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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士驶抵北角,淳于白下车。

        “海底隧道通车后,方便得多了。从九龙到港岛来,或者从港岛到九龙去,三十分钟左右就够了。二十年前,从旺角到北角,少说也要一个半钟头。”——他想。

        抬起头来,望望前边的那座大厦。

        “二十年前,这地方是一家著名的夜总会。夜总会的面积很大,设计也新颖。直到现在为止,香港还没有一家夜总会像它那样现代化的。如果不是因为屋荒严重;如果不是因为香港人口太多;如果不是因为香港空间太小,这样的夜总会,绝不会拆建。香港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有些战后建成的楼宇,为了容纳更多的住户,都已改建多层大厦了。”——他想。

        他的视线落在另一幢大厦。这幢大厦有二十多层,比刚才那幢大厦更高。

        “二十年前,这地方是游乐场,像荔园那样的游乐场,有摩天轮、有火车、有狗虱戏、有哈哈镜、有玻璃屋、有旋转木马、有射击游戏。……那时候,许多小孩子都在这地方得到过许多快乐的时刻。但是现在,这地方也改建多层大厦了。”——他想。

        站在人行道上,用眼对前面的景物一扫,所见都是大厦。有两幢大厦正在兴建中,尚未落成。

        “二十年前,这地方虽然也有不少新楼,多数四层局。现在,这地方已变成大厦的丛林。”——他想。

        这时候,他发现一处的地基已接近完成的阶段。

        “是的,这地方已变成大厦的丛林。事实上,整个市区已变成大厦的丛林。半山区有太多的大厦。中环有太多的大厦。西环有太多的大厦。湾仔有太多的大厦。铜锣湾有太多的大厦。北角有太多的大厦。鲗鱼涌有太多的大厦。筲箕湾有太多的大厦。柴湾有太多的大厦。跑马地有太多的大厦。……港岛的市区是一座大厦的丛林。九龙的市区是一座大厦的丛林。”——他想。

        穿过马路,朝一幢大厦走去。

        “现在的香港与二十年前的香港大不相同。现在,到处是高楼大厦。今后仍将有更多的高楼大厦出现。由于空间太少,不但大部分战后新楼已拆卸,中区有些落成不过十多年的高楼大厦也在改建了。香港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人口多,空间小,楼宇必须向高空发展。”——他想。

        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刺耳的呐喊:“打劫!打劫!”淳于白站停,游目四瞩,寻找声音的来处。就在这时候,一个长发青年,犹如一支箭般从人群中蹿出,打从淳于白面前擦过。毫无疑问,这是劫匪。但是没有一个人拦阻他。

        “为什么没有人拦阻他?明明是劫匪,为什么没有人拦阻他?这是最热闹的地区,到处黑压压地挤满了人;但是,劫匪在人群中窜逸,却没有一个人加以截阻。”——他想。

        然后他见到那个妇人。那个妇人从横街奔出来,模样狼狈,一边奔,一边大声呐喊:“打劫!打劫!”她的呼声并没有获得预期的帮助。没有人追赶那个劫匪。那个劫匪转瞬已不见。

        “抢劫案实在太多。无论什么地方,无论什么时候,都有被劫的可能。我初来香港时,香港是一座宁静、平安而又美丽的城市,一切都好;现在情形已有显著的不同。表面上,香港是进步的:海底隧道、现代化的交通网、到处是高楼大厦……但是,劫匪实在太多。劫匪犹如白蚁一般,正在蛀蚀香港的大柱。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这个问题必须解决。要不然,香港的繁荣必会大打折扣。”他想。

        那个被劫的女人在人群中呐喊,在人群中奔来奔去。大家都睁大眼睛望着她,将她当作街头剧的主角。

        “她的财物被抢走了。这是应该得到同情的,但是,人们只用观剧的目光望着她。那个劫匪早已不知所踪,她的呐喊一点用处也没有。难道香港人已经能够容忍这种不法行为了?一宗抢劫案在大家的眼前发生,可是谁也不理会那个劫匪。人们只是用好奇的目光凝视那个被抢走了财物的妇人,看她怎样奔来奔去,怎样呐喊。”他想。

        妇人哭了。淳于白不忍将她当作街头剧的主角,暗自叹口气,继续朝大厦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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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窗边的亚杏,再一次幻想自己是一个红得发紫的歌星。楼下的唱片公司在播送尤雅的《往事只能回味》。尤雅的音色很好。亚杏很喜欢尤雅的歌声。对于她,红歌星是一个极大的引诱。她幻想自己站在聚光灯下演唱。她幻想许多男人包围着她。她幻想自己在似雷的掌声中向听众们鞠躬。

        “亚杏,我认为你应该——”

        突如其来的话语使她吓了一跳。本能地转过脸来,母亲站在她背后。

        睁大一对询问的眼,等母亲将话语讲出。

        母亲用低沉的语调讲下去:“——应该走去做工厂才对。”

        这个问题,谈过好几次。亚杏不感兴趣,不愿接受母亲的劝告。她喜欢用幻想当作生命力的燃料,生存在幻想中。

        “我不愿意做工厂。”她说。

        母亲叹口气,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企图说服亚杏:

        “你阿爸这样不争气,成天成晚死在外边,一点也不肯负责。现在,物价涨得这么高,你要是不进工厂做工的话,单靠借债,日子怎样熬?刚才,我已经将房租缴给包租婆了。要不是你姨妈又借了一点钱给我,这问题就无法解决……”

        亚杏越听越烦,三步两脚走去扭开电视机。她未必想看电视节目,只想借此阻止母亲继续讲下去。

        在荧光幕显出画面之前,母亲用近似哀求的口气说:

        “亚杏,日子越来越难过了,你要是再不出去做工,我们的日子就熬不下去。”

        “我不去做工!”

        “你不能不去做工。”

        “为什么不叫阿爸出去做工?”

        这句问话,犹如一只塞子,塞住母亲的口,使她变成哑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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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淳于白走入大厦,想着刚才见到的情形,以及白天在旺角见到的情形,不能不感慨于现阶段治安之坏了。当他等候电梯时,他想:“这样下去,还会有安宁的日子?”

        电梯久久不降到地下,淳于白呆呆地望着那两扇紧闭着的电梯门。“在此之前,香港人在心理上是没有这种威胁的。夜晚出街,随便什么时候回家,都不会想到被劫的事情。现在,连搭乘电梯都有点提心吊胆了。”他想。

        电梯门启开。淳于白走了进去。没有人跟他一同走入电梯。这时候,心理上的威胁蓦然增加。他甚至考虑身上的现款是否能够满足劫匪的要求。前几天,报纸刊出新闻,说是一个中年男子在电梯中遇到一个劫匪,因为身上携带的现款太少,不能满足劫匪的要求,被刺了一刀,身受重伤。事情就是这样的可怕。即使甘愿损失的人,有时也难免不激怒匪徒。事情的可怕处,就在这里。人性显已起了变化。这种变化不能不令人想起那些暴力电影。“暴力电影实在太多,”他想,“制片家为了赚钱,显然在鼓励年轻人将暴力作为夺取财物的工具。”

        电梯停了。

        门启开,走进一个长发青年。

        淳于白的情绪顿时紧张起来,心跳加速。他望望长发青年,长发青年也望望他。

        这似乎是难以置信的,然而事实确是如此。淳于白见到那个长发青年仿佛在火线上见到敌人似的,不能没有恐惧。在火线上遇见敌人,最低限度,手中还有武器,但在电梯里,情形完全不同。如果那长发青年拿出刀子来的话,他只好将口袋里的钱交给他。

        淳于白望望长发青年。

        长发青年睁大眼睛望着他。

        气氛紧张得像一条拉得太紧的弓弦。

        长发青年将手塞入口袋时,淳于白咽下一口唾沫。

        “绝对不能反抗,”他想,“必须保持应有的镇定。只要将身上的钱全部给他,就不会激怒他的。如果他认为不够的话,将手表也拿给他。……”

        长发青年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与打火机。淳于白这才释然舒口气,几乎想笑。当他望着长发青年扭亮打火机点燃香烟时,淳于白不得不承认自己的顾虑是多余的。

        他望望长发青年。

        长发青年深吸一口气,昂起头,将青烟向上吐去。

        “不能将所有的长发青年都视作匪徒,”淳于白想,“这是一种错误的看法。事实上,被警方抓到的劫匪中,也有不少中年人。”

        电梯停了。

        门启开,淳于白走了出来。他觉得好笑,却又不能不承认自己的胆量太小。走到家门,掏出钥匙,将钥匙塞入锁孔。

        

55



        亚杏的话语显然刺伤了母亲的感情。母亲对亚杏呆望片刻,眼圈发红,泪水夺眶而出。如果母亲大声责骂亚杏的话,亚杏是不会难过的。但是,母亲流了眼泪,却使她难受得心似刀绞。

        她应该答应走去工厂做工的,却不肯这样讲。她只是走去窗边,观看窗外的景物。她是常常站在窗边的。

        “将来一定要嫁一个有钱的男人。有了钱,就用不到愁吃愁穿了。香港这个地方,最重要的东西,就是金钱。对于那些有钱人,香港就是天堂;对于那些穷苦人,香港就是地狱。我必须嫁一个有钱的男人。嫁给有钱的男人后,我可以生活在天堂里,阿妈与阿爸也可以生活在天堂里。香港有许多有钱人。找一个有钱人出嫁,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我长得不算难看!过几年,一定长得更美。到那时,就会有许多男人追求我。在这些男人中,挑选一个有钱人,绝不会有什么困难。”她想。后边仍有母亲的饮泣声传来。这种饮泣声使她心烦意乱。

        “嫁了人之后,跟他们生活在一起还是住在两处?阿妈是很好的,住在一起,不成问题;但是阿爸——”

        亚杏与父亲的感情一向不好。她的父亲不能算是一个好人。今天下午,姨妈曾在她面前说她的父亲不务正业,没有出息。

        此外,姨妈还讲了一件事情给她听。说是有一个电影女明星,虽然相当红,参加拍片工作时,每个月只拿三百元薪水;现在嫁了一个有钱人,日子过得非常舒适,坐大汽车、穿明克、住洋房、戴名贵首饰,还有许多股票。单是那些股票,就使她增加了几百万的财富。

        “想嫁有钱人,就该先做电影明星。”——她想。

        她开睁开眼睛做梦了。

        她幻想自己走入一家电影公司的大门。有人带她去参观拍片。那是一部古装片。演员们都穿古装。布景是皇宫中的寝室。皇帝躺在床上,许多女人陪着他。亚杏相信自己也有资格做电影明星。她长得与那些电影明星一样美。

        她不再听到母亲的饮泣声。

        在她的幻想里。忽然出现一个口咬雪茄的中年人。这个中年人胖得像只啤酒桶。

        他是电影公司的老板。

        他走到亚杏面前,眼睛睁得很大,像桂圆。

        亚杏心里说不出多么的欢喜,因为她的美丽终于引起了电影公司老板的注意。她知道:电影公司老板绝不会不注意美丽的少女。

        电影公司老板的眼睛里充满惊诧神情,情形与探险家在山洞中忽然发现宝藏一样。

        亚杏羞低着头。

        这是一种表情。一个少女在接受别人的注视时,必须羞低着头。亚杏不是电影明星,却懂得怎样在现实生活中演戏。

        “抬起头来。”电影公司老板说。

        亚杏抬起头来了。

        刚抬头,又羞惭地将头低下。亚杏在一出大戏里见过这种动作:皇帝见到一个美女,要她抬起头来,她就是这样的。

        亚杏的幻想几乎变成现实了。这种现实感使她听到了一串笑声。明明是楼上传来的,她却将它当作电影公司老板在发笑。做老板的人,轻易不露笑容。这种笑声,对亚杏来说,等于鼓励。

        “想不想拍电影?”老板说出这句问话,笑得眼鼻皱在一起。

        亚杏点点头。

        “即刻试镜!”老板说。

        这时候,在自己的幻想中,亚杏穿着颜色鲜艳的古装,成为一个千娇百媚的古装美人。

        站在摄影机前。

        许多聚光灯的光芒集中在她的身上。

        试镜的结果十分理想。

        她变成一个电影明星。

        然后她想象自己的第一部电影在一家大戏院公映。那是一家规模极大的电影院。这家电影院从来不映国语片。这一次,破例公映亚杏的处女作。

        观众像潮水般涌入电影院。

        然后观众像潮水般涌出电影院。

        电影院门口挂着“全院满座”的红布。

        亚杏变成一个红得发紫的电影明星。报纸的娱乐版刊登她的生活情况。画报以她的剧照做封面。新开张的百货公司请她去剪彩。许多男人千方百计讨好她。

        她选了一个有钱人做她的丈夫。

        汽车。

        明克。

        建筑在崖上的别墅。

        大堆大堆的钞票。

        闪闪发光的大钻戒。

        “不能与父母住在一起,”她想,“阿妈是很好的,跟她住在一起,不成问题:但是阿爸——”

        这个想念使她从幻想中回到现实。楼下唱片公司在放送陈芬兰的歌声。窗外的景物一点也没有变。她依旧住在那个狭小的房间里。她是亚杏。她不是电影明星。最低限度,现在还不是。她转过脸来,以为母亲仍在饮泣,却发现母亲不在房内。她不知道母亲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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