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订婚

        用过午餐,德·瓦洛雷纳侯爵提议,到园中散散步。道维尔大人患足痛风,由侯爵夫人搀扶走在前头。侯爵夫人有三十来岁,身体纤弱,她的眼睛时而闪亮,透出一股肃杀之气。他们缓步走在高大的树木下面,听着繁茂的枝叶间鸟儿鸣唱。同样步伐跟在后面的两个人,德·瓦洛雷纳侯爵同他的岳丈,德·卡帕多斯男爵,正在谈论关于经营农业特惠的一项税收法案。这对翁婿年龄相等,岳丈矮个头儿,身体干瘦,戴着单片眼镜;女婿是个大块头儿,大腹便便,总是满面笑容,对人不乏尊重。那位主教大人的教女,艾奈斯蒂娜·戈丹,往往走在这两组散步者中间,觉得两边都同样乏味,有时加快脚步赶上前边的人,有时则放慢脚步等待后面一组。她在想一期《电影梦》杂志,现在正在圣婴圣泰蕾丝学校寄宿生中间秘密传阅。有烦闷相助,她正愁苦自己实在不像《电影梦》中介绍的米歇珥·莫尔干的形象。按说,艾奈斯蒂娜也有丰满的乳房、同样肥硕的臀部,还有兰开夏式摔跤运动员一般的小腿,她那张圆脸蛋很喜人,那张嘴唇肉肥厚,黑丝绒般的眼睛充满忧郁的神态。

        艾奈斯蒂娜正走在教父大人身边,她猛然站住,胸部挺起老高,屁股也同样翘起来,惊叫了一声。在她眼前一片榛树枝叶间,刚刚出现一个头戴狭边草帽、裸体男子的上身。那是个美少年,大约十七八岁,清秀的脸显得很腼腆。德·瓦洛雷纳侯爵夫人也停下脚步,她的手在神甫大人胳臂上痉挛,脸色变得灰白,鼻孔也直抽搐。

        “究竟出什么事儿啦?”德·卡帕多斯男爵问道,他刚刚凑到主教的身边。

        “没什么有趣的事,”主教回答,“我们还是回别墅吧。”

        主教大人说着就转身,但是动作很慢,身子刚转了一半,那个戴狭边草帽的少年已经快捷地绕过榛树丛,赤裸的全身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艾奈斯蒂娜·戈丹惊呆了,她又惊叫了一声,主教大人和男爵也都随着她,失口叫出声来。只因少年的上半身并非如人期待的那样,是坐在一匹马的鞍子上,而是长在马身子上:那是一匹灰色白斑马,相当强壮,显然还有几分野性。

        “Vade retro,Satanas!”主教喝道,同时在空中画了个十字。

        人马少年,显而易见,并不是魔鬼化身,他非但没有化作一股青烟,反而摘下草帽,拿在手中摆弄,低垂着眼睛,样子很窘迫。还是个毛头小伙子,一头卷曲的金发,容貌很迷人。艾奈斯蒂娜·戈丹打量着少年,已经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只觉得胸口涌起一股柔情。自不待言,她还不知道目光应该回避身体的什么部位,就只盯着看他的脸,却忘记了他是“半人半马怪物”。这工夫,道维尔主教大人心中气恼:他的驱魔咒语竟然没有赶走妖怪。因此,他对侯爵夫人往下坠他的胳臂,仿佛要昏过去而颇不耐烦,便摇晃手臂,试图摆脱她的拉扯。这时,人马少年不敢抬眼,仍然摆弄着草帽。德·瓦洛雷纳的脸涨得紫红,粗声粗气地招呼:

        “阿里斯蒂德,请给我回房间好不好,还得赶紧跑回去,对吧?”

        闻听此言,人马少年脸红到耳根子,然而,他保持谦恭姿态的同时,却催马走向这伙人,离侯爵三步远停下,回答道:

        “爸爸,我请您原谅会给您造成的麻烦,可是,您向我要求一件办不到的事。”

        “办不到?您这话什么意思?”

        “爸爸,惹您生气我会很痛心,可是,您要理解我。我不愿意再过幽禁的生活了。我想要了解世界。”

        “真够幼稚的,阿里斯蒂德,听话!”

        阿里斯蒂德一副固执的样子,也不动弹,只是看眼前的蹄子。侯爵擦着额头淌下的汗珠,尴尬地微笑着转向客人。主教大人用眼角余光观察他,微微地撇着嘴,一副好奇却又矜持的神情。德·卡帕多斯男爵,则狠狠地瞪着他的女婿。

        “阿尔邦,”男爵口气冷淡地说道,“我等待您的解释。”

        侯爵要阿里斯蒂德走开一会儿,说完了又似乎向他妻子递眼色,请求帮忙,但是一无所获。侯爵夫人面无血色,眼睛无神,已经发不出一点声音了。

        “我亲爱的岳父,”侯爵佯装洒脱,开言道,“我本希望避免把您扯进我们一件难办的秘密中。我们来到这世上,行程太短啦!一切都是虚荣。生活是一场闹剧,一种幻想,一种投球进入玩具头像口中的游戏,生活也是一个圈套,一道闪光,一场哭泣,一种恐惧,一件没有口袋的罩衫,一件被蛀虫蛀烂的罩衫,一个沙漏……”

        “讲事实!”德·卡帕多斯吼道。

        “那好,事实是这样的,不过,您也不必有任何期待,其实简单得很。”

        侯爵又磨蹭了一会儿。他将妻子拉到自己对面,两只粗大的手捧住她苍白的脸,温情地冲她微笑。这工夫,阿里斯蒂德又回到他刚才出现的榛树丛旁边,注视着艾奈斯蒂娜·戈丹,表现出一种热烈的好奇心。

        “1941年,您居住在昂贝尔,在停战分界线的另一边,爱丝泰勒怀孕了。这总归是件喜事吧?我们非常欣慰,有了指望为我们的孤独增添乐趣。您也知道,我们在德占区过的是什么日子。与世隔绝,远离一切,还没有车,唉!没有消遣,我们最大的精神寄托就是看书,爱丝泰勒呢,对古希腊和神话产生浓厚兴趣。她无论站立,躺在床上,还是坐下吃饭,可以说并不放下关于希腊的书籍。夜间,我听到她梦见神,梦见阿耳戈英雄,或者赫斯珀里得斯的园子。命里注定的顽念啊!”

        侯爵说到此处,悲伤地摇了摇头。他岳父则嘿嘿冷笑,单片眼镜闪闪发亮。

        “您给我说说,阿尔邦,您始终喜欢骑马,我想看书绝非您唯一的消遣,您那马厩一定花了您不少心思。”

        “我的马厩?在1940年大溃败时,克莱奥,马匹就散失了,我最喜爱的那匹没比的牝马,正拉着一车逃难的比利时人,让一颗炮弹炸死在车驾上。停战协定之后,我们回到城堡,我只找见罗西尼奥尔,一匹拉车的马,现在还在呢。对了,我想,您是认得的吧?”

        “对,对,”男爵咕哝道,“一匹肥胖的灰色白斑马,那脖颈挺可笑的。”

        他的怒气突然消了,一时若有所思。阿里斯蒂德躲到榛树丛旁边,他那炽烈的目光继续凝望艾奈斯蒂娜,而阳光透过枝叶,正在她那条灰白斑点衣裙上嬉戏。

        “天气多好啊!”主教大人强调,“今年,大自然仿佛走到了季节的前头。”

        “大自然总是留给我们不少惊喜,”德·卡帕多斯男爵说道,“然而,跟希腊人的交往在我女儿身上产生的作用,就够我惊诧的了。爱丝泰勒总特别敏感。她对事物的感受格外强烈,只要一想象一段奇妙的神话,那神奇的事立即就会在她五脏六腑里成形。阿里斯蒂德!快过来拥抱爷爷!”

        阿里斯蒂德小跑过去,男爵亲热地拥抱他。

        “这孩子英俊极啦!名副其实卡帕多斯的血统!可是,真见鬼,这孩子出生,为什么要向我隐瞒呢?”

        于是,女婿就分析他们的儿子出生时,他的心态和他妻子的心态。与此同时,他们重又在园中散步,大人走在前面,年轻人相隔十步远,默默地在后面跟随。主教大人的教女被阿里斯蒂德的目光围住了,只觉得脸蛋儿滚烫,心情激动得汗流浃背,结果腋下浓重的汗臭味冲到人马少年的鼻孔。她不时扭头偷偷瞥一眼,瞧瞧这个同伴马身的延长部分。阿里斯蒂德打破了沉默。

        “真希望看到,”他说道,“您身上也长毛。”

        他见艾奈斯蒂娜一惊抖,心下明白他的话有些唐突,便有礼貌地表示歉意。德·瓦洛雷纳侯爵和城堡的看门人分头负责,给他必要的教育,某些方面却有所保留。

        “爸爸负责教我拉丁文、数学和法国历史。看门人呢,他就教我园艺和吹笛子。可是,他们俩谁也不对我讲女人。我认识的女人,只有我母亲和看门人的妻子。我觉得妈妈非常美丽,我也不瞒您说,我情愿娶她,不过她告诉我再也不要这么想了。况且比起来,妈妈的后臀远不如您的美。我这样讲可不是恭维您,老实说,我想象不出,一个女人还可能比您漂亮。多美的臀部!啊!多美的臀部!”

        艾奈斯蒂娜呼吸困难了,她身子越来越热,汗渍的内衣贴到后背上了。所有这些赞美的话,显然都发自内心,这让她脑子乱了,感情的波动重重地冲进她的肌肤。现在,她特别爱闻阿里斯蒂德散发出来的马的气味。

        “那么我呢,”阿里斯蒂德问道,“您觉得我怎么样?”

        “您太出色了!”姑娘回答,那声调一点也没有掺假。

        “您准备嫁给我吗?”他摘下草帽问道。

        他从姑娘的眼神里就看出她情愿,于是把她拉过来,紧紧搂在他赤裸的胸前。这时,道维尔主教大人恰巧回头,瞧见二人搂抱,人马少年的草帽扣在他教女的屁股上,他不由得表示强烈不满。

        “令公子的行为,”他说道,“也未免太放肆了。”

        “我认出了我的血统,”男爵心花怒放,“卡帕多斯家族的一个成员,从来不跟爱情赌气。”

        “阿里斯蒂德!”侯爵喊道,“放开戈丹小姐,过这儿来。”

        阿里斯蒂德倒是放开了艾奈斯蒂娜,但并不是马上松开。况且,姑娘本人也根本不急着分手。

        “我若是您,”主教没好气地说道,“一定不会拖延,要给一个半人半马做截肢手术,要知道,这样保留全身,会给您引来许多麻烦。”

        “大人,”侯爵反驳道,“您考虑明白了吗,您谈论我儿子,不就像说一头驴吗?您真的认为,单纯根据外表,就能把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生的儿子视为马吗?”

        “然而,您能够否认,他身上有一种马的天性吗?”

        争辩至此,侯爵便问主教,他是否像他一样认为,灵魂是寓于头脑里,否则的话,它又置于何处呢。主教大人照常反驳道,灵魂是非物资的,想要在人体中,更宽泛而言,在空间为灵魂指定一个位置,那完全是徒劳的。

        “照您这么说,我的灵魂既不在我体内,也不在别处,不在任何地方吗?”

        “问题不在这儿,”主教回答,他转向自己的教女,“喂,艾奈斯蒂娜,您有什么话要对我讲吗?”

        艾奈斯蒂娜·戈丹和她的人马少年,手拉着手,四目对视,步子懒散地走到人前。听见教父的提问,少女不敢回答,她抽回任人拉着的手,但是并不觉得自己有罪。

        “阿里斯蒂德,”父亲说道,“您的行为,不像一个有教养的年轻人。您刚才对戈丹小姐失敬了,您严重地冒犯了她,从而也冒犯了她的教父大人。您这就向他们道歉。”

        “瞧您,阿尔邦,”男爵咕哝着,用臂肘捅了捅他女婿,“您就别说这孩子了!青春嘛,终究得过一过呀!”

        “得得得得!我就要让他道歉。”

        阿里斯蒂德走到父亲面前,既坦率而又有节制地回答:

        “如果我冒犯了哪个人,我随时准备道歉。然而,对戈丹小姐,我丝毫看不出有什么可自责的。您招呼我的时候,她在我的怀里,我感到隔着她的衣裙,她那美丽丰满的乳房轻轻压在我的胸膛上;我刚才还赞美了她的臀部,我也确信这话并没有冒犯她,因为的的确确,小姐的臀非常漂亮,您瞧啊,爸爸,这对屁股蛋真令人赞不绝口!丰满,挺拔,柔软而富有弹性!看上去不是特别悦目吗?当时我甚至说,我一直感觉喜爱妈妈的臀部,但是远远比不上艾奈斯蒂娜臀部这么肥硕,这么光彩夺目。请原谅我,妈妈。”

        阿里斯蒂德亲热地冲他母亲微笑,目光又移到艾奈斯蒂娜圆滚滚的臀上,忘情地欣赏了一会儿。主教大人不耐烦地听完阿里斯蒂德的解释,他踮起脚,对着侯爵的耳朵小声说:

        “我刚才的话言中了,他的这番话证实了我的判断。在他的身上,马的天性大大超过了人性,假如他还有人性的话。您听到了,他说话的这种天真劲儿,无异于一个毫无罪孽意识的可怜虫。这正是兽性的特征。”

        “谁知道呢。”侯爵又说道,“不要忘了,阿里斯蒂德还是个孩子。他刚满九岁。”

        “不管怎么说,他在个头儿和理性上是个成年人了,这好解释:事实上,马比人成长快得多。仅此一点就足以确认,令公子的天性……”

        “我儿子就是现在这样子!”德·瓦洛雷纳侯爵接口说道,“况且,令教女似乎也持我这种看法。”

        果然,在他们小声交谈这工夫,艾奈斯蒂娜·戈丹眼神痴迷,嘴撅成一朵花,相当明显地表露出她激动的心情,就算她在纳罕阿里斯蒂德天生马的属性,她也没有表现出格外恐惧的样子。

        “请允许我,”人马少年对父母说道,“向你们敞开心扉谈一谈。我对戈丹小姐的臀部产生一种正当的喜爱之情,由于我相当幸运,并不惹她讨厌,我们就决定了尽快结婚。我想无论您还是主教大人,都不会有异议。这种结合,在什么方面会妨碍你们呢?”

        第一时间吃惊的劲头一过,艾奈斯蒂娜和人马少年结合的设想,并不显得绝对无道理。这个教女的未来生活,道维尔主教大人本来就挺操心,能给她找个婆家,他又何乐而不为。她本是个孤女,没有家庭,也没有财产,对学习从来就毫无兴趣,在圣婴圣泰蕾丝学校上学五年了,在班上的成绩总拖在末尾。不过,最糟糕的情况,也许还是这种健壮的体魄,使得她对生活的胃口大得惊人。这个人马少年,身为德·瓦洛雷纳伯爵,毕竟是一个求之不得的门第。侯爵这方面,看待这门婚事,也丝毫没有不悦之处,他对这个有点儿特殊的儿子负有责任,未尝不急于丢掉包袱。至于侯爵夫人,幸好从恐惧中恢复过来,以怜爱的目光看待这一对了。

        “显而易见,伯爵还太年轻了。”主教大人指出。

        “这不成其为问题!”男爵申斥道,“在阿尔比那场战争期间,卡帕多斯家族的约翰三世,娶图卢兹伯爵家族的闺秀为妻时,也恰恰是阿里斯蒂德的年龄。”

        “我大约能获得教会的一份特许,但是,假如这两个孩子不能在市政厅登记结婚,这份特许也不起任何作用。”

        “这方面,也许我能把事情搞定,”侯爵说道,“1940年一场大火,烧毁了市政厅和户籍档案。”

        言下之意,有市长关照,他很容易就能给阿里斯蒂德多报几岁。对这样窜改出生日期,主教大人未置可否,他大谈起艾奈斯蒂娜的嫁妆,表示他愿意出资操办。

        连结婚日期差不多都要定了,而德·卡帕多斯男爵却不断耸肩膀,在衬衫假领里嘟嘟囔囔,他忽然对阿里斯蒂德说道:

        “孩子,您让戈丹小姐骑上,在园子里跑一圈儿吧。您也需要活动活动腿了。”

        阿里斯蒂德二话不说,到艾奈斯蒂娜面前蹲下来,好让她无须人扶着就跨上去。艾奈斯蒂娜将裙子撩到双膝,以为这就足够了,可是,一旦骑上她的未婚夫,就一直露到大腿根儿了,她却格格大笑,已经激动起来。这情景,主教大人看在眼里,一种隐忧立刻袭上心头,但是未敢讲出来。等这对年轻人拐弯不见了,男爵气得发抖,转而斥责他女婿:

        “这桩婚姻不可接受。我承认,主教大人的教女很可爱,然而,我的孙子不能娶戈丹小姐,我甚至不理解,阿尔邦,这种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连想都不要想;您怎么还能停留在这种念头上呢?阿里斯蒂德年龄太小,不宜考虑娶妻,假如您非要他结婚不可,那么也不乏大家闺秀,能让这小伙子看上眼的。”

        “您忘记了,阿里斯蒂德天生形态相当特别。”

        “那又怎么样?这并不妨碍他很英俊啊。他已经接触过许多少女了吗?”

        “没有,戈丹小姐是头一个。”

        “您瞧瞧。头一个见到他的姑娘,当即就迷上他了,难道您还要怀疑他能赢得我们阶层一位少女的爱吗?”

        侯爵便指出,即便姑娘们容易迷一个人马少年,她们的父母却不会用同样的眼光看他,必要的时候,会毫不犹豫赶他走,甚至用皮带抽他。既然有这样的好运气,碰巧艾奈斯蒂娜是孤女,那就不要放过机会。主教则强调,都已经进入社会主义时代,出身的偏见就立不住脚了,再说了,这也违背基督教精神。男爵却毫不动摇,声明如果他孙子娶了戈丹小姐,此生就再不相见。主教大人不免担心这种毫不通融的反对态度,德·瓦洛雷纳侯爵见状,便使了个眼色,请主教放心,向他保证一有机会,自会设法求得祖父的首肯。

        就在这样争论的工夫,艾奈斯蒂娜骑着未婚夫,在园中大树下溜达,说着情话。

        “我觉得,”阿里斯蒂德说道,“订婚真甜美,感到您的大腿夹住我的两肋也真甜美。我还觉得腹部一股热流传遍周身,一直到头脑。爸爸经常对我讲灵魂。我从未有过如此切身之感,我是有颗灵魂请问您呢?”

        “啊!”艾奈斯蒂娜说道,“我就好像乘着幸福的蓝天翅膀,飞向了星空。我的灵魂,我看见了,就像一个彩虹色气泡,在明媚的春天空中跳跃。”

        “真的吗?好怪呀。我的灵魂,我却没看见,但是能感觉出来在我体内,正如我刚才对您说的,主要在腹部区域。您的腿再用力把我夹紧点。啊!您这样让我真舒服。我的腹部好热呀!”

        “我的腹部也一样。”艾奈斯蒂娜小声说道。

        二说着话,走到了园子的围墙,沿着墙又走了一会儿,便来到一扇关闭的铁栅门。这是通向田地的一扇大门,估计从前是走大车的,已经废弃不用了。人马少年默默无语,发现了铁栅门外的世界,眼前所能见到的,在他看来美不胜收,不由得泪水盈眶。田野、牧场、树林、起伏的丘峦,展现绵延又深又远,地平线消隐在天边。铁栅门上了锁,可是,阿里斯蒂德用一段粗木头当作撞城锤,很快就将铁锁撞开了。

        “艾奈斯蒂娜,”他们出了铁栅门,阿里斯蒂德说道,“我自由了,您就在我的背上。我就没有想象过,还有一种如此纯粹的幸福、一种如此美妙的陶醉。我的灵魂跟您的一样,也是一个彩虹色气泡,现在我看得清清楚楚。刚才谈到爱的时候,不知是什么促使我对您说到我的腹部。这未免荒谬,我觉得说话不当。其实,我的爱是另一个彩虹色气泡。也许我的灵魂和我的爱只是一个彩虹色气泡,升向天空。”

        “那再好不过。”艾奈斯蒂娜说道。

        人马少年离开园门,渐行渐远,走在田野和牧场上,同他的女骑手说着温情体贴的话。他们正准备横穿一条公路,恰巧过来一名骑自行车的巡警。巡警一见这个半人半马,还戴一顶狭边草帽,就感到是藐视当局。

        “你们去哪儿?”巡警下了自行车,咄咄逼人地问道。

        “我们周游世界,”阿里斯蒂德回答,“没有目的,也没有必办的事情,只是凭着乐趣,”他回头望望,“测量我们爱情能走多远路程。两个已经成为孪生的彩虹色气泡,跟随我们,或者飞在我们前头。”

        “你们有证吗?”

        “没有,”阿里斯蒂德没听懂警察问什么,就说道,“您需要证吗?”

        “我警告您,我不是开玩笑。先,我要给您做笔录,妨害风化罪。”

        “您的话令我不安,但是,我没有把握吃准是什么意思。这种风化罪,究竟是指什么呢?”

        “不要装糊涂。您一清二楚,法律禁止一个男子全身赤裸,暴露在行人面前。好啦,随我去警局。”

        阿里斯蒂德真的有点慌神儿了,他看到法律的阴影投在他梦想已久的自由生活上。

        “然而,我不是人,而是一匹马。”他说道,心里不能不产生一种屈辱感。

        警察被驳得哑口无言,他绞尽脑汁想了想,感到力不从心,又用不以为然的怀疑目光,打量了这个人马少年,这才继续巡查。阿里斯蒂德这边,也重又赶路。他低着头,若有所思,仿佛忘记了背上所驮的爱情。由于他默不作声,这种态度终于引起艾奈斯蒂娜不安。她便问他,是否确定真的爱她。

        “要胜过世上的一切,”阿里斯蒂德回答,“我十分确定,甚至都不用想就对您讲了。”

        他们走出一条小路,来到一道树篱的拐角,望见一匹骒马,正在漆成白色的木围栏里的草地上吃草。这时,艾奈斯蒂娜紧紧抱住他的身子,他跑了一阵,要就近瞧瞧那匹马。是一匹漂亮的栗色骒马,体形非常优美。它来到白围栏前,漫不经心地卖弄风骚。可是,到了人马少年近前,它就难以掩饰某种冲动,先是嘶鸣,接着四蹄舞动,前蹄还竖起来。阿里斯蒂德似乎也完全丧失了冷静,他也直立起身子,不顾摔下去的未婚妻,开始在骒马旁边奔跑,但是毕竟隔着木栅栏。

        “阿里斯蒂德!”艾奈斯蒂娜用其全部热忱召唤,“阿里斯蒂德!我的爱!我的彩虹色灵魂!我的姊妹、气泡!”

        然而,阿里斯蒂德停下,只为打开一扇小门,放骒马出来,又一起跑向森林。艾奈斯蒂娜返回城堡,哭诉了她的遭遇。德·卡帕多斯男爵并不掩饰他的满意心情,只是关切地想了解,阿里斯蒂德的那匹骒马是否纯种。

        “唉!我的话说得真对!”主教大人哀叹道,“刚才发生的情况,证实了小伯爵马的根本天性。”

        “不然,”侯爵夫人红了脸,争辩道,“这算不上一种证据。”

        “也许是这样,”主教大人沉思着表示赞同,“不管怎样,他这种行为,无异于一头猪。”

        一听这话,不幸的艾奈斯蒂娜失声痛哭,德·瓦洛雷纳侯爵拍了拍她的脸蛋,劝慰道:

        “平静下来,我的孩子。也许这只是一次任性,一时的冲动。我确信他肯定要回到您的身边。”

        然而,时至今日,阿里斯蒂德消失了有七周多了。艾奈斯蒂娜回到圣婴圣泰蕾丝学校上课,谁也不知道人马少年的下落,也不知那栗色骒马的踪迹,把那马主人气得不时大发雷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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