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端风波,来顺落得一片骂名,多久也不敢到黑氏家来。
黑氏倒时时悬念于他,认为来顺不至于那么心坏,说知给木犊,木犊却讷讷说不清个是非。驼子老爹却猫头鹰一般,老远一见来顺就骂,在家里也当着儿子和儿媳骂,骂毕了就说一通“咱家穷,家穷风正,哪个野猫子也不能欺负了这门户”之话,木犊醒不开老爹的话,黑氏听得出,那意思全说给她,是:木犊配你是配不上,既然你做了他的婆娘,你就得把篱笆扎好,不敢有个三心二意!黑氏脸粗心不粗,她受过小男人吃里爬外的亏,将心比心,她是清白怎么做婆娘的。
但黑氏黎明醒来的时候,总听到镇子学校的铃声,铃声悠悠,钻进这屋里,钻入她耳中。她就想起那个白脸脸敲铃人,想不来此人夜里怎么睡得稳,敲完铃了,又独独一人坐在校房门门口在想什么、干什么?
木犊偏在这铃声敲响之后,便醒过来,已经成了习惯。他又要到地里去,光了脊梁刨地,那汗冲着尘土在背上弯曲流下,如爬一背蚯蚓。或者,他再往深山去担龙须草、担木炭,浑身黑得像烧出的瓷壶,大白着眼仁,在锯齿一样的过风梁上行而行。极度的奔波,深沉的疲倦,木犊的支持能力已经到了极限,他似乎是忘却了炕上还有一个酥软软的女人,他睡去如死去一般。但是,家境并不为之起色,多了一个黑氏,衣服有人缝了,父子的肉露不到外边,茶饭有了滋味,可穷家深坑,那钱入不敷出,比较左邻右舍,没个出人头地可能。一家三人愁得不知如何为好。
黑氏说:“木犊,你一根扁担溜山,人把力出尽了,挣不来钱,信贷员那家钱却那么好赚,咱也得想想别的法子。”
木犊说:“你是不是又想那一家了?”
黑氏说:“我想那家做甚,那么不廉耻?我想别人能做赚钱的生意,咱就不行了?咱不说能像那家一样暴发,也不至于这么老穷下去。”
到底做些什么,木犊老虎吃天无处下爪,黑氏也两眼乌黑。木犊有一天到镇子上去,路过信贷员入股的草袋厂,齐刷刷一院子的绞绳机、织袋机,各色男女在手脚忙乱操作,阵势甚是气派。一时企羡,强烈的欲望恍恍惚惚摇动其心,似乎有些招架不住。便走进去,这儿看看,那儿动动,登时攫住一个夸大的念头,见信贷员从大门进来,便说:“阿叔,这厂子还要人不要人?”信贷员有一副眼镜,半戴半挂在鼻梁上,用镜子上边的半圆眼睛看人,说:“当然要人!”木犊说:“那收下我吧,我也织草袋呀!”信贷员当着做工的人,倒笑笑,说:“墙边有个石础子,你提起来看能砸几下?”木犊脱了衫子,一口气运进肚,肚皮黑黑地凸一张鼓,提了石础子一下、两下,连砸了四十八下,已热得满头大汗了,做工的人全都匿笑不已。木犊说:“我肚子饥了,吃四碗饭,能砸六十下!”信贷员说:“好了,你就是干这一行的,你去镇上看谁家垒墙打根基,你去吧!”木犊方知人家戏谑了他,气得满脸黑红。
回家来对黑氏说了,黑氏浑身哆嗦,骂道:“谁叫你去找他?咱就是饿死,也不去他门上要饭!”木犊说:“他不让我在厂里做工,我也不做了,明日我去再找他,我去信用社贷款,咱有了本到镇上去做买卖。”黑氏说:“甭寻他!他能给你贷款?贷款的人谁不暗里送他东西!咱有东西送他不如撂到河里听个响声!”两个人说来议去,到后来相对无言。
翌日,木犊灰塌塌出门,中午返回,却鼻里眼里透笑。黑氏问时,木犊说,他在镇上遇见王家老七了。老七也是本分人,无脚蟹,没钱少本事做生意,就到山外铜官煤矿上去下窑。下窑是和鬼打交道,到阎王殿去做客,但他却安安全全,三个月挣得一千三百元,回来买椽置瓦要盖新屋呀。黑氏没去过铜官,不知晓下窑是什么情景,出蛮力挣大钱,心里也颇高兴。两口筹备着出外的衣物、盘缠,驼子老爹回来得知了,头摇得如拨浪鼓,说:“旧社会我去过那儿,那钱是拿命换哩。听说好女子都不嫁那边人,嫁了要尿三年黑水,且差不多要做寡妇!”说寡妇,儿媳就是寡妇来的,驼子觉得失口。黑氏说:“凭力气挣钱,那钱都不好挣。咱把王家老七问问,看看那里情况到底如何?”结果老七叫来,问个仔细。老七说:“苦是苦,也不像你爹说的可怕,钱确实挣得多,就看你命小命大。”木犊说:“我命好,三十三四了还能娶个婆娘,命还不好?”立意要去,黑氏和老爹也不强拦。
出门那天,这家人特意请吃了王家老七,叮咛一路承携,木犊人笨眼瓷,在外全靠他了。老七拍了腔子。老爹便又是设了香案,要木犊拜天拜地拜列宗列祖,再退至门口,反身立于门内,念出门咒语,画四纵五横护身符,泪水婆娑送他上路。
木犊一走,偌大土炕只睡个黑氏。木犊在家打呼噜,她已经习惯在呼噜声中蒙头酣睡,如今没了雷打的轰响,她一夜要醒来数回。从窗子往外看夜空,星稀月明,银光泻炕,千声万声为丈夫祈祷,却每每在黎明之中,听得到学校的铃声,婉转凄凉,像是一首悲悲的歌。
地里的活全部留给黑氏了,她锄地,她挑粪,她收获,别人的秋已经种下了,她的地还没有刨完。月光底下,驼子老爹帮她,年迈人累得咯血,睡倒了。她只好又在家给老人请中医,在火炉上煎熬草药。
再到地里去,两天前刨的一半的地,却剩下了一小半。黑氏生疑:馍不吃有人会吃,地不刨也会有人来刨?这人是谁,如此亲善?夜里是二十九,乌云吞了月亮,黑氏再去刨地,地畔上有一个黑影,忽大忽小。她惊着过去,刨地人竟是来顺!
她没有叫他,立在他的身后,呼吸觉得不匀。来顺为这些微的特异的声息注了意,回过头来,也没有说话,但眼睛放光,黑暗里看得清有奇异之色。
黑氏说:“谁叫你替我刨地?”口气倒有些愤怒。
来顺说:“我不能到家里去,我还不能到地里来?”
黑氏不知道再说些什么话,默了半天,拿了镢头刨地。来顺也刨地。俩人离得很近,也不说话,各自的惶恐和茫然中俩人又觉得距离得很远很远。
这夜里,天黑得涂炭,田野空无人影,连一只游狗也没有,土拨鼠有,它悄悄扒土,不理人的事情。一直刨到鸡叫了,地刨完,虽不是处女地,但静夜里的新土在潮气和露水里散发出一股浓烈的清馨。黑氏和来顺坐在地头上,激动使他们并不感到疲劳,惶恐却更是在消失了繁重劳作之后陷于凝固的沉默中。黑氏压抑不住了,同时感到了一种不该的情绪,说:“来顺,多谢你了,你快回去睡吧。”
此语说得十分无劲,充满了柔情,夜色也有些冲淡了。来顺说:“我不要你谢我,我睡也睡不着。”
黑氏说:“那……到我家去,给你做了饭吃。”
来顺说:“你敢?!”
黑氏确实不敢。驼子老爹虽然病着,他的耳不聋眼不瞎,况且丈夫木犊不在家,三更半夜领一个壮实男人回去,别人不说,自己也害怕。她埋下了头,再一次说:“来顺,你再不要帮我家了。”
来顺却发疯地站起来,说:“我就要帮,我不能看着你苦得这样!”黑暗里,来顺走近了,浓重的烟味和酸臭的男人汗味堵住了黑氏的鼻孔,她感觉到了一双抖颤的烫热的又是粗糙的手来抓她的手,她忽地触电般地跳开,随即挥打一下手,打在空里,夺原路跑走了。
第二天的中午,乡邮员送给了一封信,是远在千里的地下另一个属于黑暗的木犊来的,木犊的字认得并不比黑氏多,信是写在一张烟盒皮上的,寥寥数字,唯有一句:
“天要冷了,夜里睡不好觉,把我的毛〇〇捎来。”
黑氏念了三遍,看不懂画〇〇是何意思?又是“夜里睡不好觉”的事,就想到不点灯的事情上,虽然恨木犊只忘不了那事,但毕竟在想着她,她想起了那一张丑陋但还可爱的嘴脸来,就嗔怒骂一声:“这瞎人哟!”驼子老爹手捏着随信寄回的五十元,神情亢奋,专注看儿媳读信的表情。此时疑惑,问信上内容,黑氏又念了一遍,正羞正慌,驼子说:“噢,这是让捎他那件羊毛夹袄袄哩。这木犊,一定是不会写袄袄二字,就画了圆圈代替了。”说得黑氏登时面上无光。
于无人之处,黑氏倒为自己的猜想荒唐而窃笑,丈夫终是文墨不多的下苦人,写一封信,难如下一次窑,必是万不得已的事才写上,哪里会是有情趣有闲致写那逗情取骚的文字?黑氏吁一口长气,倒操心起那憨人远门在外,举目无亲,吃什么,睡什么地方,怎样在那地穴里不用眼睛又浑身得长眼睛地爬行拉煤?她庆幸昨天晚上没有被来顺拉住手,她对得住为她去挣钱的丈夫!
一想到来顺,黑氏就竭力以排外的警惕来完满自己对丈夫的忠诚,但是这种完满,于远在千里的木犊是最宜的,于这个正在疯狂如狼虎的少妇年纪而空守一面大炕的人是极不平衡的,她多少感觉到了一种内疚,对来顺不起。“他说到底是好人。”她暗中给自己说:或许,当初重嫁时,她极可能就是嫁给来顺。人生的婚姻实在无法估量,一个女人要不将身心交付这个男人,要不是那个男人,交付给这个了,他在家一尽享用,而那个在这个不在家之时却也无法占有,这也就是人生的命运吗?
当黑氏再一次在田野的地埂上采打碗花菜,远远地看见来顺了,就主动打招呼。女人一高兴,来顺也就高兴了。他们站在暖洋洋的初冬的太阳下,说了许多话,来顺也让她注意到了田地那边一河活活的流水,注意到河对岸山崖下腾浮的一道蓝如火焰的雾霭,以及阳光云雾所致使远山呈现的虚幻的抛物线。黑氏三十多年里生在山里长在山里,山里的奇景妙色第一次领悟,她感到美如做梦。
她日益丰润,早先那一身黑瓷滚圆的肌肉,现在变得细腻绵软,口角边添上了细细皱纹,却愈发使嘴唇圆满如一颗沙果。木犊每月捎回的五十元钱,除了替老爹添置了一顶毡帽,她给自己也缝制了一件蓝底小白花的套衫。这衫子得体而大方。把头发光光地梳理贴在头上,提一篮萝卜到河里去洗,她显出几分风韵。有一次从小路上匆匆跑过,正背着出山的日头万道霞光,一个人在路头看了,大声叫了一下“美!”羞得她蹲下不动。那人是来顺,还在夸说她跑过来时,霞光在她的人体轮廓上幻出一层像绒毛一样的红晕,“是菩萨身上的灵光!”
使黑氏最沉重的负担,是驼子老爹的病情,老不见好,身子一日不济一日。家里粗茶淡饭尚有,吃荤啖肉却不敢奢侈。她就赤了脚到水渠淤泥里去打捞螺蛳,山地人称海巴牛的,回来热水烫了,剜出一点肉在铜勺中炒了奉爹。一日晌午,吃罢午饭,驼子老爹在炕上歇身,黑氏爬在院墙头上卸架干的红苕枝蔓下来铡猪糠,来顺在门前轻轻叫她。
来顺神色神秘,用嘴努努上屋,小声问:“老爹在?”
黑氏说:“睡了。”
来顺就跳进门限,站在一架纵横交错覆盖院子一角的葡萄架下,说:“睡了好,要不他看我是老虎豹子一样可怕!”
黑氏说:“你有事?”
来顺并不作答,脸诡诡笑,葡萄蔓筛下的光点落其全身,顽皮可笑如一童子,从怀里往外掏一个霜杀得朱红的蓖麻大叶包。
来顺说:“灶上今日改善伙食,每人四块,我见你下水里捞海巴牛儿,知你胃里寡,我吃了一块。”
蓖麻叶里包着三块肥嘟嘟的酱赤赤的熟猪肉。
黑氏呼地有一股热东西冲在心口,双手接过来时,却说:“瞧你,孩子一样,我哪里嘴馋!你吃吧,我不吃的。”
来顺说:“怎么能不吃?”
黑氏说:“我这么胖的,越吃越胖了,你吃了吧,别让外人看见,倒碜眼!”
来顺说:“那我吃一块,你吃两块!”
黑氏吃了一块,满口油香,另一块却用蓖麻叶包了说要留给老爹,话未落点,驼子从门里走出来,两眼凶光,破口大骂:“我哪里少了这一块肉。木犊屋里的,你不怕那肉里有毒药?你把它吐了!”趔趔趄趄横过来,夺过肉摔在地上,用脚踩得一片油渍,那枯瘦的指头就戳在了来顺的鼻子上,吼:“来顺,你这不正经的东西,你送她什么肉?!她穷死饿死与你有何干系,亏你这份好心!木犊没在,你竟能欺负到我家门上,你是个能行角色,你到乡长的女儿那里耍骚去!”骂得来顺眼睁不开,灰溜溜夺门逃走。他自己还余怒未消,返回屋去时,却软坐在门限上,虚汗直冒,一口白沫。
黑氏立即便将院门关了,免得四邻知道,扶老爹上炕,做了许多解释,就到自己屋里痴痴呆坐。她怪这驼子太是多心,没事的事惹出事来,倒让她重新审视这来顺,愈觉让他委屈。女人之所以称为女人,自多了一份比男人所没有的柔水一般的同情心,她满足于男人对她的爱悦,一个动作、几句言语,就可以换得万般感念。而男人,若野蛮无赖式地一味施侵略政策,这感念就随之消灭,但乖觉的男人则来一种小技,装作受屈受辱,那女人的柔水就海一样深,四处溢流。来顺正是如此,在第二天黑氏主动去了放学后的学校房门,安慰一下来顺。来顺一脸苦相,黑氏就多待了一会儿,在盆子里搓起泡好的衣服。
这夜里月光冰洁,蛐蛐鸣叫不是十分寒冷,亦不多少潮闷,正是心性勃发之良机。来顺见黑氏真心待他,愁情忧绪很快从心上退却,说了许多话,许多话说在一条既出线又未出线的边缘地带,常常是双关语,后来见黑氏双手搓衣,鬓角发动,飘飘飞飞,多几分娇媚,便自己把握不住自己,那一双饥渴的爪子就钳住了黑氏的腰。黑氏惊慌挣扎,但全无效,先是叫“来顺!来顺!你疯了?!”后来就一语不发,处于昏懵状态,完全被放倒在了那张小床上。同情心是女人的优点,缺点却往往根源于这同情之心,今晚上黑氏吃了亏。
她清白过来,房子的灯,芯小如豆,忽而暗下来,要灭又不灭,焰浅蓝像,微漾不静。她记起刚才身子被放倒后,这个强有力的人却并没木犊那种粗暴,耐心抚爱,一派文明,明白他是处理女人的老手,或是初试,则无师自通,这是比木犊高明之处。但后来,脑子又一片空白,翻起床,也不看来顺,无言返回家去。
来顺也不明了她所思所想,寻不出一句安妥的话对她说,默默望她去了。她听见学校里突然有了收音机声,且音量颇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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