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早晨,二嫂仍然穿戴得整整齐齐地到油坊派活检查,而后在门前收购芝麻,不时还同来卖芝麻的熟人开一两句玩笑,俨然昨晚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只有环环能够听出,她那说笑声里含有多少勉强;也只有环环能够看出,她那闪烁不定的眸子深处,隐有多少苦楚。
收芝麻的忙季终于过去。
那天黄昏,二嫂在室内审看刚从省城印刷厂拿回来的新式商标,商标是用中文、日文两种文字印成的,中间是一行大字:“香魂小磨香油”;上边是一行小字:“世上美味,烹调佳品”;下边是一行地址:“中国南阳香魂油坊产”;左面是一盘黄澄澄的芝麻;右面是一盘机摇石磨。用色构图都不错。二嫂唯一不满意的是没有再写上一句:“荣获中华人民共和国香油评选一等奖。”她正琢磨下次重印该把这行字加在何处时,院门外响起三声短促的汽车喇叭,几乎在听到那声音的同时,她便忽地起身,几步奔到了门口,哦,实忠,你可回来了!一看到实忠的身影,她就觉得鼻子发酸。她多想立刻扑到他的怀里诉说她心里的苦楚,但是不能,她知道周围有眼睛,她必须先演戏。她不冷不热地招呼:“回来了,老任?”实忠一本正经地点头并立刻用生意人的口气说话:“我这次在南阳给人拉完水泥,回来时按咱们的合同要求,给你拉了一车空塑料桶和空瓶子,质量没说的,就是颠烂了一箱瓶子。这是运输时的正常消耗。你可不能少给我钱!”“哟”,二嫂撇起了嘴,“我要的是装油的好瓶子而不是玻璃碎片,拿些碎玻璃让我付款,想得倒好!”“那你说怎么办?”“颠烂的自己认倒霉!”……
眼看已成僵局,油坊的工人们便又过来打圆场,最后又是实忠承认倒霉,很不满意地随二嫂进屋去结账。两人一前一后进院门时,刚好遇见环环端一盆衣服出来,环环抬头招呼:“任叔回来了?”实忠笑笑回问:“环环,忙着洗衣服?”两人都是礼节性地说句话,并没有想别的,他们都没料到,当晚他们还会见面,而且是在那种尴尬的场合!
当晚,因为墩子去外婆家走亲戚未回,饭桌上就只剩下了四口人,饭快吃完时,二嫂对丈夫巧妙地试探着说:“你今晚去酒馆听戏,十点钟前一定要回来,要不我可不起来去给你开门。明早上我还要起床招呼工人炒芝麻,陪不起你熬夜!”“嗨,你这女人真不通情理!”郜二东立刻抗议,“唱坠子的哪晚不唱到十二点?大伙都在那里听,你叫我半途回来,我回得来吗?”“好了,好了,我不管!”二嫂嘴上不耐烦,心中却在暗喜知道了他回家的确切时刻。
二嫂家的院子挺大,进了头道院门,两边各是两间厢房,四间厢房全是仓库;三间正屋里,二嫂和丈夫住东间,芝儿住西间,中间是一个穿堂。过了穿堂是后院,后院是两间厢房和三间堂屋,厢房依旧做仓库,环环和墩子住三间堂屋。吃罢饭丈夫出门之后,二嫂待后院环环和西间芝儿的灯都熄了,就轻轻拉开院门,在门槛外放了一把笤帚,接着把院门虚掩了,回到自己的卧房。几袋烟工夫之后,一个黑影轻步走到院门外,看一眼那笤帚,便轻推院门,门吱扭一响,闪身进到院内。
环环那阵其实还没睡,熄灯之后在床上躺了一阵,忽然记起白天洗的两件衣服还在后院的铁丝上搭着没收,因怕明晨露水再把它们打湿,就穿了鞋披了衣出门,走到铁丝前刚要收衣服,听见头道院门吱扭一响。那晚是个有月的阴天,月不甚亮但能见度还好。环环隔着穿堂门缝瞥见,门响之后有一个黑影闪进院子,顿时一惊:不是公公!她几乎立即做出了判断。那黑影蹑手蹑脚向婆婆睡屋走时,环环马上断定:是贼!一定是去偷钱!环环知道,家里的保险柜就放在公公婆婆的卧房里。
她的双唇不由自主地张开,一声“抓贼呀”的呼喊马上就要冲出喉咙,就在这时,她的耳朵又捕捉到一句极低的招呼:“快呀!”与此同时,婆婆的房门轻微地一响。尽管那句招呼低微得几乎立刻就融散在夜空里,但环环还是辨出了那是婆婆的声音。环环的身子骇然一震,婆婆这是干什么?那黑影是谁?惊疑和好奇使她不知不觉间悄步走到了公公婆婆睡屋的后窗前,窗帘拉得严丝合缝,屋内无灯,窗隙里飘出的声音隐约模糊,迫切想弄清根由的环环,差不多把耳朵贴在窗框上了。听到了,一种轻而单调的吱嘎声。什么东西在响?环环一开始没辨出那声音的性质,但转瞬之后,一股血就泼上脸颊,滚热得烫人,她知道自己脸红了,她下意识地抬起双手想去捂脸,但手至半空又慢慢放了下去。她明白了。结过婚的环环知道床那样响意味着什么!被云层滤暗了的月光照着环环的脸孔,她的双唇愕然张开,久久未曾合上。婆婆的一声呢喃和一句男人的低语从窗缝里钻出来,为环环的判断作了最后的证明。
环环知道她发现了什么,她不能再在这里听下去,她唯恐惊动了屋里的婆婆,悄步向后退着。恰这当儿,头道院门外突然响起了公公那特有的伴着拐杖捣地的脚步声,随之大门咣当一响被推开,门开时响起了公公那嘎哑的抱怨声:“娘的,睡下了也不把大门插上,想招贼呀!”边抱怨边插着门闩。
环环陡然停止步子:公公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她的心倏然一提,不知怎么地,她莫名其妙地感到恐惧和着急。
二嫂和实忠太欢乐了!短暂的倾诉之后便坠入了彻底的欢乐。由于沉入欢乐太深,他们的听觉差不多丧失殆尽,根本没听到那由远而近的拐杖捣地的声音,直到院门咣当一声被推开,两人的身子蓦地一抖,二嫂惊恐地问:“你怎么没有插门?”“我忘了。”实忠慌慌地去抓衣服。“嗨呀,你,快!快从后窗跳出去,快!这是鞋!快!”二嫂飞快地撩开窗帘推开了窗户,但就在窗户推开的瞬间她骇极地低叫了一声:“呀?!”
实忠没有理会她的那声低叫,纵身跃上了窗台,直到他跳到地上时,他才猛地发现,面前不远处站着环环!
他呆在了那里!
室内的二嫂只来得及把内裤穿好,丈夫就已把屋门推开了。
后窗还没来得及关上,窗帘撩在一旁。
二嫂僵了似的呆坐在床上,绝望地在心中叫:完了!
郜二东啪地拉亮电灯,电灯拉亮后,他没有注意到妻子的神态异样,只是发现后窗大开,于是埋怨了一句:“睡了,怎么也不把窗户关上?”说着,就往窗前走。血全部从二嫂的脸上褪去,双颊白得如纸,她知道,后院的两间厢房也都是仓库,门上有锁,除了儿媳的住屋,就别无他处可让实忠藏身,如今这室内的电灯一亮,会把不大的后院照得清清楚楚,不论实忠躲到哪里也会让丈夫看见,全完了!让他发现了!他会怎样?大骂?大打?大闹?村人们会怎么笑?儿女们会怎么看?合作的新洋贞子知道了会怎么说?生意还做不做?这里还能住下去?天呀!……可令二嫂奇怪的是,郜二东隔窗向后院望了一刻后,却只说:“睡时要把窗户关上!”二嫂一愣,他没发现?她战战兢兢地借帮拉窗帘在丈夫身后向窗外望去,不大的后院每个角落都在眼前,里边空无一人。
她的心倏然一松。
二东坐在床沿边脱衣服边骂骂咧咧地说道:“娘的,今晚坠子书本来听得好好的,二楔子他们几个去酒馆里胡闹,非叫人家唱豫剧不可,结果人家把弦一夹,走了,弄得大伙儿都只好回家睡觉……”
二嫂含混地应了一句:“天呀……”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轻轻用手抹去额头上的冷汗。她在黑暗中侧耳倾听后院的声音,十几分钟后,当丈夫的呼噜渐高时,她听到儿媳住屋的后窗户响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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