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需要验证,她还不知道自己是否足够强大。因此放下行李后,曾令儿便急不可待地走了出去。
几乎是一跳两级地下了楼梯。噢,她的腿脚还很灵活,步子的节奏、跨度,掌握得均匀自如,这使曾令儿感到高兴,上楼一步两级很容易,下楼一步两级就不简单了。
她和那对度蜜月的新婚夫妇,在宾馆门口相遇。
“嗨,一起游泳去吧?”新娘说。
“不,晚上去吧,现在没意思。”
“他也这么说,那我只好自己去喽。”
“实在对不起了。”曾令儿急于脱身,她想独自一人,到那旧梦里去走一走。
“那么,晚上一起去?”新郎说。
“好的,晚上。你们住几号?”
“207。”
“我住321。打电话给我好吗?再见,晚上见。”
“晚上见。”
真奇怪。已经四分之一个世纪过去,那个两层楼的邮电局,还原样不动地站在那里,鞠躬尽瘁地为人们传递着彼此的信息。她感慨地抚摸着邮局门口的绿色邮筒,顺手又把在路边摘的一朵小黄花,插在标有开箱时间的小铝板上。
左葳曾在这里寄出一封异常激动的信,告诉他的父母,曾令儿如何救了他的命。
她重新审度自己,仅仅因为那是左葳吗?换了别人,难道她就不会那样做吗?会的。她再次肯定,会的。自小父亲便这样教育她。
也许是左葳判断上的错误,就是从那时开始,他把对她的感激,当成了对她的爱。这就是问题所在,谁让她总是在关键时刻,扮演他救命恩人的角色。
他完全不必为了“回报”,进入这个一失足成千古恨的误区。难道她要求过、企望过这种交换吗?没有,她只是愿意为一个她爱的人,做她所能做的一切。她实实在在希望听到的是爱的回应,而不是一种交换。
而她也错了,错把那种交换,当成了爱的回应。
过了四分之一个世纪,再来做这种解剖……曾令儿笑笑,她已经不怕看那把寒光闪闪的手术刀,除了这个时刻来得太晚,她没有别的遗憾。
然后,她走进E市那个唯一的土产公司,买了一顶饰有绿色飘带的草帽戴上。那一年,他们在这里度夏令营的时候,也是在这家店里买的草帽。有一顶饰有绿色草帽辫的男式草帽,实在漂亮,曾令儿给左葳买了一顶,他因帽子上有绿色,死活不肯戴。好像他真把忠贞不贰、矢志不渝,看得那么严重。
在工艺品商店,一枚戒指令她驻足。细细的指环,镂花的托子上,镶着一粒珍珠,标价是一百五十元。曾令儿想起在火车上看的那本杂志,这辈子,从没有人在她生日的时候,送一个镶有她的诞生石的饰物给她,除了已故的爹娘,恐怕也没有一个人记得她的生日。
她忽然心血来潮,现在,她要买件镶有她的诞生石的饰物,送给自己。
“请问,有‘祖母绿’的戒指吗?”
“真对不起,没有。那种宝石很少见,也许在北京、上海那些城市的古董店里,可以找到。”售货员耐心地向她解释。
哦,没有,当然没有。那本杂志上说,它是一种比较罕见的绿宝石。
“那么,请把这只镶珍珠的戒指给我看看。”
曾令儿把戒指戴在左手的无名指上试了试——当然应该戴在这个手指上,她是个结过婚的女人,她不会忘记这一点。戒指的大小很合适。
“那好,我就买这一只。”
现在,一百多块钱的月工资只有她一个人开销,不必掂量再三,却只能给陶陶买一块饼,而是可以给他买很多饼,可是陶陶已经不需要一块,或者是很多块饼了……
她摩挲着手指上的戒指,走出了工艺品商店。
戴戒指的无名指上,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好像她刚和哪个人结了婚。不过那个人绝对不是左葳。
卖蜡烛的商店,仍在十字路口。只是卖蜡烛的老头,已经换成一位姑娘,她正埋头读一本又厚又旧的书。
玻璃橱里,依然陈列着各式各样的花烛。曾令儿一一细看过去,一对粗大的龙凤花烛,赫然映入她的眼睛。那年,和左定情之后,他们也来逛过这家花烛店,看到过和这副一模一样的龙凤花烛,那时她下定决心,等他们结婚时,一定要买一对这样的花烛。左葳曾笑她“土气”,她不服气,认定卧室里点上这样的蜡烛,比电灯的情调更好。
可惜她这辈子,再也用不上这样一对花烛了。
“同志,请问这蜡烛多少钱一对?”
“十八块。”
“我买一对。”
曾令儿把那包着蜡烛的纸包,小心翼翼地装进手提袋,回去送给那对新婚夫妇,他们会喜欢吧?她一面走,一面想象着他们点燃这蜡烛时的情景,心里好生高兴,好像是自己终于实现了多年前的夙愿。
果然,下了斜坡,就看见了那家西餐馆子。
左葳在这里请她吃过一次西餐。那是她头一次吃西餐,不知道怎么用叉子、刀子,把盘子弄得叮当乱响,怎么也切不开盘子里的鸡。最后,那块鸡还滑出了盘子,掉在桌子上,弄污了洁白的桌布,还碰倒了桌上的酒杯,很扫左葳的面子。而现在,她什么都不怕了,虽然知道这一次比上一次高明不了多少。但不和左葳在一起,样样事情都显得轻松,自如,自信。
西餐馆的生意很好,算她运气,竟然找到一张靠窗的座位,从窗里可以看见海……然后她满意地低下头来,研究菜单。
“请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问。
曾令儿吓了一跳,这声音太像左葳的声音,以至她抬起头来,愣愣地、视而不见地对那男人望了很久。
“对不起,别的桌子都坐满了。”穿花格子衬衣的年轻男人,以为她不同意,便客气地解释道。
“当然,当然可以。”不是,当然不是左葳,她松了一口气,把自己的餐具,往跟前挪了挪。
“谢谢。”他入座了,“您也是来开会的吧?”
“哦,是的。您……”
“我也是来开会的。”
他也是来开会的……好年轻啊。他们这代人真走运,一从学校出来,就碰上了好时候。不像他们,一生中最出成果的年华,白白地丢失了,再也追不回来了。
“您是……早年毕业的吧?”
“六十年代初。”
“噢,正是我们学界的领头人呢。”
汤上来了。
“请问有胡椒吗?”
“自己拿去。”服务员冷冷地说。
“您坐着,我去拿。”年轻人说。
“谢谢。”
炸猪排又上来了。
“辣酱油呢?”曾令儿又问。
“自己拿去。”
曾令儿笑眯眯地看了年轻人一眼,他也在对她顽皮地笑着,然后他们异口同声地说:“自己拿去!”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那顿饭吃得很愉快,谈话对手虽然年轻,但接受和储存信息的能力似乎很强。跟他谈话,似有新鲜血液,注入曾令儿的心中。
她羡慕不已地想,年轻,该有多好,还有很多时间,去做更多的事情。
午饭后,她到海滩上去了。她把鞋子脱下,提在手里,向很远很远的岸边走去。新草帽的绿色飘带,在她的脑后随风飘拂。
开始涨潮了,潮头似乎很大,她想了想,对了,今天不是阴历初一,就是初二。
浪头一个接着一个向岸上扑来,溅湿了她膝盖以下的裤脚,湿漉漉的裤脚紧裹在她的小腿上,让海风一吹,还真有点凉飕飕的。
她在一片礁石旁收住了脚。这便是那一年,他们游泳的出发点,叫作“老虎头”的地方。它一如当年,岿然不动地伏在原地,承受着海浪的冲击……
原以为往事如风一般吹过,如云一般流散,而记忆也如荒草覆盖的小径,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然而到了这里,才知道那些东西并没有死。就像马王堆里,和那女尸一同在暗无天日的地底,深藏了两千多年的种子,据说还能发芽。
但……
到底已和当初不同。
她已明白,令她心潮激荡、无穷眷恋的,已非左葳,而是她度过如许年华的大地,以及她慷慨献出自己所有的、那颗无愧的心。
她终于相信了那句老而又老的话:“时间可以治愈一切创伤。”而留下的,肯定是那最结实的东西。
“无穷思爱”……
这句话真好,像她,像她的一生。
赤裸的脚心,感到了细沙被回浪带向海里的流泻,也感到了几乎感觉不到的、微微的下沉,要是她当初站在这里一动不动,也许已经沉入海底?
她爬上礁石的最高处,面向大海坐下。看女人们用一枚细细的铁钎,在礁石上剜海蛎子。
还有一个钓鱼的老头。他的运气似乎不太好,又过分性急,每当他收起渔竿,都会失望地叹气,还要四下里望望。可见他很好面子,不愿意别人知道,他是个不中用的渔翁。所以每当他收回渔竿的时候,不等他四下张望,曾令儿就赶紧别过头去,她不愿使老头难堪,当然也不忍心眼看他人的失败。
曾令儿想起自己的父亲,那绝对是个不同的人,他不怕把自己的错处摊给人看,就好像他很为自己的错处得意。
天阴了,南面生起了可怖的黑云,也将远处的海面染黑了,看样子会有一场大雨。
剜海蛎子的女人走了,钓鱼的老头也走了。游泳的人们急急地向岸边游返,躺在沙滩上观海的人们,裹紧五颜六色的大浴巾,纷纷返回自己的住地。远远望去,像一群迁徙的阿拉伯人。
曾令儿依旧坐在礁石上,瞧大海如何倾尽自己的力量,从遥远的地方赶来,一次又一次奋不顾身地冲向礁石,又被礁石撞得粉碎……从海诞生那天起,直到现在,从未息止。
她闭上眼睛,一面倾听着大海被礁石粉碎时,发出的壮烈轰鸣,一面想:海啊,你为什么一定要到陆地上来呢?
好大的雨啊,它把沙滩上的树枝、木片、汽水瓶、罐头盒、塑料袋……一切肮脏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往海里冲去。陆地干净了,海却脏了,脏得一塌糊涂,不堪入目。
回到宾馆,曾令儿已全身湿透。
天色很暗,桌上的台灯亮着,是服务员为她开的灯吗?
桌上有一张便条。
适才来访不遇,深感遗憾。六点半钟,我在楼下餐厅等你,我们共进晚餐如何?
卢北河?
她跌坐在桌前的沙发椅上,旋即又跳起来——她的衣服上全是雨水,会把椅子弄湿。
“曾令儿同志!”这称呼让她感到有趣,也使她想起卢北河那总是一本正经、老成持重的样子。难道她现在还是那个样子?她当然要和卢北河“共进晚餐”,她多么想知道老同学们的消息。
但她先要洗个澡,在火车上熬了几天几夜,她脏得像个泥猴儿。
刚洗完澡,电话铃就响了。
“喂,请问哪一位?”
“是我们呀!”新郎的声音,从话筒里传了过来。
“嗨,我买了一对龙凤花烛送你们,你喜欢吗?”
“当然喜欢,太谢谢你了。”
“真的?”曾令儿哈哈大笑。
“怎么样,不是说好了,晚上一块游泳去。”
“哎呀,实在对不起,晚上有个老同学约我一起吃饭呢。再说——”她看看窗外,依旧豪雨如注,“这样的天气,还是在家待着为好。”
“不对,这样的天气游泳才有意思。”
那位新郎准是个喜欢冒险的家伙,像我年轻的时候一样,曾令儿想。也许他还想在新婚的妻子面前,一展男子汉的气魄?
“你不去也罢,我们去,明天你再和我们一道去吧。”
“你们打算上哪儿去游?”
“‘老虎头’啊。”
“那地方不能去——”
“为什么?”
“不行,绝对不行,四千米外,有一处涡流。”
“你放心,我不往那么远的地方游就是了。”
“我劝你还是别去。”
“好,好。谢谢你的关心,咱们明天见。”新郎挂上了电话。
然后曾令儿下楼到理发室去。
“烫头发吗?”
“不,吹干就行了。”
为什么要去“老虎头”?曾令儿不安起来。可怕的“老虎头”旋涡啊……
那年夏天,他们在E市过夏令营时,那些不屑以晒太阳为主的游泳高手,天天晚上,总是结伴从“老虎头”出发,向着月亮游去。
月亮的清辉,从天边垂落下来,在海面上铺设出一条碎银般的路,从海的尽头,一直铺到人们的脚下。你觉得那条路,距你顶多不过五尺,谁都可以轻易地越过那五尺,踏上那条碎银铺就的路。可是等你游过那五尺,它又往前挪了五尺,继续闪烁着诱使你前游的银辉……
有一天,曾令儿忽然在自己的右侧,发现了左葳,他每挥动一下左臂,就把那张笑嘻嘻的脸儿朝着她。
一刹间,同学们的呼喊听不见了,海潮掀起的涛声也听不见了,她只知道随着左葳,不停地向着月亮游去。好像那儿就是他们的新屋,她和左葳将住在那如水一般清纯的月亮里。
隆隆的浪头压过来了,来得那么突然,曾令儿赶紧吸口气,钻进浪底。那轰鸣的海浪从她头顶滚过,她又猛然钻出海面时,却不见了左葳。她顿时魂飞魄散,急急地四面张望,什么也看不见了,连月亮似乎也沉进了海底。
“左葳——”
没有回声。
“轰——”又一个浪头,山一般地压过来了。她知道,水下一定有搅动的急流。她为左葳感到害怕,不知左葳的水性到底如何,有没有足够的经验,对付这危险的情况。
“左葳——”
仍旧没有回声。曾令儿哭了,她放开喉咙,号啕大哭。像老家那些渔民的妻子,跪在海滩上,面对大海,呼天抢地地哭那出海不能回来的丈夫,直哭得死去活来,天昏地暗。
但她终于看到不远的海面上,忽沉忽现地漂着一个黑乎乎的、葫芦瓢样的东西。她潜下水去,像条箭鱼那样快地蹿了过去,伸手往前一扑,啊,那是软软的头发,左葳的头发。
她用力把他朝自己身边拉来,可是,有一股强大的、无法与之较量的力量,轻易就把他们拖下海的深处,如果没有死亡等在下面,这种沉落,甚至给人一种无法言说的快感。
曾令儿意识到,他们被卷进了涡流。
就在这时,左葳死死地抱住了她的左臂,她顿时失去了大部分力气。她明白,她应该朝左葳的头部猛击一拳,他才可以松开她的手臂,不然他们很快就会葬身海底。然而她下不了手,只是无谓又无望地挣扎着,白白地消耗着体力。腿和手臂,很快就变得铅样沉重,她要死了,她想,和左葳一起。想到左葳会死去,她才猛然清醒,她不能沉下去,她必须活着,只有她活着,左葳才能活,他的命此刻就系在她的身上。
于是,她狠起心肠,朝左葳头上猛击一拳,他哆嗦了一下,松开了死死抓住她的手指,曾令儿重又抓住他的头发,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然后放松自己的肌肉,让身体随着那股涡流,上下旋转,等她觉得上升到旋涡的喇叭口时,便奋力一跃,划出水面。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想:有救了!然后一只手揪着左葳,一只手臂向前划去,她的牙齿咯咯咯地磕出声响,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后怕。
左边的小腿,因为用力过度,开始抽筋,她只好放平自己的身体,任它随海浪漂浮。她节省着每一丝力气,只在海浪把她托上浪峰时,才用臂膀划动……
就这样,凭着非人的意志,她终于把左葳带上了岸。
左葳复原了,曾令儿却因肌肉拉伤,一瘸一拐了很久。
“您看看,满意不满意?”女理发师问道。
曾令儿猛然一抖,从那可怕的回忆中醒来。
镜子里,是一个变了模样的她。原来胡乱盘着的长发,被挽成一个油光可鉴的髻子,堆在脑后。露出了她高而宽的前额,右鬓那一绺宽宽的白发,反倒为深棕色的头发,平添了一份神采。
“谢谢你把我打扮得这么漂亮。”
“那是您本来就生得漂亮。”女理发师笑着说。
曾令儿大笑,并且认真地对着镜子瞧了瞧自己:“天哪,这辈子,我还是头一次听见有人这么赞美我。”
她付了钱,走出理发室。看看表,正好六点半,便向餐厅走去。
窗外,雨还在下着,曾令儿又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
雨为什么还不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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