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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选举的事情,确实弄得于海洋好一场不痛快。

        县人代会第一天预选,他得票数很高,属于百分之百当选之列。不想就在这时候传出一种说法,说于海洋所以有资格被提名为候选人,是由于不久前军区报纸和省报上同时登载了关于他的一篇报道。而这篇报道,有多处弄虚作假,不符合事实。这一下当然就成了问题,人们在嘁嘁喳喳,觉得不弄清楚不行。

        报道出自县人武部一位宣传干事的手笔,他的意图并不坏,但坏事也就坏在他的这种不坏的意图上。他一心要为复员转业军人提供一个效法的榜样,总想把于海洋的有关事迹加工得更突出、更完整、更无可争辩,明知失实,又以为未尝不可。

        于海洋上过农中,对烟叶的育苗、移栽、烘烤,各方面都掌握了一定知识,又从外地引进了良种“G28”,他种烤烟在周围几十里无人不晓得的。报道上讲,他经常外出为新烟户做示范,还刻印了三百份技术指导资料,主动送上门去。请注意,此处不确,实际他只刻印了一百五十份。不知宣传干事何苦来要把这个数字扩大一倍,一百五十份也不少了,如果不够用,他再加印也不迟。

        大队刚搞包产到户,原是各户分散打农药,因为行动不统一,又不大得法,虫害治不绝,反倒经常发生烧坏庄稼的事,要不就是哪家的牲畜又中了毒。于海洋发起,由七户社员联合办了一个植保小组,凑钱买了两台“泰山-18型”弥雾喷粉机,无偿地为本大队社员和邻近社队喷洒农药,及时防治了虫害,保证了增产。请注意,此处又有虚假,实际上他们是按亩收费的,一个钱也不少要。作者习惯于满腔热情地报道支援他人而不计报酬的共产主义风格,觉得只有这样才圆满。他本应当想到,对于那些接受过援助的社员们来说,这是多么不圆满。大家都要吃饭的,难道他们可以心安理得地要人家白白为自己出钱出工吗?

        另一个明显的不妥之处,是把于海洋称为全县,甚至说是全省首先带头分到一家一户作田的先进典型。在本大队,起初倒是由于海洋出了一个主意,允许社员在集体包谷地里套种红薯。谁套种哪块地,哪块地就交给谁管理,年终算工,而套种的红薯,不论产量多少完全归自己。为了多收红薯,一家比一家舍得投工投肥。结果红薯和包谷争着长,仿佛各不相让,要讨得主人的喜爱。连那些六七十岁的老农也不敢相信,本大队干烧瘦薄的坡土,地力竟也是如此深厚,未可限量。然而人们也不能不同时感到惋惜,这其实还只是抓住了小的一头,土是次要的,田,田才是主要的,是大的一头!于是水到渠成,第二年谷雨之前,大家商商量量就把田、土全部丈量开了。当初于海洋生怕事情败露了吃罪不起,想了好多鬼办法遮掩着,又何曾想到过日后还可以登报当先进典型呢?宣传干事硬要替于海洋去争这个发明权,实在大可不必。一个县一个省地面大得很,究竟是谁最先采取了这样行动的,很难准确地加以查考,同时也很难讲在后的就一定是学了在先的。人们在二三十年交错着甘甜与苦涩的生活经历中,在饥肠辘辘中,各自都获得了足够的启示。这样的启示明白无误,高出于赫然印在纸面上的种种闪放出哲理光芒的定义论说。这里不妨也借用一个“最”字,就称之为“最高”启示好了。

        失实更为严重、更为令人不能容忍的是,报道有好几处写着“大队党支部书记于海洋带领广大社员群众”这个话。一个大队,连不满月的娃儿都算在内,也还是屈指可数的,又能“广大”到哪里去?如此虚张声势,且不去说它,算是用词不当罢。那么,一没有任命,二不曾改选,于海洋又是何年何月当上了支部书记的呢?一些农村支部,组织上的松散混乱几乎是不敢想象的。公社党委召开大队党支部书记会议,下面可以随意指派一名非党群众代理出席。于海洋是中共正式党员,他何止可以代替年事已高的党支书到公社去“听”会,大队支部工作事实上早已经由这位复员军人在撑着了。情况虽如此,报道作者想当然地给他安上支部书记的正式头衔,可就构成了一个原则问题,一下把他推到十分难堪的境地。老年人常夸奖于海洋说:“我们海洋,算得是一只会咬人的狗咧!”咬人的狗,不出声只管下口,那些汪汪叫的只管在叫,并不动真的。于海洋为大家办了多少事情,从不咋咋呼呼地显示自己。不想会倒转过来,变成了他是如此善于吹嘘自己,猎取荣誉,又竟然冒充一级党组织的负责人,这也太不成话了!

        现在,于海洋对孔卉讲起这些情况,三言两语就解释得明明白白,况且见报的稿子也并没有经他看过,责任不在他。而在县人代会上,于海洋却没有讲一句话去辩解,也不同意别的同志出面为他做出澄清。

        “正式选举,我还算是当选了。”于海洋苦笑说,“可是比预选少了整整四十票。这当然无所谓,个人也不应该去计算这些。可是我总搞不通,预选投的那些票,也该是出于对候选人的信任吧,为什么过了一夜,就决定收回信任了?”

        “这叫作早晚市价不同。”孔卉做出结论。

        “这不比平时,你在背后骂娘,我只作听不见。当着全体县人民代表,我出不起这个丑。”

        “你大概没有想到,那篇报道会成为争夺选票的砝码。让你这边失了斤两,人家那边自然就越发压秤了。”孔卉一语道破,又说,“一些候选人我晓得的,这一位有这一位的来头,那一位有那一位的背景;一位是属于某一坨里的,那一位又属于某书记的人。”

        “我不属于任何势力范围,我不是任何人的人。”于海洋愤愤地说。

        “正因为这样,人家都瞄准了你这目标,你是最容易打落的。而且,你恐怕也想不起要请人吃酒聚餐,那人家为什么一定要在你的名字上画圈圈呢?”

        于海洋暗暗惊异着,这些情况他当然心中有数,他原不想同孔卉谈及这些,谁知这位乡村女教师对于县里的最新动态竟是如此明了。

        “情况怕还不像你讲的那样严重吧!”于海洋讷讷地说。

        “还要多么严重?!为请酒拉选票,城里的海参、鱿鱼、牛蹄筋、豆腐果,这些通通脱销,黄花木耳都难得找了。”

        二娘开始在上饭菜了,有二娘在,完全改换了另外的话题,净谈些不相干的事。饭后,孔卉起身告辞,二娘忙向她的侄子发出指令:

        “海洋!送送孔老师去,天大黑了。”

        孔卉没有拒绝复员军人的护送,她原是有许多许多话,要留在路上,在夜色朦胧中,轻声慢语地对他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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