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游归来后,我与言言的相处向前迈进一大步,彼此逐渐熟悉,交流愈发平顺。短暂的几天时间里,我们甚至结成一个小小的同盟,她偶尔会跟我抱怨赵昭对她的管理,从学习到生活,各个层面,无微不至,表面上开明,思想前卫,态度豁达,但也令她时有窒息之感。最开始只是简短几句,听不大出情绪,仿佛是在进行试探,得知我也持相似态度,并曾深受其苦后,虽未明确表示同情,但与我之间的隔阂却一点一点消失了。
每天饭后(基本是我做饭,在家里吃,她虽在南方长大,但好像更习惯北方饮食),我们一起去附近散步,从院门出发,向东步行约十五分钟,会到达工人村之腹地,此处曾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如今略显失色,我给她指着几个昔日的雕塑,两只梅花鹿,其中一只已经非常残破,我说,在你小的时候,我们在这里合过影,照片我还留着,其中一张是我抱着你,另一张是你骑在鹿的背上,向我招手。言言没有说话,走过去仔细端详那两只鹿,我站在她身后,看她踏上台阶,准备趁她不注意,再拍几张照片。她抚着鹿角,猛然回望,我只好收起手机,若无其事地向旁边走去,买回两根雪糕,在天黑之前,我们迅速将其吃完,手里拎着雪糕棍儿走了很远。
向西步行约十五分钟,是一道铁轨,我跟言言说,从前它是作为分界线存在,隔开两个行政区域。每次经过火车,道口放下栏杆,两侧的车都要停下来,等待很久,有时要十几分钟,警报声一直在响,到后来却忽然停止,栏杆重新抬起,并没有火车过去,所有人便都很失望,有首歌里唱过类似情绪,“长长的站台,漫长的等待,只有出发的爱,没有我归来的爱”。此时,我们贴着侧面的护栏站立,等待火车经过,已经驶去两列,非常长,车厢难以计数,天色将晚,壮阔的深蓝光芒投向我们,不断迫近,我提议回家,言言说想要再等一趟。很快,警报声便又响起来。我贴过头去,小声问她,你有男朋友吗?她目视前方,反问我一句,你和我妈为啥离的婚呢,然后顿了一下,转过头来,又补充道,你是不是也想说,情况很复杂,说来话长啊。我说,你妈是这么说的吧。她说,对。我说,那我不能这么说了。她说,也不是。我说,你想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呢。她说,其实你也不是非得讲,这些事情我并没有那么关心,就好像刚才你问我的一样,你也没那么关心。我说,那好,就先不讲。她说,我之所以要问,就是怀疑你根本不知道为啥离的,就像当年也不知道为啥要结婚。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解释。言言叹了口气,如同安慰一般,又对我说,唉,放心吧,我没有要怪你们的意思。
我不知道她或者同龄者,对类似问题到底有何种程度的思考(这几天的接触,将我的固有概念完全打破,我发现自己远不能将她视为晚辈来相处,她对待部分事物的态度虽不能算是成熟,却总在我的意料之外)。从我的角度来讲,我和赵昭之间,要说一点留恋都没有,厌恶透顶,那倒是真不至于,毕竟我们性格都没有那么强硬,但也正是相互的妥协与软弱,最终造成这种无法挽回的局面。回想起共同生活那几年,我如身在泥河,污淖重重,四下无人,晦暗而孤独,外物不能使我有任何亲近之感,妻女也不行。赵昭想必也是如此,尤其是在女儿出生之后。我们很少发生争吵,只是彼此冷漠,视若不见,这更使人绝望,争吵意味着我们还在拼搏,奋力拯救彼此,但那时我们真是无话可说,这种分裂持续了很长时间。有段日子里,我脑袋里始终盘旋着格林厄姆·格林的那句名言,“一个人出生以后唯一要考虑的问题就是如何比降临人世更干净、更利落地离开人世”。并非是要践行,而是单纯地对这句话进行推演,在不可知的内心深处沉思,循环往复。直至有天清晨,醒来之后,我们在床上又躺了很长时间,言言在一边哭得很凶,我们谁都没有去管。我半闭着眼睛,在哭声里,却感受到窗外季节的行进,它掠过灰暗的天空侧翼,发出隆隆巨响,扑面袭来,仿佛要吞噬掉光线、房间与我;远处的河流在融化,浮冰被运至瀑布的尽头,从高处下落,激荡山谷。在噪声与回声之间,我听见赵昭说,我有点事情,想跟你商量。我说,什么都不用讲,什么都不用,不需要的,赵昭,我们不需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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