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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鲁迅在中说:“我想,那大原因,是在历来的侵入者多从北方来,先征服中国之北部,又携了北人南征,所以南人在北人的眼中,也是被征服者。”“二陆入晋,北方人士在欢欣之中,分明带着轻薄,举证太烦,姑且不谈罢。容易看的是,羊衒之的《洛阳伽蓝记》中,就常诋南人,并不视为同类。”在此文的注释里,举了羊衒之书中一个例证:南齐王肃投北后,不食羊肉、酪浆,而酷嗜茗汁,一饮一斗,人称漏卮。北人刘缟慕肃之风,专习茗饮。北魏彭城王谓缟曰:“卿不慕王侯八珍,好苍头水厄。海上有逐臭之夫,里内有学颦之妇,以卿言之,即是也。”其彭城王家有吴奴,以此言戏之。自是朝贵宴会虽设茗饮,皆耻不复食,惟江表残民远来降者好之。由此可见,仅茶饮一端,就受到当时北人的訾议,想到广陵郡人陈琳,能挤进基本皆为北人的“建安七子”之中,若不是曹操拍板,曹丕、曹植定调,早就把这个南人排挤出局了。

        不过,公元317年(东晋建武元年),陈琳死后的九十九年,陆机死后的十四年,南北形势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西晋没了,大批北方人士南迁,纷纷逃到江东来苟延残喘。遂定都建康,是为东晋。在南人的地盘上,北人的牛皮、架势、尊荣、骄宠,便大打折扣。不得不诸事求人,不得不看人眼色,连晋元帝司马睿都说:“寄人篱下,心常怀惭。”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南人也仰起脸来,不怎么买账来自北方的豪门贵族。虽说平起平坐,一时还做不到,因为政权、军权仍被北人掌控,但占一席之地,有发言之权,那是当仁不让的了。最主要的,是南人在精神上不再仰人鼻息,不再遭人歧视,其理直,其气壮,确也是陈琳、陆机之流想得而不得的。

        东晋政权的精神领袖王导,为了笼络南人,有一次特地请江东士族的代表人物陆玩家宴,席上端出来北人视为佳品的羊酪。可是,南人看不上这东西,也吃不惯这东西,客拘主面,不得不强咽下一小碗,结果回家后拉了一夜肚子。第二天,他写了一纸便笺给王导:“昨食酪小过,通夜委顿。民虽吴人,几为伧鬼。”在玩笑中,竟将南人詈称北人的“伧”,信笔写下。放在二十年前,陆玩绝不敢这样放肆,肯定会被视为大不敬的行为。

        看来,这种南北逆转的形势,便成为时代的主流。过去南人在北,备受白眼,如今北人款待南人,俨若上宾。据《南史》卷二六,公元548年(梁太清二年),南朝的文人徐陵,被萧衍派往北魏为特命全权大使,竟成了香饽饽。“魏人设馆宴宾,是日热甚,主客魏收(应该算得上是北魏的“国家一级作家”)嘲之曰:‘今日之热,当由徐常侍来。’陵曰:‘昔日王肃初至,为魏始制朝仪,今我来聘,卿复知寒暑。’收大惭。文宣(帝)以收失言,因囚之。”

        在文学这个领域,一等文人是不慌不忙坐等读者找他,二等文人则是慌慌忙忙地去找读者。所以,一等文人,不必太在意知名度,也能知名于世,二等文人,不扩大知名度,还就真是难以知名。魏收,在北方,算得上是一等文人,若在魏晋时,北方的一等,就是全国的一等。而到了南北朝,南方的一等,才是大家公认的一等。魏收便托付回到南方去的徐陵,将他的作品,文章、评论,以及其他学问方面的著述,总有若干部吧,亲自送到徐陵的船上,连连作揖,再三致意,求他散发于江左同行,为之扬名,为之宣传。结果,徐陵在过江的时候,将魏收的著作,通通扔进江水,由其顺流而下。这就是《国史传记》中所载:“梁常侍徐陵聘于齐,时魏收有文学,北士之秀,录其文集与陵,令南传之。陵还,即沉之于水,从者或以为问,曰:‘吾为魏公藏拙也!’”

        生于公元513年,卒于公元581年的庾信,早年在南朝时,与徐陵齐名,时人称为“徐庾体”。后来,经历了侯景之乱,险几丧命;江陵之乱,家人散失。饱尝战争之灾难,乱世之痛苦,流落北国,有家难归。他的挫折困顿,他的颠沛流离,才使得他晚年在文学上达到一个出神入化的境界。其代表作为《哀江南赋》,为世所公认的南北朝辞赋的压卷之作。据唐人张鷟笔记《朝野佥载》卷六,公元545年(梁大同十一年),“庾信从南朝初至北方,文士多轻之。信将《枯树赋》以示之,于后无敢言者。时温子昇作《韩陵山寺碑》,信读而写其本,南人问信曰:‘北方文士何如?’信曰:‘唯有韩陵山一片石堪共语。薛道衡、卢思道少解把笔,自余驴鸣犬吠,聒耳而已。’”

        据《北史》,庾信在北方的影响之大,“当时后进,竞相模范,每有一文,都下莫不传诵。”乃至北朝的帝王宗室,王公大臣,都成了徐、庾的粉丝。所以,当南朝向北朝发出外交文书,要求将这些流寓北地的文人,特点名庾信、王褒等十余人,回归本土时。北朝哪里舍得,魏“武帝但放王克、殷不害等,如信与褒,俱惜而不遣”。这与陈琳、陆机当年的遭遇,简直天壤之别。

        文坛的星转斗移,由北而南,至唐宋而不可逆转,《庶斋老学丛谈》有过详尽的统计:“汉唐盛时,文章之秀,萃于中原其次淮汉,其次偏方。且如广陵。建安七子,始有陈琳。晋五俊,始有闵鸿,张华见而奇之曰,皆南金也。唐有李邕、章彝,宋有秦观、孙觉、孙洙,皆昭昭然人之耳目。南渡后,专尚时文,称闽越东瓯之士,山川之气,随时而为衰盛,谈风水者,乌能知此。唐诗人,江南为多,今列于后:陶翰、许浑、储光羲、皇甫冉、皇甫曾、沈颂、沈如筠、殷遥(润州人),三包:融、何、佶,戴叔伦(金坛人),陆龟蒙、于公异、丘为、丘丹、顾况、非熊父子、沈传之、诚之父子(苏州人),三罗:虬、邺、隐,章孝标、章碣(苏州人),孟郊、钱起、沈亚之(湖州人),施肩吾、章八元、徐凝、李频、方干(睦州人),贺德仁、吴融、秦系、严维(越州人),张志和(婺人),吴武陵、王贞白(信州人),王昌龄、刘慎虚、陈羽、项斯(江东人),郑谷、王毂(宜春人),张乔、杜荀鹤(池州人),吉中孚(饶州人),刘太真、顾蒙、汪遵(宣州人),任涛、来鹏(豫章人),李群玉(澧州人),李涛、胡曾(长沙人),皆有诗名。”

        李慈铭在《越缦堂日记》中指出:“盛氏所举,虽多漏略,如禇亮、许敬宗,皆杭州人;沈千运、周朴,皆吴兴人;骆宾王,婺州人;舒元舆,睦州人;崔国辅、殷尧藩,皆苏州人;许棠,宣州人;张籍,和州人;萧颖士,常州人;刘驾,江东人;綦毋潜、戎昱,荆南人;李中,九江人;张九龄,韶州人;孟宾于,连州人;曹邺,桂州人。即以吾越言之,如虞世南,……亦人所皆知者……然其言可谓深知古今之变,自宋以后,东南人才益盛,文事敦槃,几不齿及西北矣。”

        而到了宋朝,南人势盛,则已定局。晁以道指出:“本朝文物之盛,自国初至昭陵(仁宗)时,并从江南来。二徐兄弟(铉、锴)以儒学,二杨叔侄(亿、纮)以词章,刁衍、杜镐以明习典故,而晏丞相(殊)、欧阳少师(修)巍乎为一世之门。纪纲法度,号令文章,灿然具备,庆历间人材彬彬,皆出于大江之南。”

        钱穆先生在里提到王安石:“他新法之招人反对,根本上似乎还含有一个新旧思想的冲突。所谓新旧思想之冲突,亦可说是两种态度之冲突。此两种态度,隐约表现在南北地域的区分上,新党大率为南方人,反对派则大率是北方人。”他进而分析:“宋室相传有‘不相南人’的教戒。无论其说确否,要之宋初南方人不为相则系事实。然而南方人的势力,却一步一步地侵逼到北方人上面去。真宗时的王钦若,仁宗时的晏殊,都打破了南人不为相的先例。而南方人在当时,显然是站在开新风气之最前线。在野学校之提倡,在朝风节之振厉,文章之盛,朋党之起,皆由南士。”

        “因此当时南人,颇有北方人政治上待遇较优,南方人经济上负担较重之感。而在北人眼中,则南人在政治上势力日扩,似乎大非国家前途之福。以中国疆域之广大,南北两方因地形、气候、物产等等之差异,影响及于社会之风习,以及人民之性情,双方骤然接触,不免于思想态度及言论风格上,均有不同,易生牴牾。”

        从南北朝起,北人的文化优势不再,一直到唐、宋,一直到明、清,一直到五四新文化运动,一直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文艺繁荣,中国文化的历史天平开始向南倾斜,还并非如俗话所说“六十年风水轮回转”的钟摆效应,而是一摆过去,就不再摆回。陈寅恪在《魏晋南北朝史讲演录》中谈道:“永嘉之乱,中州士族南迁,魏晋新学如王弼的《易》注,杜预的《左传》注,均移到了南方,江左学术文化思想从而发达起来。《隋书》七五《儒林传序》云:‘大抵南人约简,得其英华,北学深芜,穷其枝叶’。”所以,陈的结论是:“南北相较,南学胜于北学。”

        其实,岂止经学,在文学这个领域里,也是南人要多占优势。鲁迅在他这篇名文中,也做出过类似的看法:“据我所见,北人的优点是厚重,南人的优点是机灵。但厚重之弊也愚,机灵之弊也狡”。话虽然说得刻薄,但“愚”和“狡”,这两种精神状态的分野,对于文人而言,其创造性,其想象力,其美学考量,其思想天空,必然会发生着很大的差别。现在,回过头去看五四以来中国文坛上的那些顶尖人物,如胡适、陈独秀、鲁迅、郭沫若、茅盾、冰心、徐志摩、叶圣陶、俞平伯、林语堂、沈从文、丁玲……无一不是南人的现状,也证实了这一点。

        所以,在中国文人的地图上,北主南宾的格局,遂成过去,而南人唱主角,挑大梁的南盛北微的现象,便是历久不衰的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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