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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淳于白昂起头,将烟圈吐向天花板。当他吸烟时,总会想起过去的事情。有些琐事,全无重要性,早被别的往事压在底下,此刻也会从往事堆中钻出来,犹如火花一般,在他的脑子一瞬即逝。那些琐事,诸如上海金城戏院公映费穆导演的《孔夫子》、贵阳酒楼吃娃娃鱼、河池见到的旧式照相机、乐清搭乘帆船漂海、在龙泉的浴室里洗澡、从宁波坐黄包车到宁海之类……这些都是小事,可能几年都不会想起,现在却忽然从回忆堆中钻了出来,帮助他消除孤寂与忧虑。他是个将回忆当作燃料的人。他的生命力依靠回忆来推动。

        他想起第一次吸烟的情景。那时候,二十刚出头,独个儿从上海走去重庆参加一家报馆工作。有一天,在大老鼠乱窜的石级上,一个绰号“老枪”的同事递了一支“主力舰”给他。这“主力舰”的烟草是用成都的粉纸卷的,吸这种烟,嘴唇就会发白。淳于白第一次吸香烟,虽然没有呛得上气不接下气,两片嘴唇却吸得煞白,仿佛搽了粉似的。他并不觉得吸烟有什么乐趣。“老枪”却说:“重庆多雾,应该吸些香烟。”

        从那时候开始,他吸烟了。他已吸了三十年香烟。手指被烟熏得黄黄的,用肥皂擦也擦不掉。牙齿被烟熏得黄黄的,用牙膏擦也擦不掉。嘴里老是有一种苦涩的味道,吃什么都没有胃口。医生一再向吸烟者提出警告,说吸烟会影响健康。纵然如此,他的烟瘾不但不减,反而增加。当他心情好的时候,他需要吸烟;当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他需要吸烟。几个月前,每天吸三十支;现在,已增至四十支。

        现在,那支烟几乎烧到手指了,他还是舍不得将烟蒂揿熄。他的思想已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他的思想已回到很久很久以前。上海。一九三×年。一个喜欢穿红衣的女同学,是他常在梦与现实中见到的人。他们是同班的。他坐在她背后。从初一开始到初三为止,整整三年,都是这样的。他认得她。她也认得他。每一次见面,只是你望我,我望你,谁也没有勇气开口。他对那个女同学很有好感,也知道那个女同学对他有好感。不止一次,他想跟她讲话,没有勇气这样做。不止一次,他想写封信给她,没有勇气这样做。就在毕业考试的最后一天,刚考完最后一个科目,怀着释然心情走出课室,恰好她也在这时候走出课室。第一次,她对他露了微笑。他很紧张,蓦地感到一阵昏眩,想笑,却不知道露了一个什么样的表情。她的态度显然比较安详,站定,等他走过去。他没有走过去,怔怔地望着她,不动弹,不言语,像个木头人。那是一种难堪的相对。她一直羞低着头,给他一个接近的机会。他没有勇气接近,继续睁大眼睛望着她。稍过片刻,她掉转身,走了。第二天,学校放暑假。暑假很长,有三个月之久。三个月过后,他升入高中。开学第一天,捧着新课本走入课室,见到了许多老同学,却见不到她。起先,他以为她来不及赶上开学;后来,从别的同学嘴里,才知道她已转去别的学校。他很悔吝。但是,追悔不能给他任何帮助。……

        烟蒂烫痛手指,使他下意识地将它掷在地上,用鞋底踩熄。

        “喜爱红色的女人多数热情,”他想。“我太怯懦了。她明明在等我,我却没有勇气跟她讲话。那时候,只要稍微有点勇气,情形就会完全不同。我要是跟她结婚的话。……”

        给记忆中的往事加些颜色,是这几年常做的事。这几年,额角的皱纹加深了,头上的白发加多了,对未来已没有什么指望,只担心那些曾经使他快乐过或悲哀过的往事会像年代已久的照片那样褪去颜色。他是一个喜欢怀旧的人。有些痛苦的事情,在追忆中,也会给他某种程度的悲伤。但是,他却常常想到这些事情。譬如说:在一生中,他曾经两次离开上海。一次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另一次是徐州有激战的时候。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孤岛”陆沉,日本坦克车以胜利者的姿态列队在南京路上驶过。大街小巷忽然出现许多日本人张贴的标语,什么“全灭英米舰队”、什么“尊重华人生命财产”之类。上海变了。米店门口排长龙。人们见到“皇军”要鞠躬。淳于白不怕挨饿,却不愿对“皇军”鞠躬。他决定离开上海。那时候,母亲大病初愈,体力仍弱,需要有个人照顾。这件事,使他犹豫不决。他不愿意在日军的铁蹄下做人,却又不忍离开大病初愈的母亲。他的母亲看出他的心事,一再鼓励他到大后方去。“为国家做一点事。”她抖声说。这句话,终于坚定淳于白的信念。他提着一只皮箱走出家门,前往码头。坐上黄包车,就听到母亲在露台上大声唤他,昂起头,见母亲手里拿着一张照片,才知道自己在收拾行李时忘记将母亲的照片放在皮箱里。

        另一次离开上海,是在一九四八年,那时候,一场激烈的战争在徐蚌进行。上海有太多的谣言,市民惶惶不可终日。淳于白的健康情形不好,医生说他应该转换一个环境。香港位于亚热带,气候温暖,对淳于白的健康有帮助,使淳于白决定离沪赴港。那是一个寒冷的日子,天还没有亮,他走入母亲房内,向她告辞。他以为母亲熟睡未醒,推开而入,竟发现母亲披着棉衣,坐在床上。那盏昏黄不暗的床头灯还亮着。

        “我要走了。”淳于白说。

        母亲点点头,好像有话要说,又好像没有气力将话说出。

        淳于白一屁股坐在床沿,望望母亲。母亲低着头。

        淳于白不敢细察母亲的眼圈是否已发红,只好将视线落在地板上。

        “到了香港后,我会常常写信回来的。”他说。

        母亲仍不开口。

        母亲年事已高,健康情形很差。这几天,气候突然转冷,在发烧。

        淳于白是不忍离开母亲的,但是事情有了这样的发展,使他不得不到香港去。

        “也许过两三月,我就会回来的。”他企图凭借这两句话,给母亲一点安慰。

        转过脸去,见到母亲用衣袖拭泪眼。淳于白止不住刻骨的悲酸,视线给泪水搅模糊了。

        费了几分钟的时间,才各自遏止内心的激动。淳于白正要开口,却听到母亲抖声问:

        “飞机什么时候起飞?”

        “九点半。”

        “你应该走了,”母亲说,“从这里到龙华飞机场还有很长一段路。”

        “是的,我应该走了。”

        “行李收拾好了没有?”

        “收拾好了。”

        “吃过东西没有?”

        “没有。”

        “为什么不吃?”

        “吃不下。”

        “怎么可以不吃东西就走?”

        “我打算到飞机场去吃。”

        “飞机场有什么东西?”母亲说,“让我到楼下去煮一碗麦片给你吃。”

        “阿妈,你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怎么可以到楼下去煮麦片?天气这样冷,还是在床上多休息一下吧。”

        “你从小就喜欢吃我煮的东西。到了香港后,我怕你吃不惯那边的菜。”

        “不要为我担心。你……你自己要保重!”

        母亲点点头,再一次用衣袖拭泪。

        当窗外泛起鱼肚白的颜色时,母亲费了很大的劲,才说出这么一句:

        “走吧。”

        淳于白依旧坐在床沿,将视线落在地板上。

        母亲抖声说:“再不走,会搭不上飞机。”

        咬咬牙,站着身,不敢转过脸去观看母亲,背着她,说了这么一句:“阿妈,你要保重身体。”大踏步走出母亲的卧房。当他掩上房门时,却听到母亲在房内唤叫。淳于白当即掉转身,将门推开。

        “阿妈,还有什么事?”

        母亲只是睁大泪眼望着他,隔了半晌,才用叹息似的声调说出两个字:

        “走吧!”

        ……从此,淳于白就没有再见到他的母亲。每一次想起这件事,胃部就会有一股气冒升至喉咙口。此刻的情形,正是这样,必须竭力忍住不让泪水流出,点上一支烟。

        吸烟时,故意将视线落在食客们身上,注意他们的动态,借此排除那些容易引起悲哀情绪的往事。

        邻座一个食客已离去,留下一份报纸。淳于白闲着无聊,顺手将那份报纸拿过来翻阅。电讯版大都是越战新闻;港闻版大都是抢劫新闻。这些新闻已失去新鲜感,使淳于白只好将注意力转在电影广告上。当他见到邻近一家电影院公映的新片正是他想看的片子时,立即吩咐伙计埋单。

        

10



        腕表的长短针告诉亚杏:五点整。距离开场的时间还有半个钟头。

        那家唱片公司正在播送丁倩的《郊道》。丁倩的民歌唱得很好。她的《郊道》比姚苏蓉唱得更有味。《郊道》这首歌不容易唱。亚杏喜欢《郊道》,却不会唱。有一次,在冲凉时试唱这首歌,唱来全不是那个味道。

        站在唱片公司门前,亚杏看到许许多多唱片。亚杏很喜欢这些唱片,也很喜欢这些唱片的歌者。姚苏蓉、邓丽君、李亚萍、尤雅、冉肖玲、杨燕、金晶、贝蒂、钟玲玲、钟珍妮、徐小凤、甄秀仪、潘秀琼……

        这些名字,都是熟悉的。这些面孔,也是熟悉的。亚杏曾在荧光幕上见过她们,曾在银幕上见过她们。对于亚杏,这些女人都是朋友。当她凝视这些唱片的纸套时,她好像挤在一群老朋友中间似的。她喜欢这些朋友,一直希望自己成为她们中间的一分子。她觉得贝蒂很美。她觉得钟玲玲的牙齿特别整齐。她觉得邓丽君有一种稚气的美。她觉得常在唱歌时扑倒在地的李亚萍有点憨气。她喜欢潘秀琼的低音歌喉。她喜欢钟珍妮的音色。她觉得杨燕的媚态含有太多的人工味。冉肖玲也美,而且比较自然。姚苏蓉不能算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却极真诚。……

        凝视这些彩色照片时,亚杏忽然见到了自己。那是一张唱片的纸套,与别的唱片纸套排列在一起。那张唱片名叫《月儿像柠檬》,纸套用彩色精印歌者的照片。歌者眼明齿白,美到极点。仔细端详,竟是她自己。这是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情;然而她却见到了自己的唱片。她一直喜欢唱《月儿像柠檬》。她觉得这首歌的歌词很有趣。月亮像柠檬。一个像柠檬的月亮。这种意象,亚杏从未产生过。每一次抬头望圆月,总觉得月亮像一盏大灯。有了这首歌之后,她一再强迫自己将月亮与柠檬联在一起。她觉得自己最适宜唱这首歌,而且唱得很好。现在,在那些唱片堆中发现了一张由她唱出的唱片,在惊喜中,不自觉地跨入店内。站在柜台前,对自己的视觉全无怀疑。她伸出手去,将那张唱片拿到眼前一看,冷水浇头。那是赵晓君唱的《月儿像柠檬》。纸套上的彩色照片是赵晓君,不是她。

        “唱给你听听?”店员的话打断她的思路。

        她放下唱片,掉转身,仿佛逃避魔鬼的追逐似的,疾步走出唱片公司。

        穿过马路,走向弥敦道。她想:“有一天,唱片公司会请我灌唱片的。”

        她走到一家大酒楼门口。这家大酒楼是在几个月之前开始营业的,门的装饰模仿宫殿,以雕镂的蟠龙作为高贵的象征。蟠龙是金色的,闪闪有光。这样的装饰,出现在现代味十足的弥敦道上,显得不调和。唯其不调和,才能引起更大的注意。亚杏就因为抵受不了金色的引诱,站在那里将雕镂的蟠龙当作名家的雕塑来欣赏。这些蟠龙,她已看过很多次,此刻看来,仍觉新鲜。然后她看到了四张大照片——四张女人的照片。四个女人,都很年轻,除了一个是亚杏熟悉的电视红星外,其余三个都极陌生。照片旁边有一张写着艺术字的白纸。从这张白纸上,亚杏知道这四个女人每晚都在酒楼附近的夜总会献唱。“这三个,都是新人”,亚杏这样想时,视线再一次落在那四张照片上。四个女人都懂得怎样在镜头前边装腔作势。“她们未必都是这样美丽的,”亚杏想,“她们懂得化妆。她们懂得装腔作势。”亚杏眼望那几张照片,陷于无极的寻思。周围的喧嚣逐渐消失,摆在眼前的四张照片中间的一张忽然变成她了。她的脸上搽着太多的脂粉,柔唇启开,露出一排又白又整齐的牙齿。那种娇滴滴的神情,使亚杏自己看了也喜欢。亚杏曾经拍过不少照片,其中也有几张拍得不错的;但是总不及这一张迷人。亚杏缺乏的,就是这种媚气。一个卖唱的女人缺少了媚气,除非唱得特别好,否则,不会走红。亚杏知道这一点,很希望自己能够有点媚气。她甚至见到照片上的自己多了一粒痣。她很媚。每个月应该有几千块钱收入。有人送耀眼的钻石给她。有人送崭新的汽车给她。有人送半山区的洋楼给她。她是一个红歌星。此刻排列在酒楼门口的几十只大花篮都是别人送给她的。酒楼门口黑压压地挤着许多看热闹的人。这是她献唱的第一晚。七八个摄影记者挤在酒楼门前摄取她进场的镜头。她是不能不感到骄傲了。无数双眼睛,像夏夜的萤火虫,包围着她。所有的视线集中在她的身上。她很快乐。喜悦犹如浪潮一般在她内心中澎湃。然后是掌声。如雷的掌声。刺耳的掌声。

        刹车声使她突然惊醒。照片上的她已不再是她了。身旁只有太多的行人。没有摄影记者。没有大花篮。那进场时的热闹情景忽然消失。她转过身去一看:一辆汽车将一个妇人撞倒。

        交通顿受阻塞。喜欢看热闹的路人像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到马路中心,将那个受伤的女人包围在中间,当作猴子戏的主角来欣赏。亚杏也有好奇,挤在人群中走去肇事地点。

        那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穿着黑色的唐装衫裤,仰卧在车轮前。车轮并没有碾过她的身体,但是她的额角却在流血。亚杏怕见鲜血。每一次经过菜场,即使见到鸡血,也会使她的心扑通扑通乱跳。亚杏不但怕见鲜血,就是红得近似鲜血的颜色,也怕。当她五岁时,她的祖母死了。死去的祖母躺在床板上,身上覆盖一条红得像鲜血的绸被。亚杏的父母因为忙于办理丧事,忽略了对亚杏的看管。亚杏在人堆中挤来挤去,不知怎么一来,竟挤到尸体旁边,望着祖母的面孔,浑身鸡皮疙瘩尽起。然后见到那条红得像鲜血一般的棉被。她哭了。哭声引起别人的注意。有人将她抱到母亲处。无论母亲怎样哄她,她却哭得无休无止。从此,只要见到鲜血似的红色,心跳就会像打鼓一样。

        现在,她又见到鲜血了,不但浑身鸡皮疙瘩尽起,心跳也随之加速。如果不是因为想满足好奇,她是怎样也不会继续站在那里的。

        那个跌倒在车轮边的妇人,脸色苍白得好像搽了一层粉。虽然鲜血不断从额角涌出,脸上的皮肤似已僵硬。亚杏睁大眼睛凝视妇人时,最初的印象是:妇人已死。后来,发现妇人的胸脯仍在一起一伏,倒也不能没有担忧。“应该赶快打九九九,”她想,“警察为什么还不来?”

        警察来了。

        在汽车司机协助下,将受了伤的妇人抬到街角。这时候,妇人睁开眼来了。亚杏跟随人潮走到街边,见妇人已睁开眼睛,释然舒口气。

        妇人仍在流血。警察拿了粉笔走入马路中心,将车子的位置与车牌号码写在路面。警察做好这些工作后,司机将车子驶在路旁。那些被阻塞的车辆开始流动了。交通恢复常态。

        

11



        交通恢复常态时,淳于白站在对街。好奇心虽起,却没有穿过马路去观看究竟。他只是站在银色栏杆旁边,看警察怎样处理这桩突发的事件。三十几年前,当他还在初中读书的时候,在回家的途中,见前面有一辆电车即将到站,快步横过马路,鞋底踩在路面的圆铁上,仰天跌了一跤,知觉尽失。当他苏醒时,有人在厉声骂他:“想寻死,也不必死在马路上!”——他用手掌压在地面支撑起身体,想迈开脚步,两条大腿仿佛木头做的。

        他乜斜着眼珠子望着那个正在大声骂他的司机。那司机的脸相很凶恶。巡捕走来了,问他:“有没有受伤?”他摇摇头。巡捕说:“既然没有受伤,还站在这里做什么?”淳于白这才迈开脚步,朝电车站走去。他的动作,只是一种机械的动作,上车后,呆若木鸡般地坐在那里。售票员走来售票,他想开口,竟发不出声音。这种情形,以前从未有过。他掏钱买车票。接过车票后,一直呆坐在那里。手臂与大腿虽已恢复活动,却暂时失去了讲话的能力。回到家里,见到母亲,“哇”地放声大哭后才能说出经过情形。母亲听了他的话,将他紧紧搂在怀中,仿佛怕他逃走似的,不肯放手。——这是三十几年前发生的事,现在想起来,仍有余悸。那一次,他没有受伤。虽然醒来时手臂紧贴车轮,但是,他没有受伤,连皮肤也没有擦破。纵然如此,这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只要奔得稍微快些,车轮碾过他的身体,他就会失去生命。这三十多年,对他来说,是“多余”的。他应该为自己庆幸。他应该将许多事情看得淡些。只差一秒钟,他的生命早在三十多年前已有可能结束。

        现在,当他见到那个妇人被汽车撞倒时,视线落在对街,脑子却在想着三十几年前发生过的事情。“死亡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想。三十几年前,他曾经在死亡的边缘体验过死亡的情景。

        那一次,如果车轮碾过他的身体的话,他也不会感到痛楚。在他跌倒在地时,过分的惊惶使他的感受完全陷于麻痹。一个感受完全麻痹的人,即使车轮碾过身体,也不会感到什么。“看来死亡并不是一件痛苦的事。”——这样想时,救伤车的警铃声自远至近。

        救伤车来到,使这出现实生活中的戏剧接近尾声。

        

12



        这出现实生活中的戏剧已接近尾声。亚杏抬起头来,顺着警铃声的来处望过去。警铃声虽然响得刺耳,但是,救伤车的速度并不快。

        “这种情形,当然因为弥敦道上的车辆太多。”她想。她低下头去望望那个受了伤的妇人。当她见到那些从伤口涌出来的鲜血时,心似打鼓。她是非常怕见鲜血的,却一再将视线落在妇人的额角上。这并不是值得多看的事情,她却将它当作戏剧来欣赏了,几乎忘记自己是打算走去看电影的。

        救伤车在伤者旁边停下。两个男护士抬着担架床走来,先察看妇人的伤势,然后用担架床将妇人抬入救伤车。

        救伤车离开现场。这出现实中的戏剧终告结束。看热闹的人群散开了,只有亚杏依旧站在那里。亚杏望着马路中心,望着马路中心的鲜血,望着汽车的车轮一再碾过鲜血。在短短的两三分钟中,路面上的鲜血已被吸干。亚杏心中暗忖:“不知道那个妇人的伤势严重不?她家里有些什么人?她的丈夫知道不知道这件事?她的子女知道不知道这件事?她的亲友们知道不知道这件事?她是谁?做什么的?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穿过马路?她怎会这样不小心?穿过马路时,为什么不看看两边的车辆?她有丈夫吗?她有子女吗?……”

        亚杏低下头,看看腕表,离电影开场的时间还有十分钟。如果她想看那场电影的话,就不能浪费时间了。她迈开脚步,朝电影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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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街的人行道上也有太多的行人,黑压压,挤得像农历大除夕的年宵市场。淳于白想加快脚步,却找不到空间。没有办法,只好跟在人家背后,慢吞吞地朝电影院走去。“生命就是这样脆弱的。”他想。两年前,有一个朋友到日本去旅行,从日本带回来一本书。这本书的名字叫作“广岛——世界和平之圣都”。编辑者:广岛原爆资料保存会。

        在那本书中,有一张照片显示原子弹爆发后三十六日的可怕景象。

        在那本书中,有一张照片显示爆炸中心的可怕景象。

        在那本书中,有一张照片显示水泥钢骨的大厦怎样受到原子弹的破坏。

        在那本书中,有一张照片显示伤者横七竖八地躺在临时救护所接受治疗。

        在那本书中,有好几张照片显示人体因射线而受到的伤害是多么的可怖。

        在那本书中,有一张表格显示“原爆病”病例的种类。

        在那本书中,有一张表格显示因原爆而死亡的数字。

        在那本书中,有一张照片显示“慰灵祭”的感人情景。

        在那本书中,有一篇《和平宣言》。宣言中有这样一句:“原子弹夺去了二十几万生命。”

        在那本书中,有几张照片显示广岛有个“和平公园”。在公园中,有“和平火”,也有“和平钟”。

        ……“生命就是这样脆弱的,”淳于白想,“一枚原子弹就可以夺取二十几万生命。”

        当他继续朝前走去时,心境沉重似铅。

        走到戏院,售票处有一条人龙。他排在龙尾,轮购戏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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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亚杏走到戏院。虽然有些海报极具吸引力,亚杏见售票处有人龙,不敢浪费时间,立即走去排队。“必定是一部好电影,要不然,怎会有这么多的观众?”她想,“那男主角长得很英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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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女主角长得很漂亮,有点像年轻时代的海伦·海丝。”淳于白的视线落在海报上。电影海报总是那样俗气的。“不过,女主角的容颜端庄中带些甜味,”他想,“海伦·海丝主演《天长地久》时,既端庄,又美丽,非常可爱。这部电影的女主角与年轻的海伦·海丝很相似。”——想着三十年代的海伦·海丝,不知不觉已挤到售票处。座位表上的号码,大部分已被红笔划去。淳于白见前排还有两个空位:“G46”与“G48”。后者是单边的,虽然距离银幕比较近,也应该算是不错了。他伸出手指,点点“G48”,付了钱。售票员收了钱,用红笔将“G48”划掉,然后在戏票上写了“G48”,撕下,交给淳于白。淳于白望望海报上的女主角,怀着轻松的心情走入院子。带位员引领他到座位,坐定。他抬头一望,银幕上正在放映一种香烟的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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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亚杏排在人龙中,见人龙越排越长,唯恐买不到戏票,有点焦躁不安。望望贴在墙上的海报,她想:“男主角长得英俊,有点像阿伦狄龙。如果不是因为男主角的叫座力强,就不会有这么多的人走来看这部电影了。”——视线一直落在男主角的脸上,仿佛男主角的脸是一件稀世珍宝。

        排在亚杏前头的那个男子瘦得很,脸孔清癯,呈露着病态的苍白。他的身旁有一个男童。那男童的眼睛,红红肿肿,显然哭过了。

        “我要吃雪糕。”男童说。

        “刚才,在餐厅的时候,要不是因为你吵着要吃雪糕,我也不会发那样大的脾气。”瘦子的语气中含有显明的谴责意味,“刚才,雪糕也没有吃,热鲜奶也没有吃,白白送掉五块钱!”

        “我要吃雪糕!”男童说。

        “不许吃雪糕!”瘦子恶声怒叱,“再吵,就不带你看电影了!”

        “我不要看电影,我要吃雪糕!”男童说。

        “你又来了,可别惹我生气!”瘦子脸上的颜色白中带青。

        男童侧转身子,睁大眼睛望着糖果部。那糖果部前面挤着七八个人,其中五六个是购买雪糕的。

        “我要吃雪糕!”男童对瘦子说。

        “不许吃雪糕!”瘦子恶声怒叱。

        “我要阿妈!”男童又哭了。

        “你去死!”瘦子的声音好像在跟什么人吵架。

        男童听了瘦子的话,“哇”地放声大哭。这哭声引起许多人的注意。瘦子感到窘迫,所以恼怒。当他恼怒时,再也不能保持理智的清醒。在不受理性的控制下,他伸出手去,在男童头上重重打了一下。男童哭得像拉警报。瘦子抓住男童的衣领,将他拉出戏院。这一幕就在亚杏眼前上演;亚杏不能不对那个男童寄予同情了。“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是无法从父亲处得到母爱的。”她想。过了三四分钟,轮到亚杏购买戏票。座位表上,画满红线,使亚杏有点眼花缭乱,找不到一个未被红笔划去的空格。那售票员不耐烦地用那支红笔点点“G46”,意思是:“这里有一只空位”。亚杏见空位不多,只好点点头,将钱交给售票员。

        拿了戏票,走入院子。带位员引领她到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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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与淳于白并排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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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淳于白转过脸来望望她。

        亚杏也转过脸去望望他。

        淳于白想:“长得不算难看,有点像我中学里的一个女同学。那女同学姓俞,不过,她的名字,我已忘记。”

        亚杏想:“原来是一个老头子,毫无意思。如果是一个像柯俊雄那样的男人坐在我旁边,就好了。”

        淳于白想:“模样也长得不错,虽然年纪轻些,总不会没有男朋友。”

        亚杏想:“这个老头子真讨厌,老是转过脸来望我,一定是只老色狼!”

        淳于白想:“看来不过十四五岁,却有一对懂事的眼睛。这是亚热带。亚热带的女孩子都是早熟的。上海的女孩子,要到十七八岁才懂事。”

        亚杏想:“一定是只老色狼。他竟在注意我的胸脯了!真讨厌!”

        淳于白想:“一点也不错,亚热带的女孩子早熟,她的胸脯发育得很好。”

        淳于白想:“也许戴着胸罩。”

        淳于白想:“不会的,像她这种年纪,不会戴胸罩。”

        亚杏想:“真讨厌!好像从来没有见过女人似的,老是看我的胸脯!”

        淳于白想:“没有戴胸罩,不过,可能在整容医生处做过手术。现在,香港女人也有许多走去整容医生处做手术的。”

        亚杏想:“这个老头子不看银幕,老是看我,真讨厌!要不是因为卖座这样好,我就换一个位子。”

        亚杏想:“简直是老色狼!”

        亚杏想:“他要是继续这样看,非骂他几句不可。”

        亚杏想:“不能。不能骂他。他没有做什么动作,也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我怎么能够骂他?还是看戏吧,不要理他。”

        银幕上映出预告片,一个体态美丽的女人,赤裸着身子在卧室里走来走去。然后是衣柜的长镜。长镜里是一只床的映像。床上有一对男女,男的赤裸着身子,女的也赤裸着身子。然后是一块不透明的玻璃。玻璃里边是浴室,一个女人站在花洒下洗澡。然后银幕上出现一个特写:一个男人的手用力握住一个女人的乳房。然后是字幕:“划时代巨构”,“切勿错过”,“奉谕儿童不宜观看”,“下期在本院隆重献映”。然后又是广告。当一种威士忌的广告出现在银幕上的时候,院子里顿时嘈杂起来。这种嘈杂使淳于白与亚杏同时意识到刚才的预告片曾经使全院子的观众屏息凝神。现在,银幕上再出现广告时,大家的情绪才由紧张转为松弛。

        淳于白想:“既然儿童不宜观看,怎么可以在这部片子之前放映这种预告片?这部片子并不禁止儿童走来观看,许多儿童已经看了刚才那段预告片。”

        亚杏想:“这只老色狼刚才看预告时,头也没有动过;现在,又转过脸来看我了,真讨厌!”

        淳于白想:“其实,像她这样的少女也不应该看这种预告片。刚才的预告片,与小电影没有什么分别。现在的制片家只知道赚钱,完全不考虑这种电影必会引起的后果。”

        淳于白想:“不知道她看了做何感想?她是一个少女,当然不会有什么经验。看了那段预告片,不知道做何感想?”

        亚杏想:“刚才,在街边拾到的那张照片,比那段预告片更……真讨厌!老色狼又在看我了!既然这样咸湿,为什么不走去酒帘或公寓?”

        淳于白想:“虽然是一个早熟的孩子,绝对不适宜看那段预告片。她不像是一个坏孩子,多看黄色电影,就会变坏。”

        淳于白想:“现在,黄色电影实在太多。十家戏院公映的电影,有九家是儿童不宜观看的。”

        淳于白想:“电检处似乎是一个多余的机构。”

        淳于白想:“香港奸杀案这么多,与色情电影和暴力电影不能说是没有关系。电影对大众来说,是一种教育工具。好电影,可以帮助政府建立良好的社会风气;坏电影,就会引导意志不坚定的人走入歧途。香港凶杀案这样多,毫无疑问是暴力电影产生的恶果。暴力电影鼓吹暴力,用虚构的故事去欺骗观众,年轻的观众看了之后将杀人当作一种英雄行为。于是,凶杀案层出不穷。”

        淳于白想:“禁止坏电影公映与捕捉罪犯入狱,道理是一样的。香港政府为什么不肯禁止坏电影?香港的治安已坏到极点,怎能称作‘民主的橱窗’?如果民主是这样的,民主有什么好?”

        想到这里,整个院子暗了下来。正片开始。这是一部爱情片,制片家企图用情节去吸引观众。女主角很美,像年轻时代的海伦·海丝。男主角很英俊。

        亚杏想:“我喜欢这个男主角。嫁人就该嫁给这样的男人。将来,我的丈夫要是像他那样英俊的话,该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

        淳于白想:“这个女主角,与四十年前的海伦·海丝长得一模一样。四十年前,我曾经将海伦·海丝的照片贴在床头的墙上。”

        亚杏想:“嫁给这样英俊的丈夫,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一定会引起女人们的羡慕与妒忌。”

        淳于白想:“前些日子看过一部名叫《飞机场》的电影。在这部电影中,海伦·海丝因演技精湛而获得最佳女配角金像奖。她的演技是卓绝的;但是,她已变成老太婆。对那些年轻观众,看了《飞机场》中的海伦·海丝,一定无法想象这个老太婆曾经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亚杏想:“我喜欢这个男主角。能够嫁给这样一个男人,我愿意为他做牛做马。”

        淳于白想:“女主角长得很美。虽然缺乏年轻海伦·海丝的文静,却比年轻海伦·海丝妩媚得多。这种妩媚可能是一种时代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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