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落日把香魂塘水浸成红色的时候,香魂油坊一天的主要工作算是基本做完,十几缸新出的香油正放在棚里做最后的澄清沉淀,预备晚饭后进行包装。这时,工人们边在晚风中歇息边为第二天的活路做准备:整理芝麻。这时辰,二嫂总要人在塘边的平地上铺几块帆布,把几十袋芝麻倒在上边,让人们脱光双脚上去,先用手把其中看得见的土粒石块拣出,再用微风机筛去芝麻上的微尘。这活儿很轻,人们可以边干边说笑,倒也惬意。平日,二嫂和大伙在一起干这活时,少不了同大伙说笑几句,活跃活跃气氛,联络一下同工人们的感情。但今儿个二嫂一声没吭,一边心不在焉拨弄着脸前的芝麻,一边用双眼不停地朝香魂塘西头那条田野通村庄的小路瞅。
她在等待那个叫金海的小伙。她已经观察到了,每天的这个时候,在地里干活的金海要经由这条小路回家。她要在这里拦住他,要同他进行一次不像是有意安排的谈话,这是她整个计划中的第一步!
风从塘那边刮来,大约是添了几分水汽,显得湿润而清凉;天光在缓缓变暗,像只马翼雀从远处的田野飞来,落在香魂塘边的杨树棵里;做活的人们开始返村,有人边走边含含糊糊地唱。二嫂终于看见那个叫金海的小伙出现在塘边小路上,双眼顿时一亮,随即起身,装着去塘边洗手时看见金海,亲热地招呼:“收工了?”
“嗯,二婶。”那金海听见招呼,忙抬头答应。
二嫂走前几步,打量着这个平日不太留意的小伙。嗬,这小伙是长得不错,平头、方脸、大眼、偏高的身个、黑红的肤色,给人一种健壮机灵的感觉,环环看中了他,是有几分眼力。“做地里活累吗?”二嫂关切地问。
“没啥,”他笑笑,“就是种的粮食卖价低,挣钱少。”
“愿不愿找一个挣钱多又很轻的活儿干?”二嫂抓住他这个话头,问。
“哪有?”他又笑了。
“香魂油坊在城里新设了个零售店,需要一个人常驻那里负责经营,你要愿去的话,我可以考虑,工资一月先定一百三。”
“真的?”金海脸上露出惊喜。
“你愿去?”二嫂不动声色地问。
“愿!”金海果断地一拍腿。
“不过,我有个条件!”二嫂调调儿很慢。
“啥条件?”他迫不及待。
“因为生意上的事讲究经验,我不想让零售店的人三天两头换,只要定下干,就要一干几年,而且两年内不能谈对象结婚。年轻人一有这事,心思就容易不在生意上;就是将来找对象,我也希望他能在城边的那些村里找一个姑娘,免得来回跑。”二嫂边说边看他的脸。
“噢——”他直望着二嫂的脸,有些怔。
“你怕不会答应这个条件吧?”二嫂嘴角挑起,露出一丝笑意。
“我——干!”他虽然迟疑了一阵,到底还是下了决心。
“这是一桩大事,我看你还是回去同你爹妈商量商量。我听说已有人在给你介绍对象了,是吧?”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只是说说,还没定下。”
“这样吧,我明天晚上等你的口信儿!”二嫂说罢,无所谓地笑笑,转身去水塘洗手。当她在清澈的水边蹲下时,水面上映出了一张得意的笑脸。她知道,金海已在她的主意面前动了心,她的这步棋已经可以说走成了!
果然,第二天晚饭后,那金海就来告诉说:我愿去,按你的条件办。第三天,村中便有消息传开说韩家的环环姑娘不知何故哭得双眼发红。二嫂听罢,微微地笑了一下。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二嫂又差一个人用塑料桶提十斤刚出的小磨香油,去了乡上把一个姓侯的信贷员叫了来。那侯信贷员过去同郜二嫂打过交道,知道她如今是有名的香魂油坊的老板,听说她叫自己有事,也不敢怠慢,骑着自行车赶到,一进二嫂家就笑着高声问:“嫂子叫我有何吩咐?你总不会是要贷款吧?”二嫂就笑着摇头,让座让茶之后,低了声问:“听说我们村韩环环家欠了你们贷款?”“是的,是的,怎么,她家又找了你来求情想拖欠?”侯信贷员见二嫂问起这事有些意外。二嫂摇摇头又问:“欠款到期是不是该还?”“那是自然。只是她家确实倒霉,无钱归还,只好容他们再拖一段日子。”信贷员一时不明白二嫂何以会关心这个。“要我说嘛,你应该照原则坚决要回!倘是贷款的人家都照他们这样拖欠,你那信贷所还开不开了?”二嫂仍旧笑着问。“二嫂的意思是——”侯信贷员听出了点眉目。“他们家要没钱的话可以借嘛!再说,人家也不会就没有积蓄,你真要一吓唬,譬如说要用房子抵什么的,他们还能不慌着凑钱?”二嫂边喝水边笑得极是自然。那侯信贷员不是傻瓜,这几句听过自然明白了二嫂的心意,只是猜不出原因,但心下琢磨,去催要贷款既合乎原则又能讨这香魂油坊主人喜欢,何乐而不为?于是在二嫂家吃罢丰盛的午饭后便径直去了环环家。
环环的爹和妈一见信贷员上门,立时就明白了来意,急忙让烟让茶。几句寒暄过后,那姓侯的便神色肃穆一本正经地提出了三天内归还贷款的要求。环环的爹妈听了连声叫苦,说眼下手中实在没有,求再拖一段日子,待秋季收成下来就力争还齐。原本坐在缝纫机前缝衣的环环此时呆立在那里,看着爹和妈的惊慌和低三下四模样,眼睛眶里就有泪水在旋。她是长女,又快二十岁了,已经知道该为爹妈分忧,可有什么办法?去外边找人借?哪里能借到这么多钱?如今家家都在想法把资金投到能挣钱的地方,谁肯把这么多现金借给你?“如果三天内还不出钱,你们恐怕得想法找个抵押物了,譬如这房子——”侯信贷员住口点一支烟,环环和爹妈的心却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天哪!抵押?
这之后,侯信贷员就没再说什么,喝一阵茶便走了。他走后,环环爹妈和环环都抱头默坐那里,一直坐到环环的两个弟弟放学回家。最小的弟弟没有发现屋里的异样气氛,进屋就喊:“妈,我饿!”话未落音,爹的巴掌就呼啸而来抡到了他的屁股上:“饿死你个杂种!滚,给我快滚!”小弟不知爹何以突然发这么大的火,委屈地哭了。环环悄步上前,无言地撩起衣襟为弟弟擦泪。晚饭除两个弟弟吃了一点之外,环环和爹妈都没动筷。眼看着爹脸前的旱烟灰越堆越高,环环的牙突然一咬,用低哑的声音说:“妈,你去村里把五爷爷喊来!”
“喊五爷爷干啥?”妈抬起红肿的眼。
“你去把他叫来!”环环的声音执拗而坚决。当妈的知道女儿柔中带倔的脾性,只好起身出门去喊。有两袋烟工夫,五叔来了。他并不知道环环家发生了什么事,进门还开玩笑地喊:“环环,找五爷有啥事?是买酒了想请五爷喝几盅?”及至看见环环爹的那副愁态,才意识到出了什么事,刚要问,环环却已开口:“五爷爷,你前些日子不是讲,香魂油坊的郜二婶愿娶我当她的儿媳妇吗?”
“是呀,她对你做她的儿媳可是一百个中意!”五叔恍然猜到了什么,笑答。
“要是我答应了这门亲事,她能给多少钱?”环环的声音有些抖。
“你郜二婶说过,钱上她不在乎,你可以先说个数!”
“一万二!”环环伸手扶住一把椅子,借以支撑自己开始哆嗦的身子。
“中!我估摸她能同意,我这就去找她,今夜里就给你们回话!”五叔有些喜出望外地急急往外走,他没料到这桩原本已经不成的亲事忽然有了转机。这下子有酒喝了。
“环儿!”一直待在一边听着这场对话的环环爹惊叫,“你——”
“爹,五爷爷要是把钱拿来,还了人家的贷款后,剩下的钱你今年再修个烤烟炉!”
“环儿……”爹开始哽咽,妈早撩起衣襟。
环环没再开口,只是转过身,一步一步向自己的睡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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