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记忆之井里挖掘着,想找出半个世纪以前昆明的图像。在那里,我从小女孩长成大姑娘,经历了我们民族在二十世纪中的头一场灾难,在亡国的边缘上挣扎,奋起。原以为一切都不可磨灭,可是竟有些情景想不起来,提笔要写下昆明的重要景色——白云时,心中只有一个抽象的概念:昆明的云很美。
只有概念,没有形象,这让我觉得可怕,仿佛眼前是个无底的黑洞,把所有的图像都吸进去了。
我记得那蓝天,蓝得透明,蓝得无比。我在开头写着:“昆明的天,非常非常的蓝。只要有一小块这样的颜色,就会令人惊叹不已了。而天空是无边际的,好像九天之外,也是这样蓝着。蓝得丰富,蓝得慷慨,蓝得澄澈而光亮,蓝得让人每抬头看一眼,都要惊一下,‘哦!有这样蓝的天!’”
蓝天上有白云,我记得的。可是云在哪里?我必须回昆明去,去寻找那离奇变幻的白云,免得我心中的蓝天空着。免得我整个的记忆留下缺陷。
于是我去了,乘汽车,乘飞机,倒也简单。一路上想,古人为鲈鱼辞官不做,若是现在,可以回乡享受了鱼宴再出来宦游,岂不两全?然而也就没有那弃官爵如敝屣的佳话了。
飞机沿西线飞,经太原、西安、重庆,到昆明坝。它穿过云层,沿着山盘旋,停在四围青山之间。
飞过了两千多里。若是走路,岂止三千里。为了那虚幻的云。
我站在昆明街角上了。头上蓝天似不如记忆中那样澄澈,似调了一点银灰或乳白。这是工业发展的效果。
天公为迎接我,在这一片不算宽阔的蓝天上缀满了白云。
昆明的云,我久违的朋友!我毫不费力地发现我的朋友与众不同处,他们也发现了我,立刻邀我进入云的世界。这一朵如山峰,层峦叠嶂,厚薄相接处似有溪流落下。那一朵如树丛,老干傍着新枝。这一朵如花苞,花瓣似张未张。那一朵如小船,正待扬帆起航。只一会儿工夫,这些图景穿插变幻,汇成一片,近处如积雪,远处如轻纱,伸展着,为远天拦上一层帷幔。
忽然落下雨点儿,紧接着就是一阵急雨。人们站在街旁店铺的廊檐下。一个水果担子在我身旁。
“你家可买梨?宝珠梨。尝尝看。”挑担人标准的昆明话使我有余音绕梁之感。那是乡音!宝珠梨在记忆中甜而多汁,是名产。据说现在已经退化了。人们在培养新品种。我摇摇手,用乡音对答:“梨么不要。你家说的话好听呢好听。”挑担人不解地望着我。那是典型的云南人的脸,这张脸在我的记忆之井中激起了许多玲珑的水泡,闪着虹的光亮。
雨停了,挑担人拢好箩筐上的绳索,对我笑笑。“要赶二十里路回家咯。”他向街的一头,十字路口走去,那里从前是城门。
雨后的天空,又是云的世界。我走几步便抬头,不免东歪西倒,受到“不好好走路”的责备。于是便专心走路,回想着白云下的宝珠梨担子,那陌生又熟悉的脸庞和天上的白云。
几天后,朋友们安排我去石林附近的长湖。五十年前,我曾到过那里。当时的长湖藏匿在茂密树林中,踏过曲折的石径,站到湖边时,会觉得如同打了一针镇静剂,一切烦恼不安都骤然离去,只有眼前的绿和绿意中水波的明亮,把人浸透了。我曾把这小小的湖列于西湖太湖之上,因为它不是一般的风景,而是一种心灵的映照。
不料这一次我们驱车往路南尾泽乡,所遇震撼全在长湖之外。再没有坎坷不平的泥路,再没有背上放着木架的小马,有的是上上下下都十分平坦的公路,车子驶过,没有一点颠簸。行到高处,忽见前面豁然开朗,大片蓝天之上,有白云的图案,如一幅抽象派的画,不写真,不状物,只是一团团,一块块,一层层,卷着滚着,又在邀人进入云的世界。“昆明的云!”我叫起来,真想跳离了车子,扑到天边去!车行急速,转眼掀过了这一幅图画,眼前是无比真实的土地,鲜红色的土地,红土地!
红土地连着绿林,红土地连着蓝天,红土地连着白云!我亲爱的云南的土地!多少年来,我怎么忽略了这神秘的鲜艳的红色呢!在这红土上生长着宝珠梨,滋养着本地和外来的人,回荡着好听的昆明话;在这红土上伸展着蓝天,变幻着白云——
我们走过一个小村庄。村中房舍想必是用红土烧坯建成,屋顶墙壁一派暗红。村前池水也是红的,两三个系蓝布围腰的妇女在池边洗衣服。洗出来的衣服想必也是红的了。
颜色很绚丽,心里却酸苦。红土是酸性土壤,它的孕育是艰难的。
可是我相信,人人都会有一池清水,这是迟早的事。
尾泽小学已是正式的楼房了。院中植着花木。我住过的土坯房不见了。只是那片操场还在。五十年,该有多少农家孩子从这里得到启蒙的知识,打开了灵魂的窗户。而在操场和我一起学过阿细跳月的人们,还有几个能再来?
车直开到长湖边上,我还一再地问:“是这里吗?这是长湖吗?”可见长湖大变样了。似是从一个纯真的少女变成了人情练达的成年人。湖水不再掩藏在树木间,而是坦然地抚摸着开朗的湖岸。岸上有草地,有野炊用的泥灶,俨然一个公园。
我们坐在一个小岗上,良久不语。作为公园,这里还是不同一般的。水面澄清,天空开阔,而且是这样的蓝!
记得中有堆云童子布雾郎君这样的角色,常被孙大圣传唤。布雾郎君且不说。这堆云童子无疑是个艺术家。蓝天上的云朵洒得疏密有致。渐渐地,小朵汇成大朵,如堆棉,如积雪,一会儿,棉和雪变化成一群白羊,一只大狗。狗是在牧羊吗?远山上出现一个大玩偶,一只大袖子,还有很长很弯的鼻子,似要到湖里吸水。那狗蹄子正踩在玩偶头上。玩偶不必发愁,狗蹄子很快移开了,愈来愈淡,狗消失了,只剩下群羊。想不到在无意间,得观白衣苍狗,更领悟子美“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成苍狗”之叹。
云还在变幻。一座七宝楼台搭起来了,又坍塌了。围湖的山和天相接处,一朵朵云如同很大的氢气球。正在欲升未升。不久化作大片纱幔,似是从山顶生出来的,把天和地连接在一起。而天是蓝的,地是红的,白云前还点缀着绿树。
归途中,一轮丽日当空。快到昆明了,忽然,年轻的朋友叫道:“快看!彩云!”
哦!彩云!就在太阳的右下方,一朵椭圆形的彩云!刚看见时是玫瑰红,一会儿变作金色,一会儿又变作很浅的藕荷色。太亮了,我们不得不闭上眼睛。再看时,可能我的不正常的视力作了加工,只见彩云后面透出彩色的光,许多亮点儿成串地从云朵上流下,更让人不能逼视。
“不能看得太久,”我们说,“会折损了福气。”
太阳随着车子的向前而后退,那朵彩云却面对面地向我们头顶飘来,随即消失了。
云南这个名称,据说始于汉代,因彩云出现而得此名。有谁真正看到过彩云?如今有我。
昆明的云!美丽的云!在我的记忆之井中注满了活水。
“三千里地九霄云”。我拟下了一个作文题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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