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只蟑螂,像流星,突然出现,突然消失。丁普的思路被岔开了,手里执着笔,一个字也写不出。一周前,写好一封信,用糨糊封口,在桌面上放了一晚,第二天早晨,信封被蟑螂咬烂一条边。
天气闷热,闷得连呼吸也感到困难,仿佛被关在密不通风的贮藏室里,很不舒服。已是阳历十月了,亚热带的气候,在低气压过境前夕,依旧闷热。丁普坐在灯下赶稿,台灯发散出来的那一点热,使他难受。他不自觉地咕哝几句,声音很低。
坐在衣车边替丈夫车睡衣的丁太太问:“你在说什么?”
丁普蓦地将手里的钢笔掷在桌面。——突如其来的动作,使丁太太吃了一惊。
“我必须改行!”丁普说出这句话时,口气好像在跟别人吵架。他并不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每一次文思受阻,就会发牢骚。
丁普没有大志;也没有野心。对于他,生存是个谜,继续生存则是顺天理。其实,他也不是一个彻底的隐遁主义者,偶然的领悟是有的,却不是真正的觉醒。他是个无神论者,走进教堂或庙宇时,总觉得生存不过是一种自然现象,出世与入世皆不能解决问题。生存如果有什么意义的话,那是因为所有的生命都会死亡。而死亡却是永恒之根。丁普对工作感到厌倦时就会想到这些问题。这是思想的散步,可以恢复疲劳。
丁普的书桌很小,只能放一些简单的文具。这书桌放在窗边,抬起头,可以望到更多的窗户。这些窗户到了夜晚,有的亮着电灯,有的则是一方块黑色。
就一般的居住环境来说,王家分租给丁氏夫妇的两个房间,不算好,也不算太坏。最低限度,对面那幢大厦,距离并不太近,隔着一条街。
纵然隔着一条街,每一次丁普抬起头来,仍可清晰见到每一个窗内的动静——如果那窗户亮着电灯的话。香港人对这种“对窗”的环境,都不喜欢。不过,这些窗户也不是完全没有娱乐性的。尤其是丁普,每天必须伏案数小时,偶一抬头,就可以将这些窗户里的动态当作戏剧来欣赏。丁普不认识那些窗内的人物,一个也不认识,只因时日已久,对每一个窗户里的人物多少有些认识。根据丁普看窗的经验,最好的时间,应该是深夜过后。那时候,大部分窗户的灯火都已熄灭,剩下少数几个依旧亮着灯光,衬以黑暗的窗户,显得非常突出。每当文思不畅时,他就会抬头做一次不经意的眺望。他甚至知道哪一个窗户里的主妇常常击打孩子;哪一个窗户里的两夫妇常常吵架;哪一个窗户里住着单身女子;哪一个窗户里住着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妪;哪一个窗户里养着一只狗,成天狂吠;哪一个窗户里经常将百叶帘放下;哪一个窗户前经常有三角裤与乳罩放在晾竿上。
丁普称这些窗户为“浓缩的现实”。
看了一会对窗,丁普额上有黄豆般的汗珠排出,一边用手帕拭汗,一边继续“爬格子”。
那蟑螂又出现了。这一次,并不立刻奔跑,贴在墙壁上,静静的,一动也不动,仿佛在等什么。如果不是因为触须尚在抖动,丁普可能会以为它已死去。谈到死,蟑螂似乎注定要被人打死的。人类憎恨蟑螂。
丁普轻轻举起苍蝇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向那蟑螂拍去。蟑螂逃脱。丁普很失望,因此产生了受辱感,必须将它打死。
时候已不早,对街那些窗户里的灯火大部已熄灭。他还有一千多字要赶。
赶稿时,那只蟑螂出现了。丁普从眼梢中见到它沿着书架的边缘像流星般疾步而过。不愿错失这个机会,他举起苍蝇拍,重重拍了一下,声音很响,却没有将蟑螂拍死。
“你在做什么?”丁太太问。
“拍蟑螂!”
“苍蝇拍是拍苍蝇的。”
丁太太的意思是:用苍蝇拍拍蟑螂,显然是选错了工具。丁普的想法是:苍蝇拍既可拍死苍蝇,当然也可以拍死蟑螂。不过,此刻的他,虽不作声,脸孔却涨得通红,像是羞惭,其实是被那只蟑螂激怒了。他的尊严已受到伤害,非在那只蟑螂身上表现他的权威不可。他具有杀死蟑螂的能力,必须将那只蟑螂杀死。他已工作了好几个钟头,早已将身子弄得非常疲倦。一个疲倦的人,最易恼怒。他蓄意要杀死那只蟑螂,除了表现权力外,还想以此作为一种发泄。可是那蟑螂仿佛故意跟他开玩笑似的,忽隐忽现。丁普心里燃起无名火,紧握苍蝇拍,睁大眼睛凝视蟑螂隐没的地方,眼球比平时突得更出,泛浮着凶恶的青光。在等待那只蟑螂重现时,心跳加速。
“你在做什么?”丁太太问。
丁普转过身来,提起脚跟,轻步走到妻子旁边,将嘴巴凑在她耳边:
“我在拍蟑螂。”
“苍蝇拍是用来拍苍蝇的。”
“别那么大声。”
“怕什么?”
“蟑螂听到你的声音就不会出来了。”
“蟑螂才不理这一套!当它们想咬东西时,即使开着收音机,也会到处乱窜。”
“这一只不同。”
“什么不同?”
“它……它在戏弄我。”
“你一定非常疲倦了。”
夜渐深,丁普必须将应写的稿子赶好。气候闷热,有闪电。这是阳历十月,通常不大会有雷雨。台灯像只小电炉,照在脸上,热辣辣的。脑子迟钝,性情浮躁。这是应该上床的时候了。智能逐渐失去控制力,握着笔的手仍在写字。不过,这只是一种机械的动作。他的脑子空洞得像只大气球。
落雨了。雨点从疏落到急骤,最后变成水晶帘子,挂在窗前,连对街的“景色”也模糊不清。丁普放下原子笔,做一次深呼吸,内脏感到清凉。雨水从窗外吹进来,打在稿纸上,使那些已经写好的字迹化成湿晕。他站起身,关上窗子。室内依旧闷热。虽然气窗还开着,外边的凉风仍不能一下子将室内的闷热之气驱出。
蟑螂又出现了,丁普并没有立刻用苍蝇拍去拍,因为苍蝇拍放在距离他约有六呎之处,不能随手拿到。
文思受到阻碍,睁大眼睛凝视那只蟑螂。
这是一只大蟑螂,约有一吋半长,六条腿看来相当粗壮。当它贴在墙上不动时,触须如同京戏里的雉尾生正在表演“耍翎子”的功夫。
对付一只蟑螂,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只需举手之劳,就可以将它打死。这是天赋的权力,蟑螂也许不知道,丁普不会不清楚。
侧身弯腰,伸手去拿拖鞋。由于苍蝇拍不能发挥应有的效能,他决定更换武器。拖鞋的鞋底是脏的,击打蟑螂,必会弄脏墙壁。为了获得感情上的宣泄,也顾不得这么多了。
悄没声儿拿起拖鞋,高高举起,以敏捷的手法向蟑螂打去。
蟑螂没有被他打死,只断了一条腿。
那条断了的腿贴在墙上。受伤的蟑螂转瞬不见。
“你瞧你,稿子不写,老是跟那只蟑螂过不去,将墙壁都弄脏了!”
那只受伤的蟑螂早已不知逃去什么地方,丁普纵有追杀之意,未必能够立刻找到它。时已不早,继续浪费时间,就会得不到充分的睡眠。雨势似已转弱,打开一扇窗子,让清新空气从外边吹进来。丁普吸到清新的空气,精神为之一振,要不了半个钟头,便将一千字写好了。他感到疲劳,必须用睡眠恢复已耗的精力。上床。翻来覆去,不能入睡。脑子静不下来,每一次合上眼皮,就会想到那只“可憎的蟑螂”。刚才,他用拖鞋击打那只蟑螂时,偏了这么一点,没有击中它的要害,要不然,这口气也就出掉了。其实,蟑螂虽然可恨,究属弱者,打死它,不会使丁普增加一分骄傲;不过,费了那么大的气力,仍不能置它于死地,丁普心里总有些不舒服。他想到了一些有关生命的问题,这些问题像潮水般涌来涌去,只是难于找到不容置辩的答案。如果生命必须有个意义的话,可能只是与死亡的搏斗。那只断了一条腿的蟑螂今晚虽然未死,总有一天要死的。想到这里,神志渐渐迷糊。他做了一场梦,梦见自己走入一个奇异的境界,展现在眼前的是黑压压的一片。起先,他以为是黑色泥土;后来,才知道不是。泥土是不会动的,但是这广袤无壤的黑地居然蠕动了。他吃了一惊,那黑地突呈分裂,定睛观看,所见的黑地竟是千千万万硕大无朋的蟑螂。这些蟑螂的身体,每一只都比丁普大几倍,形状可怖。丁普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怪物,心似打鼓,扑通扑通乱跳,不知道应该怎样对付这些可怕的动物。想逃,蟑螂已从四面八方逼近来。想喊,喉咙给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音。蟑螂们的眼睛,仿佛水晶球一般,绿油油的,射出绿色的光芒。这些光芒,四处乱射,形成极其恐怖的气氛。
那些硕大无朋的蟑螂们,志在报仇泄恨,忽然散开,留下一些不规则的空间,让丁普在八阵图式的环境中,拼力奔跑,寻找出路。
找不到出路,只在蟑螂与蟑螂之间无望地奔跑,奔跑,奔跑……
浑身出汗,使他产生浸在水中的感觉。但是,他没有浸在水中。他只是在一个恐怖的境界中奔跑。……极度的恐慌,几乎将他的理性夺去。他听到震耳欲聋的吼声,必须用手掩住自己的耳朵。抬头观看,才知道吼声发自蟑螂。蟑螂怎会发出这样巨大的声音?他不解。他已恐慌到了极点,如同疯子一般,拼命奔跑,嘶声呐喊。
蟑螂不可能有这种恐怖的形态。出现在他面前的蟑螂,几乎变成一群原始动物了,大得可怕,充满侵略意味。
在这种情形下,蟑螂们想弄死丁普,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但它们不愿这样做。它们要戏弄丁普,不愿意让他死得太早。
处在这些巨大的蟑螂堆中,丁普觉得自己非常渺小。这种感觉,也许正是蟑螂在现实生活中见到人类所产生的感觉。
一切都调换了位置。他的权力已消失,再也不能用苍蝇拍或拖鞋去击毙任何一只蟑螂。相反的,任何一只蟑螂都可以轻易将他击毙。
蟑螂与人类并无二致,当它们掌握权力时,也会滥用,只是它们采取的方式更狠:要对方在极度的痛苦中认识权力的可怕。
丁普已彻底了解弱者的痛苦,处在这种环境里,得不到任何帮助。
处在这种境界里,只有一个愿望:早些死去。他已失去一切,也不能要求什么。死,乃是唯一的道路。但是,蟑螂们不肯让他死。蟑螂们似乎存心将它们的快乐建筑在丁普的痛苦上,虐待他、迫害他、戏弄他。丁普虽已精疲力竭,仍不能不在极度的惊惶中奔跑,奔跑,无休止地奔跑……
蟑螂们的吼声,犹如惊浪骇涛在怒海中澎湃不已。这个是海,蟑螂也不能发出吼声。问题是,丁普竟走进这样一个不可能的境界。
他从未这样恐惧过。恐惧已夺去他的生之意志。浑身热辣辣的,内脏好像在燃烧。他以为自己病了。
“让我死!”
他喊出这样一句话。
喊出的声音竟是如此的微弱。
站定,呼吸短促。出现在面前的,仍是成千成万硕大无朋的蟑螂。他想死,只是找不到方法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如果他身上有一把小刀子,甚至是一块很薄很薄的刀片,他就无须继续接受痛苦了。他身上连一支小针也没有。
侧着头,将蟑螂的腹部当作墙,拼命撞去,以为这样就可以获得解脱,结果依旧没有死成。
死亡,在这个时候,已变成最宝贵的东西。丁普不要生命,却得不到死亡。
他从来没有这样需要过死亡,仿佛死亡已成为“最终目的”。
起先,他以为他的仇敌就是蟑螂,现在他知道这想法并不正确。他的敌人是他自己。只要有办法消灭自己,就可以将他的敌人击倒。
处在蟑螂的包围中,比掉入深渊更可怕。他有勇气接受死亡,却没有勇气继续生存。
在无可奈何中,又狂叫了一声。
有人摇动他的肩膀,他醒了。
“你怎么啦?”他的妻子问。
神志仍未清醒,他仍不相信已从极度恐怖的境界中回到现实。
“怎么啦?你刚才在梦中呐喊。”
丁太太伸手扭亮床头几上的台灯,灯光犹如长针,刺得丁普睁不开眼。丁普已醒,只因眼睛不能适应强烈的光芒,必须用手去遮挡灯光的侵袭。
虽已回到现实,仍不能克服内心的恐惧。
“做了噩梦?”丁太太问。
这是熟悉的声音。唯其熟悉,才会产生镇定作用。丁普偏过脸去,对睡在旁边的妻子投以疑虑的凝视。他仍有疑虑,不相信已回到现实。那些巨大的蟑螂已不见,凭借灯光,再一次见到了这个温暖的家,以及那些熟悉的东西。
“我做了一场噩梦。”他说。
“梦见什么?”丁太太问。
丁普没有勇气将梦中情景讲出,只好撒谎,说在梦中跌入深渊。丁太太笑了。丁普伸出手去,将床头几上的劳力士手表拿过来,定睛细看:三点半。
“快睡吧,别胡思乱想。”丁太太说。
台灯扭熄。丁太太一合眼,就睡着。丁普老是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他不是一个胆怯者。想着刚才那场噩梦,犹有余悸。他知道这种恐惧心理是荒谬的;荒谬的恐惧心理却像绳索一般,捆绑着他,使他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展现在眼前的,只是黑黝黝的一片。他讨厌蟑螂。他的思虑机构忽然出现一些可怕的画面,这些画面清楚得像电影的大特写。好几次,他要转移思路,但控制力已失。他不自觉地喊了一声。丁太太从睡梦中惊醒,伸出手去扭亮电灯:
“怎么啦?”
丁普不答。
“又做噩梦?”他的妻子问。
丁普摇摇头,呼吸失去应有的均匀,额角有汗珠排出。
“不舒服?”丁太太问。
“没有什么。”他答。
“明天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快睡吧。你心里的恐慌没有消除,亮着电灯,也许会好些。”
亮着电灯,情形好得多。他已十分疲惫,过不了五分钟就睡着了。睡着后,又做了一些混乱的梦。这一次的梦,给他的困扰并不大。醒来,雨已停。天色依旧阴霾,窗外吹进来的风,相当凉。丁普一骨碌翻身下床,觉得头重脚轻。这是醉后常有的现象。不过,昨晚没有喝过酒。当他洗脸时,他见到另一只蟑螂在浅蓝色的瓷砖上走来走去。想起昨夜那场噩梦,高高举起拖鞋,对准蟑螂重重一击。
蟑螂被压得扁扁的。贴在瓷砖上。丁普舒口气,撕下厕纸,将瓷砖上的蟑螂尸体抹去。
他杀死一只蟑螂。对于他,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对于别人,这也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昨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可怕的梦。现在,他在现实生活中杀戮一个生命。蟑螂的存在,与人类共一个天地,不会没有意义。
“如果这个世界根本没有蟑螂的话,生活在这个世界里的人,一定会获得更多的清静。”他想。
站在蟑螂的立场,如果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人类的话,生活在这个世界里,该是多么的美好。对于它们,人类是最可怕的动物。
吃早餐时,丁太太问:
“昨天晚上,你究竟梦见了什么?”
提到昨天晚上的梦,丁普的眼睛出现两种表情,先是恐惧,然后愤怒。他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跌入无底的深渊。这,当然是谎话。
吃过早餐,伏在书桌上写稿。
过了两个钟头左右,写好三千字,有点渴,站起身,走去斟茶。就在这时候,竟发现那只断了一条腿的蟑螂在沙发的靠手上吃力地爬行。丁普的情绪顿时紧张起来,睁大眼睛凝视那只蟑螂,想起昨夜梦中的情景,愤怒犹如火焰一般,在内心中熊熊燃烧。如果他想杀死这只蟑螂的话,那是最容易不过的。那蟑螂已受伤,连疾步奔跑的能力也没有。丁普要是不想弄脏沙发,只需用一样东西轻轻一拨,将蟑螂拨在地板上,用拖鞋一压,它就会死亡。丁普存心报复,不让那只蟑螂死得太快。只是伸出手去,以极其敏捷的手法,捉住它的触须高高提起,看它受苦。
蟑螂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危殆。虽已受伤,剩下的五条腿,仍在凌空乱舞。丁普有点骄傲,脸上挂着胜利的微笑。犹如葛列佛在立立濮将那些小人放在手掌上一样,用一种欣赏的心情去观察。所不同者,葛列佛是没有恶意的,丁普却在虐待那只蟑螂。
当那只蟑螂在做无望的挣扎时,丁普笑了。
“现在,你的生死完全操在我的手中。我要你死,你非死不可!昨天晚上……”他说。
扭开水喉,在洗脸盆里盛满清水,将受伤的蟑螂放在水中。
蟑螂遭受丁普戏弄时,只当已获释放。虽然浸在水中,仍在拼力游泅。它于昨晚受伤,经过一夜的挣扎,体力的消耗,乃是必然的。此刻,自以为已逃出生天,只需排除水的障碍,就可以逃抵安全地带。它变成丁普眼中的小丑。
在昨夜的梦境中,他遭受蟑螂们的戏弄,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与焦灼。现在,他必须报复了。他知道:蟑螂在水中要是翻转身的话,就会失去游泅的能力。于是伸出手去,用大拇指与食指捉住蟑螂的触须,从水中将蟑螂提起,又将它放回水中。这一次,故意使蟑螂背脊浮在水面。蟑螂很慌张,五条未受伤的大腿痉挛地乱爬。
丁普怀着报复心理观看蟑螂在死亡边缘上挣扎,感到极大的愉快。昨晚的梦,使他产生了不健康的报复心理。他一向讨厌蟑螂,现在这种讨厌的感觉已变成憎恨。
丁太太从厨房出来,经过冲凉房,见丁普两眼直直地望着洗脸的瓷盆,忙问:
“你在做什么?”
“这只蟑螂,昨晚被我用拖鞋打掉了一条腿,现在又出现了。”丁普答。
“既然又出现了,何不干脆将它打死?”
“它掉在水中。”
“赶快将它弄死吧。”
丁普并不将蟑螂弄死。他的妻子不明其意,掉转身,走入卧房。
再一次,丁普用手指捉住蟑螂的触须,将它提起。
蟑螂脱离清水,生机恢复,虽已困乏无力,几条腿又开始乱舞。
丁普将它放在瓷盆的边缘,看它怎样爬行。蟑螂已喝饱了水,而且断掉了一条腿,行走时,显得很吃力,仿佛驮着笨重东西似的。
瓷盆太滑,腿力又差,那蟑螂因身子失去平衡而跌落在地。
丁普弯下腰,用手指捉住它的触须,拾起,重新放在瓷盆边缘,看它爬行。
那蟑螂动作之迟滞,证明它已精疲力竭。看样子,生之渴望虽未消除,但已无力做最后的挣扎。丁普应该将它放在地上,用脚底一踩,来个“人道毁灭”,才合理。他却固执地不肯这样做。他要报复。他将那只垂死的蟑螂拎入房内,放在写字台上。
拿了一只水仙盆来,盛以清水,再一次将受伤的蟑螂放入水中,使它腹部朝天。
安排妥当,开始执笔写稿。这天早晨,写稿的速度特别慢,一直不能将精神集中起来。
放下手里的笔,聚精会神观看蟑螂做最后的挣扎。
蟑螂已不动,犹如一片落叶,浮在水面。
丁普拿起笔,用笔杆在蟑螂的腹上轻轻打了一下,蟑螂的几条腿又痉挛地乱动起来。
丁普嗤鼻冷笑,暗忖:“现在,它需要的不是生存,而是死亡。对于它,死亡已变成最宝贵的东西。如果它会讲话,它一定会求我将它快些弄死。它不会讲话,我也不愿意马上将死亡赐给它。我说‘赐’,因为在它的心目中,我是神。我可以给它生,也可以给它死。这是宇宙间最大的权力,现在却握在我的手中。我是神!”
背后传来妻子的声音:
“为什么将蟑螂放在水仙盆中?”
丁普还没有开口,丁太太就将蟑螂从水仙盆中拿了出来,掷在地上。
丁太太用脚去踏蟑螂时,蟑螂像支箭,逃到书架后边去了。丁普见此情形,脸色发青,恶声恶气嚷了起来:
“都是你,又将它放走了!”
“一只蟑螂,何必这样紧张?”
“这只蟑螂……”说出这四个字之后,丁普说不下去了。
“你想说什么?”丁太太问。
“没有什么。”
这是芝麻绿豆事,不值得讨论。丁太太无意浪费时间,三步两脚走去厨房。丁普则感到了极大的困扰,拿着笔,一个字也写不出。他恨,恨妻子不应该将那只蟑螂掷在地上,让它在必死的情形下逃脱。刚才,一脚将它踩死,岂不干脆?现在,那只受伤的蟑螂终于逃脱了。
念念不忘地想着那只蟑螂,文思受了阻塞,写不出什么东西。他有意将笨重的书架拉开,却没有这样做。理由是:将书架拉开时,那蟑螂一定会迅速逃到别处去。
现在,他必须集中精神写稿了。那蟑螂是不能加害于他的;事实上也没有能力加害于他。
下午。密云散开,有阳光。丁太太将碗筷洗净后,提议出去看一场电影。为了那只蟑螂,丁普紧张了一日一夜,也需要到外边去走走了。丁普过去是个影迷,现在很少走进电影院。第一,空闲的时间不多;第二,良片太少。
丁氏夫妇看了一部战争片。这片子描写二次大战盟军开辟第二战场的情形。
从电影院出来时,仿佛做了一场噩梦。导演对残酷的描绘,不但真实,而且是刻意的。好几个特写镜头,残酷得令人难忘。
在一家布置得相当现代化的餐厅喝茶时,丁普向侍者要了一杯烈性酒。
“平时,一个人杀死了另外一个人,是有罪的。但在战场上,成千成万的生命被杀戮了,谁也不必负责。这就是我们的文明。”丁普说。
丁太太听了丈夫的话,脸上的表情严肃起来了。丁普喝干一杯酒后,说:
“人可以随便杀死蟑螂……”
丁普不再继续说下去了,他的脑子里产生一些不可解的问题。
要是整个宇宙完全没有生命,这个宇宙的存在,有什么意义?
宇宙的主宰是谁?上帝,人类,抑或宇宙本身?
上帝创造生命的目的,是不是为了证明死亡?
宇宙是无限大的。一个无限大的东西,只有人类的想象才可以包容。根据这一点,人类的思虑机构当然比宇宙更大了。如果这个假定没有错,宇宙仍有极限,这极限的界线应该存在于所有生命的内心中。基于此,宇宙就不止一个了。宇宙有无数个,每一个生命占有一个宇宙。当一个生命死亡时,一个宇宙便随之结束。只要宇宙间还有一个生命存在,宇宙是不会消失的。反之,宇宙间要是一个生命也没有的话,宇宙本身就不存在了。对于任何一个生命,死亡是最重要的。人类的历史完全依靠死亡而持续……
丁普的思想,犹如断线风筝,越飞越远。
回到家,包租人王氏夫妇在吵架。王先生赌狗,输了两百块钱,王太太将大花瓶摔碎在地板上。丁太太走去劝解,丁普走入自己房内阅读晚报。在晚报的港闻版中,他看到一则可怕的新闻:周金财跳楼自杀。周金财是他的朋友。
对于别的读者,这一则新闻等于天气预测之类的报道,绝不会震惊。香港这几年,人口激增,空间太小,建筑物只好向高空发展。想自杀的人,要是买不到安眠药,又没有勇气用刀子刺戳自己,多数会走上大厦的天台,咬咬牙,纵身一跃,结束自己的生命。这几年,跳楼的人实在太多,大家对于诸如此类的新闻,不再感到兴趣。
拿着报纸,丁普三步两脚走入包租婆的客厅,抖声对妻子说:
“周金财跳楼了!那……那个中马票的人自……自杀了!”
周金财的自杀,使丁普感到困扰。吃晚饭时,半碗饭也吃不下。饭后,伏在书桌上写稿,一个字也写不出。情绪乱得很,像乱丝般抖缠在心头。丁太太了解他的心事,劝他拋开杂念。
“赶快写吧。”她伸手打开烟盒,递一支烟给丁普,替他点上火。丁普一连吸十好几口,吐出一大堆青烟。脑子依旧在想着周金财,执着笔的手,机械地在稿纸上写下这么几句:
“他是自杀的。不错,他是跳楼自杀的。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是被杀的。”
写到这里,有了突然的惊醒。放下笔,心里有点害怕。他替报纸写的是小说,这几句话,并不是小说里边需要讲的。这完全是一种下意识的举动,写了,连自己也不知道。他将稿纸撕得粉碎,掷入字纸篓。吸口烟,将烟揿熄在烟灰碟里。再一次提起笔来,依旧写不出。他一直在思念着跳楼自杀的周金财——一个曾经中过马票的人。
蟑螂又出现。蟑螂是一种可厌的动物。丁普受了周金财自杀的影响,感情好像被人刺了一刀,需要新鲜的空气去洗刷肺腑里的悒郁。推开窗,窗外的空气很混浊,对街那些图案式的窗门,看起来,像只大鸽笼。
二
丁普想起了祖母。
祖母是一个可怜的老人,长期躺在床上,即使最炎热的天气,也要用一条毛巾毯子掩盖腰身以下的部分。丁普小时候曾多次问父亲:“祖母为什么不下床?”父亲总说:“祖母有病,不能下床。”丁普问:“祖母患的是什么病?”父亲说:“等你长大后告诉你。”过了几年,丁普问父亲:“祖母为什么不下床?”父亲愤然答了一句:“这不是你需要知道的事情!”丁普的感情大受伤害,只好走去问母亲。母亲是个懦弱的旧式女子,常常接受祖母咒骂。母亲不愿意在任何人面前谈到祖母,包括丁普在内。
有一天晚上,祖母在房内大声唤叫。父母忙不迭走去观看,丁普也跟在后边。祖母吃了不洁的东西,突患腹泻。她是从来不下床的,便急时,总由父亲或母亲先将房门关上,然后用便器去盛。这天晚上,因为事情突然发生,大家性急慌忙,忘记将房门关上了。就在这一次的疏忽中,丁普看到了一项残酷的事实:祖母是断了两条腿的。
第二天,丁普问母亲:
“祖母怎会断掉两条腿?”
“谁告诉你的?”母亲问。
“昨天晚上,我在房门口看得清清楚楚。”
母亲要丁普去问父亲,丁普将嘴唇翘得高高的。傍晚时分,父亲公毕回家,丁普向他提出同样的问题,他说了这么几句:
“祖母年轻时,在一条小巷子里行走,巷子里停着一辆货车,车上堆满笨重的木箱。由于绳索绑得太紧,‘嘣’地中断,几只木箱同时掉落下来,将她的两条大腿压断了!”
丁普流了许多眼泪,觉得祖母很可怜。
祖母信佛,从小吃素,床边放着一只小小的神坛,坛上有一个佛龛,佛龛里有个白瓷的观音大士。祖母似乎是不懂得什么叫作寂寞的。她的天地,就是这样一个狭小的天地。当她寂寞时,她就会拿起佛珠,翻开那本《观世音菩萨本迹感应颂》,唧唧咕咕,好像有一肚子的牢骚,必须讲给菩萨听似的。有时候,丁普经过祖母的房门口,听到祖母的声音,以为她在念经,倾耳谛听,原来她在跟自己讲话。
祖母是常常跟自己讲话的。有时候,还会跟自己吵架。
说起来,这似乎是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但是,祖母的情形确是这样的。她常常跟自己吵架。吵得最凶时,就放声大哭。
从这一点来看,祖母的日子过得很痛苦。她是一个长期躺在床上的人,居然还强迫自己吃长素。她不能从衣食上获得快乐,也无意让视觉与听觉得到满足,偏偏要在“食”的方面限制自己,虐待自己。这是什么道理?丁普想不通。
祖母性情急躁,稍不如意,就会大发脾气。不过,她的心地非常善良,喜做善事。她常常阅读报纸,只是从不关心国家大事。她所关心的新闻是:冬天有多少人冻毙在街头,夏日有多少人在街头中暑。有时候,慈善机关发起募捐,她一定响应。不过,有时候她又似乎是一点理性也没有的。她常常责骂丁普的母亲,无缘无故地骂。丁普的母亲是个贤惠的女性,总是忍住性子,逆来顺受。丁普小时候,对祖母的态度很不满。长大了,才知道这是一种变态心理。祖母是一个残废,祖父早已去世,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当然不愿意儿子将他的爱分给外人。在祖母的心目中,丁普的母亲永远是“外人”。
祖母从不将丁普当作“外人”。
就祖母这方面来说,丁普只是有血有肉的玩偶。
就丁普来说,祖母的存在是一种多余。
丁普进教会大学读书后,在信仰上,与祖母完全背道而驰。有一年冬天,祖母织了一件绒线衫给他,要他穿在身上,让她看看。他不肯。母亲厉声责备丁普。丁普愤然将绒线衫掷在地上。祖母的嘴唇抖动了,用上排牙紧啮下唇,挣扎着控制自己,但是亮晶晶的泪珠,一滴继一滴,沿着干涩的脸颊滑落。丁普看不惯这样的嘴脸,沉不住气,索性走到外边去看了一场电影。看过电影回家,一进门,就遇见医生提着药箱走出来。丁普大吃一惊,问母亲:“什么人病了?”母亲说:“祖母吐了几口血。”
从那一天起,祖母的健康情形一天不如一天。母亲说:“祖母患了严重的胃溃疡,非动手术不可。”丁普走到祖母的床边,低声求她饶恕。祖母牵牵发抖的嘴唇,满布皱纹的脸上,出现了安慰的微笑。她的眼眶里,噙着晶莹的泪水。“这是老毛病,”她说,“用不到担心。”丁普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祖母伸出发抖的手,抚摸丁普的头发。
丁普每晚上床前,总是喃喃祈祷,要上帝帮助祖母驱除病魔。——祖母是个信佛的。
祖母不能下床。
当她需要什么东西时,必须别人替她拿。丁普的父亲不是有钱人,无力雇女佣。
“既然这样痛苦,为什么还要活下去?生命给她的,除了痛苦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东西。她为什么还要活下去?她对那间狭小的卧房,又有什么依恋?她的世界,就是那间狭小的卧房。这卧房以外的世界,对于她,几乎全不存在。但是,为什么还要活下去?她对生命,究竟有些什么要求?这个世界,究竟还有些什么东西值得留恋?生活给她的痛苦很大,她为什么还这样爱惜生命?……”
每一次见祖母在痛苦挣扎时,丁普就会想到这些问题。
有一天,祖母忽然在房内大声惊叫,丁普的父母走去观看究竟。
“刚才,我做了一场噩梦,”祖母说,“在这场梦中,牛头马面带了几个小鬼,走来将我抓入鬼门关。……那地方阴森恐怖,到处是鬼叫,没有太阳,没有月亮,只是一片惨蓝,可怕极了!”
丁普的父亲说:“这是梦,何必害怕?”
“但是——”祖母边哭边说,“那些鬼卒,身材虽然矮小,模样却非常可怕,个个青面獠牙,各执刀叉,见到我时,不分青红皂白,用铁链往我颈上一套,一个拉手,一个扯腿,硬要将我拉去阴曹地府……”
祖母哭了。丁普站在父母后边,见此情形,不但对祖母毫不同情,而且暗觉好笑。
“鬼卒们将我拉上森罗殿,”祖母抖声说下去,“就咚咚咚地敲响升堂鼓。我抬起头来观看,那阎王身穿蟒袍,头戴平天冠,威风凛凛地坐在御座上,眼睛很大,大得像桂圆。我大呼冤枉,阎王用力拍响惊堂木,吓得我浑身发抖……”
丁普的父亲知道老人受惊了,忙加劝慰。但是,祖母被一个可怕的思念追逐着,必须将心里的话讲出:
“那阎王听信判官的胡言乱语,指我生前造孽深重,罪大恶极,不让我辩白,就糊里糊涂吩咐牛头马面带领几个小鬼将我拉去尖刀山!……天哪,我是一个吃长素的人,断了两条腿,朝夕诵经,从未做过伤阴骘的事,阎王为什么要拉我去尖刀山?”
祖母哭得气噎堵塞,似乎完全不能用理性去控制自己了。她已失去黑白之辨,连梦境与现实也分不清。
这是一件小事,不值得大惊小怪。但是从这件小事看来,祖母对生之依恋,仍极强烈。
之后,祖母常常在梦中见到牛头马面。她说:
“牛头马面有红色的头发!”
又说:
“牛头马面的嘴又长又尖!”
又说:
“牛头马面的眼睛像两盏小电灯!”
有一天晚上,落雨,一家人睡得比平时更早,也比平时睡得更熟。午夜过后,祖母忽然大声惊叫起来:“救命哟,救命哟!”
当他们疾步奔入祖母的卧房时,房内一片宁静,什么事情都没有。祖母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额角有汗珠排出。
“什么事?”丁普的父亲问。
祖母抖声说:“我……我做了一场梦。”
“梦见什么?”
“那些小鬼剥去我身上的衣服后,要我躺在一张铁床上,用巨大的钉子,钉住我的手。然后用铁鞭抽挞,抽得我皮肉绽裂,遍体流血。……后来,又将我拉到一个可怕的地方,正中放着一只偌大的汤镂,镂下有柴火,镂中血水沸腾,几十个小鬼不断将新鬼掷入血水。新鬼们一入汤镂,白骨顿现!……当那些小鬼将我投入汤镂时,我醒了。”
祖母做噩梦,已经不是新鲜的小事。过去也曾梦见烹剥刳心或剉烧舂磨,只是这一次受的惊吓最大,醒来后,噩梦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思念追逐着她,一若鬼魂追逐受惊的人。她的脸色很难看,神志有点恍惚。
祖母的病象越来越显著,不但常在夜晚惊喊,甚至在白天,也常说有鬼魂纠缠她。有时候,她哭,哭得歇斯底里;有时候,她笑,笑得歇斯底里。她依旧朝夕念经,对菩萨的信仰仍未动摇。她不是经常见到鬼的。不过,当她见到鬼的时候,她就不是她了。有一天,丁普从学校回到家里,发现祖母两眼泛白,嘴角挂着一条血丝,忙不迭走去厨房唤叫母亲。母亲见到这种情形,立刻打电话给医生。医生来时,祖母已清醒。
祖母说:“刚才,有一个鬼卒,用刀子刺我的腹部。”
医生说:“她的胃溃疡又发了。”
丁普的母亲说:“她的心理不正常。”
医生认为病人有住院的必要,丁普的母亲不敢做主。
医生走后,祖母口口声声说是被鬼卒刺了一刀。丁普的父亲回到家里,祖母仍说被鬼卒刺了一刀,又说她在人世的时日已不多。但是她不愿意死。丁普的父亲对她说:
“你不会死的,那些鬼卒只是你的幻想。”
“他刺了我一刀!”
嘹亮的嗓子,证明祖母的生命力仍强。问题是,她对自己一点信心也没有,总说腹部给鬼卒刺了一刀。
“医生不是替你检查过了,腹部一点伤痕也没有。不相信,你自己仔细察看一下。”丁普的父亲说。祖母摇摇头,完全不能用理智去驱除可怕的幻想。
从此,祖母的情形越来越严重,虽然没有死,精神上已被鬼卒们拘去阴曹地府。
她常常见到牛头马面。她常常见到黑无常白无常。她常常见到判官与阎王。她常常见到手拿铁链勾摄生魂的使者。她常常见到受酷刑的冤鬼。
有时候,她说她被掷在尖刀山上。……有时候,她说她被掷入沸腾的油锅。……有时候,她说她被绑在烧得红通通的烙铁上,皮肤烧焦时,发出吱吱的声音。……有时候,她说她被鬼卒们倒竖入舂磨。……有时候,她说她被鬼卒们绑在木桩上,任由他们将她的心刳去。……有时候,她说她被鬼卒们剥去身上的衣服,裸体,赤足,遭受蝟刀的乱砍。……有时候,她说她被鬼卒们囚在铁笼里,接受长叉的乱刺,成为肉酱。……有时候,她说她站在“望乡台”上含着眼泪远眺阳间的家中情形。……
丁普的母亲说:“她的肉体虽然还活着,精神早已死去。”
丁普的父亲说:“病魔纠缠着她,使她在肉体与精神上都受到极大的痛苦。”
丁普说:“祖母怕死。”
恐惧是一切病症之源。因此——
一个有雨的深夜,全家突被祖母的惊叫吵醒。祖母放开嗓子呐喊:
“不要拉我去,不要拉我去,”
丁普跟随父母走进祖母的房间时,祖母已停止呼吸。
三
冬天迟到了,早晚凉意仍浓。丁太太将丁普的西装拿到洗衣店去的时候,发现西装已被蟑螂咬了几个小洞。丁普很生气,到中环去送稿时,在一家药房买了一瓶杀虫水,准备向蟑螂宣战。回到家里,仔细阅读印在瓶上的说明书,才知道这是最有效的杀虫药水,不但可以杀死蟑螂,而且可以杀死蚂蚁、臭虫、蜘蛛、蜈蚣、蚊子……总之,只要是昆虫,都能杀死。正因为药性强烈,丁普心中产生了一种胜利感。他损失了一套西装(可能还有其他的损失),不能不报复,这样做,一方面固然为了防止更多的损失,另一方面,过分的愤怒必须获得宣泄。丁普竟将蟑螂们基于本能的求食行为视作侵袭。这种侵袭,他是不能容忍的。他将杀虫水喷在每一个角落,甚至连门框也喷了药水。
“这是封锁!”他说。
“你的意思是,门框喷了药水,外面的蟑螂就不会走进我们的房间?”丁太太问。
“不但如此,”丁普说,“房间里的蟑螂也走不出去了。”
丁普将那瓶杀虫水往书架一放,准备随时向蟑螂突击。然后伏在书案上,写稿。因为完成了一切“战时”措施,内心也不像先前那样激动了。他对杀虫水,有充分的信心,相信那些啮破他的西装的蟑螂们,已开始付出破坏的代价。
晚上,书架后边有一只大蟑螂慢慢爬出来。
“你看!”
正在用熨斗熨衣服的丁太太首先见到它,如同探险家发现了宝藏,又惊又喜地叫了起来。丁普见到蟑螂,拿起拖鞋,正欲将蟑螂打死,却被妻子阻止了。
“不要马上打死它。”
“为什么?”
“你看,它在爬行时,动作缓慢,仿佛喝醉了似的,一定吸了杀虫水。”
“但是,”丁普问,“为什么不许我将它杀死?”
“我想知道那杀虫药水是否有效。”
丁普倒也有趣,找了一只纸盒出来,将那只大蟑螂放在纸盒内,喷些杀虫水在蟑螂身上,合上盒盖,用剪刀在盒盖钻几个小孔。
“这是什么意思?”丁太太问。
“我不想使那只蟑螂因窒息而死。”
丁太太笑笑,提起熨斗熨衣。房内弥漫着杀虫水的气息,使她一连打了两次喷嚏。丁普手里拿着笔,却不书写,眼望摊在面前的稿纸,陷入沉思。他将自己想象成蟑螂的一分子,在一些黝黯的地方寻找可以啮咬的东西。蓦地,有人喷射杀虫水。蟑螂们大起恐慌,相继失去爬行的能力,情形有点像第一次世界大战英法军在西线突遭毒瓦斯攻击。想到这里,丁普笑了。蟑螂虽然可恶,究竟是微不足道的。一瓶杀虫水,就可以取得原子弹炸毁广岛的效果。
伸出手去,揭开纸盒的盒盖,那蟑螂仍在蠕动。这种蠕动,已不再具有任何意义,充其量,只是死前的挣扎。丁普有意欣赏一只蟑螂怎样接受它的最后,索性将盒盖放在一边。
“不要玩了。”丁太太说。
丁普听到妻子的话,不加分辩,拿起原子笔,在稿纸上心不在焉地写了几行。
他想起那只断了一条腿的蟑螂。
它是喝饱了水的,虽然逃脱了,未必能够活得太久。如果它还没有死的话,吸了杀虫水,非死不可。
丁普希望能够再一次见到那只断了腿的蟑螂。即使这只蟑螂已死,也希望能够见到它的尸体。
丁普的祖母也是断了腿的。在人世挣扎了几十年,临死,对生之依恋,仍极强烈。
望望纸盒里的大蟑螂。它还在蠕动,两条长长的触须挥来挥去。
深夜,丁普将这一天的稿件全部写好,舒口气,点上一支烟。当他的视线落在纸盒上时,才发现那只大蟑螂已僵直地躺在那里。丁太太早已将衣服熨好,此刻正在厨房里弄东西给丁普吃。丁普有一个习惯,临睡总要吃些东西,否则就会失眠。
每天晚上,不将一天的工作全部做好就不会产生释然的感觉。这一段时间,丁普称之为“自由的时间”。他常在这一段时间读书、复信、翻阅邮集。……总之,这一段时间虽不长,却能使他获得最大的快乐。
现在,他既不读书,也不翻阅邮集,只用原子笔在那只蟑螂身上点了两下,以为那只蟑螂在装死,那蟑螂却僵直躺在纸盒里,一动也不动。
丁太大端了一碗汤面走进来。丁普大声惊叫:
“我们已经获得胜利了,我们已经获得胜利了!”
丁太太莫名其妙,对丁普投以询问的凝视,等他做进一步的解释。丁普站起身,坐在方台边,用极其兴奋的语调说:
“那只蟑螂死了!那只蟑螂死了!”
丁太太的反应冷淡:
“死去一只蟑螂,也值得大惊小怪?”
“难道你还不知道?”丁普说,“那只蟑螂的死亡,证明杀虫水具有神效。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轻而易举将那些蟑螂全部杀光。”
丁太太笑笑,用手指点点那碗面:
“快吃吧,凉了不好吃。”
上床后,丁普再一次想起断了腿的祖母以及那只断了腿的蟑螂,过了半小时左右才睡着。睡后做了一场梦,梦见无数骷髅。醒来,已是翌晨。吃早餐时,翻阅日报,看到一则骇人的新闻:一个德国女艺员在九龙做公开表演时,偶一失手,从半空中掉落在地,死了。
生命就是那样脆弱的,脆得如同玻璃片。就在那一刹那,也许是千分之一秒,也许是万分之一秒,也许是十万分之一秒,总之,是很短很短的一瞬,生与死的界限就清清楚楚地划开了。
这当然是一件值得惋惜的事。最低限度,这件事使活着的人知道生命是高于一切的。失去生命,等于失去一切。即使那位女艺员生前是多么的痛苦,一定也不甘接受这样的厄运的,要不然,就没有理由冒险。她的胆量未必比别人大,只是某种希冀使她将虚伪的信心视作真实。如果她对人生完全无所企求,一开始,就不会走上这条路子。既已走上了,只要欲望不太高,也不会发生这种意外。说意外,其实并不确切。她在拒绝架设安全网的时候,一定会想到这种意外的可能性。她愿意将自己的生命当作赌注,企图满足一个无止境的欲望。在那个高高的秋千架上,她已有过十年以上的经验。在这十年中,每一“出手”,总是赢的;但是这一天,由于一刹那的错误,终于将所有的一切都输去了。她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当然不是。她对生命如果没有过分的热爱,绝不会将冒险当作事业。她热爱生命,因此失去生命。
吃过早餐,丁普伏在书桌上写稿。
他写了一段故事。然后又写了一段。然后又写了一段。
吃中饭的时候,又想起那个在表演时失去生命的德国女艺员。
报贩送晚报来。晚报刊着两则新闻,一则是一个少女服毒自杀,另一则是一个驾MG的青年在郊外的公路上失事。
他的手掌在出汗,不知何故。
喷过杀虫水之后,蟑螂不常出现了。
丁普走去冲凉房,发现冲凉房仍有蟑螂在彩色的瓷砖上肆无忌惮地爬来爬去。
丁普回房拿杀虫水。他说:“冲凉房有太多的蟑螂。”丁太太不许他到冲凉房去寻求报复的对象,丁普说:“冲凉房里蟑螂太多,有碍卫生。”丁太太反对,理由是:在冲凉房喷杀虫药水,必须征求包租人的同意。丁普生气了,脸上的表情很难看。
下午,丁普照例到中环去送稿,顺便走去一家西书店。对于他,逛书店早已成为生活上的一种必需了。
他买了一本书。
这是J.丹佛斯的小说,题名《一切的结束》,写人类的最后。
在扉页上,作者写着这样的一段:“这本小说中所描写的事情,全部发生在未来。所谓‘未来’,究竟多久?十年,二十年,或者二十年以上?但是,人类的‘结束’可能在此刻很容易地来到了。除非这个世界或者人类的精神能够产生彻底的、基本性的改革,否则,世界末日随时都会来临。”
这是一个警告。
整部小说是一个警告。
J.丹佛斯所描绘的是人类最后数日的情形。故事以核子战争爆发作起点,俄国、欧洲与大部分美洲变成一片废墟。其他的国家因此获得释然的感觉,以为这样一来,他们就可幸免于难。结果,敌人也向他们进攻了。这一次,敌人投下的并非核子弹,而是“S一”弹。这“S一”弹是由人造卫星向地面射击的,具有一种特殊的破坏力,爆炸时,细菌向各处蔓延,人类吸到后,立即病倒,以致死亡。这种由“S一”弹引起的病症,原有一个治疗的方法,但是发明这种治疗方法的科学家却在战争中死去了。澳洲变成最后毁灭的地区。几个最后的人类,匿居在澳洲偏僻处的农场里,做最后的挣扎。他们的希望落空了,人类不再存在于地球。
虽然是小说家的想象,毕竟是可怕的。事实上,要是人类当真发动自杀战争的话,除了核子武器与火箭外,一定还有比“S一”更具杀伤力的武器。“S一”是小说家想象中的武器,只具代表意义,并不能证明“明日的武器”就是这样的。“明日的武器”也许只存在于科学家的愿望中,其杀伤力,目前谁也无法估计。
J.丹佛斯凭其想象描绘人类绝迹后的地球,虽可怕,究竟不是真实。真实的情形,可能比他的想象更可怕,更残酷!
地球的形成,已有亿万年。人类有记载的历史,只有四千多年!——这是事实。
这一项事实意味着什么?
依据丁普的猜想,在过去的亿万年中,人类可能已发生过一次,或者十次,或者一百次,或者无数次的自杀战争。
每一次,人类绝迹后,让低等动物暂时占领地球;然后由低等动物进化为人类;然后人类发挥高等智慧,然后人类毁灭自己;然后人类绝迹……这样,周而复始,循环不已,成为一种自然的定律。
如果这猜想不错的话,那么人类必将依循这假想的自然定律去毁灭自己。
人类能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人类能不能征服自然?
个体的死亡与整体的死亡有什么分别?
个体死亡后,整体继续生存。这生存,对死去的个体,究竟有何意义?
生命的意义,难道只在于保持整体的生命的持续?生命究竟有没有最终目的?
人类的自杀战争是否不可避免?个体的死亡是不可避免的,难道整体的死亡也不可避免?这是造物主的安排?造物主不允许人类的智慧获得最高的发展?造物主故意让人类的智慧获得高度发展时,要他们发明不可抵御的武器,毁灭自己?
人是万物之灵,为什么连这一点简单的常识也没有?以目前的情形来说,火箭战争只需按一下电钮,就可以爆发!人类为什么不设法避免?火箭战争的爆发,可能是技术上的错误或者电讯上的误会;但是人类为什么不设法控制?……
这些问题,有如潮水一般,在丁普的脑海里涌来涌去。丁普感到困扰。
这天晚上,被那本《一切的结束》吸引住了,丁普上床时,已是凌晨两点半。在无比的宁静中,他想起了t.S.艾略特的诗句。他已记不起哪一首诗了,但是他记得艾略特曾经在诗篇中透露过:世界并不是“砰”的一声就结束的,它将在抽抽噎噎的呜咽中结束。
然后他想起了爱因斯坦曾经说过的话:“我不知道第三次世界大战将动用什么武器,但是我可以断定第四次世界大战必将以石头作武器!”
他睡着了。
他做了一场梦。
他梦见火箭战争爆发。核子弹在上空爆炸。整个地球被辐射尘包围着,变成一个有毒的物体。他自己则躲在冰天雪地的南极,以为这样也许可以成为一个侥幸者。他身边有一只超级原子粒收音机。起先,还能收到一些不明地点的电台广播,虽然听不懂广播员讲的话,最低限度可以证明地球上的人类尚未完全毁灭。后来,这种不同言语的广播越来越少了,使丁普感到极大的恐慌。不久,收音机除了噪音,再也听不到人类的声音。他知道,这是地球的最后了。四周是无比的阒寂,那阒寂仿佛一只巨兽,张开血盆大口,随时都会吞噬他。恐慌到了极点,蓦地听到尖锐的啸声,宛如钻子一般,钻刺他的耳膜。他意识到另一件可怕的事情已发生。疾步走出屋外,抬头观看,原来上空有几十枚人造卫星正在发射飞弹。他以为这是核弹,但是他的猜测错误了。那是细菌弹。……
丁太太见他在睡梦中叫喊,连忙将他推醒。
“你又在做噩梦?”她问。
丁普眼珠子左右乱转,用微抖的语调答:
“我梦见世界末日。”
“什么?”
“我梦见世界末日。”
“你最近常做噩梦。”丁太太说。
丁普直起身子,背靠床架,伸出手去打开烟盒,取一支烟,点上火,连吸数口。
“这是一个非常可怕的梦,”他说,“我梦见成千成万的飞弹,像雨点一般,从人造卫星发射到地面。地球上所有的人类都死了。”
丁太太很少想到这一类的问题,听了丁普的话,精神提起,睡意尽失。其实,她也有点担忧。丁普最近心绪不宁,晚上常做噩梦。她担心这种不安宁的情绪是一种病态。她说:
“我们到澳门去玩一天!”
“赌钱?”
“不。你知道我是不喜欢赌钱的。”
“既然不喜欢赌钱,为什么要到澳门去?”
“这些日子,你整天伏在书桌上写稿,气不舒畅,对健康有很大的影响。澳门离此不远,坐水翼船,只需七十分钟就到,早晨去,黄昏回来。”
丁普将香烟揿熄在烟灰碟里,寻思一阵,摇摇头:
“澳门是赌城,我不喜欢赌钱,到澳门去,一点意思也没有。再说,需要还的稿债太多,为了到赌城去玩几个钟头,赶得上气不接下气,实无必要。”
丁太太认为:到澳门去玩一天,有益身心。即使走去赌钱,对不安的情绪也会产生镇定作用。
四
丁氏夫妇搭乘水翼船,到澳门去玩几小时。
因为是第一次坐水翼船,船头离开水面时,丁太太的脸色转青了。她不敢讲话,也不敢张望小窗外的海景,合着眼皮,借此避免呕吐。
时间过得特别慢,过一分钟好比过一个钟头。丁普常常看表。
七十分钟之后,抵达澳门。
香港到处矗立着高楼大厦,喜欢发思古之幽情的,不容易得到满足;澳门不同,未上岸,就可以见到东望洋灯塔,据说已有一百年的历史。
在市区的横巷中,那些用石子铺成的小路,那些泥垩剥落的墙壁,那些似乎再也经不起另一次飓风侵袭的民房,那些商店职员各自坐在柜台边对街谈话的情景……使游客们产生回到过去的感觉。
丁氏夫妇虽不嗜赌,侥幸之心还是有的。当他们坐在赌台边的时候,也希望赢钱。不过,动机只想获得一个新鲜的经验。
在赌台边,他们见到一个中年妇人,脸孔红通通的,满额是汗。她的衣着很平常,除了一只胀得近似臃肿的大手袋之外,什么首饰也没有。从外表看来,她不像是有钱人;但面前堆着一叠钞票,每一次下注,数目总是惊人的。丁氏夫妇虽然也是赌客,却把精神集中在这个女人身上。对于他们,这个女人等于一出现实戏剧的主角。这个女人的输与赢,似乎比丁普自己的输赢更重要。丁普愿意看看一个女人怎样用金钱去与欲望搏斗,因此产生了许多猜想。起先,他将她想象作一个富孀。继而,他将她想象作一个被遗弃的女人。最后,他将她想象作一个精神病患者。
那个妇人不像是个有胆量的人,但是下注时,胆量很大。有一次,她在“小”字放了很多钱,使同桌的赌客们个个将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的运气不坏,当她押轻注时,常输;当她押重注时,常赢。堆在面前的钞票,越来越高。
她的额角上仍有黄豆般大的汗珠排出。有时候,两滴汗珠合在一起,沿着弧形的脸颊滑落,她才下意识地用手帕去拭。
她不大露笑容。即使赢了钱,也只有一种释然的表情。
“走吧。”丁太太说。
丁普摇摇头,并不说出理由。
那妇人似乎存心向命运挑战,连中三元之后,竟将一大堆钞票全部押在“小”字上。
大家屏息凝神地等待着,等盅盖揭起。
荷官将盅盖揭起后,用清脆的声音嚷:
“二三六,十一点,大!”
妇人的脸色蓦然转青。额角上的汗珠迅速联结在一起,滑落。她没有用手帕去拭,只是呆呆地望着赌台,看赌场职员以极其熟练的手法将她的钱收去。
她依旧坐在赌台边,一连输了好几手。大家的注意力已被骰子的数字吸引过去,只有丁普仍在注意那个妇人。
妇人低着头,先将黑色的大手袋打开,然后对打开着的手袋久久注视,好像在寻找什么。
丁普好奇心陡起,很想知道那个妇人将从手袋中掏出些什么东西。
她掏出三个一元的硬币。
“这是她仅剩的钱财了。”丁普想。
丁普很想知道她怎样利用这仅剩的三个硬币去做最后的挣扎。
她将三个硬币放在三个“六”上,买“位”。丁普觉得这个妇人很有趣。刚才,当她将一大堆钞票放在“小”字上的时候,她的态度是泰然的;此刻,她将三个硬币放在三个“六”上,手指微抖。
丁普希望她能买中这个“全色”。
揭盅:双六一个四。
妇人很失望,待了一阵,再一次打开手袋,横看竖看,希望找到什么,可是再也找不到什么了。关上手袋,站起身,离开赌台。丁普望着她的背影,心里产生一种不可言状的感觉。
在赌台边又坐了一刻钟左右,输了一百多元,想走,外边忽然传来一阵骚扰。赌场里的职员都很镇定,冷静得像石头。那些赌客们对此事的反应,也不一致。赢了钱的,睁大眼睛,表示惊诧,其中也有走到外边去观看究竟的;输了钱的人,只想将输去的钱赢回,外边发生什么事,引不起他们的好奇。
走出“澳门皇宫”,才知道有人跳海。岸上,船上,到处挤满看热闹的人。说是“看热闹”,似乎不大确切,但是围观者个个怀着幸灾乐祸的心理,却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水面上,有三个男子在游来游去,像三条大鱼。
三个游得像大鱼一般的男子,相继在水面翻斤斗,潜入水中。
如果将这件事视作戏剧,邻近水面就是舞台。三个男子潜入水中后,舞台上已无演员,观众们还是很有耐心地等待着。
水面冒出两个头。大家都很失望,因为这两个正是游得像大鱼一般的男子。
稍过些时,水面冒出一男一女。男的就是那个游得像大鱼的人,女的脸庞被湿发贴着,看不清楚。
在另外两个男子的帮助下,那女的终于被救了上来。有人拨开掩盖在她脸上的湿发时,丁氏夫妇同时吃了一惊。这个女人,刚才曾在赌台边做孤注一掷。那三块钱,不能使她在最后挣扎中取胜,扑熄了所有的希望之火,使她失去生之依凭,毅然投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现在,虽然有人施行急救,一个生命已被死神攫去。生命是属于她的。当她输去最后的三块钱后,除了生命,她已输去一切。生命等于那最后的三块钱,她愿意怎样处理,这是她自己的事。
丁普仔细端详那妇人的脸相。妇人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天,好像在责问造物主。最使丁普感到难过的,却是那白中带灰的脸色。这种颜色,使丁普想起了刚用菜刀刮去鳞片的鱼身。
人,必须有动作,没有动作的人,令人毛骨悚然。
“走吧。”丁太太说。
坐在三轮车上不知道应该去什么地方。
三轮车夫也很有趣,居然漫无目的地到处乱兜。每到一处,总是唠唠叨叨讲述廉价的掌故,作为多索车资的借口。
丁普一直在想着那个跳海自杀的妇人。
车子兜了一个圈,回到海旁区。丁普提议回港,丁太太不反对。
乘坐水翼船返抵香港,两人走去一家西餐馆吃东西。丁普不能忘记那只白中带灰的脸孔。当他喝汤之时,他看到了一对眼睛——一对死人的眼睛。
“怎么啦?”丁太太问。
“吃不下。”
“为什么?”
丁普呆望面前那碟法国洋葱汤,脸上出现恐惧的神情。丁太太断定他需要喝一杯酒,向侍者要了一杯威士忌。
五
寒流袭港,冻死三个人。那些坐在火炉旁边吃“暖锅”的人,犹嫌天气不够冷。“要是圣诞前夕的香港也会落一场大雪的话,该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有人说。这人今年又添制了几件皮大衣,天气不能不冷。香港就是这样一个“不均”的地方。“有”的人有得太多,“无”的人非冻毙街头不可。商场开红灯,毕打街与尖沙咀的灯饰仍在替有钱人助兴。有钱人需要热闹,圣诞前夕的大餐每客五十元。
圣诞前夕。丁普再一次见到了那只蟑螂——那只断了一条腿的蟑螂。这件事,使丁普感到意外。第一,他以为这只蟑螂早已死去;其次,自从用杀虫水对房内的蟑螂发动总攻后,房内常有蟑螂的尸体发现。这只断腿蟑螂,失踪了一个时期,此刻居然在窗槛上慢慢爬行。
从爬行的动作中,证明这只蟑螂的体力已衰弱到极点。它的爬行是痛苦的,几近挣扎。丁普对它的出现,在惊讶中感到好奇。
使丁普百思不解的是:这只断了一条腿的蟑螂一直躲在什么地方?室内遍洒杀虫水,别的蟑螂死的死,逃的逃,它怎会不死?……
这不是寻求答案的时候,他要欣赏这只断腿蟑螂怎样挣扎。
蟑螂在窗槛上爬了两呎左右,突然停步。丁普凑近去观看,它也不动。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它已精疲力竭,连继续爬行的气力也没有了。
丁普一直憎恨蟑螂。当他见到这垂死的蟑螂在做最后的挣扎时,他想起了中过马票而跳楼自杀的周金财;想起了J.丹佛斯所描绘的人类的最后;想起了那个在“澳门皇宫”输去最后三块钱而跳海的中年妇人……
这是圣诞前夕,位于亚热带的香港,天气也相当冷。丁普以为这垂死的蟑螂抵受不了寒冷的侵袭,取出纸盒,在盒盖上戳几个小洞,将蟑螂放入盒内。然后从糨糊缸中掏了一些糨糊在纸盒里,作为蟑螂的食物。
“这算什么意思?”丁太太问。
“它就要死了。”丁普说。
“为什么不将它一脚踏死?”
“它就是那只被我用鞋底打掉一条腿的蟑螂。我曾经用清水企图淹死它,它没有死。”
“因此,你很同情它?”
“我觉得它可怜。”
“如果蟑螂也值得怜悯的话,根本就用不到买杀虫水了!你又不是小孩子,何必戏弄蟑螂?赶快将它踏死!”
丁普不接受妻子的劝告。他不忍这样做。这是平安夜,这是圣善夜。丁普虽非教友,也受到了宗教气氛的感染。他不忍杀死一只断腿的蟑螂。他的感情似乎是无法解释的。前此不久,他将所有的蟑螂视作仇敌。现在,一种不可言状的冲动,使他必须拯救一只受伤的蟑螂了。
丁普在澳门看到一个妇人因输去最后三块钱而跳海自杀后,感触很多。他不知道死亡是否比生存更好;也不知道人生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不过,既有生命存在,生命本身必具意义。生命若非造物主的玩具,仍是最宝贵的东西。
丁太太对丁普的做法,完全得不到合理的解释。对于她,蟑螂是一种害虫,将它们打死是应该做的事情。丁普忽然大发慈悲,将一只断了一条腿的蟑螂放在纸盒里,不但不将它弄死,反而将糨糊当作食粮喂它,必须有个理由。
“蟑螂有什么好玩?”她问。
“玩?”丁普的嗓子吊得很高,“我在拯救生命!”
“拯救生命?”
“它就要死了。”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用杀虫水将所有的蟑螂杀死?”
“我不应该打断它的腿。……”
“你究竟还有多少字要写?”丁太太转换话题。
“有什么事吗?”
“这是平安夜,这是圣善夜,别人都在狂欢,我们也该出去走走了。”
丁普将那只藏着蟑螂的纸盒放在书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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