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部队里,有不少超期服役的战士。他们超期服役,是自己一次又一次写报告申请下来的。他们出来四五年了,要说不想回家去看看,那也不实在。领导上自然考虑到了这一层,排着班叫大家回去探家。
坦克兵上士夏国佑,得到了二十五天的假探家。这是临时决定的。夏国佑一得着通知,直抓后脑勺。二十五天以后,正赶上连队进攻演习,回来迟了怕就参加不上了。他想早去早回,争取明天就上路。可又觉得太紧迫,来不及准备。准备什么呢?不就是开开通行证,领领旅差费吗?这些事好办。夏国佑是想:不能自顾地去,要去问问同乡战友们,看他们捎什么不捎,家里有事替他们办办。很有些同乡,和夏国佑一起入伍,一起拨到坦克部队来的。他粗粗一算,就有一二十名,插搭在各团里,这个连一个,那个连两个,找一找需要好大工夫。不怕,还有整整一个晚上,来得赢。
夏国佑走遍了营区,凡认得的同乡都找过了。同志们有事的托他办事,实在没事的,叫他用麻线量一量自己的小弟妹们多高了,带麻线回来看。人们托他带喜报、带信、带鞋子和绒衣,也有带果脯、饼干的。夏国佑怕闹混了,贴上纸条,标上记号。尽可能归并,大小还有十几个包包。他用背包带串起来,搭在肩膀上,提溜挂搭的,活像果实累累的木瓜树。
夏国佑有个姐姐,在九江工作,最近生了孩子;母亲来信说,她已到九江去照顾姐姐。除了母亲和姐姐,家里再没有旁人了,他这次本来不必回家乡去,照直去九江,整个假期都可以和妈妈、姐姐待在一起。这个情况,夏国佑没有告诉那些同乡的,人们要知道这样,当然就不会托他办事,托他带东西了。
本班同志们了解情况,很替夏国佑作难,说:“这么一大摊东西,看你怎么整。”
夏国佑说:“我在我姐姐家少住几天,留出时间,送一转儿去就是。”
班里同志说:“二十五天假,刨去路上一来回,也不过就是半个来月,就算你不到九江去,光四下里分发这些东西,怕都跑不过来。”
夏国佑憨笑着说:“抓紧点呗。”
一路很顺利,从东北到汉口,三天两宿的火车。在汉口起了船票,当天夜里就上了船。小火轮船,上下两层通舱,坐满了人。夏国佑在火车上晃荡几天,乏了,上船找个地方一歪,就入了梦乡。他梦见小时候,妈妈叫他上后山搂树叶子去。到后山要过河,河上搭了一道小木桥,桥很窄,走上去颤颤忽忽的。妈妈怕他掉下河去,每天牵着他的手,把他送过了桥,才放心转去。妈妈嘱咐他说:“搂多搂少,日头偏西就回来,莫贪黑。”傍晚他下山回家,妈妈早在桥头等他了。他搂了满满一箩干树叶子,妈妈很喜欢,忙接过去背着。
船上拉汽笛,夏国佑惊醒过来。揉眼睛一看,旁边的旅客们都在冲他笑。
一位婆婆说:“这年轻人,你刚刚是做梦了吧。准是梦见了娘老子,是啵?”
夏国佑点头承认,知道自己在梦里叫妈叫出了声,他笑了,有点不好意思。夏国佑在部队五年,很少梦见过母亲,现在马上就可以见面了,倒做起梦来。人们久别亲人,总是这样的,相隔千里万里倒也不见得太怎么,越是到了近边处,说话就见着了,偏一时一刻都耐不住了,恨不能插上翅膀,忒楞一下飞了去。下水船,溜快的,夏国佑总觉着停在江里没走。
天麻麻亮的时候,船靠了北岸一个码头。由此地上岸,可以搭汽车去浠水县城。夏国佑是浠水人,他本应当是在这里下船的,母亲到九江去了,他买的是直达九江的票,还要望下水去。
播声喇叭里直喊:“到浠水的旅客,请你下船,到浠水的旅客,请你下船。”
喊头一两声,夏国佑没在意;又听得喊,他一下站了起来。他想,为什么要等到返回来,不如现在就下船,提前到战友们家里跑一转儿去,该送东西的先给人家送去,该办事的先替人家办了,然后再搭船去九江。反正就可以见着妈,见着姐姐了,早几天晚几天有什么要紧。真是的!原先怎么就没有考虑到这样,只一心奔九江去。一样是超期服役,没回过家的有的是,领导上先照顾了自己,这就够不过意的了,人家托付点事,再不先尽着人家,还叫什么话。旁的且不说,替同志们带回来的一大卷子喜报,硬是要快些送去。人一时回不来,先有一份喜报到家,家里人看见盖在上边的大红钢印,也够喜欢一场。和夏国佑一路出去的,差不多都评上了连队的先进战士,有的还立了功,报上登了相片。可是往家里写信,大家都不写这些,顶多提那么一两句有了。夏国佑想,这回我一家一家地走,一家一家地摆,叫他们家里人听个详细。夏国佑扛起东西,随着人们下了船。
检票员翻看着夏国佑的船票,说:“同志,你这是通票。你中途下船,票可就作废了哩。”
夏国佑早跳上码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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