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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洛绮思

        从前,在巴黎红孩儿街区,有一个叫马尔丹的人,他自认为是把新扫帚,就希望门房时刻把他拿在手上。

        马尔丹被关进一家疯人院,就再也没人提了。在金滴街区,还有一个人名叫马尔丹,他把自己当作一种文字游戏,看到别人见他走近并不放声大笑,心里十分恼火。他也被关进了疯人院。我要讲的这个马尔丹,则住在巴蒂尼奥勒区贵妇街39号丙。他的神经可没有错乱,出门总带一把雨伞,选举时投票给人民共和运动党,在任何事务上,总有理性的判断。“追求不如现有”,就是他喜爱的一条格言。他靠什么谋生,维持他夫妇二人的日常用度,我还真说不准,只能讲他是中间人。他在罗浮宫街那边有一个事务所,有一个女秘书、一部电话和一盒雪茄。从外表上看,他中等身材,脸上表情严肃,蓄留好莱坞式的胡须。39号丙的住户几乎人人敬重他。

        男人到了三十五岁,谁都可能发生突变,马尔丹就经历了一件令人困惑的变异。每天晚上,一到八点钟,马尔丹就变性了,直到次日早晨八点,才又恢复男性。大概是他的潜意识起了作用吧。近年来,报纸连篇累牍,报道这类变性。但是,据我了解,还没有任何变性的事例,能提供这种每日定时的转换。我拿马尔丹的事例同芒多尔教授谈过,由于我们同属于一家出版社,探讨就可以随便一点儿。芒多尔教授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他回答我说:

        “大自然犹如诗歌,也有其隧道,有其幽深潜在的东西。一天早晨您醒来,发现屁股长出一只兔子耳朵。为什么?您可从来就没有想过兔耳朵,就连做梦也从来没有梦见过。兔耳朵,只不过是在您的潜意识中形成了。我就了解一个故事,比您讲的变性还要让人大惑不解:马拉美有一天发现,在他的记忆中有四行诗,他从未放进去过,也认不出是他作的。从何而来呢?来自什么遥深之处呢?关于这四行诗,我正准备撰写一部重要著作。”

        马尔丹头一天晚上看到,自己实实在在多出了女性的乳房,也少了某些特质,不禁恼火到了极点,他妻子也同样恼火。夫妇二人以为,这次变性是永久性的,一夜谁也没有合眼。

        “我母亲会怎么说呢?”马尔丹太太哀叹道。

        “我才不管你母亲呢,”马尔丹回答,他的嗓音转为女高音了,“让我担心的是我的生意。我现在这样一副乳房,总不可能带到事务所去。这太明显了。”

        的确,他的乳房很大,而且非常好看。为了更好地自我欣赏这场不幸,他完全光着身子,捧着乳房在卧室里踱来踱去,有时连想也没想就放开手,乳房自然垂下,难免不让他觉得别扭,因为这对乳房虽然很挺实,还是有点儿晃荡。

        “给我一副胸罩。”他严肃地说道。

        他妻子泪水涟涟,去给他拿来胸罩,帮他戴好。装扮妥当,他站到衣镜前,他还从来没有比这更仔细地打量过自己。马尔丹从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一变而为高挑的女人,长得很标致。大腿、小腿都圆润了;臀部也同样丰满了。面目五官都变得秀气了,眼神里有一种温柔,仿佛蕴含着一种神秘。黑色秀发正合时尚,中间有一绺银丝。

        “我怎么办呢?”妻子不住地啼哭。

        眼下,马尔丹还不怎么忧虑。恍若梦幻,他在镜中观赏自己的形象。

        “真难说,也许会有些男人迷上我呢。”

        “他们倒不挑拣。”

        “我比你漂亮,”马尔丹反驳道,“我这张脸,也更好看,更年轻。”

        马尔丹说到自己,也自然而然使用了阴性,正如有一定文化修养的人所说:“他以女性考虑自身”。后半夜,就用来制定可悲的未来方案,诸如迁往国外,或者搬到另一个街区生活,对人说是姐儿俩。然而,他们二人,谁也没有讲出自己的心思。马尔丹想道:“我所需要的,是一个男人,是肉体的欲求。”他老婆想的也是同样的事情。

        “早晨,”妻子说道,“你就用吸尘器打扫房间,把胡萝卜的皮削好。这样我好有空儿出去买点儿东西。”

        “我还得考虑买内衣和衣裙。我不能总这样待在家里。”

        马尔丹不爱干家务活儿,他还没有从容地考虑,自己似乎是为爱情、首饰,为永恒女性所受奉承的神秘性而生。“我才不管你那一套呢。”马尔丹太太咕哝了一句。这对夫妇一夜未眠,到了早晨八点整,他们才刚刚起床,妻子头一个发现第二次变性。刹那间,马尔丹又变回了男人。她惊喜地叫了一声,便搂住丈夫的脖子。马尔丹也很高兴,不过,他看到胸罩里面空了,心中有些怅然,遗憾错过了一次难得的有趣经验。

        几天下来,弄清楚了情况,变性双向反复,每天进行,家里就开始失和了。夜间,夫妇二人难以相容。马尔丹一变为女人,十分漂亮,便对自己的女性形态沾沾自喜,那态度对妻子近乎羞辱。而他妻子面对这样一个女人,则退守在一种恶毒的鄙视中,说她冰冷,只是愚蠢地徒具女性的外表。不久,两个女人便开始分居,彼此不再你我昵称了。

        “您是一个可怜的姑娘,”马尔丹太太对她丈夫说,“一个可怜的姑娘,何必指责,更值得怜悯,因为您缺少做女人的经验,也永远无法补偿了。”

        “您还是醒悟吧,”对方以阴险的暧昧口气回敬道,“您想不到,我对女人,可是大大的有经验。”

        马尔丹就是这样,晚上逞一时之快,口无遮拦讲出一些话,到了第二天早晨又得兜着了。他一旦恢复男性,妻子就酸溜溜地要求他解释。

        “没那事儿,”他否定道,“我那是话赶话。你也知道女人的嘴。”

        他十有八九洗不清一些也确实没有根据的指控。恢复男人,提起几小时前两个女人之间发生的争吵,必须表明态度,可是他得维护自身,也往往要强词夺理。然而,家庭三个成员之间,加剧不和却另有缘故:马尔丹变成女性时不得不置身的囚禁状态。初期,三个人倒想法一致:务必守住变性的秘密,晚上要谨慎,不得出门:有了几件事的警示,也使他们变得胆小了。

        一个星期天,已是下午晚半晌,贝桑松来的表弟一家意外登门。他们抱歉说事先没有打招呼,正巧在巴黎等火车,便来见见面,想必会很高兴的。表弟这两口子非常开朗,又善于言谈,不会让谈话索然无味。马尔丹夫妇热情招待,可是七点钟过了,表弟妹仍然安稳坐着,似乎并不急于离去。

        “不能留你们吃晚饭了,”马尔丹说道,“正赶上朋友约了我们。”

        表弟妹赶紧说明,他们不是来吃晚饭的。

        “你们就不要管我们了,”表妹说道,“你们该准备就准备,然后咱们一起下楼。”

        马尔丹犹豫再三,要不要如实讲出秘密,到了八点差一刻,他真慌神儿了,就匆忙出门,含混地说一句还要跑出去一趟,他是要去一条寂静无人的小街等着变性。由于女人的发型和撑起西服的乳房,他怕见行人,不敢回家。到了午夜,他还是决意回去,在大楼门厅,正巧碰见看完电影回来的门房夫妇。他们见这个陌生女子衣着怪异,又有点慌张,不免惊奇,便问她去谁家,他不想失去他们的敬重,就说出同楼层一个邻居的姓名,知道那家女主人恰巧外出数日。另一次,一天早晨,他光着身子,双手捧着乳房,突然出现在来送一封挂号信的邮差面前,立时又变了形。邮差以为产生了幻觉,回到家中便卧了床,听说从那天之后,他的健康状况就不很好。也发生过这种情况,一个多年的生意伙伴电话打到家里,马尔丹拿起话筒,是谈成本的问题,就需要解释好久,继续解释中间却突然变为女声,让对方以为开这种玩笑实在不得体。

        白天,马尔丹很想念他早晨脱离的、晚上又恢复的女人形态,甚至想得很投入,他那女性面容和身体极为鲜明地在他眼前再现,有时他的脸就红起来。至于女人形态,三十五岁还是处女,心里不免气恼,对他,作为她认识的,在家中听人谈论的唯一男人,她相当感兴趣。初次变性之后还不过三周,他们两个彼此就深深迷恋上了。由于他们俩不可能相会,只好相互写信,在长长的情书中估量他们爱得有多强烈,彼此发誓忠贞不渝。他们的书信,无论内容还是书写方式上,都有很大差异,稍作思考的人对此并不会惊讶,既然一个作为男性,另一个作为女性,敏感性就不同。每人对事物都有独特的视角,因此就出现了互不理解的时候,日益突显出对立。不久,他们就只在记忆中有共同点了。而且,他们也看到了这段时间他们的记忆再也对不上号了,每人都纳罕,在夜晚或者白天,另一个做了什么。这就是大致上所发生的情况。不过,他们总归还保存了记忆的共同边缘,即变性时刻之前和随后的瞬间。这足以确保两个人之间的一种持续性,也足以让他们确信,他们彼此永远也不会成为陌路人。

        没过多久,马尔丹太太便察觉了这种热恋的关系。她已经发现临近午夜,马尔丹胸脯悸动、眼神迷离地注视着马尔丹的相片。

        “我不准您拿放荡的目光盯着我丈夫。”

        一天,妻子归拢东西,在火灾险的文件中,发现一包写给马尔丹的信,署名为爱洛绮思。这是马尔丹为给马尔丹写信而选的名字,特意选这个名字,也许是由于这对情侣无法相会的缘故。在另一份文件中,她又发现马尔丹写给爱洛绮思的信。信中表达的情感相当炽烈,她看了丝毫也不犹豫了。等中午马尔丹回家吃午饭,她就跟丈夫大闹了一通,骂他色鬼、淫荡的怪兽,在一大堆指责中,还说他孕育一种乱伦的欲念。如果考虑到一个人最近的亲属就是自身的话,那么她这样讲无疑是对的,当然,这个题目还可以探讨:亲属关系意味一种血缘关系,这在马尔丹的两个化身上根本就不成立。也可以这样论证:无论从事实上,还是从意图上看,都谈不上乱伦,因为显而易见,双方就没有实现的可能性。

        马尔丹尽可能躲避他妻子的怒火,干脆中午就不回家吃饭,而且习以为常了。早晨,他匆匆洗漱,以便尽早脱身,而傍晚,他也在外面逗留,但又不能尽如心愿,唯恐意外情况发生,迫使他在公共汽车里,或者人行道上变性。从晚上八点钟起始,他变了性之后,就不得不受女主人的气了。“没安好心眼儿的荡妇”“野鸡”,这是他无奈遭受的最轻的辱骂。

        “您是一个老处女,”马尔丹太太恶毒地影射她的童贞,对她说道,“爱情就没有老处女的事儿了。况且,您怎么可能产生爱呢,您既然从未见过男人,也从未跟男人说过话?”

        “爱上爱您的人,不是自然而然的事儿吗?您听听,今天下午,马尔丹是怎么给我写的:‘你的嘴’,他给我写道,‘你的嘴就是流出我这颗心鲜血的一颗心,你的乳房就是从一棵丁香树飞起来的一对鸽子……’如此美丽的事物,他也写给您吗?”

        “荡妇!您是个下流的荡妇!马尔丹也是个蠢货。您的嘴,扯什么淡!不过是一片小牛肝!”

        一天晚上,马尔丹的老婆再也按捺不住,扑过去,那架势好像要结果她的情敌。然而,爱洛绮思的块头儿比她大,没太费劲就把她压制住了。两个女人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因此而改善。马尔丹妻子每天都挖空心思,想出新招儿来,捉弄和欺侮爱洛绮思。譬如,她设法将晚饭时间拖到八点钟之后,而自己却先吃过了,端上餐桌的只有寡淡无味的稀粥。

        “您想饿死我呀?我要给马尔丹写信,抱怨这种情况。”

        这种种折磨,时刻剑拔弩张的气氛笼罩着家庭,爱洛绮思实在无法容忍了,就决定晚上出去了。她写信要马尔丹给她买衣裙和鞋子,马尔丹第二天就办到了,可也不免担心。爱洛绮思穿好衣裙的第一个晚上,妻子还极力阻拦她出门。

        “您不能离开房间。您无权出去冒险连累我们。况且,您也没有得到马尔丹的允许。”

        “我就是马尔丹。”爱洛绮思高傲地回答。

        爱洛绮思第一次晚间外出,在街上溜达,尽管有了自由而心情愉快,但是总有点伤感,只因她强烈感到马尔丹不在。看着那些幸福的,或者看似幸福的一对对,漫步在人行道上,她有好几次眼泪汪汪。回到家中,她便给情人写信,马尔丹看了如此情深意切的书信,一上午下颏儿都颤抖,心就像融化了一般。随后几个夜晚,无论在街上散步还是看电影,就不觉得孤独那么难以忍受了。她喃喃自语:马尔丹就在我心中,如同白天我在他心中一样。他同我一起进了电影厅,我这可怜的心上人,看了一场为工作解乏的好电影,肯定会很高兴。

        晚上外出的过程中,爱洛绮思经常碰到一些热情的男人,对他们当中某些人的殷勤举动,也并不无动于衷,但是她的爱还相当强烈,拒绝那些人几乎毫无憾意。唯有一次对她的试探真的很危险:那是个模样儿年轻的人,高个头儿,身材瘦溜,相貌非常俊美,气质无比高雅。由于他着装考究,衣服剪裁合体,领带十分精美,女人都向往他,如同渴望一件首饰,认为正好配她们哪一款套装,或者哪一件衣裙。更动人的还是他那双明亮的眼睛,目光悠远,就好像整个人沉浸在一种巨大痛苦的回忆中,或者某种玄妙的忧虑中。也是机缘巧合,二人多次相遇,那人说他爱她,简单一句话,一副厌倦的神情,让她激动得脸色煞白。那人已扭过头去,眼神迷茫,就仿佛不再想他刚刚说过的话,单等她投入他的怀抱里。爱洛绮思并没有投入。她向前一步,又退后一步,亢奋地说起伟大的爱情,正是她生存的理由。那人不再坚持,只说了一句算了,施礼别去,回到家中,饮弹身亡。经受住了一场如此艰难的考验,爱洛绮思便敬重起自己的节操,她的爱情从而更美、更伟大、更牢固了。这个时期,她写给马尔丹的情书,句句清亮,而且都是赞美之言,堪称诗选中的选段。她不再畏惧任何诱惑,只是笑对那抛来的秋波、那种爱情诗、那种包装得极精巧的劝诱,尽管那些男人都特别漂亮、特别诱人、特别风趣,又特别雅致。不幸的是一天晚上看完电影,她走进一家酒吧,想喝杯饮料,认识了一个摄影师。摄影师是马赛人,五短身材,汗毛很重,爱耍贫嘴,总是乐呵呵的,浑身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汗臭,类似公山羊的气味——总之,因其外表带点儿兽性,以及诱人的俗气,正是大部分女人暗暗喜欢的那类男人,不过,她们平常提起来,总装出一副嘲笑的鄙夷神态,这既出于廉耻心,又出于某种防范的心理。爱洛绮思一边喝着番茄汁,听着摄影师讲的有趣故事而发笑,一边嗅着雄性的汗臭味,用眼睛吞噬着他那明亮的眼睛、山羊胡子、短粗的脖子、油腻的头发,不由得想象他半裸体的样子:浑身包裹着肥肉,覆盖一层厚厚的黑毛,从法兰绒背心边缘冒出来。他讲的段子越来越黄,连他自己都捧腹大笑,并且趁这工夫,他却暗地里移动凳子,越来越靠近爱洛绮思的凳子,那张脸也越发凑近她的脸了。

        马尔丹太太向丈夫告状,说那个“下流女人”明目张胆,凌晨四点钟才回家,有时候还要晚。他相信爱洛绮思,她在一封信中,态度坚决地驳斥这种指控,说明只有一回,她三点钟才回家,是去了左岸的一家酒吧。丈夫如此盲目相信,妻子不禁气急败坏,她执意要说服马尔丹,趁他白天在家待的几个小时中,一刻也不让他安生。

        “跟你说吧,还是那天夜晚,她回来时已经过了五点钟。”

        “我听烦了,”马尔丹终于对她说,“如果你还向我提爱洛绮思回家的时间,那么她和我,我们就住进旅馆的客房。”

        “蠢货!旅馆的客房,那你就能确保她一整夜都会接待男人。”

        马尔丹尽管充分信任爱洛绮思,还是觉得不安,这种担心似乎没有具体缘由,他认为可以归咎于这种迷信心理:两个在世的人注定永远不能相会。仔细想想,最令他伤心的,还是念叨他的爱洛绮思,有一颗高尚的心灵,又那么多愁善感,还有闲暇深感其苦,因而肯定比他不幸得多。这种念头越发让他难以忍受了。

        一天早晨,他醒来比平时晚了点儿,已是八点十分。他侧身躺着,迟迟不肯睁眼,感到床上有人,情愿相信他最美好的梦想实现了:他亲爱的爱洛绮思延续到八点钟之后存在了,他们俩终于要相认,扑进对方的怀抱了。他仿佛感到爱洛绮思的身子微微气喘,靠近他的身子,靠得特别近了,他突然产生异样的确信,既不可能是爱洛绮思,也不可能是另一个女人。他一个鲤鱼打挺儿,惊叫一声,面对的是一个留胡子的胖男人。

        “这是怎么回事儿?”马赛摄影师吼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正等着您向我解释呢。”马尔丹回答。

        “什么?我发现您睡在我的床上,还要我向您解释?”

        “好吧。不要说了。”

        马尔丹站起来,身穿的粉红色睡袍耷拉到脚面上,他猛然醒悟,自己成为何等背情负义的牺牲品。那个摄影师从被子里露出毛茸茸的上半身,在他身后哇哇直叫:

        “您得首先向我讲清楚,您是怎么进我房间的?然后再说明,您上床钻进我的被窝是何居心?”

        马尔丹在一把扶手椅椅背上瞧见了爱洛绮思的衣裙、长袜和胸罩,就一把抓起来。

        “别动那个!”摄影师嚷道,“我不准您碰那些东西。”

        “对不起了,这是您杀害的爱洛绮思的衣物,对不对?您是从贵妇街我的寓所把我劫持来的,也同样想把我杀害了。笑也没用。警察局有办法让您承认。您要借给我一套服装,好让我离开这里,去告发您。”

        诱惑者惊慌失措,给了向他要的衣服,赌咒发誓他没有犯任何罪,等他这不速之客一走远,他就骑上自行车,去了中央高原的一个村庄,至今还在那儿隐姓埋名。马尔丹回到家,写了一封短简:“我刚才在你那大胡子床上醒来。我们彼此不认识了。马尔丹。”

        经历这个意外事件,马尔丹十分沮丧。为了消愁解闷,他就拼命工作,别无成果,只是半年工夫就发了财。他依然愁眉不展,总在思念爱洛绮思,反复琢磨,自己是恨她,还是仍然爱她。至于爱洛绮思,她对待马尔丹,单凭她自己的情感。她不能宽恕马尔丹让那个马赛摄影师消失了,再也没有音信,这并不妨碍她晚上出门,另找情人,但是始终没有发现相当于她所失去的那一个。连连失望,就更加剧了她对马尔丹的恼恨。她不但开始仇视他,还千方百计折磨他。在她爱马尔丹期间,她显然也渴望与他同时生存于世,而现在这种渴望的唯一目的,就是能当面痛骂他,唾他的脸。她一门心思要报复,就极力将他置于困难的境地。例如,她赢得了三位虔诚的老小姐的信赖,睡在她们那里,结果一变性,在她们面前显示了一丝不挂的男人。多亏了三位虔诚的女人同时晕过去,马尔丹才避免了严重的麻烦。起初,马尔丹还只是采取无伤大雅的反击,就像站在大衣镜前等待变性。这样冤冤相报,旧仇添新恨,他的火气也蹿升了,便狠狠予以回击。有好几回,他下午乘火车,晚上七点多钟迷失在密林深处,害得爱洛绮思一整夜游荡。

        马尔丹太太劝丈夫少工作,多运动。她觉得马尔丹身子沉重了,有了肚子,整个人胖起来,尽管他明显食欲减退。又过了些日子,他开始恶心,呕吐,而且每日重复出现这种现象,于是决定看医生。医生首先让他吹吹号,然后将他头朝下吊在棚顶,让他在倒置中小便,同时用木棒敲打一下他的脑袋,再久久地注视他的眼睛之后,便说道:

        “这种病例很少见,但确实如我想到的:这是一种假孕。”

        “他妈的!”马尔丹骂了一句,“若是让我知道是哪头猪……”

        这种反应,出自一个多情的男人,那就清楚地表明,他仍然热恋着爱洛绮思。

        “您冷静下来,亲爱的先生。一次假孕,也不算多么严重的事。”

        “可是,大夫,您为什么希望是假孕呢?我能肯定,不折不扣是怀孕了。”

        “真的吗?您持这种看法?”

        “当然啦!”

        “这么说,也确实比我想的要严重些了。您明天再来瞧瞧。我跟我的一个同事一起,检查一下您的病症。”

        马尔丹心下明白,大夫把他当成了疯子,就绝不肯再去了。回到家,妻子问他诊断的结果,他回答说,大夫认为是肥胖型贫血;因工作劳累引起,嘱咐生活要平静一些。

        “他说说倒容易,”马尔丹太太指出,“可是,这个下流女人照样每夜出去寻欢作乐,根本不顾你白天怎么节制,也不顾你的身体状况。她还没让你沾染上脏病,就是你的万幸了。对了,你注意到了吗,她变得多快呀?”

        “我怎么能注意到呢?我从来就没见过她。”

        “真的,这我没想到。要知道,她从来就不漂亮,但是近一段时间,她的屁股、胸乳都肥大了,我看她的脸色也怪怪的。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马尔丹?这娘儿们怀孕了。”

        “不可能,你胡猜什么?爱洛绮思跟我一样,患了肥胖型贫血。况且,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儿。”

        马尔丹却回避争论,陷入苦苦的沉思中。爱洛绮思的行为,迄今为止,已经让他相当恼火了,现在则让他怒不可遏,必须估量最坏的后果了。他觉得怀上一个他私下称为奸生的孩子,实在丢名誉,因为他倾向于把爱洛绮思看作他妻子。他痛心疾首,自责怀上的不是他的孩子,有一阵子他就萌生了这种意图,用人工授精法,但因血缘的问题而搁置了。他恨得咬牙切齿,便产生报复的念头,考虑采用什么手段惩罚爱洛绮思。困难在于无法相见,想来想去,无非是自寻烦恼。在马尔丹看来,要人一命,并不是极端的惩罚,还兴许连自己的命也搭进去,况且,他天生就厌弃犯罪。到末了,他放弃了谋杀,也放弃了任何报仇的念头,心中的怒火也很快消了。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马尔丹越来越感到疲惫,不用说,他自是闷闷不乐,忧心忡忡。

        时过不久,爱洛绮思的腰围太粗了,再也无法向马尔丹太太掩饰自己的状态。马尔丹太太嘴还是不饶人,短不了冷嘲热讽。马尔丹体态也变了,显得特别臃肿。到哪里生孩子的问题,也就提出来了。一致决定暂时离开贵妇街,退隐到布列塔尼。旅途没有出任何事。马尔丹穿着长裤和一件雨衣,而这种装束也不分男女。他在迪南和圣·伯里厄两城之间途中变性时,车厢里的旅客也都没有察觉。其中一人也没太在意,只是让他妻子瞧瞧。他的邻座刚刚换了头,显然这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马尔丹夫妇特意挑了一座孤零零的房子,就不必担心好奇的目光窥探。爱洛绮思也不再想乱跑了,她每天存在的十二小时,几乎完全躺在床上度过,这就避免忍受马尔丹太太的陪伴。而且,妻子脾气好多了,也许爱洛绮思的状态引起她的同情甚至好感。马尔丹备了一部医学词典,他从中读到走路有益于分娩。这事儿还是由马尔丹来完成:他挺着长裤容不下的大肚子,穿过荒原,走很远的路。在妊娠的最后几个月,爱洛绮思和他之间,又逐渐恢复了中断已久的通信,两个人都寻回了共同的记忆和对事物的相同理解。现在,马尔丹几乎跟她同样明白,那个马赛摄影师对女人施加的魅力,他也就谅解了。

        一天下午约四点钟,分娩的阵痛开始了。马尔丹太太无能为力,既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看着他的可怜男人手忙脚乱。到了晚上六点钟,疼得太厉害了,他扯着嗓子号叫,妻子想要去找大夫,他还强忍着阻止。夫妻二人一个号叫,一个哭泣,都惊恐地盯着座钟,指针走得不可思议地缓慢。有好几回,马尔丹以为这下完了,肚皮就要撕裂了。终于到了变性的时间。爱洛绮思开始呻吟了。

        生了个男孩,至于性别,不可能产生任何怀疑,这并不能阻止他十八个月之后变成女孩。登记户籍,取名为埃奈斯特,为马尔丹和他妻子所生,他妻子本姓拉皮埃尔。这种假冒欺骗,实在让爱洛绮思气恼,不过,她为此也难过不了多久了。自从分娩之后,变性的周期发生了变化,爱洛绮思每天存在的时间渐趋缩短。犹如驴皮日益缩小,她最终融入马尔丹的形体中:将近个把月,马尔丹毕竟还带着他曾爱过的女人的乳房。乳房也消失了,只有一种记忆和一种憾意,还存留在马尔丹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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