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阴沉沉的,雪花成团地飞舞着。本来是荒凉的冬天的世界,铺满了洁白柔软的雪,仿佛显得丰富了,温暖了。江玫手里提着一只小箱子,在X大学的校园中一条弯曲的小道上走着。路旁的假山,还在老地方。紫藤萝架也还是若隐若现地躲在假山背后。还有那被同学戏称为阿木林的枫树林子,这时每株树上都积满了白雪,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了。雪花迎面扑来,江玫觉得又清爽又轻快。她想起六年以前,自己走着这条路,离开学校,走上革命的工作岗位时的情景,她那薄薄的嘴唇边,浮出一个微笑。脚下不觉愈走愈快,那以前住过四年的西楼,也愈走愈近了。
江玫走进了西楼的大门,放下了手中的箱子,把头上紫红色的围巾解下来,抖着上面的雪花。楼里一点声音也没有,静悄悄的。江玫知道这楼已作了单身女教职员宿舍,比从前是学生宿舍时,自然不同。只见那间门房,从前是工友老赵住的地方,门前挂着一个牌子,写着“传达室”三个字。
“有人吗?”江玫环顾着这熟悉的建筑,还是那宽大的楼梯,还是那阴暗的甬道,吊着一盏大灯。只是墙边布告牌上贴着“今晚团员大会”的布告,还有工会基层选举的通知,用红纸写着,显得喜气洋洋的。
“谁呀?”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传达室里发出来。传达室门开了,一个穿着干部服的整洁的老头儿,站在门口。
“老赵!”江玫叫了一声,又高兴又惊奇,跑过去一把抱住了他,“你还在这儿!”
“是江玫?”老赵几乎不相信自己昏花的老眼,揉了揉眼睛,仔细看着江玫,“是江玫!打前几天总务处就通知我,说党委会新来了个干部,叫给预备一间房,还说这干部还是咱们学校的学生呢,我可再也没想到是你!你离开学校六年啦,可一点没变样,真怪,现时的年轻人,怎么再也长不老哇!走,领你上你屋里去!可真凑巧,那就是你当学生时住的那间房!”
老赵絮絮叨叨领着江玫上楼。江玫抚着楼梯栏杆,好像又接触到了六年以前的大学生生活。
这间房间还是老样子,只是少了一张床,多了些别的家具。窗外可以看到阿木林,还有阿木林后面的小湖,在那里,夏天时,是要长满荷花的。江玫四面看着,眼光落到墙上嵌着的一个耶稣受难像上。那十字架的颜色,显然深了许多。
好像是有一个看不见的拳头,重重地打了江玫一下。江玫觉得一阵头昏,问老赵:“这个东西怎么还在这儿?”
“本来说要取下来,破除迷信,好些房间都取下来了。后来又说是艺术品,让留着,有几间屋子就留下了。”
“为什么要留下?为什么要留下这一间的?”江玫怔怔地看着那十字架,一歪身坐在还没有铺好的床上。
“那也是凑巧呗!”老赵把桌上的一块破抹布捡在手里,“这屋子我都给收拾好啦,你归置归置,休息休息。我给你张罗点开水去。”
老赵走了。江玫站起身来,伸手想去摸那十字架,却又像怕触到使人疼痛的伤口似的,伸出手又缩回手,怔了一会儿,后来才用力一揿耶稣的右手,那十字架好像一扇门一样打开了。墙上露出一个小洞。江玫踮着脚尖往里看,原来被冷风吹得绯红的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她低声自语:“还在!”遂用两个手指,拈出了一个小小的有象牙托子的黑丝绒盒子。
江玫坐在床边,用发颤的手揭开了盒盖。盒中露出来血点儿似的两粒红豆,镶在一个银丝编成的指环上,没有耀眼的光芒,但是色泽十分匀净而且鲜亮。时间没有给它们留下一点痕迹。
江玫知道这里面有多少欢乐和悲哀。她拿起这两粒红豆,往事像一层烟雾从心上升了起来——
那已经是八年以前的事了。那时江玫刚二十岁,上大学二年级。那正是一九四八年,那动荡的翻天覆地的一年,那激动、兴奋,流了不少眼泪、决定了人生道路的一年。
在这一年以前,江玫的生活像是山岩间平静的小溪流,一年到头潺潺地流着,很少波浪。她生长于小康之家,父亲做过大学教授,后来做了几年官。在江玫五岁时,有一天,他到办公室去,就再没有回来过。江玫只记得自己被送到舅母家去住了一个月,回家时,看见母亲如画的脸庞消瘦了,眼睛显得惊人的大,看去至少老了十年。据说父亲是患了急性肠炎去世了。以后,江玫上了小学上中学,上了中学上大学。日寇入侵的那段水深火热的日子,江玫也在母亲的尽力遮蔽下较平静地度过。在中学时,她和一些密友常常整夜叽叽喳喳地谈着知心话。上大学后,因为大家都是上课来,下课走,不参加什么活动的人简直连同班同学也不认识,只认识自己的同屋。江玫白天上课弹琴,晚上坐图书馆看参考书,礼拜六就回家。母亲从摆着夹竹桃的台阶上走下来迎接她,生活就像那粉红色的夹竹桃一样与世隔绝。
一九四八年春天,新年刚过去,新的学期开始了。那也是这样一个下雪天,浓密的雪花安安静静地下着。江玫从练琴室里走出来,哼着刚弹过的调子。那雪花使她感到非常新鲜,她那年轻的心充满了欢乐。她走在两排粉妆玉琢的短松墙之间,简直想去弹动那雪白的树枝,让整个世界都跳起舞来。她伸出了右手,自己马上觉得不好意思,连忙缩了回来,捋了捋鬓发,按了按母亲从箱子底下找出来的一个旧式发夹。发夹是黑白两色发亮的小珠穿成的,还托着两粒红豆,她的新同屋肖素说好看,硬给她戴在头上的。
在这寂静的道路上,一个青年人正急速地向练琴室走来。他身材修长,穿着灰绸长袍,罩着蓝布长衫,半低着头,眼睛看着自己前面三尺的地方,世界对于他,仿佛并不存在。也许是江玫身上活泼的气氛,脸上鲜亮的颜色搅乱了他,他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江玫看见他有着一张清秀的象牙色的脸,轮廓分明,长长的眼睛,有一种迷惘的做梦的神气。江玫想,这人虽然抬起头来,但是一定没有看见我。不知为什么,这个念头,使她觉得很遗憾。
晚上,江玫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许多片段在她脑中闪过。她想着母亲,那和她相依为命的老母亲,这一生欢乐是多么少。好像有什么隐秘的悲哀在过早地染白她那一头丰盛的头发。她非常嫌恶那些做官的和有钱的人,江玫也从她那里承袭了一种清高的气息。那与世隔绝的清高,江玫想想,忽然好笑了起来。
江玫自己知道,觉得那种清高好笑是因为想到肖素的缘故。肖素是江玫这一学期的新同屋。同屋不久,可是两人已经成为很要好的朋友。肖素说江玫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清高这个词儿也是肖素说的,她还说:“当然,这也有好处也有不好处。”这些,江玫并不完全了解。只不知为什么,乱七八糟的一些片段都在脑海中浮现出来。
这屋子多么空!肖素还不回来。江玫很想看见她那白中透红的胖胖的面孔,她总是给人安慰、知识和力量。学物理的人总是聪明的,而且她已经四年级了,江玫想。但是在肖素身上,好像还不只是学物理和上到大学四年级,她还有着更丰富的东西,江玫还想不出是什么。
正乱想着,肖素推门进来了。
“哦,小鸟儿!还没有睡!”小鸟儿是肖素给江玫起的绰号。
“睡不着。真希望你快点回来。”
“为什么睡不着?”肖素带回来一个大萝卜,切了一片给江玫。
“等着吃萝卜,还等着你给讲点什么。”江玫望着肖素坦白率真的脸,又想起了母亲。上礼拜她带肖素回家去,母亲很喜欢肖素,要江玫多听肖姐姐的话。
“我会讲什么?你是幼儿园?要听故事?喏,给你本小书看看。”江玫接过那本小书,书面上写着《方生未死之间》。
两人静静地读起书来了。这本书很快就把江玫带进了一个新的天地。它描写了中国人民受的苦难,在血和泪中,大家在为一种新的生活——真正的丰衣足食,真正的自由——奋斗,这种生活,是大家所需要的。
“大家?”江玫把书抱在胸前,沉思起来。江玫的二十年的日子,可以说全是在那粉红色的夹竹桃后面度过的。但她和母亲一样,憎恶权势,憎恶金钱。母亲有时会流着泪说:“大家都该过好日子,谁也不该屈死。”母亲的“大家”在这本小书里具体化了。是的,要为了大家。
“肖素,”江玫靠在枕上说,“我这简单的人,有时也曾想过人活着是为了什么,但想不通。你和你的书使我明白了一些道理。”
“你还会明白得更多。”肖素热切地望着她,“你真善良——你让我忘记刚才的一场气了,刚刚我为我们班上的齐虹真发火了——”
“齐虹?他是谁?”
“就是那个常去弹琴,老像在做梦似的那个齐虹,真是自私自利的人,什么都不能让他关心。”
肖素又拿起书来看了。
江玫也拿起书来,但她觉得那清秀的象牙色的脸,不时在她眼前晃动。
雪不再下了。坚硬的冰已经逐渐变软。江玫身上的黑皮大衣换成了灰呢子的,配上她习惯用的紫红色的围巾,洋溢着春天的气息。她跟着肖素,生活渐渐忙起来。她参加了“大家唱”歌咏团和“新诗社”。她多么喜欢那“你来我来他来她来我们大家一起来唱歌”的热情的声音,她因为《黄河大合唱》刚开始时万马奔腾的鼓声兴奋得透不过气来。她读着艾青、田间的诗,自己也悄悄写着“飞翔,飞翔,飞向自由的地方”的句子。“小鸟”成了大家对她的爱称。她和肖素也更接近,每天早上一醒来,先要叫一声“素姐”。
她还是天天去弹琴,天天碰见齐虹,可是从没有说过话。本来总在那短松夹道的路上碰见他。后来常在楼梯上碰见他,江玫弹完了琴出来时,总看见他站在楼梯栏杆旁,仿佛站了很久了似的,脸上的神气总是那样漠然。
有一天天气暖洋洋的,微风吹来,丝毫不觉得冷,确实是春天来了。江玫在练琴室里练习贝多芬的《月光曲》,总弹也弹不会,老要出错,心里烦躁起来,没到时间就不弹了。她走出琴室,一眼就看见齐虹站在那里。他的神色非常柔和,劈头就问:
“怎么不弹了?”
“弹不会。”江玫多少带了几分诧异。
“你大概太注意手指的动作了。不要多想它,只记着调子,自然会弹出来。”
他在钢琴旁边坐下了,冰冷的琴键在他的弹奏下发出了那样柔软热情的声音。换了别的人,脸上一定会带上一种迷醉的表情,可是齐虹神采飞扬,目光清澈,仿佛现实这时才在他眼前打开似的。
“他是怎么样的人?”江玫问着自己,“学物理,弹一手好钢琴,那神色多么奇怪。”
齐虹停住了,站起来,看着倚在琴边的江玫,微微一笑:“你没有听?”
“不,我听了。”江玫分辩道,“我在想——”想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我送你回去,好吗?”
“你不练琴?”
“不想练。你看天气多么好!”
就这样,他们开始了第一次的散步。就这样,他们散步,散步,看到迎春花染黄了柔软的嫩枝,看到亭亭的荷叶铺满了池塘。他们曾迷失在荷花清远的微香里,也曾迷失在桂花浓酽的甜香里,然后又是雪花飞舞的冬天。哦,那雪花,那阴暗的下雪天!
齐虹送她回去,一路上谈着音乐,齐虹说:“我真喜欢贝多芬,他真伟大,丰富,又那样朴实。每一个音符上都充满了诗意。”
江玫懂得他的“诗意”含有一种广义的意思。她的眼睛很快地表露了她这种懂得。
齐虹接着说:“你也是喜欢贝多芬的,不是吗?据说肖邦最不喜欢贝多芬,简直不能容忍他的音乐。”
“可我也喜欢肖邦。”江玫说。
“我也喜欢。那甜蜜的忧愁——人和人之间有很多相同的也有很多不同的东西——”那漠然的表情又来到他的脸上,“物理和音乐能把我带到一个真正的世界去,科学的、美的世界,不像咱们活着的这个世界,这样空虚,这样紊乱,这样丑恶!”
他送她到西楼,冷淡地点了点头就离开了,根本没有问她的姓名。江玫又一次感到有些遗憾。
晚上,江玫从图书馆里出来,在月光中走回宿舍。身后有一个声音轻轻唤她:“江玫!”
“哦,是齐虹。”她回头看见那修长的身影。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齐虹问。月光照出他脸上热切的神气。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江玫反问。她觉得自己好像认识齐虹很久了,齐虹的问题可以不必回答。
“我生来就知道。”齐虹轻轻地说。
两人都不再说话。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
以后,江玫出来时,只要是一个人,就总会听到温柔的一声“江玫”。他们愈来愈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从图书馆到西楼的路就无限度地延长了。走啊,走啊,总是走不到宿舍。江玫并不追究路为什么这样长,她甚至希望路更长一些,好让她和齐虹无止境地谈着贝多芬和肖邦,谈着苏东坡和李商隐,谈着济慈和勃朗宁。他们都很喜欢苏东坡的那首《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他们幻想着十年的时间会在他们身上留下怎样的痕迹。他们谈时间,空间,也谈论人生的道理——
齐虹说:“人活着就是为了自由。自由,这两个字实在好极了。自,就是自己,自由,就是什么都由自己,自己爱做什么就做什么。这解释好吗?”
他的语气有些像开玩笑,其实他是认真的。
“可是我在书里看见,认识必然才是自由。”江玫那几天正在看《大众哲学》,“人也不能只为自己,一个人怎么活?”
“呀!”齐虹笑道,“我倒忘了,你的同屋就是肖素。”
“我们非常要好。”
因为看到路旁的榆叶梅,齐虹说用“热闹”两字形容这种花最好。江玫很赞赏这两个字,就把自由问题搁下了。
江玫隐约觉得,在某些方面,她和齐虹的看法永远也不会一致。可是她并没有去多想这个,她只喜欢和他在一起,遏制不住地愿意和他在一起。
一个礼拜天,江玫第一次没有回家。她和齐虹商量好去颐和园。春天的颐和园真是花团锦簇,充满了生命的气息。来往的人都脱去了臃肿的冬装,显得那样轻盈可爱。江玫和齐虹沿着昆明湖畔向南走去,那边简直没有什么人,只有和暖的春风和他们做伴。绿得发亮的垂柳直向他们摆手。他们一路赞叹着春天,赞叹着生命,走到玉带桥旁边。
“这水多么清澈,多么丰满啊。”江玫满心欢喜地向桥洞下面跑去。她笑着想要摸一摸那湖水。齐虹几步就追上了她,正好在最低的一层石阶上把她抱住。
“你呀!你再走一步就掉到水里去了!”齐虹捋着她额前的短发,“我救了你的命,知道吗?小姑娘,你是我的。”
“我是你的。”江玫觉得世界上什么都不存在了。她靠在齐虹胸前,觉得这样撼人的幸福渗透了他们。在她灵魂深处汹涌起伏着潮水似的柔情,把她和齐虹一起融化。
齐虹抬起了她的脸:“你哭了?”
“是的。我不知为什么,为什么这样激动——”
齐虹也激动地望着她,在清澈的丰满的春天的水面上,映出了一双倒影。
齐虹喃喃地说:“我第一次看见你,就是那个下雪天,你记得吗?我看见了你,当时就下了决心,一定要永远和你在一起,就像你头上的那两粒红豆,永远在一起,就像你那长长的双眉和你那双会笑的眼睛,永远在一起。”
“我还以为你没有看见我——”
“谁能不看见你!你像太阳一样发着光,谁能不看见你!”齐虹的语气是这样热烈,他的脸上真的散发出温暖的光辉。
他们循着没有人迹的长堤走去,因为没有别人而感到自由和高兴。江玫抬起她那双会笑的眼睛,悄声说:“齐虹,咱们最好去住在一个没有人的岛上,四面是茫茫的大海,只有你是唯一的人——”
齐虹快乐地喊了一声,用手围住她的腰:“那我真愿意!我恨人类!只除了你!”
对于江玫来说,正是由于深切的爱,才想到这样的念头,她不懂齐虹为什么要联想到恨,未免有些诧异地望着他。她在齐虹光亮的眼睛里感到了热情,但在热情后面却有一些冰冷的东西,使她发抖。
齐虹注意到她的神色,改了话题:
“冷吗?我的小姑娘?”
“我只是奇怪,你怎么能恨——”
“你甜蜜的爱,就是珍宝,我不屑把处境和帝王对调。”齐虹顺口念着莎士比亚的两句诗,他确是真心的。可是江玫听来,觉得他对那两句诗的情感,更多于对她自己。她并没有多计较,只说是真有些冷,柔顺地在他手臂中,靠得更紧一些。
江玫的温柔的衰弱的母亲不大喜欢齐虹。江玫问她:“他怎么不好?他哪里不好?”母亲忧愁地微笑着,说他是聪明极了,也称得起漂亮,但作为一个人,他似乎少些什么,究竟少些什么,母亲也说不出。在江玫充满爱情的心灵里,本来有着一个奇怪的空隙,这是任何在恋爱中的女孩子所不会感到的。而在江玫,这空隙是那样尖锐,那样明显,使她在夜里痛苦得不能入睡。她想马上看见他,听他不断地诉说他的爱情。但那空隙,是无论怎样的诉说也填不满的罢。母亲的话更增加了江玫心上的阴影。更何况还有肖素。
红五月里,真是热闹非凡。每天晚上都有晚会。五月五日,是诗歌朗诵会。最后一个朗诵节目是艾青的《火把》。江玫担任其中的唐尼。她本来是再也不肯去朗诵诗的,她正好是属于一听朗诵诗就浑身起鸡皮疙瘩的那种人。肖素只问了她两句话:“喜欢这首诗不?”“喜欢。”“愿意多有一些人知道它不?”“愿意。”“那好了,你去念罢。”江玫拂不过她,最后还是站到台上来了。她听到自己清越的声音飘在黑压压的人群上,又落在他们心里。她觉得自己就是举着火把游行的唐尼,感觉到一种完全新的东西、陌生的东西。而肖素正像是指导着唐尼的李茵。她愈念愈激动,脸上泛着红晕。她觉得自己在和上千的人共同呼吸,自己的情感和上千的人一同起落。“黑夜从这里逃遁了,哭泣在遥远的荒原。”那雄壮的齐诵好像是一种无穷的力量,推着她,使她想要奔跑,奔跑——
回到房间里,她对肖素说:“我今天忽然懂得了大伙儿在一起的意思,那就是大家有一样的认识,一样的希望,爱同样的东西,也恨同样的东西。”
肖素直看着她,问道:“你和齐虹有一样的认识,一样的希望吗?”
江玫很怪肖素这时提到齐虹,打断了她那些体会,她那双会笑的眼睛严肃起来:“我真不知道怎样告诉你,我和齐虹,照我看,有很多地方,是永远也不会一致的。”
肖素也严肃地说:“本来是不会一致。小鸟儿,你是一个好女孩子,虽然天地窄小,却纯洁善良。齐虹憎恨人,他认为无论什么人彼此都是互相利用。他有的是疯狂的占有的爱,事实上他爱的还是自己。我和他已经同学四年——”
“你怎么能这样说他!我爱他!我告诉你我爱他!”江玫早忘了她和齐虹之间的分歧,觉得有一团火在胸中烧,她斩钉截铁地说,砰的一声关上房门,到走廊里去了。
“回来!回来。”第一声是严厉的,第二声是温柔的。肖素打开房门,看见她站在走廊里,眼睛像星星般亮。“你这礼拜天回家吗?有点事要你做。”
江玫是从不拒绝肖素的任何要求的。她隐约觉得肖素正在为一个伟大的事业做着工作,肖素的生活是和千百万人联系在一起的,非常炽热,似乎连石头也能温暖。她望着肖素,慢慢走了回来。
“什么事?交给我办好了。”
“你不回家吗?”
“原来想回去看看。听说面粉已经涨到三百万元一袋了。前几天大公报登了几首小诗,有一点稿费,想去送给母亲。”江玫一下子觉得疲倦得要命,坐在椅子上。
肖素本来想说“不食人间烟火的江玫也知道关心物价了”,又一想,就没有说。只说:
“这里有几篇壁报稿子,礼拜一要出,你来把它们修改一遍,文字上弄通顺些,抄写清楚。我明天进城,可以把钱送给伯母。”她把稿子递给江玫,关心地看着她,说,“过两天,咱们还要好好谈一谈。”
礼拜天,江玫吃过早饭就坐在桌旁看那些稿子。为什么这些短短的文字并不怎么通顺的文章这样有说服力?要民主反饥饿,像钟声一样在江玫耳边敲着。参加新诗朗诵会的兴奋心情又升起来了。《火把》中的唐尼的形象仿佛正站在窗帘上。
有人敲门。
“江玫!”是齐虹的声音。
江玫转过头去,正是齐虹站在门口,一脸温柔的笑意,在看着江玫。
“哦,你来了!”
“昨天晚上到你家里去了,伯母说你没有回来。我连家也没有回,就回学校来了。”他走上来握住江玫的手。
一提起齐虹的家,江玫眼前就浮现出富丽堂皇的大厅,老银行家在数着银圆,叮叮当当响,这和江玫手上的那些文章很不调和。甚至齐虹,这温文尔雅的齐虹,也和它们很不调和,但江玫看见他,还是很高兴的。
“在干什么?要出壁报吗?听说你还朗诵诗?你怎么也参加民主运动了?我的女诗人!”
江玫不太喜欢他那说话的语气,颔首要他坐下。
“我是来找你出去玩的。你看天气多么好!转眼就是夏天了,我来接你到‘绝域’去做春季大扫除。”
“绝域”是他们两个都喜欢的一个童话“潘彼得”中的神仙领域。他们的爱情就建筑在这些并不存在的童话、终究要萎谢的花朵、要散的云、会缺的月上面。
“今天不行呀,齐虹。”江玫抱歉地说。她抽回了自己的手,理了理放在桌上的稿子,“肖素要我——”
“肖素!又是肖素!你怎么这么听她的话!”齐虹不耐烦地说。
“她的话对吗!”
“可是你知道我多么想和你在一起,去听那新生的小蝉的叫唤,去看那新长出来的小小的荷叶——我想要怎样,就要做到!”齐虹脸上温柔的笑意不见了,好像江玫是他的一本书,或者一件仪器。
江玫惊诧地望着他。
“也许,你还会去参加游行罢!你真傻透了!就知道一个肖素!”愤怒的阴云使他的脸变得很凶恶,但他马上又换上一副温和的腔调,“跟我去罢,我的小姑娘。”
江玫咬着自己的嘴唇,几乎咬出血来。
门外有人叫:“小鸟儿!江玫!快来看看这幅漫画,合适不合适。”
江玫想要出去。齐虹却站在桌前不放她走。江玫绕到桌子这边,齐虹也绕了过来,照旧拦住她。江玫又急又气,怎么推他也推不动,不一会儿,江玫的头发散乱,那红豆发夹落在地上,马上就被齐虹那穿着两色镶皮鞋的脚踩碎了,满地散着黑白两色的小珠。江玫觉得自己整个的灵魂正像那个发夹一样给压碎了。她再没有一点力气,屈辱地伏在桌子上哭起来。
齐虹需要的正是这样的哭泣。他捡起那两粒红豆,极其体贴地抚着她的肩:“原谅我!原谅我!我太任性,我只是说不出地要和你在一起,我需要你——”
“别哭了,别哭了,我的小姑娘。”齐虹真的着急起来,“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再也不——再也不——”
江玫觉得这一切真没意思。她很快就抬起头来,擦干了眼泪。她看出来壁报是编不成了,但她也下定决心不跟他出去。只呆呆地坐着,望着窗外。
“好了,好了,不要生气。我来做个盒子把这两粒红豆装起来罢。做个纪念,以后绝不会再惹你。咱们该把这两粒红豆藏在哪儿?”
以后,这两粒红豆就被装在一个精致的盒子里面,放在耶稣像后面的小洞里了。那小洞是齐虹偶然发现的。江玫睡在床上看见耶稣的像,总觉得他太累,因为他负荷着那么多人世间的痛苦。
这一次争吵以后,齐虹和江玫并不是再也不争吵,而是把争吵和哭泣变成了他们爱情中的一部分。他们每次见面总有一阵风波,有时大有时小,但如果有一天不见面,不看到听到对方的音容笑貌,在他们却又是受不了的事。他们的爱情正像鸦片烟一样,使人不幸,而又断绝不了。江玫一天天地消瘦了,苍白了,母亲望着她忍不住哭。齐虹脸上那种漠不关心的神气消失了,换上的是提心吊胆的急躁和忧愁。因为他对人生不信任,他对爱情也不信任,他监视着爱情,监视着幸福,监视着江玫——
就在这个时候,江玫也一天天明白了许多事。她知道少数人剥削多数人的制度该被打倒。她那善良的少女的心,希望大家都过好的生活。而且物价的飞涨正影响着江玫那平静温暖的小天地。母亲存着一些积蓄的那家银行忽然关了门,江玫和母亲一下子变成舅舅的负担了,江玫是决不愿意成为别人的负担的,她渴望着新的生活,新的社会秩序。共产党在她心里,已经成为一盏导向幸福自由的灯,灯光虽还模糊,但毕竟是看得见的了。
也就在这时候,江玫的母亲原有的贫血症愈来愈严重,医生说必须加紧治疗,每天注射肝精针,再拖下去的话,后果不堪设想。但是这一笔医药费用筹办起来谈何容易!舅舅已经是自顾不暇了,难道还去麻烦他?本来和齐虹提一提也可以,但是江玫决不愿求他。江玫只自己发愁,夜里睡不着觉。
肖素很快就看出来江玫有心事。一盘问,江玫就一五一十告诉了她。
“那可不能拖下去。”肖素立刻说,她那白白的脸上的神色总是那样果断,“我输血给她!小鸟儿,你看,我这样胖!”她含笑弯起了手臂。
江玫感动地抱住了她:“不行,肖素。你和我的血型一样,和母亲不一样,不能输血。”
“那怎么办?我们总得想办法去筹一笔款子。”
第三天晚上,肖素兴高采烈地冲进房间。一进来就喊:“江玫!快看!”江玫吃惊地看她,她大笑着,扬起了一叠钞票。
“素!哪里来的?你怎么这样有本事?”江玫也笑了,笑得那样放心。这种笑,是齐虹极想要听而听不到的。
“你别管,明天快拿去给伯母治病吧。”肖素眨眨眼睛,故作神秘地说。
“非要知道不可!不然我不安心!”
“别说了,我要睡觉了。”肖素笑过了,一下子显得很是疲倦。她脱去了朴素的蓝外套,只穿着短袖竹布旗袍,坐在床边上。
江玫上下打量她,忽然看见她的臂弯里贴着一块橡皮膏。江玫过去拉起她的手,看看橡皮膏,又看看她的脸。
“有什么好打量的?”肖素微笑着抽回了手,盖上了被。
“你——抽了血?”
肖素满不在乎地说:“我卖了血。不止我一个人,还有几个伙伴。”
人常常会在一刹那间,也许只是因为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伤透了心,破坏了友谊。人也常常会在一刹那间,也许就因为手臂上的一点针孔,建立了死生不渝的感情。江玫这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一下子跪在床边,用两只手遮住了脸。
礼拜六,江玫一定要肖素自己送钱去给母亲。肖素答应了和江玫一道回家,江玫也答应了肖素不告诉母亲钱的来源。两人欢欢喜喜回家去了。到了家,江玫才发现母亲已经病倒在床,这几天饭都是舅母那边送过来的。她站在衰老病弱的母亲床边,一阵心酸,眼泪夺眶而出。肖素也拿出了手绢,但她不只是看见这一位母亲躺在床上,她还看见千百万个母亲形销骨立心神破碎地被压倒在地下。
这一晚,两人自己做了面条,端在母亲床边一同吃了。母亲因为高兴,精神也好了起来。她吃过了面,笑着问:“我真是病得老了,今天你舅母来,问我有火没有,我听成有狗没有。直告诉她从前咱们养了一只狗,名叫斐斐——”肖素和江玫听了笑得不得了。江玫正笑着,想起了齐虹。她想:这种生活和感情是齐虹永远不会懂的。她也没有一点告诉给他的欲望。
六月,反对美国扶植日本的运动达到了高潮。江玫比以前更关心当前的政治局势。她感到美国正在筹谋着什么坏主意。很明显,扶植压迫中国人民八年之久的日本,在每一个中国人心上都会引起抑制不住的愤怒。
有一天,肖素和江玫坐在窗前,读着当时美驻华大使司徒雷登在报上发表的声明,一面读一面生气。声明中说:“如使日人成为饥饿不安之人民,则日人亦将续为和平之威胁,此种情形适为共产主义所需。如吾人诚意为一般之利益计,必须消灭鼓励共产主义之因素。”这很可以看清楚美国的目的究竟何在了。
读完报纸,江玫愤愤地说:“要不要共产主义,是我们自己的事!”
肖素微笑道:“你知道共产主义是什么?”
江玫坦率地说:“我不知道。不过我想那种生活总不会比现在坏。那时的人,都像你一样——”
肖素又笑道:“现在哪里不够好?你吃着大米饭,穿着花布旗袍,还坏吗?”
江玫轻倚着肖素,一面想一面说:“这个人吃人的社会,不只在物质上,也在精神上。”她出了一会儿神,又说,“肖素,要知道,我是多么寂寞啊。”
肖素抚着她的肩,说:“人生的道路,本来不是平坦的。要和坏人斗争,也要和自己斗争——”以后江玫在最困难的时候,总会想起这几句话。
六月九日,北京学生举行反美扶日大游行,江玫也参加了。
那天早上,窗外还黑得像老鸦的翅膀,江玫就起来收拾医药包,她是救护队的。她看看肖素空了一夜的床,又看看救护包上的红十字,心想肖素这一夜不知忙得怎样了,也许今天就会用这包里的绷带纱布来救护她罢。不知为什么,江玫特别为肖素和几个社团里的同学担心,江玫摸摸碘酒和红药水的药瓶,心中又兴奋,又不安。
“小鸟儿快走呀!”同学在门外叫起来了。
她们跑到操场上,夏天的太阳刚在东柳村那边村庄的屋顶上射出一片红光。肖素正在人丛里,她分明是一夜没有睡,胖胖的面庞有些苍白,但精神还是那样好。她看见江玫和同学们跑来,脸上闪过一个嘉许的微笑。
“江玫!”
“肖素!”江玫悄悄地塞给她一个大苹果,那是齐虹昨天送来的。对于齐虹不断向西楼运来的各式各样的礼物,江玫只偶尔接受一点水果和糖食。
长长的队伍出发了,举着各种标语,沉默地走在郊外的大道上,愈走天愈亮,愈走路愈分明。一个男同学问江玫:“药包重吗?我代你拿。”江玫微笑,说:“一个兵士的枪,能让人家代他背着吗?”那男同学也微笑,看着她穿着白衬衫蓝长裤红背心的雄赳赳的样子,问:“你永远都要做一个兵?”江玫严肃地睁大眼睛,略微一想,她回答:
“是的,永远。”
队伍七点钟就到了西直门,可是城门关了,进不去。人群中有人喊着:“不开城门,决不回校!”有的喊着:“大家冲啊!冲进去!”一时群情激昂,人声嘈杂,那些标语牌子忽高忽低地起伏着。肖素在队伍里跑来跑去叫着:“别嚷!别乱!已经去交涉了。”江玫忽然很希望自己是一个手执拂尘的仙女,用拂尘一指,城门马上便开——自己这样想想,又觉得好笑,还是等肖素他们交涉,肖素比仙女有用得多。
果然到九点钟时,城门开了,队伍涌进城去,正遇到城里几个大学的同学拥在门前迎接他们。“同学们,你好!”“兄弟们,你好!”热情的呼声,此起彼落,江玫觉得泪水已冲到了眼睛里,她连忙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游行开始了,大家一步步地走着,一声声地喊着。“反对美国扶植日本!”“要自由”“要独立!”口号像炸弹一样在空中炸了开来,路旁有些军警脸上带着惊慌的神色,江玫几乎来不及想喊了什么,只觉得每一步路每一声喊都使大家更接近光明。
队伍走过了西四西单天安门,绕南池子到北京大学的民主广场。走过天安门的时候,江玫望着那雄伟的建筑,心里升起一种怜悯而又惭愧的心情。天安门在不肖的子孙手里,蒙受了多少耻辱。江玫觉得那剥落的红墙也在盼望着:新的社会快点来,让中华民族站起来,让天安门也站起来!
在民主广场举行了群众大会,有几个教授讲演。也许是累了,也许是别的原因,江玫觉得思想很不集中,那种兴奋和激动已经过去了。她惦记着那黄昏笼罩了的初夏的校园,惦记着自己住的西楼,说得更确切些,她是惦记着在西楼窗下徘徊的那个年轻人。天知道他会急成什么样子,会发多么大的脾气,会做出怎样的事来!她把肩上挎的药包紧了一紧,感觉到一阵头昏。
肖素走过来,低声问:“你不舒服吗?”
“没有,一点儿都没有!”江玫连忙振起了精神。自己暗暗责骂自己,在这样的场合,偏会想到他!
大队回到学校时,灯光已经缀满校园。江玫回到房间里,两腿再也抬不起来,像是绑上了两块大石头。这时有人敲门,江玫心中一紧,感到一场风暴就要发生了,她靠在床栏杆上,默默地啜着热水。门开了,进来的是老赵。他的眉头皱得打了结,手里拿着一个破碎的糖盒子,往桌上一放说:
“哎哟,江小姐!可真不得了啦!我活了这么大年纪也没见过脾气这么火暴的人!你们这位齐先生别是用公鸡血喂大的吧?他要死了,准得下冰冻地狱把人镇凉了才行,要不然连阎王殿都给烧啦!”
“什么‘你们齐先生’?别这么说。他怎么了?你快说呀!”江玫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今儿个下午他来找您,我说江小姐游行去了。他一听,就把他带来的这盒糖扔到大门外台阶上了,像是扔球似的!盒子破了,糖都滚了出来,我看这盒糖呀,值一袋面的钱,心里怪舍不得,我说,‘齐先生,江小姐不在,你给东西留下得了,干吗发这么大的火呀?’他一听更急了,一张脸煞红煞白,抄起门房的一个茶杯就摔在玻璃窗上,哗啦!你瞧瞧这满地的玻璃碴子!我看他是有点儿疯病!摔完了拔腿就走,还扔在台阶上三百万的票子,那是让我们修玻璃买茶杯?您说是不是?”
“别说了。”江玫无力地挥手。“就补块玻璃买个茶杯罢。”
“这糖,我看怪可惜了儿的,给您捡了来了。”
“你带回家去,那不是我的,我不要。”
这时肖素已经进来了,把这一段话都听了去。她一回来就洗脸洗脚,都收拾好了就伏在桌上写什么。而江玫还靠在床栏杆上,一动也不动。
肖素停下笔来:“你干什么?小鸟儿!你这样会毁了自己的。看出来了没有?齐虹的灵魂深处是自私残暴和野蛮,干吗要折磨自己?结束了吧,你那爱情!真的到我们中间来,我们都欢迎你,爱你——”肖素走过来,用两臂围着江玫的肩。
“可是,齐虹——”江玫没有完全明白肖素在说什么。
“什么齐虹!忘掉他!”肖素几乎是生气地喊了起来,“你是个好孩子,好心肠,又聪明能干,可是这爱情会毒死你!忘掉他!答应我,小鸟儿。”
江玫还从没有想到要忘掉齐虹。他不知怎么就闯入了她的生命,她也永不会知道该如何把他赶出去。她迟钝地说:“忘掉他——忘掉他——我死了,自然就会忘掉。”
肖素真生她的气:“怎么这样说话!好好儿要说到死!我可想活呢,而且要活得有价值!”她说着,颜色有些凄然。
“怎么了?素姐!”细心而体贴的江玫一眼就看出有什么不平常的事。对肖素的关心一下子把自己的痛苦冲了开去。
肖素望着窗外,想了一会儿,说:“危险得很。小鸟儿,我离开你以后,你还是要走我们的路,是不是?千万不要跟着齐虹走,他真会毁了你的。”
“离开我?”江玫一把抱住了肖素。“离开我?为什么?我要跟你在一起!”
“我要毕业了呀,家里要我回湖南去教书。”肖素似真似假地回答。她是湖南人,父亲是个中学教员。
“毕业?”
“是毕业呀。”
可是肖素并没有能毕业,当然也没有回湖南去教书。她去参加毕业考试的最后一项科目,就没有回来。
同学们跑来告诉江玫时,江玫正在为“英国小说选读”这一门课写读书报告,读的书是英国女作家艾米莉·勃朗特的。江玫和齐虹常常谈论这本书。齐虹对这本书有那么多精辟的见解,了解得那样透彻,他真该是最懂得人生、最热爱人生的,但是竟不然——
肖素被捕的消息一下子就把江玫从里拉出来了。江玫跳起来夺门而出,不顾那精心写作的读书报告撒得满地。好些同学跟她一起跑出了西楼,一直跑到学校门口,只看见一条笔直的马路,空荡荡的,望不到头。路边的洋槐发散着淡淡的香气。江玫手扶着一棵洋槐树,连声问:“在哪儿?在哪儿?”一个同学痛心地说:“早装上闷罐子车,这会子到了警察局了。”江玫觉得天旋地转,两腿再没有一点力气,一下子就坐在地上了。大家都拥上来看她,有的同学过来搀扶她。
“你怎么了?”
“打起精神来,江玫!”
大家嘁嘁喳喳在说着,是谁愤愤的声音特别响:“流血,流泪,逮捕,更教人睁开了眼睛!”
“是呀!”江玫心里说,“逮走一个肖素,会让更多的人都长成肖素。”
江玫弄不清楚人群怎样就散开了,而自己却靠在齐虹的手臂上,缓缓走着。
齐虹对她说:“我们系里那些同学嚷嚷着江玫晕倒了,我就明白是为了那肖素的缘故,连忙赶来。”
“对了,你们不是一起考理论物理吗?听说她是在课堂上被抓走的。”江玫这时多么希望谈谈肖素。
“是在考试时被抓走的。你看,干那些民主活动,有什么好下场!你还要跟着她跑!我劝你多少次——”
“什么?你说什么?”江玫叫了起来,她那会笑的眼睛射出了火光,“你!你真是没有心肝!”她把齐虹扶着她的手臂用力一推,自己向宿舍跑去了。跑得那么快,好像后面有什么妖魔鬼怪在追着她。
她好容易跑到自己房间,一下子扑在床上,半天喘不过气来。这时齐虹的手又轻轻放在她肩上了。齐虹非常吃惊,他不懂江玫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脾气,他曲着一膝伏在床前说:
“我又惹了你吗?玫!我不过忌妒着肖素罢了,你太关心她了。你把我放在什么地方?我常常恨她,真的,我觉得就是她在分开咱们俩——”
“不是她分开我们,是我们自己的道路不一样。”江玫抽噎着说。
“什么?为什么不一样?我们有些看法不同,我们常常打架,我的脾气,确实不好。不过,那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只知道,没有你就不行。我还没有告诉你,玫,我家里因为近来局势紧张,预备搬到美国去,他们要我也到美国去留学。”
“你!到美国去?”江玫猛然坐了起来。
“是的。还有你,玫。我已经和父亲说到了你,虽然你从来都拒绝到我家里去,他们对你都很熟悉。我常给他们看你的相片。”齐虹得意地拿出他随身携带的小皮夹子,那里面装着江玫的一张照片,是齐虹从她家里偷去的。那是江玫十七岁时照的,一双弯弯的充满了笑意的眼睛,还有那深色的嘴唇微微翘起,像是在和谁赌气。“我对他们说,你是一首最美的诗,一支最美的乐曲——”若是说起赞美江玫的话来,那是谁也比不上齐虹的。
“不要说了。”江玫辛酸地止住了他,“不管是什么,都不能把你留在你的祖国啊。”
“可是你是要和我一块儿去的,玫,你可以接着念大学,我们要永远在一起,没有任何东西能分开我们。”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这是江玫唯一能说的话。
心上的重压逼得江玫走投无路。她真怕看肖素留下的那张空床,那白被单刺得她眼睛发痛。没有到礼拜六,她就回家去了。那晚正停电,母亲坐在摇曳的烛光下面缝着什么,在阴影里,她显得那样苍老而且衰弱。江玫心里一阵发痛,无声地唤着“心爱的母亲,可怜的母亲”,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玫儿!”母亲丢了手中的活计。
“妈妈!肖素被捉走了。”
“她被捉走了?”母亲对女儿的好朋友是熟悉的,她也深深爱着那坦率纯朴的姑娘。但她对这个消息竟有些漠然,她好像没有知觉似的沉默着,坐在阴影里。
“肖素被捉走了。”江玫又重复了一遍。她眼前仿佛看见一个殷红的圆圆的面孔。
“早想得到啊。”母亲喃喃地说。
江玫把手中的书包扔到桌上,跑过来抱住母亲的两腿:“您知道?”
“我不知道,但我想得到。”母亲叹了一口气,用她枯瘦的手遮住自己的脸,停了一下,才说,“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想着,没有父亲的日子,对我的小女儿来说,已经够受的了,怎能再加上别的缘故,让你的日子更沉重——要知道你的父亲,十五年前,也是这样不明不白地就再没有回来。他从来也没有害过什么肠炎胃炎,只是那些人说他思想有毛病。他脾气倔,不会应酬人,还有些别的什么道理,我不懂,说不明白。他反正没有杀人放火,可我们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再也看不见他了——”母亲说着,失声痛哭起来。
原来父亲并不是死于什么肠炎!无怪母亲常常说不该有一个人屈死。屈死!父亲正是屈死的!江玫几乎要叫出来。她也放声哭了,母亲抚着她的头,眼泪浇湿了她的头发——
从父亲死后,江玫只看见母亲无言流泪,还从没有看见她这样激动过。衰弱的母亲,心底埋藏了多少悲痛和仇恨!江玫觉得母亲的眼泪滴落在她头上,这眼泪使得她平静下来了。是的,难道还该要这屈死人的社会吗?彷徨挣扎的痛苦离开了她,仿佛有一种大力量支持着她走自己选择的路。她把母亲粗糙的手搁在自己被泪水浸湿的脸颊上,低声唤着:“父亲——我的父亲——”
门轻轻开了,烛光把齐虹的修长的影子投在墙上,母亲吃惊地转过头去。江玫知道是齐虹,仍埋着头不作声。齐虹应酬地唤了一声“伯母”,便对江玫说:
“你怎么今天回家来了?我到处找你找不着。”
江玫没有理他,抬头告诉母亲:“他要到美国去。”
“是要和江玫一块儿去,伯母。”齐虹抢着加了一句。
“孩子,你会去吗?”母亲用颤抖的手摸着女儿的头。
“您说呢,妈妈?”江玫抱住母亲的双膝,抬起了满是泪痕的脸。
“我放心你。”
“您同意她去了,伯母?”人总是照自己所期待的那样理解别人的话,齐虹惊喜万分地走过来。
“母亲放心我自己做决定,她知道我不会去。”江玫站起来,直望着齐虹那张清秀的象牙色的脸。齐虹浑身上下都滴着水,好像他是游过一条大河来到她家似的。
可是齐虹自己一点不觉得淋湿了,他只看见江玫满脸泪痕,连忙拿出手帕来给她擦,一面说:“咱们别再闹别扭了,玫,老打架,有什么意思?”
“是下雨了吗?”母亲包起她的活计,“你们商量罢,玫儿,记住你的父亲。”
“我不知道下雨了没有。”齐虹心不在焉地回答,他没有看见江玫的母亲已经走出房去,他的眼睛一刻都没有离开江玫。
江玫呆呆地瞪着他,任他拭去了脸上的泪,叹了一口气,说:“看来竟不能不分手了,我们的爱情还没有能让我们舍弃自己的一生。”
“我们一定会过得非常舒适而且快活——为什么提到舍弃?为什么提到分手?”齐虹狂热地吻着他最熟悉的那有着粉红色指甲的小手。
“那你留下来!”江玫还是呆呆地看着他。
“我留下来?我的小姑娘,要我跟着你满街贴标语,到处去游行吗?我们是特殊的人,难道要我丢了我的物理和音乐,我的生活方式,跟着什么群众瞎跑一气,扔开智慧,去找愚蠢?傻心眼儿的小姑娘,你还根本不懂生活,你再长大一点,就不会这样天真了。”
“傻心眼儿?人总还是傻点好!”
“你一定得跟我走!”
“跟你走,什么都扔了。扔开我的祖国,我的道路,扔开我的母亲,还扔开我的父亲!”江玫的声音细若游丝,她自己都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说到“父亲”两字,她的声音猛然大起来,自己也吃了一惊。
“可是你有我,玫!”齐虹用责备的语气说。他看见江玫眼睛里闪耀着一种亮得奇怪的火光,不觉放松了江玫的手。紧接着一阵遏制不住的渴望和激怒,使他抓住了江玫的肩膀。他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字地说:“我恨不得杀了你,把你装在棺材里带走。”
江玫回答说:“我宁愿听说你死了,不愿知道你活得不像个人。”
风呼啸着,雨滴急速地落着。疾风骤雨,一阵比一阵紧,忽然哗啦一声响,是什么东西摔碎了。齐虹把江玫搂在胸前,借着闪电的惨白的光辉,看见窗外阶上的夹竹桃被风刮到了阶下。江玫心里又是一阵疼痛,她觉得自己的爱情,正像那粉碎了的花盆一样,像那被吹落的花朵一样,永远不能再重新完整起来,永远不能再重新开在枝头。
这种爱情,就像碎玻璃一样割着人。齐虹和江玫,虽然都把话说得那样决绝,却还是形影相随。花池畔,树林中,不断地增添着他们新的足迹。他们也还是不断地争吵,流泪。
十月里东北局势紧张,解放军排山倒海地压来,解放了好几个城市。当时蒋介石提出的方针是:维持东北,确保华北,肃清华中。虽然对华北是确保,但华北的“贵人”们还是纷纷南迁。齐虹的家在秋初就全部飞南京转沪赴美了,只有齐虹一个人留在北平。他告诉家里说论文还有点尾巴没写好,拿不到毕业文凭,而实际上,他还在等着江玫回心转意。他根本不相信江玫可能不跟他走。他,齐虹,这样的齐虹,又在发疯地爱着的齐虹!在那执拗的江玫面前,他不止一次想,若真能把她包扎起来带走该有多好!他脸上的神色愈来愈焦愁,紧张,眼神透露着一种凶恶。这些都常在黑夜里震荡着江玫的梦。
江玫的梦现在已不是那种透明的、颜色非常鲜亮的少女的梦了。局势的变化,肖素的被捕,齐虹的爱,以及自己复杂的感情,使她多懂了许多事。在抗议“七五”事件(国民党屠杀东北来的青年学生)的游行里,她已经不再当救护队,而打着“反剿民,要活命,要请愿”的大标语走在队伍的前列了。她领头喊着“为死者申冤,为生者请命”的口号,她奇怪自己的声音竟会这样响。她想到,在死者里面有她的父亲,在生者里面有她的母亲、肖素和她自己。她渴望着把青春贡献给整个人类解放的事业,她渴望着生活来一次翻天覆地的变动。
后来据肖素说(肖素在解放后出狱,在广播电台做播音员,向全世界广播北京的声音),那时的地下组织原打算发展江玫参加地下民主青年联盟的,只是她和齐虹的感情,让人闹不清她究竟爱什么,憎恶什么,就搁下来了。江玫听说这话,只轻轻叹了口气。
一九四八年冬天,北平已经到了解放前夕。城里流传着这样的民谣:“家家挂红灯,迎接毛泽东。”连最沉得住气的反动官员们、大亨们也都纷纷逃走了。齐虹家里几乎是一天一封电报催他走,并且代他订了飞机座位。那时江玫的中心工作是和同学们一起讨论怎样应“变”,宣传护校。她为即将来到的解放,感到兴奋,好像等待着一件期待已久的亲人的礼物,满怀着感情,幻想解放后的日子。而同时,她和齐虹那注定了无可挽回的分别啮咬着她的心。她觉得自己的心一面在开着花,同时又在萎缩。
一天,齐虹进城去了,直到晚上还没有露面。江玫坐在图书馆里,一页书也没有看,进来一个人她就抬头,可是直到电灯关了,齐虹还是不见。她忽然想,很可能他已经走了。走了,永远再也见不到他了。可是江玫一定还要再看他一眼,最后一眼!“齐虹!齐虹!”江玫几乎要叫出来,叫得全图书馆都听见。她连忙紧咬着嘴唇,快步走出了图书馆。
那是那一年冬天的第一个下雪天。路上的雪还没有上冻,灯光照在雪花上,闪闪刺人的眼。江玫一直向北楼走去,她想看一看那正对着一棵白杨树梢的窗子有没有灯光。那个房间她从没有去过,可是那窗口她却十分熟悉。齐虹常对她讲窗口的白杨树叶的沙沙声怎样伴着他度过多少不眠的夜。透过飞舞着的迷乱的雪花,她一下子就找到那棵白杨树,而那白杨树梢的窗口,漆黑一片,没有灯光。
江玫的心沉了下去。她两腿发软,站在北楼前,一动不动。
也许他从城里回来太累,已经去睡了?也许他还没有回来?江玫快步走进了北楼,走到齐虹的房间,她敲门又推门,门是锁着的。
“难道再也见不着他了?真见不着他了?”江玫走出北楼,心里在大声哭泣。她完全没有看见新诗社的一个同学从她身边走过,也没有听见人家在唤着“小鸟儿”。
好容易走到西楼,江玫真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她想找个地方靠一靠再上楼,一眼看见自己房间里有灯光。那房间,自从肖素被抓去以后,是那样空,那样冷,晚上进去总是黑洞洞的。这时竟点着灯,这灯光温暖了江玫,她三步两步跑上去,在门外就叫着:“虹!”
果然是齐虹在房间里等她,满脸的焦急使他看上去苍老了许多。他一看见江玫,连忙迎上来握着她的手,疲倦地也多少有些安心地说:“你到底回来了!我以为我再也见不着你了。”
江玫没有回答。她怕自己会把刚才那一番焦急向他倾吐,会让他明白她多离不开他。而他却就要走了,永远地走了。
“明天一早的飞机,今晚就要去机场。”齐虹焦躁地说,“一切都已经定了,怎么样?咱们就得分别吗?”
“分别?永远不能再见你——”江玫看着那耶稣受难的像,她仿佛看见那像后的两粒红豆。
“完全可以不分别,永不分别!玫!只要你说一声同我一道走,我的小姑娘。”
“不行。”
“不行!你就不能为我牺牲一点?你说过只愿意跟我在一起!”
“你自己呢?”江玫的目光这样说。
“我吗!我走的路是对的。我绝不能忍受看见我爱的人去过那种什么‘人民’的生活!你该跟着我!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这样求过人!玫!你听我说!”
“不行。”
“真的不行吗?你就像看见一个临死的人而不肯去救他一样,可他一死去就再也不会活转来了。再也不会活了!走开的人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你会后悔的,玫!我的玫!”他用力摇着江玫的肩。
“我不后悔。”
齐虹看着她的眼睛,还是那亮得奇怪的火光。他叹了一口气:“好,那么,送我下楼罢。”
江玫温柔地替他系好围巾,拉好了大衣领子,一言不发,送他下楼。
纷飞的雪花在无边的夜里飘荡,夜,是那样静,那样静。他们一出楼门,马上开过来一辆小汽车。从车里跳出一个魁梧的司机。齐虹对司机摇摇手,把江玫领到路灯下,看着她,摇头,说:“我原来预备抢你走的,你知道吗?你看,我预备了车,飞机票也买好了。不过,我看得出来,那样做,你会恨我一辈子。你会的,不是吗?”他拿出一张飞机票,也许他还希望江玫会忽然同意跟他走,迟疑了一下,然后把它撕成几片。碎纸片混在飞舞的雪花中,不见了。“再见!我的玫!我的女诗人!我的女革命家!”他最后几句话,语气非常尖刻。江玫看见他的脸因为痛苦而变了形,他的眼睛红肿,嘴唇出血,脸上充满了烦躁和不安。江玫忽然想起第一次看见他时,他脸上那种漠不关心,什么都看不见的神气。
江玫想说点什么,但说不出来,好像有千把刀子插在喉头。她心里想:“我要撑过这一分钟,无论如何要撑过这一分钟。”她觉得齐虹冰凉的嘴唇落在她的额上,然后汽车响了起来。周围只剩了一片白,天旋地转的白,淹没了一切的白——
她最后对齐虹说的一句话就是:“我不后悔。”
江玫果然没有后悔。那时称她革命家是一种讽刺,这时她已经真的成长为一个好的党的工作者了。解放后又渐渐健康起来的母亲骄傲地对人说:“她父亲有这样一个女儿,死得也不算冤了。”
雪还在下着。江玫手里握着的红豆已经被泪水滴湿了。
“江玫!小鸟儿!”老赵在外面喊着,“有多少人来看你啦!史书记,老马,郑先生,王同志,还有小耗子——”
一阵笑语声打断了老赵不伦不类的通报。江玫刚流过泪的眼睛早已又充满了笑意。她把红豆和盒子放在一旁,从床边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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