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背街上今天逢场,云先碧用背篓背了几十个鸡蛋上街,打算交售了鸡蛋,买些零碎东西回来。出村不远,余部长赶来了,说他要去参加大队体育场落成典礼,正好一路走。云先碧很有些为难了。自从他们明确了关系,她便小心地在避免和余清泉一同出现在人多的场合。和他一同去赶场,那不是更招人眼吗?她曾对周老师这样说:
“我不能和余同志搭帮一路走,我和他一路,怕扫他的脸面扫狠了。”
余部长不容分说,从云先碧肩上抢过去了背篓,只管朝前走,女人无法,也只好跟上去。
与此相反,大妹却总是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和大军余同志待在一起。工作队长常常夜间来牛背借宿,第二天一大早回城。为了和余同志一路走,赶场天大妹早早就起来了,用背篓背了鸡蛋上街,卖了鸡蛋,换回盐巴草纸那些。老母亲睡在床上吼着女儿:
“赶得去死吗?何消起这大早!”
“不赶早去,占不到好场子,鸡蛋几时才卖得脱!”女儿争辩说。
出村不远,工作队长便把大妹的背篓抢过去了,他那个鼓鼓囊囊的大皮包,则由小警卫员接过去背着。等上了通往城关的大道,背篓便又还给大妹,让大妹坐在小石桥上休息,他们头前走,以便同她拉开距离。工作队长是怕人看见他替一个大姑娘背着背篓,话不好说。他走出一段路,扭回头看,要命!房东女儿一直笑眯嘻嘻地紧跟在背后。于是他拿出了强行军速度,不多时便把房东女儿甩开好远了。
牛背地方纷纷扬扬传言着一条未经证实的爆炸性新闻——有人把“皇帝娘子”和大军余同志牵拢来了。果然是的!今天他们一同上街来了,怎么能不引起整个乡镇的轰动呢?人们哗啦一下全都拥过来,要近前看一看双方均属于再婚的这一对未婚夫妇,一时竟造成了交通阻塞。
在拥挤闹哄之中,听得到妇女们热烈的议论。有人指出,云先碧的头发是特地坐汽车进省城烫过了的。看!剪掉了那两条直撅撅的细辫子,简直不敢认她了。像是又回到了她做姑娘的好年纪,可又显得比她做姑娘的时候越发嫩生,越发经得人看了。不怕你面对面看,还是侧转身给你看,越看越经看。其实,不说是县城省城,就连牛背那家小理发店她也没有进过。她的新发式,完全是周老师的手艺,不过是用塑料泡沫卷发轴儿,齐耳垂将头发向内弯曲了一点而已。又有人说,云先碧头发上使用了一种什么膏膏,想是大军余同志从北京给她带回的吧!大老远就闻见一阵桂花香,香喷喷的。其实就是美加净洗发膏的气味,牛背的妇女们早在用着的了。有人断定,云先碧花了几元钱用一种化学药水染过了发的,不然那一绺绺的白发怎么看不见了呢?
这怕是讲不清的了,假如云先碧声明,她并不曾借助过任何科学方法,别人决不会相信,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她好久没有照过镜子了,周老师为她剪头那天向镜子里一照,啊哟!蓬蓬松松的一头黑墨墨的秀发,在镜面反射下泛着光亮。哪里来的呢?
余部长被人簇拥在当中,嘿嘿嘿笑着,算是答谢向他道贺的人们。云先碧则躲在老军人背后,羞得双手严严实实捂住了脸。一个女人上前去扳她的手,硬是扳不开。是谁在人群中高声赞叹着:
“要得!硬是要得!好体面的一位大军娘子哟!”
“大军娘子”!这称呼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发明,女人们便随声附和,都这样喊叫起来:
“大军娘子!抬起头我们望一下唦!”
“大军娘子!往前站一下唦!”
“大军娘子!朝我们这边转个身儿唦!”
“大军娘子!”
云先碧放开了捂在脸上的手,一对羚羊那样的浸润了泪水的大眼睛忽忽闪闪环视着人群。她显然不知该如何对这些相识和不相识的姐妹们表示自己的感激,只是连连向四周点头,仿佛一位演员在向热情的观众谢幕。由于过分动感情,几乎有些站立不稳了。对于这个女人来说,得到“大军娘子”这样一个称呼,比之于人们得到梦寐以求的某种最高的奖赏,更能让她感到欣喜,感到满足,感到幸运,感到陶醉。
此外她还企求什么呢?
大队图书室、电影院、文艺茶馆陆续建成,都是请余清泉部长剪彩的,今天体育场落成典礼,还是请他剪彩。这倒不仅仅由于这位老同志被公认是当地最有资望的人士,也不只因为他凭借着多年的后勤工作经验,在筹建大队文化站过程中发挥了别人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而是出于牛背群众一种很自然的感情上的要求。没有余同志到场,和大家一同喜庆一番,人们便会觉得缺少了什么,便会埋怨干部办事不够圆满。
典礼仪式很简单,完了便是本大队男子篮球队和农业中学教师队的一场友谊赛,特请余部长担任裁判。
余清泉从来不摸球,可是看球有瘾,吹哨子有瘾。部队有比赛,总喜欢找他当裁判。一是他没有架子,随叫随到。二是他执法公正,从不偏袒。大妹去世以后,他很少参加文娱活动,再没有吹过哨子了。老军人很乐意出任今天这场球的裁判,他把拴了尼龙绳的笛哨往脖颈上一挂,“嘟——”!吹一个长声,做了一个叫暂停的标准手势,十足内行的样子,引出了一阵热烈的掌声。人们没有想到这位少言寡语的老军人还有这么一手。
是谁在讲,既然请了大军余同志吹哨子,何不请大军娘子来担任记分员呢?
听见人们齐声欢呼,云先碧回身想逃走,来不及了,在一片欢笑中被妇女孩子们推上了记分台。
修建体育场不能占用农田,而此外在牛背便找不出现成的一块够尺码的平地了。还是大军余同志有主意,根据他的设想,决定在河谷那边,和街市面对面,沿山脚辟出一个蜿蜒狭长的带形体育场。设想甚为别致,但需要大挖大填,工程不小。当然,同日本神户的人工岛相比,这一项工程简直微不足道。而坐落在重重山崖间的这个边远小集镇,居然有了一个可以开展多种项目的规模相当可观的体育场,却是破天荒的了。其中包括一个有水泥看台的灯光球场。看台只是在靠山的一面,利用山坳的环形和自然坡度修砌的,坡度很大,像古罗马斗技场那样。附加建造了一座拱形石桥,如一道长虹,把遥遥相对的两面山坡连接起来。从街市到体育场,过桥便是,不必下到深深的沟底,再爬大坡上去。
比赛开始,便立即发现球场还有待改进。怕球飞出去,在临着陡峭的河谷那面立起了一道竹篾墙,墙的高度差着一点,球几次飞越而去,余部长不得不屡次叫暂停,等着自愿效劳的小娃儿们爬下沟坎把球找回来。尽管如此,两支篮球劲旅的战事还是异常紧张激烈的。观众踊跃得很,比赛结束了,晚到的人还在急急忙忙赶得来。
许多人与其说是观看比赛,不如说他们更大的兴趣是集中在欣赏裁判员和记分员。裁判虽显而易见已经腿脚不灵,往来驰骋,并未偷闲。进了球,便向记分台高高伸出两个指头,表明两分有效。随即就见女记分员在娃儿们指导下,擦去黑板上原有分数,用粉笔大大写上一个新数字。不愧是牛背妇女扫盲班的第一名,阿拉伯字码写得蛮漂亮的。
回去的路上,云先碧提出了一个她百思而不得其解的问题:
“为什么进一个球要记二分?进一球记一分不更明白吗?”
余清泉耐心地对她讲解说,今天是非正式比赛,凡有犯规,一律判为对方发边球,不曾吹罚球,所以没有体现出现行记分方法的全部合理性科学性。如果按犯规轻重不同判罚,便有罚投一次、二次、三次的区别。罚进一球得一分,投篮记二分,这是有道理的。老军人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口气说:
“下次有比赛,我给你吹出一分来。”
“二回你还带我来吗?”
女记分员兴冲冲地问,她很希望还能有机会担任这种饶有兴味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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