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闯第一遍给我打电话时,我没有接到,正在厨房里忙着给裹好淀粉的茄子过油,满头冒汗,很担心失手。菜端上桌后,言言尝了两口,好像还挺满意,我也放松下来,开了一罐啤酒,边喝边看电视,午间在放一部译制片,机器人当管家,会聊天,还能做家务,长得跟垃圾桶有点像。演到一半时,言言忽然跟我说,刚才好像有个你的电话。我打开手机一看,是李闯打来的,立即给他拨回去,李闯大概在办公室里,说话声音很小,跟我说,明天礼拜五了啊。我一头雾水,回复他说,对啊,今天礼拜四,明天礼拜五。李闯说,没忘吧,早上去接你。我这才想起来他说的事情,连忙说,我不去了,言言回来了。李闯说,谁。我说,我女儿回来了。李闯说,孩子又归你了啊。我说,没有,假期来玩几天。李闯说,那行,正好,明天一起去,欣赏风景。我说,那等我问问她的想法。李闯说,定了,明天早上,七点半到你家楼下,收拾好等我。
挂掉电话后,我问言言,明天一起去爬山,有兴趣吗。言言说,什么山?我说,不知道叫什么山。言言说,不太想去。我说,去吧,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不能成天在家待着。我本来没抱很大希望,觉得很难劝动,回来的这两天里,她始终不太愿意跟我沟通,每天不是玩手机,就是躲在屋里看书,除了跟我去过一次超市外,没再出过门。出乎意料的是,她想了想后,竟然答应了,说去也行,省得她妈回去问每天都做啥时,答不上来。我听后很高兴,放下筷子,立刻规划起来,定闹表,准备出行物品,问她都需要什么,下午我好去买。言言则毫无回应,目不转睛地看电影,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也陪她看,别的印象没有,故事情节好像挺俗,机器人渴望拥有情感,进而成为人类的一员,这点我就十分不解,它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言言起得比我还要早,行李收拾得也很快,动作麻利,我们提前下楼,等了十几分钟,李闯才驱车赶到,车里放着二十年前流行的老歌,他跟着哼唱,有一句没一句的,虽然跑调,却很投入。周亮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我和言言坐在后排,打过招呼后,周亮问我们是否吃过早饭,然后递来点心与牛奶,言言没接,我也不想吃,便放在座椅后面,伴着歌声,我们一行四人向着山峰进发。言言昨晚没睡好,在车上补觉,周亮则不住地回头看,边看边低声对我说,她跟赵昭,还是有几分相似啊,眉眼之间。我说,跟我不像吗?周亮又回头看一眼,然后摇摇头,说,不太像,比你强。
我们在服务区休整两次,到达山脚之时,已近中午,简单吃些快餐,便准备开始登山。这里尚未开发完备,游客却不少,李闯和周亮走在前面,背着大包,看着相当专业,精神抖擞,步伐有力,我跟言言跟在后面,阳光刺眼,新铺的石阶似乎还留有粉末灰尘。在两侧的树荫之下,到处都是合影的人们,林中还有空白的石碑,倒伏在地上,像是要为此景题词。
走了一个多小时后,我们停下来歇息,李闯开始打电话联系朋友,他之前提过,有位客户在山里造了一间庭院,吃喝玩乐,一应俱全,目前是试营业阶段,今天晚上我们将会住在那里。我和言言靠在栏杆上,向山下望,葱绿之间,有一道灰白印迹,仿佛被雷电劈开的伤痕,那是我们行过的路径,如一段阶梯,开拓盘旋,不断向上,也像一道溪流,倾泻奔腾,不断向下。言言在我身边,我却想起彼处的赵昭,那时我们刚结婚不久,有一次同去海边,风吹万物,浪花北游,其余记忆却是混沌一片,旋绕于墨色的天空,但在这里,一切却十分清晰,山势平缓,如同空白之页,云在凝聚,人像大地或者植被,随风而去,向四方笔直伸展,淹没在所有事物的起点里。
言言拿出相机拍照片,我在她的背后,看着风景一点一点缩进屏幕里,变得不再真切。周亮走过来,搂住我的肩膀,跟言言说,来,给我俩合个影。我有点不自然,想推托开,周亮却已经摆好姿势,笑容自信,言言转过身来,调整位置,按下快门,然后盯着屏幕,点了点头,像是在宣告这场游戏的终结。李闯挂掉电话,迎着山风,对我们喊,还以为有多远呢,再往上爬,最多二十分钟,到达目的地。
李闯朋友的庭院相当别致,木制结构,仿古造型,整体格局较为接近古装影视剧里的后院,荷叶占据池塘,环境清幽,只是油漆味道浓重。我们被安排到各不相邻的三间屋内,我与言言住在南面的一间,进入室内,发现里面的装饰又很现代,各类电器一应俱全,十分便捷。言言忙着充电,整理照片,我放下东西后,走回院中,连抽两根烟,天空飘起小雨来,风很凉,我有点后悔没有提醒言言多带一件衣服。
休息过后,已近黄昏,李闯朋友喊我们去吃饭,餐厅已经摆上一桌好菜,我们推门进入时,发现桌边除了李闯朋友之外,还有三位陌生女性,呈等边三角形分列,跟我们挥手打招呼,态度热情。我觉得这种场景很不合适,便拽了一下李闯的胳膊,李闯反应机敏,马上跑到朋友那边,一番耳语过后,两位女性借故离开,只剩一位。李闯朋友介绍说,这是苗苗,目前这边的负责人,今天来陪大家喝一杯,欢迎诸位来访,请多提宝贵意见。
李闯对周亮与我做以一番介绍,苗苗忽然对我的职业表现出极大兴趣,我解释说自己没写过什么像样的作品,但她好像根本没听我的话,只是自顾自地说着,她也写过一些,诗歌和散文之类,登过校报,有一定反响。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只能敷衍地说,不错,加油,继续努力。我能感受到言言在一边紧盯着我,但我不敢转过去看她的表情。
那天的酒喝得很快,一杯又一杯,李闯朋友与苗苗都很会劝,场面话很足,我不太适应,总想借机溜走,却三番五次被拦下来,苗苗仍就着文学话题不依不饶,不断地向我阐述她看过的某本书,以及作者的一些主观感受。遗憾的是,她读过的那些书,我都没看过,也不了解,跟我完全不属于一个写作领域,但几杯酒下肚后,评判却是十分轻易的,我越坐越沉稳,精神亢奋,声音激动,开始逐一拆解那些改头换面的文字把戏,并无数次重申自己的文学观点,灯光半明半暗,我甚至觉得自己飞起来一点点,滞在半空,俯视着晚餐以及桌旁的人们,形象各异,场景奇特,使我想起一幅著名的油画。李闯不住地向他的朋友夸赞我,周亮也在一旁附和,服务员侧身,微笑着倾听。苗苗的一句话,重新将我拉回地面,她说,班老师,谈了这么多,能给我们讲讲你的作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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