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结婚了。
国是调到县城后的第二年结婚的。媒人是县委书记大老王。那姑娘长相一般,却有足够的时髦和足够的优越。她是一位副市级干部的女儿,人很浪漫又很现实,条件是很苛刻的,一要文凭二要水平,这些国都不缺,于是浪漫就扑进了国的怀抱。
每当国和这姑娘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国就想起梅姑年轻时候的鲜艳。他觉得这艳妆浓抹连梅姑年轻时的小脚指头都抵不上!国更无法忍受的是她的做作。她常常莫名其妙地问国:“你喜欢维纳斯吗?”国没好气地说:“我喜欢牛粪!”于是这姑娘就跳起来说:“太棒了,太棒了!”国心里说,“棒”你娘那蛋!有啥“棒”的?有时候,两人在大街上走着,这姑娘突然就背过脸去,手指着一群光脊梁乡下汉说:“你看你看,乡里人太没教养了!”国恼了,他板着脸说:“乡下人怎么了?老子就是乡下人,不愿去?!”那姑娘哭了,而后给国道歉,再不敢说这话。应该说,这“艳妆浓抹”在县城里还是很招人的,总有人跟着看。可国不适应,连那甜甜的普通话也觉得恶心。每次上街,国都梗着脖子往前走,甚也不看。走着走着就把这姑娘甩下来了,那姑娘就喊:“李治国,等等我呀……”国心里一直是不情愿的,他觉得他还能找一个更好的姑娘,不抹珍珠霜就漂亮的姑娘,像梅姑年轻时那样的,不是假货。可他还是接受了。他不能不接受。也没有理由不接受。
国没结婚前就与那姑娘干了那事儿。那时国还住在县委招待所里,那姑娘来了。刚认识不到半月,那姑娘来了就不走了。她坐在国的房间里扭着腰说:“李治国,来呀,你来呀,你抱我,把我抱到床上去。”国心里说:去你娘那蛋吧!掂住就把她扔在床上了。床上有海绵垫儿,那姑娘“咚”一声摔在床上,四肢弹动着叫道:“哎呀太棒了!”国最恨城里人说的这个“棒”字,就恶狠狠地扑上去了……过后,国心里说:“×他娘,假家伙!”可那姑娘却柔柔地说:“李治国,你真野呀,真野!”
国是结婚前一天又碰上老马的,在街角上捡烟头吸的老马。国正在街上走着,忽然看见路口上有人在打架,一个很野的男人在打女人。那男人揪着女人的头发,打得女人满脸是血……街上来来往往有很多人,却都在看热闹,没人管。这时,国看见老马冲过去了。老马扔了手里的烟头,像狼一样地扑上前去,神经兮兮地揪住那汉子:“你、你……为什么打人?为什么打人?!”那汉子冷不防,一下子蒙了,忙松了那女人。瘦削的老马俯身去搀那女人,小心翼翼地擦女人脸上的血。然而,那女人却一下子跳起来,指着老马骂道:“干你?事儿?俺两口打架干你?事儿?咸吃萝卜淡操心,流氓!”紧接着,那愣过神儿的野汉子抖手就是一巴掌,把老马的眼镜打飞了,打着还骂着:“叫你管闲事!……”可怜的老马像狗一样地趴在地上,两手摸摸索索地在地上找眼镜,摸着嘴里还喃喃地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惹得周围人哄堂大笑。
在这一瞬间,国心里存疑多年的疙瘩解开了。他明白梅姑为什么会喜欢老马了,他明白了。老马是很窝囊,但老马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国看见老马慢慢地爬起来了,脸上肿着一块青紫。这一刻,他很想走上前去,想把“结婚请柬”递给老马,正式邀请老马参加他的婚礼。可“身份”阻止了他,身份。他摸了摸兜里揣的印有大红“喜”字的请柬,犹豫了一会儿,却又塞回去了。他又想像往常那样说一句:老马算什么东西!可他说不出来了,再也说不出来了……
国的婚礼十分隆重。结婚这天,县委书记大老王是“月老”;市里的主要领导都来了。县里的更不用说,有些“身份”的全都跑来祝贺。人们衣冠楚楚,面带微笑,连婚礼仪式中的逗趣儿也是温文尔雅的。处处是身份,处处是等级和矜持。人们笑着,笑着,笑着。国也裹在西装里与人们握手、点头、微笑。女人“灿烂”地在人们眼前炫耀着她的服饰和高贵,不时“咯咯”地浪笑。而国却像是在梦里。他觉得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假的。在这些人中间,有冲着职务来的,有冲着关系来的,有冲着形式来的,当然也有朋友,那也是“职务”的朋友。有些人心存嫉妒,有些人私下里恨不得把你掐死!可他们全都笑着,像道具似的笑着,笑得很商品化。场面是很热烈的,一切应有尽有了。可这里唯一缺少的是亲情。没有亲情。乡人没有来,一个也没有来。国曾经想通知乡人,可他最终又打消了这念头。他没脸通知乡人,再说,这样的场合对乡人也是不适宜的。于是他周围全是眼睛里标着“假货”的笑的招牌……
国觉得站在婚宴上与人频频敬酒的并不是他。这里的一切也都不属于他。他的婚礼似乎应该是在乡间茅屋里举行的。那里有呜哩哇啦的喇叭声;有铺着红炕席的大木床;有撒满红枣、柿子、花生的土桌;有推推搡搡让新郎新娘拜天地的古老仪式;有乡汉们那粗野的嬉笑挑逗;有婶婶嫂嫂拿腔作势的撺掇;还有那必须让新娘从上边踏过的豆秆火!狗娃们会蹦着大叫:“亲哪,再亲哪,野亲哪!狗×的你美了呀!”……可这里没有,这里只有杨市长、王书记、张部长、刘主任……
新婚之夜,国喝醉了。他坐在新房里的沙发上,仍有恍如隔世的感觉。应该说,城里女人也是很能干的。新房刷得跟雪洞一样白,各样东西都布置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冰箱、电视,还有那立体声的音响都是城里女人带来的。城里女人竟还带来了床,很高级的席梦思床,粉色的窗帘,粉色的落地纱灯……他想,女人是跟他睡来了。女人每睡一次都说一声“太棒了!”女人就是冲着这“棒”来的。女人带来了一切全是为了“棒”。这会儿女人正在外间的客厅里招待客人,女人的交际能力也是他不得不佩服的。在他的婚宴上,女人对付了所有的客人,免费奉送了很多的笑,女人说全是为了他。女人盼着他的职位再往上升一升。所以,女人在他喝醉之后仍然安排了晚宴,独自去对付那些有职位的人了。女人的笑声不时从客厅里传来,带着一股很浓重的脂粉气。女人真能干哪,女人在拿烟、敬酒、布菜、卖笑的同时,还能旋风般地冲进里屋亲他一下,像贴“印花”似的贴了就走。可国不由得问自己:这是我的家吗?这就是我的家吗?
九点钟的时候,女人匆匆地走进来,匆匆地对他说:“外边有人找你,是个乡下人。我看算了。你醉了,打发他走算了。”
国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红着眼说:“那是我爹!”
女人诧异了,女人说:“你爹?你不是说家里没人了吗?”
国心里想:我说过这话吗?我啥时说过这话?他没再理女人,就摇摇地走出去了。
天黑下来了,外边下着蒙蒙小雨,雨线凉凉的,国顿时清醒了许多。就着窗口的灯光,国一下子就看见了三叔。三叔缩缩地在门口的雨地里蹲着,很老很小。
“三叔……”国热辣辣地叫了一声。
三叔凑凑地走过来,诺诺地叫道:“李部长……”
这一声叫得国无地自容!他抓住三叔的手说:“三叔你打我的脸呢,三叔……”说着,国看周围没人,竟呜呜地哭起来了。
三叔说:“……走了,也没个信儿。听乡里苗书记说你要办事了,乡人喜哩。得信儿晚了,乡人穷,一时也凑不出啥。这是你爹死后剩下那二百块钱,我给你捎来了。都说国做大官了,不讲俗礼了。乡人们弄了点花生、枣、棉籽,也是图个吉祥……”三叔说着,把一沓钱塞到国手里,又从身后拖出个鼓鼓囊囊的小布袋……
国说不出话来了。多少年了,吃乡人的,喝乡人的,乡人并没记恨他。乡人按俗礼给他送来了“早生子”(花生、红枣、棉籽),还送来二百块钱,乡人厚哇!那钱虽是埋他娘时剩下的,可多少年来,乡下一分一厘都没动过……国不接钱,拽住三叔一声声说:“三叔,上家吧,上家吧。”
三叔不去。三叔惶惶地往后挣着身子,说:“不了,不了,都是官面上的人……”
国说:“走了恁远的路,怎能不上家呢,上家吧……”
三叔更慌了,死死地往后挣着……
国见三叔执意不去,就匆匆地跑回屋,想拿些好烟好酒让三叔捎回去,可等他跑出来的时候,三叔已经走了。院里放着装有花生、红枣、棉籽的布袋,布袋上搁着一沓钱……
国冒雨冲出院子,流着泪大声喊:“三叔,等等哇,三叔……”可三叔已经走得没影儿了。三叔走了四十八里乡路,送来了二百块钱和“早生子”的祝愿。他来了,又冒雨去了,连口水都没喝。乡人呐,乡人!
国站在雨地里,内心一片凄凉。这时,他听见灯红酒绿的新房里女人在喊:
“李治国,快进来呀,小心淋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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