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征的日子,是一个寒风呼啸的冬天。
没有太阳,没有雨雪。只有干硬的沙和粗糙的风从很远的地方旋过来,接踵掠抚着畿辅的阡陌,无孔不入地钻进阵列里。沙糁落在盔甲上,发出细碎的剌剌的响声。绵密的尘埃则不失时机地落在军卒们的脸上,粘在眉毛或者胡须上。时间久了,浩浩荡荡的阵列也就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
冷。寒冷像一面褴褛的旗帜,在风中装神弄鬼地发出极其刺耳的猎猎之声。新招募的军卒们心里便难免有些凄惶。此一去如发机弩,委实难说能不能再走一遭回头路。老军卒们则大多目不斜视神色庄重,一个个显出经多见广满不在乎的样子。这些老军卒的军龄多在十年以上,有些卒长、什长甚至已经在军中生活了二十几年,跟随中帅北征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远处有了动静。那是文武百官在为中帅和统制将军们饯行。
阵列是按照旌幡颜色分支排布的。京都畿辅十里古道像一条彩色的抖动的河流。竖在最前面的,是一面丈方折半的镶红嵌翠的巨幅旌幡,上面绣着斗大的黄字,那便是南蓼军的帅旗了。比帅旗略小寸幅的绿底红字的是先锋统制的将旗。往后又依次按照十路护卫统制的姓氏排列着十面蓝底红字旌旗,各旗号令两万人马。每名统制下面又分为十营。营将的号旗一律红底黑字。一营二十卒,一卒十什,一什二伍十丁。卒有三角小旗,什有长条旗带。这些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旌幡,如同纹路清晰结构严谨的神经系统,丝丝入扣地提挈着二十万大军。
一切仪式都像以往出征那样按部就班,只有几个细心的老军卒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那便是先锋统制的将旗上没有绣上姓氏——眼下,他们还不知道谁是他们的先锋统制。
新的北征大军较之十年前已经有很大的不同了,一个显著的特征是多了六十四名少年营将。他们全是南蓼军名将之后,他们是吸吮兵法韬略的奶水长大的。还是在当年北征再次无功而返之后,中帅痛定思痛,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心,那就是在本国名将的后裔中选拔有志军旅的堪琢之器,组成一个专习谋略专攻武艺的官练营。六十四名血气方刚的贵族少年于是在纯粹的战争泉水的灌溉之下蓬勃地长大了。子承父业,而且大有青出于蓝的趋势,使中帅增添了不少信心。
现在,巩羽之子巩云飞就站在这雄壮的阵列之中。他也是从官练营里生长起来的出乎其类拔乎其萃的一棵战争的树苗。基于一种十分复杂的感情,中帅在他的身上投入的心血和对于他的厚望,几乎超过了官练营里的任何人。
作为一名号令千人的营将,巩云飞既没有被旌幡的河流淹没,也没有被军卒的浪潮举高。他恰到好处地伫立在中军第二营阵的前首位置上,平静地注视着远处萧瑟的原野和前方热烈的场面。而事实上,在平静的目光的遮掩下,他的另一双眼睛——心灵的眼睛已经穿越了活跃在这里的芸芸众生,触到了遥远的地方。啊,十年了,他在这戟槊如林、坚硬如铁的军旅长大了,他在中帅和统制将军们的呵护和训导下长出了庞然的身架和强大的膂力。
没有人告诉他他是一个败军之将的后代。
从父辈们断断续续的叙述中,他知道在千里之外有一座阳泉山和隗娥山,那里埋藏着许多惊心动魄的故事。军中的那些兵器已经被他操练得出神入化,谈兵论势已在心中咀嚼得炉火纯青。在操练场上,他单枪匹马可以力敌数人。纵马驰骋在畿辅的原野上,挥动丈八钢槊,迎着呼啸而来的狂风,他的胸腔会体会到巨大的快感。争斗的欲望随着出征日子的迫近,一天胜过一天地膨胀。
母亲说他将会成为一个英雄,横槊立马有八面威风,那股冲天的气概比当年他的父亲还要豪迈几分。
中帅和统制爷们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老的老了,北征大业就要看后辈们的了。老将军们都满怀热望,期冀他们的后辈为他们刷新北征屡战屡败的耻辱历史。于是,在这支即将出征的军队里,心情最为迫切最为激动的,自然要数六十四名少年营将了。
是啊,龙生龙凤生凤啊,一种血统的英雄观和天将降大任于将门之后的优越感以及神圣的使命感,无时不在冲撞着振奋着他们,使他们年轻的血管膨胀欲裂。
巩云飞的荣誉感丝毫不亚于任何一个少年营将。
那支溃退回来的残军里,没有人向他提起琵卢坡兵败的真相。中帅和统制爷们都对他讲,他的父亲是一个文武兼备的统制将军,在十年前的北征中还担任先锋,是战死的,死得很英勇很慷慨。于是,巩云飞又比别的少年营将们多了一分热望,他盼望早一点杀向那片山高林密的神奇的土地,即便壮烈战死,也给家族更添一颗辉煌的将星。
鼓声慷慨响起。最初的几声缓慢而沉闷,渐渐地加快了速度,一声声隆重地拔地而起,升腾在空中,在军卒们的心灵深处震撼翻卷。二十万双眼睛聚集在一起,聚集在那面于干硬的风沙里时卷时舒的巨大的帅旗上。
啊,它终于动摇了。这支军队的灵魂之旗,在人们的视野里荡漾着金色的光芒,召唤着远征的精神。顿时,所有的旌幡都升腾起来,像是一夜间从地面生长出来的云霞,映照着森林一样茂盛的戟槊和铠甲。
潮水涌动了,离开了庄严肃穆的待发之地,沿着远征的河床,向前滚滚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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