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氏的年龄比丈夫大,黑氏把什么都干了,喂猪,揽羊,上青崖头上砍柴火。一到晚上,小男人就缠她。男人是个小猴猴,看了许多书,学着许多新方法来折磨,她又气又恨,一肚子可以把他弹下炕去;“你是我的地!”小男人却说,他愿意怎么犁都可以。夜黑漆漆的,点点星辰,寒冷从窗棂里透进来。小男人压迫着她,口里却叫着别人的名字,黑氏知道那是些村里鲜嫩的女子,泪水潸然满面。等丈夫滚在一边大病一场似的睡着去了,她哽咽出声,嗟啜不已。
这边厢房一动静,那边厢房就发恨声,公公骂道:“长吁短叹地发什么贱气,好吃好喝得肚子鼓胀睡不着吗?”公公的脾气越来越暴躁,黑氏就不敢再出声,听得还再骂了一句:“在娘家吃什么了,穿什么了,跌到福窝里了还不顺心?!”噼里啪啦拨算盘。公公是镇上的信贷员,算盘上的功夫深,双手打得“狮子滚绣球”。这两年日胜一日富起来,家人就给她难看脸色,恶色败气,批点她的面粗,手脚肥胖,丑。黑氏是知足人,深山的娘家穷,茶饭是比以前好。哥哥的脸色黄蜡蜡的,十天半月来镇上赶集,拿些山货到这家,吃一顿饭要走了,总说:“我妹子有福!”她心里苦苦的。好哥哥,吃得好了就有福?这话却倒不到人面前去,只是越发伏低伏小。私下里盼着养个儿来,有个贴己,送子娘娘却偏不光顾。如此睁着大的眼睛在黑暗里思想,窗外就没了星星,淅淅沥沥落起雨来,倒熬煎这雨一下,坡上的红苕蔓子就要沿蔓生根,得去再一次翻锄了。
这当儿,院门很响地被人拍了一下,接着是门环“哐哐哐”三声摇动。那边厢房的公公立即应声:“来了,来了!”趿了鞋出去开门。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压声问:“又和谁喝酒?”公公说:“没外人,专等着你呢。”俩人就骂了一阵天雨,进屋到那边厢房了,叽叽咕咕,鬼念经般说话。
婆婆已经起来了,拿那杆竹管烟袋敲打她的厢房门框,叫:“黑,起来!你爹和客人要喝酒,你下厨炒几个菜去。你装什么呀,睡得这么深沉!”
家里时常来人,黑氏已经习惯了。她不解的是客人常要半夜里来,有时扛来好多东西,用木箱和麻袋装着,公公不让任何人动,她也就装个猫儿狗儿,不言语。厨房里炒得一盘鸡蛋、一碟变蛋、一碟臭豆腐、一碗熏肉。一箕盘端了进公公房里,瞧见客人是个极风流的人,正将桌上一沓钱推给公公说:“这些是你的,怎么样,只要……”公公用脚在桌下踏了客人的脚,抹下头上的帽子,随便一放,钱票盖住了。黑氏乖觉,全装混沌,怯怯地看着客人说:“黑更半夜的,没好菜的。”客人便大胆地看她,看得生怪;黑氏慌得用手抚扣子,害怕扣子扣错了,惹人耻笑。
公公便说:“睡去吧,你还待在这里干啥?”
黑氏放赦一般回来,坐在炕上了,小男人已经转醒,悄声问:“谁来了,是马乡长吗?”黑氏说:“马乡长鼻子大,这个人气派呢。”小男人说:“这是东村姓王的,他跑运输发了大财了,有了钱讨了个县城女子,面嫩得能弹出水!”黑氏黯然无语。小男人又说:“他发了财了,敢不到咱家来,爹又落一笔钱了!”黑氏说:“人家跑运输,爹落的什么钱?”小男人说:“爹入股呀!”黑氏一直对这家人疑惑,就再问:“爹哪有钱入股?”小男人黑暗里眼里放光,说:“你以为你嫁给我平凡吗,我爹虽不是什么领导,我爹却是和什么打交道的?你丑人倒有丑福!”黑氏说:“我不稀罕那么多钱,当初嫁你,你也是没钱的光棍!”小男人说:“我知道你害怕我家发财哩,怕你越来越不配我哩!”黑氏咬了嘴唇,听那边厢房公公劝客人酒,喝得已经晕头。有盘子翻跌桌下,发着破裂的声响。小男人说:“怎的不说话?”黑氏说:“我不是为我想,我是为你想的,钱来路不明,多了会瞎人的。”小男人说:“哟,你那么清高,结婚时你娘怎的要我出个棺材钱?隔壁的钱来路明,你跟他过活去?!”
黑氏拉过被子连身子带头裹严睡倒了。
眼睛闭着,心却睡不着,一股黑血在肚里翻腾。恨娘家人穷,不能门当户对,又恨小男人家有了钱,口大气粗……直挨到鸡叫三遍,窸窸窣窣又起来,得给猪熬食了。雨还在落着,院子里水汪汪一片白亮。忽见得隔壁那家院子上空红光一片,甚是吃惊,爬上院墙头的梯子看时,隔壁人家台阶上生着一堆篝火,一个人蹲在旁边,将一条新制的扁担一头支在门槛下,一头伸过火上,双手沉沉地往下压。八尺余长的桑木扁担就两头翘,翘得一张弓。黑氏便叫:“木犊,起得早?难得落了雨,也不蒙头睡个懒觉!”
木犊回过头来,倒是吓了一跳,火光映在脸上,红彤彤的像酱了猪血,瞧见是黑氏,笑,哧哧啦啦响。
黑氏又说:“一条扁担,还那么伺候?”
木犊说:“不收拾软和,它砍肩哩!”
黑氏说:“反正它是压人的。你也要去南山担龙须草吗?”
木犊说:“南院秃子,三天一来回,赚得三块多钱的,我比他有力气。”
黑氏说:“人家都出去跑大生意,千儿八百地挣哩……”
木犊说:“咱没车,就是有车,没恁个本事的。”
黑氏在墙头上长长叹了一口气。黑氏可怜这木犊,家底缺乏,人又笨拙,和一个老爹过活,三十二三了,还娶不下个女人做针线,裤子破了,白线黑线揪疙瘩缭。本要说句“你哪有秃子灵活,担龙须草走山路,瓷脚笨手的可要小心”,话到口边又咽了。待要走下梯子,木犊却叫:“黑,给你个热的!”手就在火堆里刨,刨出个黑乎乎的东西,两手那么捯着,大声吸溜,跑过墙根处了,踮脚尖往上递。黑氏看着是颗拳头大的洋芋。
黑氏说:“我不吃,还没洗脸哩!”下了一级梯子。下去了,又上来,见木犊又换了一只手,还在努力往上递,黑黑的肚皮露在外边。她伸手接住了,烫得如火炭,掰开,黎明里白花花两半,蹿一股热气,她咬了一口。
木犊问:“面不面?”满足地想笑,又哧啦一下。
黑氏已经走下梯子,头上让雨淋湿了,滴滴答答顺着头发往下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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