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如火,时值盛夏。
品川的港湾区,堆放着集装箱的广阔地面承受着阳光的炙烤,热烘烘的空气随东京湾吹来的风涌过来。
首都高速公路高架桥下的阴凉处,世之介正在用小勺挖着刨冰吃。他从正午过后就一直和销售兼配送司机阿诚一起给仓库卸货,工作服都被汗水浸透了。
“你不觉得应该给我们拿更大的勺子吗?”
见世之介抱怨的同时手一刻也没闲着,阿诚笑了:
“看你这吃法,就像拿着五个勺子在吃一样。”
说归说,他自己的吃相也并不雅观,刚才还按了好几次因为嚼得太猛而发疼的太阳穴。
喝下盘子上残留的草莓糖浆之后,世之介想着还了阿诚帮他垫的钱,于是从屁股后的口袋里取出了钱包。
“算了,我请你吧。”阿诚大方地说道。
“感谢盛情款待!”世之介就是这样一点都不客气。
在他伸着一个大大的懒腰的时候,阿诚说话了:“要我说,你这个人吧……”阿诚说到这里就停下了,也把盘子里的哈密瓜糖浆给喝光了。
“我?我怎么了?”
“你呀,嗯……”
话说到这里又断了,他似乎有些难以开口。
“什么嘛!”
“也没什么,就是,你啊,是不是手不怎么干净?”
“什么手不干净?”
世之介不禁看了看自己那因为卸货而弄脏的手。
“没什么,不好意思,你别介意啊!”
“不不不,我很介意。因为我手没什么不干净啊。”
“是,这我知道。”
说着阿诚就要走回仓库去,世之介可不肯轻易放过他:“别别别,这个我很介意,就你最后这句话。”
“哎呀,我也不太清楚啦。最近事务所里丢钱了,不过呢,也就丢个一百五百的,都是小钱,我们不是有装小额现金用的小保险箱吗?”
“是一直摆在早乙女先生的桌子上、平常总是开着的那个吗?”
“对对,就是那个。说是里面的零钱不见了。当然,也可能是早乙女算错了,或是闹什么误会了……”
“啊?哎,难道你们怀疑是我?”
“不,倒也不是。”
“可是照你刚才说的,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其实也不光是你啊,大概每个人都被问了吧,看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可是没人问我啊。”
“哎呀,我不是说了吗……”
“你可饶了我吧。虽然也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可这辈子我还没拿过别人的东西呢。”
“我知道啊。”
“啊不对,就有过一次,是在初一的时候,在比我大一级的篮球队前辈唆使之下,我偷了学校附近一家点心店的关东煮,这倒是有过的。”
“关东煮?”
“对啊,就是关东煮。”
世之介极力想证明自己的清白,说着说着就有点恼火了,语气也变得激动起来。
“是煮得热乎乎的那种吗?那种东西怎么偷啊?”
“就说啊,所以马上就露馅了。在走出店门的瞬间,前辈催我说‘赶紧吃赶紧吃,消灭证据!’,于是我急急忙忙地就把关东煮塞进了嘴里,烫得我不停地喊‘烫死了烫死了’,正闹腾的时候,就被店里的阿姨给摁住了。”
“你是不是傻?”
“但真的就那一次!除那之外,我没干过一件问心有愧的事。”
世之介挥舞着小勺子激动地说着,叫阿诚有些招架不住。
怒气未息的世之介回到事务所,美津子告诉他:“社长刚才找你来着。”
“我刚和诚哥在那边吃刨冰呢。”
“哦,难怪你舌头那么红啊。”
“红吗?”
他跟美津子借来了小镜子,伸长舌头一看,确实染成了草莓色。
“社长应该还在上面。”
美津子抬头看向二楼,那里是社长室兼储物室。
“那我去一下。”
他先出了事务所,然后顺着屋外楼梯跑上去。一边跑一边想,说不定会被问到失窃的事情。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不是自己一个人被怀疑,果然是按顺序一个个确认的。
“社长!您在吗?”
“啊,横道君吗?进来进来!”门内传来社长的声音。
“打扰了!”他打开门走进去。
社长一边点着眼药水一边问:“货卸完了吗?”
“是的,全部搞定!诚哥已经出去营业了。”
“辛苦了!”
社长坐直了身子,眼药水从他的两眼滑落下来。
“美津子小姐说,您有事找我?”
世之介把待客用的沙发上堆放的纸箱挪到了地板上,腾出地方坐下之后问道。
“啊,对,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哦,这就来了。世之介早就做好充分的准备了。憋在他嘴边的那段“长这么大除了关东煮以外没拿过别人的东西”的小插曲,现在已经迫不及待地要蹦出来了。
“……嗯,是这么回事。说了你也不要太在意啊。那个,嗯,是这样的。你看,先前我也跟你稍微提了一下,问你要不要在我们这儿做正式员工什么的。”
“啊……”从社长嘴里说出的完全是意料之外的另一件事,世之介不由得脱口叫了出来。
实际上,在那之后,世之介也认真地考虑过社长的这一邀请。这是一件好事,就他的求职经历来说,他也很清楚有人愿意正式录用他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但是,考虑的最终结果还是拒绝。也说不上有什么明确的理由,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心情让他决定拒绝社长的邀请。如果非要给这种心情下定义的话,也许可以说,他这辈子还想再多扑腾几下?
他曾经以一种跌到谷底的心情开始现在这段打零工的生活。这种生活一旦开始,焦虑便一下子得以消除。嗐,已经无所谓啦!这一想法反而来势汹汹地逆袭,当他回过神来时,他开始觉得,在定下来之前,多见识见识更广阔的世界,不也挺好吗?
“那个,关于这件事啊……”世之介正了正身子说道。
“对,关于这件事嘛,实在是不好意思啊,那个,能不能请你当作没听过啊。”
“……实在是抱……”世之介说。
现实中的对话和他心里设想的对话完全混在一起,话头对不上了。
“当然,是我们这边的原因,不是说横道君你不好。”
“那个……”
“不,对不起,横道君,我知道你现在有点混乱,这也很正常。我前几天才刚请你做我们的正式员工,现在又跟你说就当没这回事,任谁都会混乱的。唉,不好意思了!”
“不,那个……”
“真的不是说你的人品有什么问题。嗐,简单点说吧,现在公司不景气,没法再多招人,所以不好意思,真对不起。”
人品这个词都出来了,这让世之介愣住了。那次邀请明明正是因为社长当时认可他的人品啊。
天啊!
这下就连一贯迟钝的世之介,也联想到了刚才阿诚所说的偷窃事件。
“那个,难道社长……您真的在怀疑我吗?”他不由得把这句话吐了出来。
“嗯?什么?”
“我听说事务所丢钱了……啊不,好像是……”
“什么?”
“嗯,是这样的,如果是那件事的话,不是我做的。”
“到底什么事啊?”
“不,就是……”
就在这时,看到社长的眼神之后,世之介瞬间脸色煞白。那双眼分明是在说“不用说了”。社长显然已经铁了心了,那眼神就是在看一个小偷。
他顿时没了气力。同时,不知怎的,早乙女的那张脸浮现出来,他想起了上个月在BBQ时早乙女说的这句话:“可能你以为社长喜欢你,所以挺得意的,不过你要是觉得光靠拍马屁人生就能一帆风顺,那可就大错特错了。”还想到了当他就此抱怨时,小诸说的那句话:
“早乙女已经想好了,他早就暗自打算无论如何都要捍卫从今往后的生活。”
说不定这次偷窃事件就是早乙女搞的鬼。为了不让世之介抢走他深得社长欢心的地位而故意设计的。
当他这么想时,一下子心就凉了。
不,不是我做的!想要大喊出声的那股子冲动,还有对行事卑鄙的早乙女的愤恨情绪,所有的一切都瞬间冷却,唯独一股恶意留了下来。廉价的会客用桌上,就摊放着某人的恶意。
如果真的是早乙女的阴谋,那这就是早乙女的恶意。
然而,世之介很快就放下了,将它放到了桌子上。放下的一刹那,不知为何,已经看不出那是属于谁的东西了。
“明白了。承蒙您邀请一次,我已经很高兴了。”世之介说道。
这不是不服输,也不是讽刺,是他真实的想法。
“啊,那个,横道君你还年轻,接下来总会有好的前程。”
明白明白,世之介想。这也不是什么讽刺,而是他直白的想法,就只是明白了而已。
就在前几天,社长还跟他说过:“横道君今年二十四岁吧?要是糊里糊涂混日子,那可就太可惜了。这个时期的决断会决定你的一生,这点毫无疑问,我很清楚。”
这个社会就是这样的,对值得期待的年轻人,他们会忧心忡忡地说“你都二十四岁了”,而对已经放弃的年轻人,他们会安慰一句:“你不才二十四岁吗。”
世之介默默地鞠了个躬走出社长办公室。
他知道,恐怕做到这个月发完工资自己就要被解雇了,不可思议的是,他没有生任何人的气。
对可能是这件事的主谋的早乙女是如此,对这么容易就上当的社长也是如此,还有,对阿诚和美津子也是。在后面这两人看来,也许这只不过是一个打工仔进了公司然后又辞了的故事,他们很快就会忘得一干二净。而最神奇的是,他对就这么被人冤枉却只能默默离开的自己竟然也完全不生气。
他只是单纯地想:没办法,大家都得生活啊!
早乙女这家伙是很讨厌。但他变得这么讨厌也是没办法的事。社长呢,估计不管是对好人还是对讨厌的家伙也都一视同仁,而诚哥和美津子小姐当然没什么错。
回到事务所之后,看到早乙女背对着他在敲着计算器。世之介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埋头检查起醋拌海蕴的新包装,这是他在帮着卸货之前被交代的工作。
世之介身心俱疲地走过六本木ALMOND糕点店前的人行横道。
他本来要去往六本木车站的,但或许是因为太累了,简直就像是水往低处流一样,沿着“芋洗坂”就下去了。
而他本人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这一点。
等坡道走到一半的时候才“啊”的一声醒过神来,于是打算返回。由于是从上面走下来的,理所当然地,要折返就得上坡路了。
他已经不想往回爬了。
“反正总能走到某个地方去……”
于是干脆沿着熙熙攘攘的六本木马路背后的一条小巷,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去。
走了一会儿,看到了一栋叫作“金字塔”的大楼,小诸学生时代曾经打过工的、怎么看都和他的身份极不相称的一家高档酒吧就在这楼里。
当时,世之介曾怀着几分看热闹的心态去过一次,但刚进到店里,光座位费就收了他两千五百日元,上了一个鸡尾酒的玻璃酒杯后还被恐吓说:
“这可是巴卡拉的,一个杯子就要四万呢。”
于是他拿起杯子后,手就再也不敢撒开了。那是一段颇有点苦涩的回忆。
好怀念啊!四下看了看,发现多了一间以前没有的咖啡厅,就设在开放的阳台上,或许是因为时间不早也不晚的缘故吧,看起来不是太拥挤,令人心情舒畅的风从沐浴在阳光中的遮阳伞下吹过。
这种店,一个人进去会比较胆怯。但由于刚刚收获了一份时薪高达一千五的优渥兼职工作,所以他想着喝个有六本木特色的下午茶也不过分吧,于是走进了店里。
一个长得像是混血儿的可爱女孩带他去了露天阳台的座位,他点了咖啡和一个名字听起来不怎么好吃的烤制点心“可露丽”。正歇着的时候,隔壁桌子客人们的谈话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他们可能比世之介年长两三岁。三人都穿着一眼就能看出并非化纤而是高级羊毛料子、制作精良的西装,空椅子上放着闪瞎人眼睛的铝合金手提箱。
如果有人要求以“精英男的咖啡时间”作画,那么首先浮现在脑海的就是这番风景。
而他们聊的都是这回的客户如何如何,明天上门拜访的会议上又该如何如何,从顾问角度来说应该如何提供咨询等等,说的都是除了在电视小品里以外世之介从未听过的单词。
他一边嘬着刚端上来的咖啡,一边有意无意地听着他们的谈话。他们应该是安达信或者普华永道的,总之是特大型外资经营咨询公司或者专业知识产权服务公司的员工。
连世之介自己都惊讶于自己会知道这些,那是因为,他在大学好歹也学过经营学,虽然每天都忙于打工和跳桑巴舞,但同一个教室里也有好几个为了考注册会计师而拼命学习的朋友。他们经常挂在嘴边的,都是什么安达信、普华永道之类的,总之都是散发着金钱味道的外资经营咨询公司的名字。
细想起来也挺讽刺的,那些曾梦想那种未来的朋友,他们梦想中的身影此刻就坐在隔壁喝着咖啡,年收入恐怕有一千万;而他呢,当时也没想过什么将来,只是为了在“簿记论”这门大学必修课上取得学分,好歹总算是考到了被认为必备的“日商簿记二级资格证”。因为这个,刚才在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去参加时下流行的派遣公司的面试中,人家跟他说道:
“呀,你既然有簿记二级证书,那就可以找会计一类的工作啊!”
时薪居然有一千五百日元,这和先前做醋拌海蕴的那家公司,还有波旁酒吧那家的时薪相比,简直不是一个级别的。当他得知这一点时,高兴得蹦了起来。
当然,虽然时薪一千五也算高薪了,但社会保险什么的都没有,和那些年收入一千万的比起来,连他们的三分之一都不到。
顺便提一句,新工作定下来固然让世之介很开心,但从派遣公司里面走出来之后,他却感到身心俱疲,这是有原因的。当初他做梦都想不到为了学校的学分不情不愿考下来的“簿记二级资格证”居然会对自己的人生有所帮助,所以他都没往简历上写,理所当然地,面试官就只有一种反应了:
“什么证书都没有啊,很难哦!”然后又说道,“那这样吧,先测测你打字的速度吧。”
被安排坐到打字机面前时,世之介展示了一种像是给猫按摩一样的“一指禅”打字法。
面试官惊得说不出话来。
“就算没什么证书,那你总该会点什么吧……”
两个人就这样长时间地抱头苦思。
学生时代自在悠闲的记忆和刚才面试时被逼到快发疯的记忆交替着在脑海复苏,世之介不由得发出一声叹息,然后咕嘟咕嘟地喝干了冰块已经完全化开的冰咖啡。就在他正要从阳台座位上离开的时候,蓦地察觉到了从邻桌投来的视线。
该不会是自己脑子里的画面被人看到,人家同情他了吧?他顿时坐立不安,想着赶紧离开,就在此时,精英桌那边有人说话了:
“哎呀,你是横……横……横道吗?”
“啊?”
世之介不由得扭过头去看他。
“果然是啊?好久不见!是我啊,我!”
说话的男人站了起来,显得格外兴奋。
“啊……”
世之介嘟囔一声,脸色沉了下来。
刚才复苏的学生时代的记忆中,那个在校期间通过注册会计师考试的男人,此刻就站在他的眼前。
“赤水?”世之介弱弱地问了一句。
“哟哟哟,真的是横道啊。我根本没注意到,你一直都在那边吗?”
要说过分也真是太过分了,自己也没注意到他啊,或者说,他根本没想到隔壁的精英男当中居然会有自己的老相识。
“横道,你这家伙现在在做什么呢?”
试图通过聊这些话题来大模大样地填满空白时间的,无疑是很有自信的人。
“啊?什么?”
而这么装傻充愣的,毫无疑问就是没有自信的人了。
“什么什么,我说的是工作!嗯,你,好像是在证券公司吧?”
这是把他和小诸给搞混了吧?反正以后也不会联系,想到这里,世之介便含糊地搪塞过去:“啊?嗯嗯。”
“下次一起喝一杯啊!来,电话告诉我一下!”
“啊?嗯……”
“好啦,电话号码!”
赤水赶紧翻开了记事本,世之介也没敢撒谎,老老实实地告诉了他自己家的电话号码。
在念号码的同时,他渐渐想起了赤水的事。一直以来,赤水就和自己不对付。
忘了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赤水说起过把交往的女朋友给甩了的事。
对,那次应该就是在六本木这里。赤水在酒吧说完分手宣言之后,便一个人急匆匆地走出酒吧,往六本木车站走去。据说他女友紧随其后,哭着喊着说不想分手。在车站的检票口,他推倒了追上来的女友。女友倒在地上,朝着已经往站台走去的赤水不住地哭喊着:“小拓,不要啊,小拓!”
这本是一个极其凄惨的故事,但赤水却似乎发自内心地觉得好玩,跟人说起时都笑出了眼泪。
“那,横道,我再跟你联系啦。”
世之介逃也似地跑开,赤水的声音从后面紧追上来。
鬼才会见你!他想。
嘴里却说“那就再见了”,然后往六本木走去。
“工作日人还真是少啊。”
这是今年第一个酷暑日。嘟囔的是小诸,他穿着泳裤,露出了白生生的肌肤。在他们眼前,阳光照耀下的区民游泳池波光粼粼。
“这门票才两百,好值啊!”
旁边就是像烤螃蟹一样暴晒着雪白肌肤的世之介,他的脸和后背已经赤红一片了。
“我们来多久了?”
小诸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看向值班室的挂钟。
“哇,都中午了!”
他愣了愣神,然后猛地站起身来,扑通一声,脚朝下地跳进了眼前闪闪发光的泳池中。救生员随即拿扩音器提醒:“入水时安静点啊!”
小诸也无所谓,舒舒服服地靠在池子边缘,对世之介说道:“世之介,你还待一会儿吗?我可要回去了。”
“嗯,我想再待一会儿。回去也热,也没事干。”
“啊?那我不就得坐公交回去了……”
之前两人是坐世之介的小摩托来的,想到要走路去公交车站,小诸似乎觉得很麻烦,脸上露骨地显出不情愿的神色。反射着阳光的波纹映在那张脸上,摇来晃去。
小诸今天本来应该上班,但他说什么请了带薪假,请了就请了,按理说应该安排点活动,可却实在无事可做,于是一大早就来找世之介了。
“哎,世之介,说起来,小滨工作的那家银座寿司店,你后来去了吗?”
这话问得太突然了吧,世之介心说。他抬起头来,没什么大发现,只有一个小学女生套着虾形游泳圈在玩水。
“没,还没去……”
“还没去啊,你明明那么担心她?”
“一直想去来着,但老有乱七八糟的事。”
说着,世之介忽然意识到自己此刻正在区民游泳池里像烤螃蟹一样在做日光浴。
“哎呀哎呀,惭愧惭愧!”他诚恳地道歉,“……话说回来,会不会是理发店的那个大叔说得有点夸张了?”
“啊,又来了,世之介,你就这点不好,老是把事情想得那么乐观。”
“乐观不好吗?”
他们相视而笑,这时候,小诸说了句:“好了,回去吧!”然后就从泳池中上来了,浑身湿漉漉的,他把垫在地上的浴巾拿起来,朝更衣室走去。
世之介漫不经心地看着小诸沿着泳池边缘走去。正想翻个身再躺下时,他的视线刚好对上了写有“女更衣室”的那扇门,而就在他有意无意地看着的时候,从里面冲出了一个小男孩。
“别跑啊!喂!”
小男孩的母亲在后面追着他。
年轻的母亲很快就抓住了男孩,强行给他戴上泳帽。
“嗯?”
世之介不禁坐起身来。
年轻的母亲抬起头来,嫌阳光刺眼似的眯缝着眼睛扫视了一圈泳池周围,然后,视线一下子停在了世之介身上。
“啊!”
世之介虽然听不到她的声音,但看到她的表情确实变了。
他赶紧在浴巾上端端正正坐好。
没错。正在看着这边的正是那个他们在小诸房间的晾衣台(露天阳台)上用望远镜偷窥过的女人,她手里牵着的就是当时因模仿吸尘器而把玻璃弹珠卡到喉咙里的小男孩。
“你好!”
见端坐着的世之介点头致意,对方也牵着男孩的手对他点头说:“你好!”
小男孩迫不及待要进儿童泳池,小手胡乱地挥舞着。
尽管一开始是偷窥狂,但从结果来看,世之介在某种意义上可谓孩子的救命恩人,所以对方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过来打个招呼,一直待在原地没动。眼看泳池近在眼前,却还要被莫名其妙地晾在那里,这对小男孩来说,自然是毫无道理的。
见男孩闹腾的动作越来越大,世之介决定先采取行动。他站起身沿着泳池边缘跑去,这时救生观察台那边又传来了提醒:
“不要在泳池边跑动!”
于是他只得改用接近于竞走的步伐接近他们。
“啊,那个,之前真是打扰了。”
对主动前来搭话的世之介,女人也回应说:“哪里,之前真的是太感谢了!”
“来游泳吗?”
“是啊,来游泳。”
“天也太热了啊!”
“嗯,太热了。”
这些对话对大人们来说都可有可无,对小孩子来说就更是如此了。
“妈妈!”
等得不耐烦的男孩真的生气了,他怒视着自己的母亲。
这时简单说一句“再见”潇洒离开,是传统的“救命恩人”做派,怎奈世之介骨子里是偷窥狂,于是下意识地跟在两人身后,往儿童泳池走去。
“哎,下水之前先做做体操!”女人提醒想立刻进入泳池的儿子。
“那我就做《乌果乌果路卡》里面的那首《小熊》可以吗?”
孩子问道,然后就把那首有名的多声部合唱曲目《森林里的小熊》像快进播放一样唱了出来:“有一天,有一天,森林里,森林里……”同时配合着歌曲把身体奇妙地扭来扭去,看上去既像体操又像舞蹈。
“不好意思,这是我儿子最近在保育园里刚学的。”
看到儿子奇妙的舞蹈成为众人的焦点,女人难为情地解释道。由于自己有言在先,她也拦不住一心想要进入泳池而拼命扭动的儿子。
孩子终于跳完舞,冲进了泳池。这下女人显得比谁都轻松了,她跑到遮阳伞的影子底下躲了起来。
“刚才那个,是体操吗?”世之介好奇地问道。
“体操?不算吧?”女人苦笑着说。
这时,在遮阳伞下面的中年男子识趣地腾出了一张椅子,于是两人不由自主地就坐下了。她似乎穿着泳衣,不过外面还套了短裤和t恤。
“你家在这一带吗?”女人问他。
“在池袋北口。”
“那不近,不过也不远啊。”
“到这里骑小摩托十分钟左右吧。刚才小诸诸也在呢。就是上次一起去的。”
“嗯,小什么?”
“哦,小诸。先前去你们家时,和我一起的那个。”
“哦,对了,我姓日吉,日吉樱子。”
“樱子?听起来好像偶像明星的名字。”
“是吗?”
“我,横道,横道世之介。”
这时候男孩在泳池中催促道:“快来跟我一起游嘛!”
“我不要……太晒了!”女人皱着眉头说道。
“那我来带他玩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世之介说着站了起来。
一时间,女人脸上露出了想要拒绝说“不不不,太麻烦你了”的神色,但或许她突然想到,自己既不愿意走到火辣辣的太阳照射下的泳池里,但要一直坐在这里和世之介聊下去又有点那什么,于是她干脆说道:“啊?真的可以吗?”
潜台词是,她已经接受了世之介的提议。
突然有一个陌生男子接近自己,男孩觉得很奇怪。泳池水很浅,当世之介像一条娃娃鱼一样幽幽地游近他时,他先是惊恐地踩了一下世之介的后背,接着“啊!啊!”大叫着在水里四下乱游。
突然出现的“娃娃鱼”给儿童泳池带来一阵骚动,或者应该说是大受欢迎,一看就能发现,不光是樱子的儿子,别的孩子也都欢呼着来回地逃。世之介就在他们中间左右游动,四下追逐着孩子们玩。
不知道玩了多久,实在玩累了的世之介从泳池上来了,已经完全适应了这条“娃娃鱼”的樱子的儿子也跟在他身后上来了。他把孩子抱起来,回到遮阳伞下。
“累了吧!”樱子也不禁关切地问。
“没事,喝了几口水……”
“哇!”
世之介的这句话,令樱子毫不避讳地皱起了眉头。
“好了好了,没事,下面的话不用说了……”
跟慌忙打断她话的世之介道歉说“啊,真是麻烦你了”之后,也许是联想到什么了吧,樱子忽然说道:“哎,亮太,要尿尿吗?”
哎,真是拦不住。世之介对樱子的这个问题很是失望。
之后,他用浴巾帮已经完全混熟了的亮太把身体擦干,这时樱子从更衣室里的自动售货机上买来了“宝矿力水特”。
“啊,谢谢!”
“横道先生一直住在池袋吗?”
“不是,荻洼啦,世田谷啦,搬了好几次之后才到了池袋。我搬家挺频繁的,不过全部都在东京的西边。”
“西边?”
“对啊,东边你不觉得素质不太好吗?比如小岩那些地方。以前我打工的时候,负责给那一带配送,上午就老被一些醉鬼纠缠,这太常见了。我是九州长崎出身,我表哥住在福冈小仓那个地方,哦,不是有个漫画叫《高中生极乐传说》吗?那个不良少年漫画的故事发生地就在那边,唉,那地方也不好,不过我去小岩的时候,就觉得小岩比它还过分。啊,说起来,那个小仓啊,我表哥是初一的时候从长崎搬过去的,谁知道半年以后,我和爸妈一起去看他,那个曾经外号是昆虫博士的表哥留了个飞机头,两边剃得很光,当然也没留眉毛,把自己搞得像个昆虫一样……啊,对了,樱子小姐,你搬到现在的公寓之前是住哪里?你刚搬过来的吧?那之前呢?”
“住在老家。”
“老家是哪里?”
“小岩。”
一直被自己说的话逗得嘎嘎直乐的世之介这时才倏地回过神来。一般总是这样,每当世之介得意扬扬地说出一番话之后,总会踩到什么雷。
“啊……”
慌里慌张的世之介想把话题岔开,于是又去擦亮太的身体,这时樱子冷冷地甩了一句:“已经干了。”
“不不,小岩嘛,也是有很多面的,我负责的地区,怎么说呢,刚好是那一带最差的醉鬼一条街,听说那一带从小酒馆到低俗的卡拉OK店什么的都有,但是怎么说呢,小岩的话,要是去看看住宅区,还是挺有下町风情的,挺好的。”
听到这里,樱子又笑出声来。
太好了,她虽然在小岩,但出身应该是住宅区那一带,想到这里,世之介略感安心。但也就一瞬间,樱子紧接着给他补了致命的一刀:
“我老家,就在那酒馆街的正中间。”
她又说道:“不过,也不能怪横道先生,是小岩不好。”
说完又笑了起来。她虽然在笑,但那眼角却分明闪过小岩风格或者说是小仓风格、总之是那种街区特有的威慑力。
“不不不,小岩哪有不好,怎么会呢……小岩不差的,绝对不差。”
“不,差,绝对差。”
“我说了不差啊。”
“不,差的,所以才有了像我这样的女人啊。”
从樱子嘴里说出的“我”字,发音有些奇特,竟然像是特地练过的。
这下世之介明白了。
啊,这女人不好惹。
美国扬基文化在日本各地盛行时,世之介正处于青春期。那时有《积木倒塌》等高分好评的电视剧出现。现在可能难以想象,但中学时代的世之介周末和朋友去看的电影就有《把夜晚打飞》。
顺便简单说明一下这部《把夜晚打飞》的内容吧。故事从主人公、一个十五岁的少女转学到位于东京近郊的一所小城中学开始。主人公留着卷曲的红头发,剃了眉毛,穿着长裙,虽然在学校里没人搭理,但她很快就和地方上的暴走族混熟了。这部片子里有不良学生滥用私刑,有香蕉水,也有发生在医务室里的性爱,据说出演这个对这些震撼画面早已轻车熟路的主角的少女本人,在实际生活中就有吸烟、吸香蕉水、暴走、打架、滥交等恶行,且屡教不改,可以说是一部极为贴近现实的作品。
当然世之介本人是留眉毛的,也是篮球队队员,说起来在班里都属于阳光运动型的,但时代就是这样,他周末和那些剃了光头的队友们去看的就是这类电影。
当然,看看就好了,他并不想和那些不良少女有什么关联,在学校时,他尽量不和那一类学姐四目相对,当这些学姐坐在身为暴走族的男朋友的摩托车屁股后面闯进学校走廊的时候,他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一直盯着黑板。
说起来,在这些学姐当中,有一个和被叫作“小埃曼纽埃尔夫人”的美国女演员波姬·?小丝长得很像的人,名叫明美;当去了东京的世之介第一次回长崎省亲的时候,从机场到市内的利木津巴士的座席靠背置物袋里就塞有一本叫作《长崎导游》的薄薄的杂志,他随手翻了翻,看到有一页写着“长崎的晚上就交给我们吧!”,专门介绍市内的小酒馆和俱乐部,上面赫然印有那位明美学姐,她已经是“蓝蝴蝶酒吧”的妈妈桑了。
再顺便一提,有中学同学出于好奇去那家店喝过酒。想着虽然她以前是让人不敢靠近的学姐,但现在毕竟是客人和酒吧的妈妈桑的身份。进了店还好,妈妈桑明美当然也很亲切,但那眼角分明还残留着那时的慑人气场,害那个同学从头到尾提心吊胆,满脑子担心被她敲竹杠,最后也没敢说自己是同一所中学的同学就逃回来了。
当世之介终于回过神来时,出现在他面前的,是樱子的脸。
小岩→“我”→《积木倒塌》→《把夜晚打飞》→学姐,这一系列联想之后,出现了樱子的脸,只能说她在这一切的延长线上。
“我差不多该回去了。”世之介突然说道,然后站起身来。
“那,我们也差不多回去了。对了,谢谢你陪亮太玩,作为感谢,让我请你到那边的荞麦面馆吃一顿吧。”樱子说着也站起身来。
对了,这种女人有一种本能,能嗅出哪个男人是天生的小弟。想到这里,世之介懊悔不已。
位于商店街的这家店去年还是荞麦面馆,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时尚的咖啡厅。世之介他们被领到窗边的座位坐下,打开菜单,上面展示的都是荷兰、德国、丹麦、比利时等欧洲啤酒。由于刚刚一直待在阳光毒辣的泳池边,世之介迫不及待地想畅饮一杯。
“横道君,喝点啤酒吧。”
“日吉小姐也要啤酒吗?”
“我今天是休肝日。”
休肝日——年纪轻轻的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也就小诸或者做风俗业的。
樱子好像也感觉敏锐,她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工作性质已经暴露了。
“横道君是做什么工作的?”她问。
“啊,我啊,所谓的打工仔,白天的工作前一阵子刚被解雇了,晚上在新宿的波旁酒吧干。”
“哦,那我们都是做酒水生意的嘛。”
“要不是这样,工作日的这个时间怎么会这么巧在区民游泳池偶遇呢。”
结果,处于休肝日的樱子意志好像也没那么坚定,她点了比利时啤酒。
“对了,亮太在吃东西的时候,简直是安静得让人吃惊啊!”
世之介脱口而出。在他的面前,亮太正在默默地吃着松饼。
“对吧?简直让人有点害怕。”
“这么专注吃东西的孩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
“对吧?所以啊,老家的朋友老问我说:‘你呀,平常有让他好好吃东西吗?’”
这时按说有很多该问的,老是聊这个话题,谈话是没法深入下去的,可世之介接的却是——
“不过,真的是吃得津津有味啊。”
“啊,这个啊,托儿所的老师也表扬他了,说亮太吃东西的时候很乖。”
“说这句话的老师是个老奶奶吧?”
“是的,怎么了?”
“差不多能猜出来。”
“给他颗糖吃,他那眼神啊,感觉都要融化了,一脸幸福的表情。亮太,你这么安静,就只有在吃东西的时候吧?对吧?”
亮太没有回答母亲的问话,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塞甜甜的松饼,那表情确实是幸福得要融化了。
“……可能还是跟血缘有关系。这孩子的父亲嘴就很馋。”
“这样啊。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说好听点,就是人渣。”
“说难听点呢?”
“去死吧!”
她脸上带着笑,眼里却没有丝毫笑意,看来这个话题最好不要深入下去了。
吃完松饼,亮太说困了,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世之介点第二杯啤酒时,樱子也举起手说:“那我也要。”
“横道君,你有女朋友吗?”
“我?没有没有。要是有,我就不会和小诸诸来什么区民游泳池了。”
樱子似乎还是不知道小诸诸是谁,不过好像也没在意,说声“哦”,点了点头,又问:“横道君,你有驾照吗?”
“车的?”
“船的。”
“当然没有啊……”
“开玩笑啦。是车。”
“哦,那有的。”
“下次一起开车去兜风?我现在驾照被停了,也没有时间重新去考。”
“租车去吗?”
“车我老家就有。”
他瞬间就想到的是那种改装过的海鸥式车门,也就是所谓的“暴走族专属车”,希望真是她“老家的”吧。
“去哪里?”
有一阵子没开车的世之介也来了兴致。
“横滨呢?”
“哦,好啊,很有兜风的感觉。”
可能是睡得不太舒服吧,亮太这时候醒了,开始缠着要回家。
“自己走回去哦。”
对樱子的这句话,亮太点点头,“嗯”地应了一声,但两手却已经往前伸出,这显然是想要背的前奏。
因为说过要请吃饭以示感谢,所以樱子坚持要自己买单。于是世之介只能把亮太伸出的手往自己的背上搭了。
背起来之后,盛夏的暑热和孩子的体温很快使他的后背湿透了。但后背感受着亮太那令人舒适的体重,耳边听着亮太平稳的鼻息声,这让他走起路来都觉得很开心。
“我还是得找时间重新考个驾照才行啊。”
樱子在他旁边走着,手里拿着亮太刚才眼看就要掉落下来的凉鞋。
“驾照怎么停了,你做什么了?”
“稍微有点超速,违反单向行驶规定,还有就是违章停车。反正就是运气不好。只要一犯事儿,对面就有巡逻车嗖地跳出来。”
“哎,我先跟你说一下啊,我可是出了名的安全驾驶。就连驾校的教练最后都被我惹毛了。”
“什么呀,啊哈哈。”
樱子似乎把它当成笑话听,世之介对此也没有多做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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