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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月过后,已是深秋,李迢原路乘车前往,去给李漫送过冬衣物,另提一包满晴晴的喜糖,透明塑料袋封装,糖纸色彩缤纷,外面绘有一盏红灯笼。这次,李迢已经预先想好要告诉李漫的事情。他准备讲一讲满晴晴的那场婚礼,她在秋天刚结的婚,跟徐立松,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两人赶时髦,举办自行车婚礼,一台飞鸽,一台凤凰,比翼双飞,都是新车,漆面反光,二人骑车,并肩而行,穿街走巷,满晴晴穿着大红旗袍,下摆拘束,单脚沉不下去,每次只敢蹬半圈,来回晃悠,速度不快,绕着他们的新房骑好几圈,新房在永善里,板式三楼,格局不错,楼下就是市场,生活便利。结婚这一路上,围观亲友较多,不时有人上前扰乱,随手放炮的,生拖硬拽的,拦路喝酒的,十分热闹,早上七点不到出门,来接新娘,各种仪式折腾一番,两人八点半从娘家启程,直到十点,还没在饭店落座。当天结婚的很多,不止这一份,满地红纸,几份典礼相互交错,队形全部打乱,等快到饭店时,发现新郎徐立松居然消失不见,所有人都很着急,满晴晴已经换好另一身礼服,死活等不来新郎,后来集体出动,逐街搜寻,最后还是我和另外两位朋友找到的,在路官巷那边,身后是煤厂,卡车正往里面送煤,翻斗向后一扬,黑烟滔天,徐立松蹲坐在煤厂门口,明显已经喝醉,穿着西服,领带歪向一边,靠在电线杆子上,看门口的两个老头儿下象棋,自行车也不知道哪去了,眼神发直,半睡半醒,讲话前言不搭后语,我们带他走时,他还跟其中一个老头儿说,叔,你为什么不跳马,喊声凄厉,震慑人心,老头儿吓得瘫坐在地上。我们连忙搀起他,送回家里,徐立松倒头便睡,怎么叫都不醒,当天的仪式也没有搞,我们回到饭店,递上红包,简单吃喝几口,便散场了。

        周日来探视的家属较多,中午时间,许多人都来就餐,犯人列队进入,李漫排在队首,形容憔悴。进入食堂之后,队伍解散,李迢在桌旁喊他的名字,李漫连忙走过去,眼神警惕,点头示意,还是那些菜,没有变化,刚吃两口,不等李迢开讲,李漫便故意咳嗽,李迢皱眉不解。李漫神神秘秘,使了眼色,低声问道,后面有人在看我们没。李迢向李漫的身后望了望,所有人都在聊天,声音嘈杂,狱警跷着腿抽烟,没人留意他们,便也小声对李漫说,没有。李漫说,接下来,你不要刻意看着我,继续低头吃喝,我要给你说个事情。李迢说,好。李漫说,要是有人过来,你就假咳几声,提醒我一下,我住嘴。李迢说,好。

        李漫一边用筷子轻敲菜盘,一边讲道,我刚进来时,先是集体过堂,排队脱裤子检查,合格之后穿好衣服,这时,我感觉身后有人拽我衣角,我转过头去,是个五六十岁的长辈,两道鹰眉,鼻梁鼓起,毛发茂盛,我没有搭理,继续往前走,结果他又拽上来,我回过头去,怒目圆瞪,问他什么意思,他说,咱俩以后是一个号儿里的,听你刚才说话的口音,像是沈阳市内的,我说我是铁西的,他说我也是,标准件厂一带,然后问我怎么进来的,我说打架斗殴,他点点头,说,第一次进来吧,我说是,他说你等会儿跟着我走,我说,凭啥,你是哪位,他说,我们俩人,不要讲话,进去就开打,这里的规矩你不懂,要占把角儿的位置,打不过也要打,头破血流更要打,这样以后不挨欺负,你跟着我,长长经验,我把大角儿,你以后就是二板,不遭罪,我假装点点头,心里当然没打算听他的,他妈的,无稽之谈啊,我俩一前一后,走过长廊,狱警开锁,我们进屋,牢门一关,四周黑下来,静了几秒,我忽然感觉到有人来扯我的手,刚想发力反抗,却被按在墙上,灯光拉亮,三个人围着我,那位长辈也被按在墙上,物件已经备好,准备砸盆儿,进来的第一道手续,凉水浇头,来一个下马威,刚要动手,旁边有人喊道,且慢,天圣哥,是天圣哥吗,我转过头去,看见几个人围着那位长辈,他舒一口气,说,是我,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还有人认得,之后便被请到墙角,倚靠着坐下来,他也把我拉在一起。李迢说,到底是谁呢。李漫说,这我也是后来知道的,听里面的朋友讲,曲天圣,标准件厂子弟,年轻时劫富济贫,行侠仗义,在卫工街抢过粮票,送给困难户,后来失手被抓,刚进去时,不服管制,弄残一位狱警,加刑一次,五九年,按照盲流标准,发配去青海开拖拉机,在当地见义勇为,与官员起冲突,掏出自己削尖的半截钢筋,扎在对方大腿里子上,好几个窟窿,汩汩冒血,结果又被加刑,本来注定此生无法离开,但他不气馁,天性乐观,跟着上海过去的工程师学技术本领,也学数理化,会做土炸弹,每天坚持锻炼身体,精力十足,后来在沈阳的家人去世,他没有收到消息,一年之后才知晓详情,万念俱灰,一气之下,准备报复社会,开始计划越狱,有志者,事竟成,辗转反复,最终成功逃离。李迢说,以前恍惚听说过,以为是传说,没想到真有这么个人物。李漫说,属实,人不错,对我极为照顾,他当时所在的劳改农场,基本算是荒原,海拔三千米,沙地环绕,进去出来就一条道,寸草不生,没人知道他怎么逃出来的,我问过好几次,他微微一笑,拍拍肩膀,也不对我讲,我听有人提过,不知真假,说他逃跑前,舌头底下垫着一块糖,补充能量,然后在外出作业时,趁着间歇,憋紧一口气,开始狂奔,两腿不停歇,他妈的,简直是夸父逐日,喝干黄河水,两天一夜后,遇见第一个活人,他喘着气,停下脚步,对着那人,舌头往前一抵,那块糖竟然还没全化开,在阳光下晶莹剔透。李迢说,神了,瞎编的吧。李漫说,无从考证,反正在此之前,他沿途游历一番,祖国的大好风光看过一遍,最后扒上油罐车,回到沈阳,皇姑屯站跳下来的,到了市内,反而困惑,家人朋友均无踪影,他离开的时间太长,旧房拆掉一片,完全无法辨识,标准件厂也已搬走,之后停留数日,风餐露宿,也没有遇见熟人,最后两天,他坐在卫工街的水沟旁,看着里面的工业油污漂过,顶着太阳观赏两个下午,五彩斑斓,起身拍拍屁股,前往派出所里自首,所长亲自接见,说,上午刚接到治安通报,说你已越狱,让家乡附近人员注意,下午你就来自首,你跟电报速度一样快啊,神行太保转世。李迢听得愈发困惑,说,李漫,你到底想说啥。李漫说,你听好,我要说的是,这个月初,这位长辈死在里面了,肺病,咳嗽吐血,临走之前,告诉我一个事情,说他在卫工街的水沟旁边,埋着一包东西,我问他是啥,他开始闭嘴不说,后来说是一包炸药,还有金条,再后来又说不过是几页笔记,我想来想去,始终觉得蹊跷,你这两天帮我去找一找,在卫工街的水沟旁边,从北数第七根电线杆底下,左跨五步,紧挨着是一棵钻天杨,你朝着西面先磕几个头,拜一拜,喊一声,曲天圣前辈,多有得罪,以示尊敬与礼节,再往底下挖,刨地三尺,挖出来的东西,直接捧回家,不要张扬,挖的时候不要抽烟,禁止明火,然后你等我回去,我们共同研究,无论是什么,以后都能派上用场。李迢看着李漫,眼神困惑,时间已到,有狱警走上前来,李迢连忙捂着嘴咳嗽几声,李漫冲他点点头,表情严峻,被架走之前,又对李迢说一遍,谨记谨记,弟弟,后会有期。

        李迢怔怔回到家里,越想越不对劲,次日夜里,他从后屋收拾出来一把铁锹,扛着走去卫工街的水沟,来到最北方的天桥之下,开始数电线杆,默数到第七根,做好标记,左跨五步,掀开两排地砖,脚踩铁锹往下挖,刚开始比较容易,半米过后,泥土如铁一般坚硬,他累得满头大汗,又捡来啤酒空瓶,从水沟里灌满水,倒入洞里,等待泥土被慢慢浸润,再继续挖掘,不断有卡车在路上飞速驶过,喇叭声撕裂整夜。到后半夜,李迢仍一无所获,便将卷边的铁锹丢在河道,骑车回家,留下一汪浑水在身后。晨幕幽蓝,有光出现在天空的边缘,李迢回到家里,从水龙头里接出大半盆凉水,端到院子中央,双手翻扬,往脸上扑着水,地面逐渐湿润。他双眼红肿,喉咙发出咯咯的响声,本来准备起身,却双腿发麻而滑倒在地,水盆也被顺势掀翻,盆底生锈的喜字转了几个来回,最终跌落在红砖上,发出一长串琐碎而急促的连音。

        管教说,你想好了就签字,出了门,关系就算撇清,不走也行,留在这里的话,有啥说啥,遭罪,受不受委屈,我们不好控制,政策紧缩,最近又抓一批,满坑满谷,全是犯人,新来的都要关在防空洞里,不可能面面俱到,我们照顾不了。李迢说,我理解。管教说,出去之后,抓紧时间带他看病,最近我听说的情况是,他每天晚上都在大声喊话,天上地下,前后不搭,影响他人休息,虽然相互之间也有体谅,但很多人还是意见不小。李迢点点头,说,添麻烦了。管教说,记得定期带他过去报到。李迢对着笔尖呵一口气,在文件的末尾签下名字。

        李迢将李漫接回家来,用的也是满峰的倒骑驴,从马三家子骑回铁西,大风使得路上的景色变得沉寂,李迢甚至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李漫被绑着坐在一角,白寸带儿捆在腰间,底下是破烂的棉被,他也不挣扎,一动不动,如同雕塑。李迢从白天骑到晚上,中途他们只停过一次,在抻面店里吃饭,李漫吃到嘴里一半儿,漏下来一半儿,老汤洒在前襟上,李迢扯出一截手纸,揉作一团,探出身子,用力擦拭,纸屑纷扬,不断地落在他的衣服上,李漫吸着鼻子,眨眨眼睛,一言不发。

        李迢跟厂里请假半个月,在家里照顾李漫。李漫回家之后,情绪日渐平复,忆起许多事情,但有两点仍跟从前有所不同:一个是头发,他再不留发,必须刮得精光,不然便要做噩梦,大声喊叫,为此,李迢特意去商店买来一把手推子,一把刮刀,套上报纸,每周一剃;二是不知冷热,已是初冬,李漫却披单衣站在巷口,不言不语,看着令人难过,不过身体倒是很好,连站三天也不生病。其他行为方面,李漫时而清楚,时而糊涂,糊涂时要写信,邮去上海,在信纸上肆意乱勾,字迹杂乱,根本没法读懂,思维清楚时,他能收拾屋子,择菜烧水,递他一把扫帚,他站在院子里,能从早上划拉到晚上。

        春节前夕,李迢所在的车间生产计划没有完成,开了一次动员大会,全车间的职工都要连夜赶工,三天三夜,吃住都在单位,做最后冲刺。当时李漫在生活方面,基本可以自理,但李迢仍不放心,便委托满晴晴的妈妈抽空帮忙照看。李迢工作一天一夜之后,眼睛睁不开,吃过早饭,喝碗豆浆,回到休息室,准备睡一会儿,此时,满晴晴的妈妈急匆匆来找李迢,对他说,昨天晚上,她本要给李漫送饭,去了两次,结果都不在家,她不太放心,今天起了大早,发现李漫仍未回来,更加担心,不知如何是好,连忙来厂里告知李迢。李迢听完之后,脑袋嗡的一声,也没顾得上请假,直接回到家里,搜寻一圈,没任何线索,空腹灌下两杯凉水,打起精神,骑车出门去找李漫。

        从重工街骑到卫工街,又从卫工街到保工街,从保工街到兴工街,李迢呈十字形每条街巷寻找,漫无目的,几个他能想到的李漫常去的地方,一一经过,没有寻到任何踪影。直到晚上八点,他准备去报案,此时天色全黑,路灯微弱,他骑得极慢,力量耗尽,双腿无力,忽然两眼一黑,倒在路边。半夜时候,温度骤降,平地起风,李迢被冻醒过来,眼冒金星,他缩紧领口,额头滚烫,坚持着推车回家。在门外时,李迢看见下屋里仿佛亮着灯,塑料布里透出一层光,也有声响传出来,他连忙冲进去,看见李漫正在屋子里,衣衫破烂,坐在床上,满脸黑印,表情凝固,满晴晴的妈妈守在他身旁,对李迢说,你回来就好,李漫今天晚上回来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也不知道摔过多少次,像刚从战场下来,浑身是口子,我给他做了饭,也不吃,只喝自来水,怕是要生病,你明天记得买紫药水,给他涂上,别再感染。李迢谢过之后,帮着李漫擦脸洗手,换好衣衫,像伺候襁褓中的婴儿一般,之后,二人对坐无言,拧开收音机,在哗哗的响声里等候天亮。

        不知何时,他们都睡着了,李漫先醒过来,伤口凝结,精神恢复,李迢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他去了厨房烧水,炒了半棵白菜,两人坐在院子里,各吃一碗水饭。李迢问他,你这几天去了哪里。李漫说,我去了爸爸的学校,很久没见他了,我很想他,结果没有找到,许多人跑出来,要赶我走,我出去后不甘心,悄悄返回,躲在侧楼里,想等他出现,却又被撵跑,后来有人小声告诉我,说在文官屯见过他,但也不敢确定,于是我边骑边问路,去了文官屯。李迢重复一遍说,文官屯。李漫说,对,我骑了很久,边骑边喊他的名字,从中午找到下午,再到晚上,都没有找到,我太困了,蹲在墙角里眯了一宿,第二天凌晨,我去附近的早市买口饭吃,当时很多人还未出摊,刚走进市场,就看见了他,从我身边经过,骑着横梁自行车,老了很多,头发几乎全白,手背有斑,后座上还有一个孩子,五六岁的样子,手里攥着几个嘎拉哈,来回数着玩。李迢问,那孩子是谁。李漫说,不知道,不是他的,长得黑瘦,脸盘尖,跟我们完全不像,他骑着骑着,在街边一间店铺门口下了车,推着走过去,孩子放在地上,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门锁,顺势拉起挡在玻璃上的白帘,两个美术字显现出来,原来是个豆腐坊,我在旁边盯了很久,过了一会儿,又有个女的打着哈欠走进去,换好一身白褂,推了两板豆腐出来,我看着眼熟,想了半天,终于回忆起来,她从前是在校办工厂里卖豆腐的,为人热情,童叟无欺,我见过几次,据我推测,目前他们应该是在一起生活。李迢说,好,过起新生活,那他见到你了吗。李漫说,见到了,我开始不想过去打扰,后来实在是没有忍住,三步两步,走进豆腐坊,他正在劳动,孩子在地上玩,看见我后,愣住片刻,也不说话,搬来一把凳子,让我坐下,自己继续做豆腐。李迢说,你没讲话。李漫说,开始没说,后来问了几句,问他为何不辞而别,他跟我讲,主观来说,并不想走,完全是情势所迫,逼不得已,有件事情,之前一直没有告诉过我们,在他年轻时,学校里搞运动,开始内部搞,后来转移到外部,从校园里走出去的几个小兵,还是他的学生,手狠心黑,在上课的路上,拦住两位老师,不分青红皂白,一顿棍棒,血流遍地,人也没了呼吸,他在旁边藏起来,吓得要命,那天全市都在大闹,伤亡不计其数,他回到家里,躲进上屋的防空洞,睡到半夜,内心不安,想到尸体被弃街边,无人处理,即将腐败,心里过意不去,便推车去拉来冰块,敷在尸体上面,血水逐渐化开,半条街道染成殷红,十分骇人,恰巧此举被其中一位死者的家属看见,误以为事件与他有关,从此结下仇怨,因果报应循环,如今这位家属当上领导,刚来学校视察过,双方对视,那一瞬间,彼方的恨意外涌,他避之不及,想到日后被报复在所难免,偿命倒不要紧,糊涂时代,怎么算都是一笔糊涂账,但要再搞起运动,牵连到家庭,那就相当麻烦,毕竟下一代的前程要紧,所以决定暂时躲起来,等风头过去,再来跟我们会合。李迢听完之后,低声叹道,也好,不管是真是假,算是换了个人。李漫说,不用我们挂念,新生活过得蛮好,充实,老来有子,自得其乐,看着老,其实更年轻了。李迢听得将信将疑,又问,到底在哪里看见,具体哪一条街道,什么市场,附近有什么标志性建筑。李漫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弟弟,你不要去找了,背诵过吧,最后一段怎么说的,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弟弟,无论你多么高尚,去找的话,那也是永远都找不到的,我们的爸爸,在桃花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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