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沉默了好大一阵,小战士接上说:
“我们步话机员这个兵,不是这次到前方来,恐怕人们不大容易真正了解他。只在平时看,你可能觉得他有些特别。怎么个特别法呢?说不出,你只能说,他就是那么一个人。出发之前,别人都忙着订杀敌立功计划,写决心书,他不写,说没时间。可是他花了那么多时间,在写一封长信,不许人看。牺牲以后,在他身上找出来了,是写给他妈妈的。”
“信呢?给我看看好吗?”陶坷伸出手去要。
小战士从衣袋里取出信来,说连里特别交代他要保存好,一定要交给烈士的母亲。信是步话机员原来包好的,怕湿了雨水,包了两层塑料纸。
陶坷捧着字迹潦草的信,急切地读下去:
我以前很少写信,现在想好好写封信给妈妈,时间太紧张,我只能抓空隙陆陆续续写一点。一过红河,恐怕就一个字也不能写了。
前年入伍,我是有过犹豫的。听人说,批准我入伍有照顾的因素在内。我一想到自己在享受照顾,心里很不舒服,这是爸爸用他的惨死替我换来的呀!不过我还是到部队来了。我当时也没想到在我服役期间可以捞到打仗,只是觉得在知青户太闷人了,想换个环境,新鲜新鲜。现在马上要开赴前线,我才清楚意识到我是一个革命军人了。这次出去,比起你和爸爸经历过的几次战争,算不了什么,但是我总算参加了战斗。
在吹集合哨,要讨论动员报告,暂时止笔。
我接着昨天写。营长一再讲,要保证睡眠,准备参加战斗。可是这几天我一直睡不好。不知怎么,好像总有人翻来覆去在我耳边唱着《义勇军进行曲》里的一句词——“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妈妈!我常常想,除去自然死亡之外,我们的先烈们是在两种情况下牺牲了自己生命的。一种是倒在同敌人厮杀的战场上,一种是倒在内部的阴谋残害中。看来这是一条规律,古今中外概莫能外。爸爸在第二种情况下离开了我们,我这次则有条件占据第一种情况。我的好妈妈!如果这样,您一定不要难过,不必像哭爸爸那样为我流泪。您的泪水早流尽了,再为我哭,眼睛里流出来的一定是血。
您可能觉得我写这些,口气不小,似乎一定可以做出什么特别引人瞩目的事情。不是这样,在火线上很难讲,也许我的心脏正巧碰上一颗流弹,一秒钟之内一切都结束了,随便一个小小的任务也来不及去完成。这就是战争,在意想不到的任何情况下,都可能有人要付出最大的代价。即使这样,我也觉得心安了。
妈妈这次来信,又一次说爸爸等于是您害死的。为什么您总是把我们一家人的不幸归罪于自己呢?可能是因为我从来不愿和妈妈谈及这些,是您误解了,以为做儿子的直到现在还不愿意谅解母亲。
营长要求再检查一下机器,我晚饭后再来写。
好妈妈,您不必这样。别人议论,讲些难听话,那是自然的,莫非我也不了解爸爸的“案情”吗?您对爸爸的那些做法,无非是表示划清了界限,为了我和弟弟的前途不至于受到影响,爸爸心里也不会不明白。
当然,最好是妈妈不采取那样绝对的做法。您来信中引用了鲁迅的几句话谴责自己:“死于敌手的锋刃,不足悲苦,死于不知何来的暗箭,却是悲苦。但最悲苦的是死于慈母或爱人误解的毒药。”如果可以这样比喻,我认为那是您自己服下了一种可以使人全身麻痹的慢性毒剂,同时也误给了爸爸。这种慢性毒剂,就是我们中国人逆来顺受的旧意识。中华民族有着五千年深厚的文化底蕴,培育了我们人民的善良温顺、忠实敦厚、谦恭忍耐。到了共产党人身上,这些优秀品德发出了新的光辉。这就是坚强的党性、严格的组织观念、维护领导、信任同志、讲团结、讲让步、讲顾全大局。这如同古老的中国宫灯,将蜡烛改换了明亮的碘钨灯泡。这些美德既是带着古老历史的光照雨露,它和封建主义传统思想的浸透也就不会绝缘。在我看来,两者不过是相隔一道细细的田埂,这边是驯顺,迈一步过去,就是屈辱。妈妈!在对待爸爸的问题上,您迈过了田埂。
我并不特别责怪自己的母亲。你们这一辈人里,固然有敢于拍案而起的。但有很多比妈妈革命历史更长,职务更高的人,包括我们一向尊敬的某些最高领导同志,由于那种慢性毒剂在他们身上起作用,在专制高压之下,也不免是那样软弱顺从。他们仿佛是在雪线以上的稀薄空气中生活久了,已经适应了缺氧状况。妈妈可以说是彻底划清了界限,在您的“结论”里,仍然写的是“叛徒、走资派、现行反革命分子的臭老婆”。一些人说到这个结论,觉得拗口,往往简单地说成“现行的臭老婆”。因为受不了别人这样侮辱母亲,我和许多孩子打过架,鬓角落下了一道伤疤。假如这次我在前方被炮弹地雷炸着,那不算是受伤,那叫做“挂花”,只有我鬓角留下的才真是伤疤。
亲爱的妈妈!我一个晚生后辈,也许不合适给您写这些的。我是想让您相信,您不见得比别人应当受到更多内心的谴责,没有什么理由说明,唯独您不能得到谅解。
就写这些了,我并不打算寄出,如果您到了这封信,那一定是战友们替我收检遗物找出来的。
代问弟弟好,已经没有时间,不另外写信给他了。
祝妈妈愉快,再见了!我希望能像外国电影里那样,跪下来吻别您,生我养我的母亲。
刘毛妹留给母亲的信,陶坷看了两遍。信的内容对她不成为主要的了,主要的一点是,信中竟没有一句提到她。这对她是一个难以接受的沉重的打击。小陶终于忍不住伤心落泪了。
宣传队的两个女同志为步话机员刘毛妹清洗遗体,她们默默地退后去,让小陶来清洗。小陶用纱布蘸着清水,先擦洗刘毛妹的脸。她时不时停下来,注视着死者的眼睛。她觉得刘毛妹是出于怨恨,闭着眼睛,不愿意看她。擦洗手的时候,陶坷几次痴痴呆呆地停下来。她想起小时候过马路,行人拥挤,刘毛妹始终紧紧拉着她的手。他是男孩子,自然地负起了责任,来保护他的青梅竹马好朋友。陶坷又想起在新兵团看电影那天晚上,刘毛妹大胆地抓住了她的手。在刘毛妹的一生中,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企图亲吻一个异性。他一双手是那样有力,完全可以强行达到目的,他还是失败了。
步话机员的军服、绑带、鞋袜,没有一处是洁净的。泥水和着血,凝结在肉体上脱不下来。小陶用剪刀完全剪碎了,花了很长时间,轻轻地一块块把衣服鞋袜撕下来。她不让别人动手,似乎是怕别人毛手毛脚触痛了他。清洗过遗体,陶坷数了数伤口,大大小小挂花四十四处,这个数字,正好是烈士的年龄乘以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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