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嫂原准备在晚饭时把要给儿子说媳妇的事讲给男人听。二嫂虽极不愿想起自己那个独腿丈夫,可娶儿媳是家中的一件大事,好歹他是做父亲的,应该让他知道。但直到她吃完晚饭,还不见男人郜二东的影子。二嫂估计他又在村中的祥凤酒馆里泡着听坠子书,便愤愤地扔下碗,去油坊里装油。每天晚上,香魂油坊都要把当日出的几千斤香油分装在各种型号的瓶子和塑料桶里,然后贴上商标,装入纸箱包好,好在第二日凌晨用汽车运走,这是油坊的最后一道工序。二嫂在油坊里和几个包装工足足干了两个小时,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家走,进屋一看,仍不见男人郜二东,心里的火禁不住就蹿了上来,就忍不住咬牙骂了一句:“这个只知道玩的杂种!”“娘,你骂谁?”正给她端来一杯开水的女儿芝儿瞪了凤眼诧异地问。“哦,我骂那个偷懒的炒工。”二嫂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掩饰道。待女儿去自己的睡屋睡下之后,二嫂扯一条毛巾拎手上去香魂塘擦身,边走边又恨恨地低声骂男人:“挨刀的,为什么还不快死?”
她恨!一想起男人就恨!
这恨自从她被郜家买来当童养媳时就生出了,一直积在心里。
二嫂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年她才几岁!是一个春荒的头晌,妈把她从剜菜的地里喊回来,一把把她揽在怀里,声音颤着说:“闺女,家里没吃的了,不能让你和你弟弟妹妹们饿死,你爹和我想了个主意,送你去郜家营老郜家,给他家当童养媳。”这时候她看见了郜二东的父亲把一袋苞谷和一沓钱放到了桌上,她心中一喜:有吃的了!她记得她当时还问了一句:“啥叫童养媳?”妈说:“就是先给人家当闺女,长大了再当媳妇。”她虽没听懂后半句话,但前半句已够让她吃惊,她摇头叫:“不,我不去给人家当闺女!我给你们当闺女,我天天去地里剜菜,不会让弟弟妹妹们饿着……”她死死抱紧妈的脖子,但最后爹还是把她的手掰开,抱着她递到了郜二东的父亲怀里。她记得她在二东父亲怀里挣扎着哭叫,还照他的肩头咬了一口,一直哭喊到郜家营郜二东家里,直到郜二东的母亲过来抽她一个耳光,她才吓得噎住了哭声。郜二东那阵竟也嬉笑着走过来,使劲地揪了一下她的头发叫:“哭啥?”对郜二东的恨,就是从那时生了根。
这恨,在此后的日子里逐渐膨大、增加。郜二东家富,她在这里可以吃饱,但每顿饭其实都有代价,她必须不停地在厨房、碾屋、牛棚干活,稍有一点不顺二东妈的心就有可能招来一顿打骂。幸亏时间不长就解放了,郜二东家被划成了富农,这一来她的地位起了根本变化,二东的爹妈怕再打骂会惹她像同村其他几个童养媳一样跑回老家,对她的态度一变而为十分亲昵,闺女长闺女短地叫得如糖似蜜,时不时还额外关心地给她买这买那,使得她竟感动得忘记去探听“童养媳”三字的含义。殊不知这所有的关心其实都是为了那日子的来临!她十三岁的那年秋天的一个傍晚,二东妈拉过她悄声说:“闺女呀,如今咱这样人家办什么事都是不张扬为好,今晚就给你们把房圆了算了!”“圆什么房呀?”她茫然不解地问。二东妈眨眨眼睛,说:“待会你就知道了!”她饭后还去找邻院的女伴玩了一会儿,回自己的睡屋睡觉时,才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床上铺了新的蓝印花床单,放了一床红色的洋布面新被子,正在她惊奇的当儿,二十岁的独腿二东拄着他的拐杖咔嗒咔嗒地走进房来,进房后大方地把门插上,而后径直向床边走。“你干什么?我要睡觉了,还不出去!”她生气地叫。她每每看见二东那条生下来就小得惊人的左腿便在心里生出一种害怕和厌恶。她已听村里人说这叫遗传病,郜家每一辈都有一个得这种怪病的人,二东他祖父辈是他三爷爷生下来两耳都无耳轮,到父辈是他大伯生下来右胳膊只有半截,轮到二东,生下来左腿短得只有几寸,且细小得惊人,只能单腿走路。二东当时听到她的话后只是轻轻一笑,说:“妈不是已经告诉你今晚咱俩圆房?”“圆什么房?”她有些惊疑。二东没有再用话语解释,而是把拐杖往床帮上一靠,伸手抱起她就往床上放。她惊骇无比地喊爹喊妈你们快来!她听见二东爹妈的脚步在门外响却并无人推门,她在床上挣扎反抗了许久,但结果是衣服差不多全被二东撕碎,随着那阵可怕的疼痛的到来,她心中对二东的恨达到了极点。
那天晚上,当二东舒服地放平身子睡熟之后,她曾拉开门向这香魂塘跑来,要不是二东妈尾随着赶来拖住了她,她就要跳进这水味苦涩的池塘。倘是那晚跳进这塘里死了,如今自己在哪里?
二嫂手拎着毛巾站在塘边默想,淡淡的月光将她的身影斜放在水上,不大的夜风把水面迭出许多微波,使水中的月亮也变得像一个老皱的果子在枝上摆动,荷叶们在微风中轻轻碰撞嬉戏,发出的声音极像是有人在耳语。假若那年跳进水里,会不会见到乾隆年间跳进去的那两个姑娘?二嫂慢慢地弯腰撩水擦身,原本就凉的塘水在夜晚温度更低,水珠触身时她打了个寒噤,燥热的身子顿时觉到了一阵森森的凉意,她仔细看了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那是一个胖胖的女人的身形,唉,老了,到郜二东家已经几十年了!
擦洗后她回到屋里躺下不久,院门外响起了丈夫那夹着拐杖捣地的独特脚步声,她听到他走进屋走近床,跟他说说墩子的事吧!她睁开眼睛刚要开腔,不想裹着酒气的丈夫已向她的胸口伸出手来。“干什么?”她厌恶地将他的手拨开。“嘿嘿,你又不是不晓得,人一喝点酒就想这个——”“都半夜了,你还叫人歇歇不?”她用抑得极低的声音叫,把那双伸到腹上的手狠狠地打开。“怎么?”郜二东生气了,声音一下子提得很高,“你还是不是我的老婆——”二嫂一听慌忙伸手捂了他的嘴,天呀!隔壁睡的就是女儿,不远处的小楼上还躺着两个日本技工,让他们听见明儿还怎么见人?她不敢再拨开他那双手,听凭他在身上肆意折腾,二东已经摸准了二嫂极要脸面害怕丢人的弱点,常用提高嗓音捅出家丑的办法来把她吓服,尤其是当着日本人的面。
当丈夫终于忙完之后,她才总算把要给墩子娶个媳妇的话说了一遍,但二东只含混地答了一句:你看着办吧。就打起了呼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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