都名扬四海。工夫不负苦心人,我终于看到自己的卓越天赋施展出来了。现今,就是头戴王冠的人,我要抢就抢;我的喽啰遍布世界各地;在财政上,只要我一发话,就能组阁或者倒阁。然而,我的心情却比不上十五岁那年畅快。那时候,我正准备业士学位考试,可是手已经不大老实,常常去摸老师的手表和钱包。少年顽皮的那些好日子,怎么一去就不复返啦!在各国京都东游西荡,到世界各个夜总会去消磨岁月,这种生活多么贫乏无聊啊!我一定要去看看生我的地方,这种愿望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强烈……”
江洋大盗漫步在一条街上,马路两旁是一座座幽静的小别墅。他突然停住脚步,不安地自言自语着:
“真的,我的出生地究竟是什么地方?肯定是在法国的,可是要我说出什么地方,那才见鬼了。我自从铤而走险之后,伪造的户籍数不胜数,还有那么可观的一大批假亲戚,我简直没法弄清楚。所以说,我琢磨着我的真名实姓究竟是什么?”
他手捂脑门儿,一连串数了五十来个姓名:
“儒尔·莫罗……罗贝尔·朗德里……不对……大概是约朗德·加尔尼埃吧?不对,那是一次伪装时的化名……阿弗雷德·佩蒂蓬……唔,唔,阿弗雷德·佩蒂蓬!恐怕还是拉乌尔·代热吧……也不对,那是盗窃绿宝石那次的化名……雅克·勒罗尔……还是不对……热鲁尔·德·拉巴克特里亚纳公爵吧?说老实话,我想不是。”
最后,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气恼地说:
“真烦人,还得到公安局去打听。”
他正苦苦思索着自己真正的户籍时,不觉信步跨过铁栅栏,走进一座小宅院,并顺手撬起房门锁来。继而,他突然耸耸肩膀,把撬锁钩放回口袋,嘴里一边嘟囔:
“真是个呆子,我怎么没想到钥匙放在草垫下边。”
钥匙果然在草垫下边。他走进过厅,打开他的手提箱,拿出工作服换上:夜行短斗篷、高筒礼帽、黑丝绒半截面罩。化装完毕,江洋大盗便开始搜查一楼,觉得没有什么像样东西。不过,他还是把一只钢壳手表塞进了口袋;他这种少年时顺手牵羊的习惯,至今还在起作用。上了二楼,走进一间少女的卧室,只见窗户两侧面对面放着两张小床,他不禁一时触景生情。
“可爱的姑娘,”他望着挂在墙上的两张照片,叹口气说,“但愿她们在区府的舞会上,能看中前途远大、为人诚实、勤劳能干,又是虔诚教徒的小伙子。这样的小伙子同姑娘们跳舞,是怀着纯洁的动机的。”
他出于一时好奇,打开衣柜,瞧瞧里边装的是什么,并没有行窃的意图。他举起夜行灯一照,只见有几条绣花边的绒布裤子,还有几件素雅得叫人难以相信的粗布衣裳。他看着看着,眼泪夺眶而出,心头涌起一股敬慕的激情,便摘下礼帽与黑丝绒面罩。
“多么纯朴的绣花边裤子啊!”他瓮声瓮气地说,“雪白的上衣,还有这些体面姑娘的朴素连衣裙。这样素雅的衣物,对一颗深受尘世虚荣毒害的心,具有多大的魅力啊!我摩挲着这些朴素的神秘的内衣,一种向善的愿望渗入我的灵魂,这种规矩本分的芬芳使我受到触动,我悔悟到自己一生走错了路,打算放弃冒险的强盗生涯,当个注册的小职员,也好了此一生。”
他一边考虑着此生如何过得有意义,一边还不住地翻衣柜。他在一叠手帕后面发现两个储钱瓷罐,上面分别标明:玛丽埃特嫁妆、玛德莱娜嫁妆。他把里边的钱币统统倒进自己兜里,接着又马上对这种行为感到不满。
“非得狠下决心,改掉这种恶习不可。”
他把钱倒回罐中,心里顿时充满快乐,由此得出结论,原来诚实本身就包含着报酬。
“我这江洋大盗的生涯,无论如何该结束了。”他思忖道。
过分的心情激动,使他精疲力竭;看看刚到晚上十点钟,他决定就在这户人家里过夜,一直睡到主人回来。他躺到姑娘的一张床上,一合上眼便呼呼大睡起来。将近凌晨三点钟,他正梦见自己在一个重要政府部门当上办公室副主任,荣获一级教育勋章时,只听一声吼叫,惊断了他的美梦。他走到窗口,看到一个男子蹲在门前,没好气地嘟囔着:
“我记得清清楚楚,临走时,是把钥匙放在草垫下边的……它应该在这儿的,怎么就……”
他一步一步地探究下去,终于下了断语,于是不免慌张起来:
“不可能有别的解释,肯定是我老婆回来了。我本该想到她可能回来早些……哎呀,这下子可麻烦了。”
他按起门铃,先是轻轻地,接着便猛按一通。江洋大盗看着他的狼狈相觉得很可怜,心想这位老兄进来准回楼下他的卧室,不会上二楼来打扰自己,便把钥匙扔给他,然后回到床前,自言自语地说:
“还可以睡上两个钟头,这工夫足以使我当上办公室主任了。一个主妇的心情我是了解的,她有两个女儿要出嫁,不跳完最后一场,绝不肯离开区府的舞会。”
正当他重新进入中断的梦境时,房主人进来,打开电灯。江洋大盗霍地坐起来,伸手便摸身上的三氯甲烷毒药瓶,来人却张开双臂高叫:
“我的儿子呀!出去十八年,你可回家啦!”
江洋大盗一时不知该不该流下喜悦的眼泪。他算了一下,离家十八年,加起来是三十五岁了,想想自己到了这个年龄,有点不痛快。他转念一想,觉得这种巧合着实稀奇,于是说道:
“我不想让您扫兴,不过我要问,您认为我是您的儿子,真的这么有把握吗?”
“有没有把握,这还用说吗?血缘的声音,错得了吗?”
“这话倒对,”大盗赞同说,“是有血缘声音的问题。然而,一旦认错了,于您于我都不好,一场空欢喜可就惨啦……”
“瞧你说的,绝不会认错了,你排行老大,正是我的儿子罗道尔夫!”
“罗道尔夫……我不否认,这个名字我有印象。不过……”
“你特别喜欢喝牛奶咖啡,吃猪的右肘子……”
这么一说,罗道尔夫便不再迟疑,认了父亲。父子俩久久地拥抱,说了些感人肺腑的话。
“亲爱的孩子,”父亲说,“分别了十八年,又见了面,真叫人高兴,让你在外面等这么久……”
“哦,爸爸!我知道钥匙放在草垫下边……”
“提起草垫子,你可千万别跟你妈说,我是到后半夜三点钟才回来的……一局台球竟打这么长时间,你妈听了也许感到难于理解。想想看,她带你两个妹妹到地区政府去参加舞会,那我就趁机同几个老伙伴打纸牌了。”
“刚才我听您讲好像是打台球……”
“是啊,一局台球,我刚才要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可以这么说吧,我们起初是打纸牌,后来又打台球。不管怎样,你还是跟你妈讲,我是半夜十二点之前回家的。这样讲不费你的事,又能让她高兴。”
罗道尔夫有点勉强地答应了。他已经变得非常诚实,就是出于好心而撒谎也觉得做不来。
“刚才您提到我的两个妹妹,大概就是墙上照片上的这两个漂亮姑娘吧。我离开家的这段时间,她俩变化好大呀,说老实话,我看见都不怎么认识了。”
“这也难怪,你走之后过了一年,你大妹妹才出世!你突然失踪,叫我们好伤心啊,假如老天爷不赐给我们一个孩子,你妈说什么也不让我安宁。可是,她想要儿子,却生了个女儿,她大失所望,偏要再碰一碰命运。看来命运就是跟我们过不去,第二个还是个丫头,取名叫玛丽埃特。一辈子没儿子,心里虽然不好过,可是我还是非常谨慎,没有听你妈的。她没有个儿子,哪怕一连生下一打女儿也不会善罢甘休的。谢天谢地,有这两个丫头就足够了,把她们拉扯大多费劲啊!”
“爸爸,”罗道尔夫叹口气说,“养活她们不管有多艰难也值得,她们给家庭带来的欢乐,是多少钱也买不到的呀!”
“还给家庭带来欢乐呢,”父亲辛酸地冷笑说,“看得出来,你是没尝过这种滋味。若是让你用九百法郎的月薪,养活四口人,你说话的口气就不会这么大了。”
父亲向头戴礼帽、身披斗篷的儿子投去赞慕的目光,接着说:
“家庭欢乐,一个人过着独身生活,戴得起你这样的帽子时,当然就好讲这种风凉话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想想你能挣钱了,我也就宽了心。对啦,你的职业,还没告诉我呢……”
罗道尔夫不加犹豫,断然说:
“爸爸,我得向您承认,从昨天晚上开始,我失业了。这话讲出来,别提我有多惭愧了,因为我深深懂得,懒惰是万恶之源。”
“这句谚语不假,儿子,聪明人是不会忘记的。不过,如果说你从昨天晚上起才丢掉饭碗,那责备你懒惰就未免太严厉了。再说,我想你总有一些积蓄吧……”
“积蓄倒有,现金和有价证券,大约有四五亿法郎吧,要是再加上在各个工商企业中的投资,数额就得翻一番。”
父亲一屁股跌落到椅子上,激动得喘不上气来,他解开假领子,结结巴巴地说:
“唉,我可怜的孩子!想当初,我还打算让你进公路桥梁工程局呢……做父母的,有时候真是作孽……你到底遇上什么奇迹,一下子发这么大财呀?”
“没什么奇迹。我做过江洋大盗,因为练了点本事,东西来得挺容易。”
“江洋大盗,”老头子有点惶恐,小声地说,“我儿子,是个强盗……江洋大盗,真的……又是江洋大盗,又是亿万富翁……”
“您就放心吧,”罗道尔夫说,“我昨天晚上已经决定放弃这种生涯,找个正当的职业,好好过过安乐的家庭生活。”
父亲举目望天,还举起双臂,想更有力地表明,他宽恕了这个浪荡子年轻时的全部罪孽。
“你既然学好了,”父亲终于说,“对于你过去的情况,我根本不想了解。我只知道一件事:你是亿万富翁,又是好儿子……”
“当然了,”罗道尔夫附和说,“我是好儿子,而且,我还要以行动向您证明这一点,但是,我绝不是亿万富翁。您一定会认为,我不能保留这种不义之财。我盗窃的赃物数不胜数,若是不如数归还,那么,我改恶从善的全部决心就不过是一纸空文。即使退还了赃物,我还要憎恨自己的累累罪行,一辈子都要赎罪。”
罗道尔夫说着,从小口袋里掏出在楼下偷的钢表,满脸羞愧地递给父亲。老人家亲切地摆摆手,把表推回去,让儿子明白,他可以随意支配家里的财物。
“别见外呀,我的东西,都属于你。父子之间嘛,这种小东西算不了什么。”
“您瞧,”罗道尔夫说,“我刚才还赞扬家庭生活的乐趣有多纯洁,看说得多对。您这样慷慨大方,真叫我高兴。我也就不客气了,请先借给我二十五个金路易(几个小时当中,罗道尔夫还没能改掉大盗的习惯用语)。我不是没有钱,这兜里还有一叠钞票,不下七八十万法郎,可是,哪怕抽出一点点,我也会顾虑重重……”
父亲勃然大怒,谴责儿子做事不当,胡涂透顶,全然不顾需要嫁妆的两个妹妹,不顾需要赡养的年老父母,也不想一想,父母从前的家当全都供了他上学考业士学位,现在竟然要放弃八亿法郎的财产。
“爸爸,”罗道尔夫哀求说,“我要做个正派人,一心渴望做点好事……”
“滚你的好事去吧。世上还真没见过有哪个品德好的人这样寻开心,把钱往窗外扔的。你既然这样崇尚美德,那就先从听爸爸的话做起……首先把你藏在保险兜里的几十万法郎的现钞交给我。”
罗道尔夫说这笔钱是属于一位真正的公主的,是他买通了公主的侍女,钻进公主的宅邸,用了熟练的撬锁技术,把这笔款搞到手的。可是,任凭他怎么解释,他父亲根本听不进去,还骂他是逆子。
“这笔钱该归我。你出去十八年,让我担惊受怕,吃尽了苦头,我敢说,这笔钱还不够补偿我的呢。把钱还给我!”
“爸爸,您拿这笔钱会觉得灼手的;再说,您也明白,不义之财不会给人带来好处。”
“不义之财?等一等,我要教教你如何尊敬父母。我数一、二、三,你若是还不听我的话,我就诅咒你。”
在长篇连载小说或者大部头的情杀小说里,罗道尔夫常常是主人公,他自然懂得,心灵高尚的人一旦受到父亲的诅咒,便会一蹶不振。他被父亲的话吓坏了,急忙将钞票递给父亲。父亲点了一遍又一遍,然后装进上衣兜里。
“八十七万五千法郎整,比你原来估计的稍多一点儿。好哇,你是个好儿子,我没有失去打消你那荒唐的念头的希望;看来从昨天晚上起,你就让这种念头迷住了心窍。”
“天哪,”罗道尔夫叹息一声,心中暗思道,“没想到,要成为一个有道德的人有这么难。自从我打算要做个诚实人那时起,还没过上一整夜,我就没有经受住诱惑。然而,哪儿还能比得上在家好呢……”
罗道尔夫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父亲的劝导,一边在暗自神伤,突然一阵门铃响,从锁眼传进来一种尖酸的声音:
“怎么搞的,钥匙不在草垫下边?”
丈夫从窗口探出身子,将钥匙扔到窗下的花园里,但是没有扔准,他妻子女儿谁也没有找到。于是又响起一阵臭骂声。妻子发怒了,埋怨一家之长不顾脸面,在外头灌了黄汤,回家醉得像头死猪,连房门都开不了。十来分钟以后,钥匙连个影儿也没见到,母女们开始担心,怕是钥匙掉进地窖里去了。父亲在楼上叫她们别着急,可是自己却掩饰不住内心的恐慌。罗道尔夫既放弃了豪华生活与大盗生涯,也与魔鬼决裂了,可是,他审度一下情况,看到又非得用他的撬锁钩不可,因而声调有点忧郁地对他父亲说:
“不必担心,爸爸,我去开。”
他走到楼下,从兜里掏出一串撬锁钩,将锁打开,就像拉一下门栓那样容易。
“真巧,你会这一手。”父亲低声说。
罗道尔夫听了感到委屈,淡然一笑,又把那串钩放进口袋。母亲一下子钩住他的脖子,紧紧搂住,号啕起来:
“这不是我的心肝宝贝吗?走了十八年,又回家啦!”
“是我们亲爱的哥哥呀,我们平时经常为他祈祷。”玛德莱娜、玛丽埃特异口同声说。
一家人百感交集,激动得流下眼泪,一直闹腾到很晚。接着,打开黄香李果酱罐,做果酱饼,再浇上牛奶咖啡。两个妹妹娴静朴实,令他心醉;母亲的话体贴温存,令他欣慰。罗道尔夫几乎认为,这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他称赞母亲穿的蝉翼纱裙非常雅致,烫的发型特别优美。他父亲听了说:
“小伙子挺有眼力。要知道,她可是交际场上的老手……”
罗道尔夫的脸一直红到耳根子,为了掩饰窘态,他赶忙问起区政府舞会的盛况。她们告诉他,舞会开得非常成功,自从雕像落成以来,还没有见过这样精彩的舞会。
“我呀,”玛德莱娜说,“整个晚上,我都同小杜波纳尔跳舞了。他穿一身栗色细灰条衣裳,尽管从来没有上过舞蹈课,他却是城里最优秀的舞手。他邀我跳了一圈华尔兹舞,别提我身子有多轻快了。”
她的两腮浮起一阵美丽的红晕,只听她又说:
“我俩在一起聊得挺热乎,跳完最后一次舞,他对我说要来见爸爸。”
“杜波纳尔那孩子,是个挺懂事的小伙子,”母亲在一边帮腔说,“他带我到小吃部去了两次。有个女邻居同他父母很熟,我向她打听过,听说那个小伙子很勤劳,从来不逛咖啡馆,星期天也总待在家里。别看他样子不起眼儿,他可是记账员,每月挣八百法郎呢。他若是打算娶玛德莱娜,还真可以说是女儿的造化呢。”
玛德莱娜的父亲摆了摆手,表示不满意。玛丽埃特这边急不可待,也要谈谈她的舞伴,没等父亲插话就讲起来。
“我呀,整个晚上都同华朗坦下士跳舞了。他是辎重队的,一双黑眼睛真漂亮。他对我讲过好几次,说他在舞会上从来没有见过像我这样美的姑娘。别人想象不出来他说这话时的口气神态。他的话显然非常真诚。分手的时候,他还一再对我这样说,而且,他向我保证一定来见爸爸。”
玛丽埃特羞羞答答,满脸绯红,说罢看她母亲。母亲频频点头,说道:
“那个下士华朗坦穿一身辎重兵服,真是独一无二。他带我到小吃部去了两次。我也打听了他的情况,听说长官给他的评语很好。他若是再有点恒心,那对玛丽埃特就是一次求之不得的机会。”
在这片憧憬着婚嫁的气氛中,罗道尔夫对着心醉神迷的妹妹微笑,心里也乐滋滋地思量着,等自己选择配偶的那天,他也要找一个身穿结实的绒布裤子的姑娘,一个持家能手,既会缝纫又懂音乐的女人。他寻思着找一句贴切的赞扬话说,父亲却捧起果酱瓶,故意往桌上一蹾,吼道:
“咱家可不招穷光蛋女婿。罗道尔夫现在是亿万富翁,多亏我这儿子慷慨大方,我才能给每个女儿二十万法郎的陪嫁,这仅仅是第一步。我给玛德莱娜这份陪嫁,不是让她嫁给每月挣八百法郎的杜波纳尔。华朗坦不行,杜波纳尔也不行,别再向我提他们啦!一个辎重队的下士?干吗不找个上等兵呢?我的女儿,只能嫁给有小轿车、戴礼帽的人。我这可是一言既出,绝不更改。”
罗道尔夫见两个妹妹脸色刷白,便向她们递了个眼色,让她们放心,接着,他又讲了一番合情合理的话,向父亲指出金钱不能造福。
“要看到,爸爸,杜波纳尔那孩子不逛咖啡馆。”
“正因为如此,我才不同意。你妈招来一个女婿整天呆在家里,总碍手碍脚的……”
“要看到,华朗坦下士穿一身辎重军服,显得非常正派!”
“你这个逃兵、捣蛋鬼,倒有脸来夸奖一名军人……”
“军队万岁!”罗道尔夫响亮地喊了一声,使姊妹俩的心怦怦直跳,“昨天晚上,我找到了大马士革之路。我放弃财产,是要忠于家庭,忠于国家。”
“说这种话,真叫人心烦,”父亲反驳说,“我年轻时,一般是做父母的穷啰唆,现在呢,是子女穷啰唆。不管怎么说,你向我借一文钱试试。等我给了玛德莱娜姐妹俩陪嫁出阁以后,还剩下四十七万五千法郎,我便把这些钱全换成养老金。你要放弃财产就放弃吧,可是,你甭指望向我给你妹妹选的乘龙快婿借一文钱。”
他不等罗道尔夫回嘴,说要去睡觉了,嘭地一甩门,到隔壁房间去了。娘儿仨等他一走,胳膊肘便撑在桌子上,捂着手帕哭起来。罗道尔夫心里像打碎了五味瓶,直愣愣地看着这个忧伤的场面,不敢动一动身子。他深感不安,不能不看到美德的作用有多么可怜。回想当初,自己是个侠胆英雄,手中掌握匿名信,掌握打开保险柜的各种秘诀;不管什么事,他的一句话就迎刃而解:“伯爵先生,我不准您给令爱索朗芝和年轻的阿列克西签订婚约。署名:铁手。”现在他倒是做了正派人、忠厚人、任人摆布的老好人,可是,在不公正与残暴的行为面前,他也解除了武装。原来,他的好品德仅仅向他提供行为准则与安慰话。
“不管怎么样,”罗道尔夫心想,“我还是做我的好人。父亲把妹妹嫁给酒鬼也好,嫁给猪贩子也罢,阻挡不了我做个有道德的人。”
“可怜的罗道尔夫,”他母亲抬起哭红的脸呻吟道,“你对父亲这样慷慨,反而带来祸殃,金钱已经冲昏了他的头脑。昨天晚上,他能找到一个下士,一个记账员当女婿,就觉得非常幸运了。这回可倒好,不把女儿给坑害了,他是不会罢休的。不过,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
“噢,妈妈,”玛德莱娜抢过来说,“你怎么能这样讲……从舞会出来,你还亲口说,杜波纳尔那孩子,为人可靠,舞跳得又好,全城找不出第二个来。”
“噢!妈妈,”玛丽埃特也抢着说,“你清楚得很,在我的一生中,只能有一个下士!”
罗道尔夫也长叹一声,听得出来,这是一种不失尊敬的责备。母亲却揪下一把头发,放在桌子上,绝望地喊叫起来:
“小冤家呀!你们还不明白,你们爸爸手里有了钱,就会跑到外面去嫖女人!我这一辈子不就全完啦!”
喊完又一通捶胸顿足,看着都吓人,不过,这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姐妹俩又抽抽搭搭哭起来。罗道尔夫眼神冷冷的,仿佛在冥思苦想。临去睡觉时,他久久地拥抱了母亲,并答应她一定把事情安排妥当。他到二楼取下随身衣物,回到楼下,在为他准备好的房间里休息。
整个宅院一片寂静。罗道尔夫又戴上礼帽、半截黑面罩,披上黑色斗篷,走进父母的房间。夜行灯照见他父亲掉在床脚下的《省报》,同时发现在屋子一角的保险柜。暗码是五位数字,罗道尔夫想到父亲回来睡觉时的心情很不好,大概不会提防他,所以他一拨就破了暗码。
“可怜的爸爸,”他同情地自言自语。“他还没有挖空心思……”
八十七万五千法郎叠了好高的一摞,放在一层格子里。罗道尔夫把钱塞进口袋,关上保险柜,回到过厅。他不愿意用撬锁钩开门,又花了十分钟寻找钥匙,最后终于找到了。其实他早应当想到,钥匙会弹到草垫下边的。他蹑手蹑脚地带上了门,穿过小花园的栏杆,来到小城的街上,渐渐远去。走了五分钟,他猛然想起一件事:
“白折腾了这么一通,到头来我还是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忘记问父亲我们的家姓了。这么胡涂……”
江洋大盗气恼地甩甩手,接着点点头,又去从事新的冒险活动。这些历险后来又把他引进一部出色的侦探小说,还把他引进好几部厚厚的情杀小说中。
他上了《省报》下半版的长篇连载,化名为“黑暗义侠”。有一天,江洋大盗举眼观看报纸的上半版,发现妹妹结婚的消息,心里非常高兴。玛德莱娜与玛丽埃特姐妹俩,分别嫁给小杜波纳尔与华朗坦下士。然而,由于印刷上的疏忽,报道中漏掉好几个字母。江洋大盗始终不知道自己的家姓,只好无可奈何,继续他的冒险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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