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下去了,屋里黑洞洞的,余清泉无法确定现在是什么时间。蒙眬间也不能确定自己是刚刚醒来,还是根本就未曾睡过。他总不敢动,怕碰醒了妻。记得云先碧讲,她不知多少次做过一个完全一模一样重复的噩梦。胸口被堵着出不赢气,吓得醒过来,清清楚楚晓得自己睡在什么地方,身子硬是动弹不得。她从手指关节开始一点一点活动,随即拼全力一挣,从梦魇中挣脱出来。立时一身冷汗,冰凉冰凉,不敢再困,睡着了立刻又会跌进梦魇中去。现在她睡得多么平静、多么安稳、多么舒心。余清泉感觉到妻子均匀的温馨的气息,她正在完成着怎样的一个从未有过的美梦呢?
“你一直没有困,是啵?”妻子忽然问,原来她也醒着的。
“我眯了一阵儿。”丈夫提醒说,“你快睡,明天一早我们还要赶车咧!唔!什么明天,就是今天了,一会儿也就该起床了。”
部队许多老同志来信,热情地邀请余部长到部队去办婚事。有人还在信上开玩笑说,保证办得让他们夫妇两个满意,其隆重程度将不亚于希腊女船王的婚礼。余清泉回信答应,结婚第一天就动身去部队“探亲”,自然是“两个人一起去”。现在农村一些人已经开始讲究蜜月旅行了,至少是去省城,也有凑足了钱去北京、上海、杭州、广州的。余清泉同妻子商定,哪里也不去,就去部队住上个把月玩玩。军队同志谁不爱谈论对自己部队如何如何有感情呢,一旦离开了部队,才真正体味到了怎样叫作有感情。余清泉常常闭上眼睛,默想着营区围墙以内他所熟知的一切一切。他记起了,礼堂旁边林荫道有一段洋灰路面下陷了,雨天积水,车子开过去,泥水溅得远,打伞的行人顾不得遮雨了,忙用伞挡着溅起的泥水。他告诉过营房处要修补一下,没有来得及再去查问,欢送他走的那天,他注意到那段路还没有修好。……
“你怕是失悔了吧?”云先碧忽然又问。
“失悔什么?”
“失悔讨了我这样的一个女人。”
“胡说!”
“以后总归有你失悔的就是,看见别人有儿有女,一家人好红火的,晓得你会咋个想?”
“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万一不行,我们抱一个也是一样。我和县医院说一声,排上个队,等不了多久。不过人家不许挑,赶上男是男,赶上女是女。”
云先碧好久闷不作声,余清泉意识到了他说话不得当。其实,女人言语中也已经排除了自己尚有生育的可能。自己这样讲可以,丈夫讲这个话,她接受不了的。余清泉随即改口说:
“我是讲万一的话,人家四十多五十岁还有养双胞的哩。再说,按计划生育文件规定,再婚夫妇原来无子女,先抱了别人的,自己又有了,也还许可生的。”
讲到生呀养的,云先碧顾虑颇大。她听人说,年龄过大生头胎生不下来,一般要采用剖腹产。到了那种紧要关头的时候,挨一刀也只好挨一刀了。怕就怕的是养一个怪物下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尾巴骨甩打甩打一尺多长,吓死人喽!
余清泉也曾怀着同样慌恐不安的心情问过医生。医生安慰他说,超过适育年龄,畸胎率相对是要高一点。也不过是理论上成立,不知几千几万个人当中才有一个,哪能正巧就赶上你了。他安慰云先碧说:
“没有那一回事,别人吓唬你的。”
女人似乎得到了某种保证,安心多了。但依然抱有无可挽回的莫大的遗憾说:
“要是当真我能给你生养一个,那该有多好,哪怕是个姑娘哩!”
这不正是大妹临终前讲过的最后的两句言语吗?!
在赶来牛背的途中,余清泉已经预感到妻子的病恐怕凶多吉少。他极力劝戒自己,万一面对那种不敢设想的情况,要挺住些,控制住自己感情,不能在社员们面前过于悲伤。果然,情况正是如此。他走近妻子遗体,不曾失声痛哭,甚至没有落泪。在场的人,无不惊异于一位久经阵战的老军人会有着怎样的一副硬心肠。余清泉问周老师,大妹留下了什么话。周老师忍着哭泣说:
“她只怨恨自己不好,没有生养,觉得很对你不住。她总念着,要是能生养一个留给你,那该有多好,哪怕是一个姑娘哩!”
一听这个话,余清泉再也无力支持,禁不住两腿一曲,扑通一下跪倒在妻子床边。即使在此刻,老军人也还意识到自己着一身军服跪倒在地,影响不好,他坚持要站起来,全身绵软着,站立不起。……
“大妹!大妹!”他以喑哑的遥远的声音呼唤着。
“嗯?!”云先碧答应道。
余清泉在似睡非睡中唤出了声。过去他屡次错叫了大妹,云先碧虽不曾抗议,总不大痛快就是。现在,他喊大妹,她不仅没有表示不悦,竟随口答应了他,带着满足的甜蜜的声调答应了他。
“刚才我迷迷糊糊的,是不是我喊叫大妹了?”丈夫这样坦率地问。
“是!”
老军人双手捧住了女人睡意蒙眬的热烘烘的脸,抱歉地又是十分亲昵地说:
“云娘娘!你真好!你没有生我的气吧?”
“我晓得的,你喊大妹,就是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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