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须要告诉人们,太阳是怎样从楼房的上空坠落。它穿过氤氲,一路散发着金光,像个风火轮似的,直朝着楼房丛中砸去。楼房是氤氲的海底,那密密匝匝的礁石,就是我们居住的房屋。太阳落下来的时候,把我们的窗户都染红了,这要多大的光和热才能做到啊!在我眼前的屋顶上,黑瓦上积起些苔藓,是陆地上的海藻,太阳从这里经过,把它的金渣子留了下来,嵌在瓦缝里,使这些屋顶从某种角度看,镀上了粼粼的金边。
我看见这些,是因为我所在的位置。我的窗户在楼房后面,正对着鳞次栉比的屋脊。屋脊之间,有着缝隙,我的视线便从那里穿过。太阳从那里走过时,我几乎睁不开眼睛,心里全叫欢乐灌满了,它把这楼房的礁石照得多么亮呀,成了一座水晶宫殿。
氤氲也是好样的,它使弥漫空中的尘埃变成透明的,参加进光和色的舞蹈,氤氲变稠了,用手也能握得住。这全是落日的作用,虽然只有一瞬间,可是在氤氲的世界里,却很漫长,足够光、色、尘埃,这三个家伙过一段的了。光和色的关系很纯洁,它俩形影不离,总是手牵手,天空中最富于幻想的图景,就是它们的身影。它们很快乐,最能证明这快乐的就是那些晴朗无云的天气。那是清澄见底的好日子。可是后来情形有些变了,因为尘埃带给它们一个人间的名称,就是“恋人”的名称。它们成了一对恋人,这样,对于我们来说,它们的关系变得好懂了,就是我说的用手握得住的意思,可事情本身却有些糟糕。那些阴霾和连日雨,就是恋人关系的结果。
不过,雷雨是另一码事,它和氤氲无关。它是天空在表示它的态度,只要看看雷雨过后明澈的天,就明白它的态度有多么重要了。雷雨掠过,云层像一张布似的皱拢起来,宣言就要降临了。接着,雷声隆隆,是把天地间的声音一并囊括进去,所以才能那么巨大,巨大到就像没有声音了。屏息去听,可以听见一些漏网的,零零碎碎地飘落着,也像尘埃一样,等它终于落下,就成了有些人爱说的“天国里的声音”。就是这些零碎儿,成为人间最至高无上的声音,在它之下,我们这些人类的言语,其实都是闲话了。
从我所在的窗口,穿过层层屋檐和山墙,看见雷雨降临,真是惊心动魄。这些礁石般的楼房全都变了颜色,眼看就要黑到底,却又刹那间雪亮,连那石灰壁上刷子刷过的一道道都历历在目。转眼间,屋顶上有千百条小河在奔流,一泻如注。我在窗户后面,很安全。几乎所有的人都在自己的窗户后面,很安全。这安全使人们变得麻木不仁,不晓得厉害。夏季,是雷雨集中的季节,是天空积攒了一整个年头的态度,要使劲地发一发。
冬天,天空派来的是雪花,雪花在中途就改变了它的命运。人们的呼吸纠合在一起,结成温暖的气流,雪花在气流中凋谢得不成个样子,落到地上已经香消玉殒。可是这些并不能阻止雪花,它们一层层地降落,为着什么目的殒身。它们难道是要来埋葬什么?结果牺牲的是自己。
我隔着玻璃看它们,希望它们不受我的呼吸腐蚀。我看见我的呼吸在玻璃上凝成白膜,透过白膜,看见有雪花停在玻璃窗上,它逐渐憔悴下去,最后萎缩成一滴水。我还是杀死了它。也有幸运的时候,它们终于酿成漫天的大雪,人们俗称“鹅毛”的,看着它们飞扬,便知道它们一定带来着重要的消息。需要一个白天加上一个黑夜,楼房变成冰雕玉砌,这样,我们人间就成了上天的海市蜃楼。雪花是在为天空的居民建设幻象,所以才能这样前赴后继,不惜牺牲。我们是它们的空中楼阁。
在那个最最无云的夜晚,天空睁开它的巨眼,真是清澈啊,人间的灯火唰地一下全映了上去,那就是俗话说的灿烂星空。不过,我说的灯火不是通常说的灯火,那种人眼看得见的灯光,而是另一种,只有天空的眼睛才看得见。它照耀的是天上的世界。这就是我们最最古老的老奶奶说的,每个小孩子头上都有着的一盏灯。人们说,天上落下一颗星,世间就死去一个人,这话到了修正的时候了,落下一颗星,死去的是一个小孩子。只有小孩子的灯,才会这样明亮耀眼,要是大人,那灯早就暗得不成样子,光都挥霍尽了。也就是俗话说的:人死灯灭。而小孩子死了,那灯却不灭,划过长空,留下灿烂的轨迹。
我们每个小孩子都做过这个梦,就是我们从一个无形的高处往下坠去,心里怀着恐惧的快感。其实那是我们在升空,由于万有吸引力的关系,我们就有了相反的感觉。我们升空是因为有一个小孩子死了,我们便举起我们的灯为他致哀。小孩子的致哀也是快乐的。原先,什么都是快乐,可是后来,什么都弄糟了。
即便是在这楼房的夹缝里,我也看得见至少是一颗星,尤其是在农历上的某一个特别的每年只一次的日子里,它离我如此之近,几乎可以搭上话了。可是我们没法搭话。自从我们降生人世,我们渐渐学会了人的语言,于是我们便无法与我们的灵魂之灯交换看法。我们说得越多,隔膜就越深,说是语言是沟通,其实是真正的鸿沟。于是慢慢地,我们便与我们那一盏灯失去了联络。为什么关于星星的歌谣、游戏特别多?那就是小孩子在寻找他的灯。
所以,从另一个角度说,天上的光芒,是人间的灯火折射上去,再反回来照耀人间的。只要有小孩子,就有光。说过光了,我再告诉人们,空气是什么。
空气对于人,就像水对于鱼。所以,千万不要以为我们是比鱼类更自由的生物,并且,我们还要沉底呢!我们只能在空气的底部行走活动,非常受拘束。我们将极力脱离地面的动作称为跳,还有跃,这可是个了不起的行为,还专门为此设立了目标和奖励。倘若鱼在水里观赏人类,看我们在地上忙个不停,或者空气上面的物质也有着生命存在,也在观赏人类,看我们忙个不停,他们一定会觉着滑稽。
说到空气上面的物质,倘若也养育着生命,看着我们,就像我们看着鱼。那一定是没什么看头的,我们的一举一动都是为着生计,那种跳跃的活动,可算是最与生计无关,天真无邪,却又滑稽了。为了生计,我们把空气底部的景观都破坏得不成样子。有谁见过这种蜂巢般的房子,密密匝匝?在那洞穴般的格子里的,就是我们这些空气里的鱼类。这些呆板、机械、求生欲特别强的苟活的鱼类。我们身上的一切都是有用的,有用于生计,没一样是闲搁着。腿,脚,胳膊,手,手指,脚趾,眼,鼻,喉,嘴,耳朵,各有各的功能,再互相组合又是一件功能。先天的功能还不算,后天再要训练,真是忙不过来啊!
多亏有了太阳、月亮,还有星,它们使空气有了声色,使人间的景色活跃起来,不致太乏味了。当太阳穿行空气,去找它的归宿的时候,眼前几乎称得上是瑰丽,空气变成了金水。这一颗大星星,是巨人头上顶着的灯。这巨人根本不是人的肉眼可望企及的,它的威力强大到了善的顶点。它的善又是怎样的呢?那就是,连我们这样的不自由的生命,都能得到它的光和热。
从我的角度,却看不见太阳升起的地方,那也是肉眼无法企及的地方,这是太阳神圣的隐私,穷极人们的想象力也无法知道一点点。据说,那些深海里的漂流的船只,往往会走上接近太阳隐私的航道,于是便葬身海底,永不复还。这也是人们通常到海边看日出的道理,那是我们可能离日出最近的地方,实际上,太阳早走出十万八千里了。在我所处的位置看,太阳是从屋瓦上升起的,它已经走了那么多的路程却还要来到我的眼前,照亮我们的海底。
蚂蚁是从我们记忆的最深处钻出来的,是恐龙的后裔。只要想一想,恐龙有多么大,蚂蚁又有多么小,便可以推测出其间漫长的退化的道路。蚂蚁居住的地方我们无法企足,像它这样的小身子,哪里不能钻啊!所以,看起来,它就有些神出鬼没的,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看起来,它们也是为生计而奔忙,为了一粒米、一颗豆,来了那么无头无尾的一列兵,忙个不休。可是忙归忙,乱却一点不乱的,队也排得很整齐,组织非常协调,一眨眼工夫,粮食和蚂蚁都不见了。那是在长期的觅食的过程中,训练出来的好习惯。像它那么小的身子,也是在长期的饥荒中训练出来的。它把食量练得越来越小,最后小成了这个样子。这说明世上的吃食不知少掉了多少,其实,等到我们降生到地上的时候,这世界就已经是个贫瘠的世界了。
现在,到哪里去找恐龙这样的巨型生物,它们要吃多少东西才能饱啊!恐龙那样的时代是一个黄金时代,我们没有幸运企及,只可同蚂蚁为伍,分食这世上有限的粮食。
蜘蛛也是从记忆深处走来,它记录的是织布穿衣的文明史。那些鸟羽兽皮,全是有着精致严密的经纬,人类要学来万分之一就算不错了。现在,那绚丽灿烂也已经褪色褪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那几缕暗淡的游丝,经纬也粗疏了那么多。蚕是人类不得已而为之的织物的源泉,棉花更是不得已,随后的纺织史是不得已加不得已。原先有多少种色彩和花样啊,只要去想,如今所有的颜色都是褪到底的,所有的花纹也是简到底的。就是这样,蜘蛛还是给人以启发,尽管连它自己都灰得不成样子。
最能说明问题的是我们的梦境,连书上都这么说,梦大都没有颜色,就像黑白电影似的。梦其实是最真实的,它反映事情的本质,它告诉我们,现在的世界,全是抹上去的颜色,而不是从自己生命里长出来的。
现在,我们之所以还能揣摩出一些遥远时日里的景象,就是靠蚂蚁和蜘蛛这两个小东西,所以说是从记忆深处钻出来的。它们的活动暗示了一些,它们真是具有历史性的生物。可是,它们和我隔得多么远啊,我们互相都很漠然,看上去也是两不相干。看着它们,我就感到遥不可及,直至陷入茫然。所以,它们还是虚无的生物。它们小成这样了,却还在觅食和编织,看起来就好像不可能似的,然而确确实实,一点儿也不掺假。我越看它们,越觉得它们是在另一个世界里,隔着有十万八千年还不止。
麻雀是离我们近一些的,为什么呢?因为它没有带给我们任何暗示。它的行为看上去很浅薄,见吃就吃,见太阳就晒,都是单个儿行动。不像蚂蚁有组织,也不像蜘蛛有技能。那两样虽然是小,却一点不轻薄,它们有着沉重的表情。麻雀可不,飞也飞不高,走也走不好。在它身上,我们找不到一点点高尚的遗传,哪怕是蜕化得不成样的一点。恐龙时代是一个高尚的时代。麻雀是与人类同期诞生的一类动物,和人类播种的第一季粮食一同生成,专来与人类为敌。它们“呼啦啦”地扑向新打下的粮食,吃起来像秋风扫地一般。当农田日益少去,庄稼也日益少去,它们就变得更加卑微,连那“呼啦啦”的一阵子气势也没了。它们在密集的房屋的沟壑里,吃着残羹剩饭。
它们没有一点儿神秘感,一切都简单明了。当它站在我的窗台上,我看见它的眼睛里,没有一点儿怀想,就知道它是现世现报的东西。它是奔一粒饭粒儿而来的,到近处才发现那是一粒沙子,是个短眼见的家伙。于是,它“嘟”一声飞了。这“嘟”一声真是没有前因后果的,没有来历,也没有余响。飞又飞不远,就在邻人的窗台。
蟑螂也是近代的家伙。我说的近代不是通常所说的近代。就是《辞海》上写的:以一六四○年英国资产阶级革命为开端,终于一九一七年俄国十月社会主义革命。或者按中国的划分,从一八四○年鸦片战争到一九一九年五四运动。我是从恐龙时代算起的历史,我说的近代其实是史前,人类参与历史的那一天算起的。蟑螂就是那时候形成生命,同时酝酿起骚扰人类的阴谋。多少年来,它们一直出没于我们的食橱和衣柜,大坏事也不做,只做些小的,给人世增添着琐碎的烦恼。
它的根基浅主要表现在它的生活方式上,它脱离了人类的食橱和衣柜,便无法存活。它没有劳动的能力,这种不进化的特征,表示它的历史短浅。有时候,我们实在气不过了,追上它,狠命地一脚,发现它原来是个空壳子,没有血也没有肉,它吃的东西都不知吃到哪里去了。这算是什么生物?除了有一口气,它还有什么?
在我们这个房屋密集,人也密集的世界里,到处飞行着这类近代的寄生的生物:苍蝇、蚊子、米里的虫子,它们都是只有一个空壳子。因为没有进化,所以连退化的痕迹也没有。这就是我们的同时代伙伴。
然而,却还有一样生物,既不是从记忆深处钻出来的,也不是与我们同时代的,而是属于未来世界的,那就是鸽子。别以为楼顶那一群群,一伙伙的鸽子是和我们同伙的,不!它们只是从这里出发,去到未来。不是有一些一去不回了吗?另有一些泣血而死。还有回来的,叫人高兴得了不得,给它们戴上英雄的桂冠,岂不知它们只是迷途而返,准备再一次出发。重要的是那些永不回来的,它们已经飞到了目的地,我们要到未来才能与它们相会。这未来有多远呢?就相当于现在与恐龙时代的距离。所以,鸽子其实是从我们的瞻望中飞来的。
它们也和记忆深处钻出来的东西一样,有虚无感,很少看见一只鸽子在觅食,我们看见的多是飞翔的情景。有时,它们只是在空中盘旋,这是在辨认未来的方向。只有它们才看得见,未来在什么地方。它们有一种创造奇迹的表情,眼光扑朔迷离,和我们也是隔着十万八千里。它们和未来的亲密关系,最体现在脚劲和翅膀上,有哪一种鸟类能够这样不知疲倦地飞行,以飞行为己任?看见它们在天空变成一个黑点,是它们最后一次留在我们的视线中,待会儿就要彻底消失,什么都没有了。从它们身上抖落的,全是时间的尘埃,这尘埃飘飘扬扬的,四处都是。比如,时钟的“滴滴答答”的走秒声。
其实,还有一样未来的生物,但是不像鸽子这样多见。在我们密密匝匝的房屋之间,偶然才会有一只飞来,可是,它也逃不出我的视野,那就是萤火虫。它比鸽子的速度更快,它几乎是比得上光的速度了,这也是我们难得见它的原因。当它进入我的视线,是那样突兀地一闪,又一闪,在这里和那里。它荧荧地亮着最多一晚上,然后就没了。有人说它死了,说它只有一昼夜的生命,那是不知道,它是去了未来。
有谁见过萤火虫吃喝吗?没有,它只是在暗夜里飞行,留给我们一点荧光。它还没到家呢。看起来它最短命,其实它最命长,称得起是永恒,在未来世界等着我们呢!
这两样未来的生物,都有着超凡脱俗的神情,虽与我们无法交流,却唤起我们快乐的心情。要说快乐什么,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只是对前景跃跃然的,有着按捺不住的兴奋。即便是我,眼前望出去是鳞次栉比的屋顶,可是我却能越过这一片障碍,到更远。是它们两个的原因,所以我才能从我的窗户看到这么多景色,然后告诉人们。我真是一个千里眼啊!是它们帮助了我。很少有人知道,居然有这样的好伙伴,之间隔着时空的界限,却能携起手来。并且,我与它们的永诀像相会一样叫人欢喜,那就是鸽子一去不回,萤火虫也一去不回。它们去得越远,我和它们的心联得越紧,伙伴关系越牢固。这就是瞻望的意思。
瓦楞里的青草是我的原野。从日光的某个角度看,也是连绵起伏。这些青草里的几种,甚至还结穗子呢。所以,这片屋顶的原野,也是很肥沃的。看起来一星土没有的,却能培植出庄稼。要论,也是那些庄稼有力气,竟可以穿过几层楼板,再穿过水泥地面,到泥土里去汲取地力。在那些阴潮的天气里,我们不是能嗅出房间里有一股泥腥味儿,我们叫作霉味儿的?就是地力穿过我们的房屋,给屋顶上的原野输送养料。那些绿霉点儿,也是地力走过的痕迹。
它们都是些无名的庄稼,不入史册的。并且今年是它,明年就不是,这一季是它,下一季也不是。这倒使瓦楞上的风景经常变化着,每一春都有奇异的植物生长,那全是不同种族交配的结果。所以,屋顶原野的茂盛也取决于这种杂交优势。当然,难免地,会有遗传病蔓延,可是,健康的基因也在同样流传,正好保持了平衡。
它们基本自生自灭,别想指望有谁能帮助它们。不过,有的时候,小孩子无意中给它们好处,那多半是出于不讲卫生的习惯。他们趴在窗口啃西瓜,将瓜子胡乱抛撒,有一些就上了屋顶。西瓜子这种东西,经过多少代人类的调教,完全成了个文明儿,它确实给瓦楞上的植物带来了文明。又有许多新的好的种族诞生了,并且将这些好品质遗传下去。我还看见过一颗真正的西瓜呢!它从纽扣那么大小最终长成了拳头那么样,那真是我们原野上的金秋季节。那个小纽头瓜,成了皇后,坐在狗尾巴草的宝座上。后来,它遗留下来的种子,又培育出许多奇怪的新品种。
墙壁上的苔藓是我们的青纱帐。它们可真是绿啊。倒不是涂抹上去的,而是从生命中长出来的。对于苔藓来说,吸收地力还比较轻松,沿着墙就是了。艰难的是没有阳光。它们正好是长在背阴的一面,阳光要钻过多少堵厚砖墙和宽石壁才能给它们一小点。所以,它们就只能是这么一小点一小点的。并且,它们也不如屋顶上的植物那么气象活跃,不断更新。它们几乎是静止着,亘古不动的架势。其实,它们也不是不换季,只是它们的季节长度不同。由于阳光只在每一年的某几天才能略略光顾它们,所以,对于我们是一年,对于它们是一天还不到。所以它们有变化,也像是没变化。
苔藓才是长命百岁的东西呢!它们的生命细水长流,要不,那么点阳光和地力就不够用了。这使它们处于一种蛰伏的状态,昏昏欲睡的,可就是在这半睡半醒之下,是生命顽强的运动。这是有些悲剧性的东西,生存艰难,又漫长。有时候,那堵墙都倒了,可它们还在,附在碎砖烂石上面,渐渐地枯黄了身子。可是就在那新起的房子的背阴的一面,不知什么时候,又有新的苔藓长出,是那死去的苔藓的子孙。所以,它们的传宗接代也是带着些悲怆的,不像屋顶上的那样欢欣快乐。
因为时间长久,它们就免不了寂寞了。想想看,别人都在变,唯有它们不变。刚有些眼熟的,却毁于旦夕之间。我刚才说过的,我们的一年,还不够它们的一天。于是,它们就总是处于陌生中间,是个地地道道的旁观者。那种房屋和房屋当中,挤得紧紧的狭道,走过一些压着喉咙的风,其实就是它们的深沉的叹息。这些叹息都是有见地的。看看,夏天的夜晚,酷热难当,是它们将海上的凉气吹了过来,就知道,它们有多解人意,又有多世故了。
我还知道有一种飞行的植物,它的名字叫柳絮。在一年的某个季节里,它们长满了天空。看起来真是茂盛啊,白蒙蒙的一大片。它们其实是一种花,长着细绒似的花瓣,数不清的千丝万缕。因此,它们免不了要纠缠在一团,解也解不开似的。这是一种无根的植物,屋顶上的植物就是这样形形色色。土壤被层层叠叠的房屋压住了,又叫水泥封严了,于是,像柳絮这样飞行的植物便应运而生。
它们又是一种通神的东西,是地底深处的土壤心灵所致。这样我们就知道,那土壤的心力有多大。它进出的遐思,便可栽下这满天的白绒花,迷蒙着我们的视野。不过,这白绒花带着些哀婉的意思,因为,它们寄托的是土壤的哀思。它们每年定期地在空中开花,从来不错季节。土壤的遐思也是一季一季的,各有各的形式。柳絮只是其中之一。冬天最冻的那几天,窗户上的霜花,也是一种。它们比柳絮美丽,晶莹剔透,却更加空灵。它们空灵到只能看,不能摸,它们带有梦想的意思,比遐思更加不自主。但它们也是很茂盛的,真有些“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不过将“春风”改为“北风”就行了。
土壤是个有意思的家伙,否则怎么来解释它的创造力。它的冥想是很有力量的,并且具有穿透性。这些房屋的地基和墙壁,几乎称得上固若金汤,可是到处留下它的作品。当天空出现云彩的时候,就是土壤的思想投射上去的图画。有一种漫天铺开犹如翻耕过的土地的云状,是其中最为典型的一幅。在思想中属于抒发的一类,十分纵情的。云彩之所以变幻多端,全取决于土壤的思想活跃。它想的真多啊!映到天空上,变成无边无际。等到虹在雨后出现,有什么思想就已经成熟。赤,橙,黄,绿,青,蓝,紫,都是有所指的。土壤被我们这些房屋压抑得厉害,每一口气都要使大劲才能迸出,呼吸极其沉重,只有思想是活跃的,思绪万千。这就是我们的天空,云图特别丰富的缘故。
还有一件东西也和土壤有关系,是土壤的神思一类的。那就是小孩子手指肚上的细纹理。这些细纹理分成两种形式,一种叫“螺”,一种叫“畚箕”。“螺”是一圈一圈朝里旋,旋成一个圆。“畚箕”则朝一边撒出去,不收口的。螺和畚箕都是盛粮食的器具,粮食是从土壤里长出来的。所以,“螺”和“畚箕”是土壤留给小孩子们的纪念。像它这样思想的巨人,早就预感到房屋的礁石盖满土壤的日子,它是有所准备的。当我们的手无论去触摸什么,都会留下这个纪念,这是肯定的。
看着手指肚上的“螺”和“畚箕”,就能发现这思想还很朴素,几乎接近真理的。它那么简单,而又深刻,是任凭什么想东想西也摆不脱的一个根本。比起天空的变化的云图,“螺”和“畚箕”却是一成不变,固定得多的。这也接近真理。但还是要去看小孩子手指肚上的图案,它们是一点没有磨损和破坏过的,特别清晰,有条有理,还特别美,是一个杰作。那些线条多么新鲜流畅,是新诞生的思想,没有一点陈腐观念,也没有谬误。最接近土壤的本来面目。
土壤还有些不成章不成句的思绪,散见在各处。比如,雨丝落地时的“沙沙”声,一束穿进房屋的阳光柱里翻卷着的小不点儿,早晨起来后伸出头去呼吸到的第一口凉湿气,还有,那种漆黑如夜的野猫的眼睛,中午一条线,晚上肚儿圆。有许多司空见惯的事情因为不在意,就不知道它的来历,细究起来,各有自己的道理。大雾弥漫也是和这思绪有关,又朦胧又渗透人心,是个说不清又是个摆不脱。别看那土壤有着几万年的历史,是个深邃厚重的巨人,它也有缠绵的时候。它的缠绵也是有力度的,真正的剪不断,理还乱。
我还常常听见一支儿歌,一共只有上下两句,一句是问:“老狼老狼几点了?”另一句是答:“老狼老狼一点了!”然后再问,再依次报告“两点了”“三点了”。这歌声昼夜不断。小孩子们就像接力赛似的,东边不唱西边唱,北边不唱南边唱。一直唱到二十四点,再回头从一点唱起。就这么,已经唱了多少代,还将继续下去。这是一首土地的恋歌,那出没荒原的老狼,就这么一点钟一点钟地离我们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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